王文钢 本名王千里,1977年出生,江苏铜山人。江苏省作家协会会员,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作品发在《广西文学》《安徽文学》《雨花》《青春》《翠苑》《小说月刊》等,多篇被转载和入选年度选本,有作品被翻译为英文。出版小说集《阳光下的微笑》《到唐朝去沐浴》《众生脸谱》等。
一
本来货郎与农妇之间应该是没有关系的,他们最初谁都不认识谁。
农妇的名字叫红柳,她家住在乡村一条公路边。公路通往遥远的城里。很多时候,红柳端着饭碗站在公路边喝粥,一辆一辆大车小车呼啸而过。她没有出过远门,至于遥远的城里,她也只是在电视里看到过。像林子一样密集的高楼,像甲壳虫一样爬行的轿车,还有行色匆匆的人流。
红柳的儿子大学毕业以后,在更遥远的城里工作,一年只回来一次。红柳的男人在城里打工,只有农忙的时候回来。
所以说,红柳端着饭碗站在公路边儿朝遥远的公路尽头望着,是在想念他们爷俩呢。
红柳在农闲的时候无所事事,地里没啥活。一场大雨过后,刚播种过没多久的田地,一夜间被破土的幼苗染绿了。
红柳闲得慌,拿出手机想给男人打电话,想到男人正在工地上干活,不知道是在架子上还是在干什么,不能分他的心。想给儿子打,又想到儿子现在正上班,也不行。
红柳想到屋里还有一蛇皮袋过年时买的生花生,就进了屋里,把花生口袋提出来,找来簸箕,剥花生,等男人和儿子回来,给他们油炸,给他们水煮。爷俩都喜欢吃花生呢。
年底的时候男人和儿子都回来了。红柳自然是欢天喜地,做了一桌好吃好喝的。红柳搓着手跟男人说,米顺,你看,你们一走,我在家也没啥事,要不过年我也跟你出去吧?
男人米顺喝了一口酒,不行,你出去了,干啥?四五十岁的老娘们儿,谁要你?在家给我待着,哪也不去,村里有个红白喜事,能不去吗?咱儿子还要几天不得找媳妇?
红柳听了,觉着有道理。那你看看,我干啥?地里没有活,也没有孩子侍弄,我也不会打麻将玩扑克牌,不要喂猪,也不要喂鸡,你看看我这个年纪也不老,闲着总不是回事吧?
米顺点点头,你这娘们儿,哎,闲着不好吗?什么不干,吃饱喝足就溜达不好吗?
红柳摇头,不好。
儿子在一旁看到听到了他们在拌嘴,就来到院子外面,巡视了一番,扭头进屋,爸,要不然,咱家开一间小卖部,让俺妈在家守着。你们看,咱们家靠近公路,车流量很大,过来过去的人也很多,开一间小卖部准行。再说咱们附近一里路都没有小卖部。
米顺转头瞅红柳,行吗?
红柳愣了愣,行是行,那得从哪里进货?
儿子说,去镇上批发部拿货,也有厢货车送货上门的。
说干就干,爷俩拾掇了靠近路边的一间偏房,刷了涂料,从外面开了一个门,买了货架,从镇上批发店进了一些货。
儿子用红漆在门外的墙上写了斗大的几个字:红柳小卖部。红柳是红柳的名字,红柳一开始让儿子写男人米顺的名字的,米顺摇头,写你的,你的名声响。
儿子又在红柳小卖部几个大字旁边写了几行小一点的字:烟酒饮料,货真价实。
红柳站在路旁,望着儿子写下的红字嘿嘿笑了。儿子说,妈,以后你就是掌柜的,就是老板娘啦。
红柳嗔骂一句,死小子,连你也拿妈开玩笑了。
红柳站在小卖部的柜台后面,闻着那些香烟饮料油盐酱醋散发出来的气味,望着店里店外进进出出的顾客,脸上洋溢着一种满足的笑容。
小卖部开业,红柳让儿子放了一挂五千响的鞭炮。她朝那些围过来的大人孩子撒了好几斤糖果。
男人米顺拿着香烟挨个散过去。人们喜笑颜开,跟红柳说,红柳,给我拿一包烟。红柳姐,给我拿几瓶酱油醋……
儿子回城上班之前,帮红柳办好了开小卖部的一切手续,临走时拉着红柳的手说,妈,等几天我爸也出去了,你一个人在家要照顾好自己。小卖部缺什么货,你就骑着电动三轮车去镇上批发店拿。过路送货的,上门推销的,你注意下,有卖假货的,千万别被人哄了。
红柳站在个头比她还要高的儿子面前,嘴里说道,妈知道了,想哄我的人呢,还没出生。我不哄骗人家,人家也甭想哄我。
儿子说,妈,凡事不是你想的,你不哄人,人家不一定不哄你。
儿子拦了一辆进城的公交车走了,红柳朝着儿子坐的公交车挥了老半天的手,直到看不到公交车的屁股。
米顺也要走了。米顺说,红柳,你放心,我离家近,现在家里开店了,我十天半月回来一趟行不?
红柳说,行,行,你走吧。
米顺嘀咕着去路边等车了,这娘们儿,咋的了,儿子走,她牵肠挂肚舍不得,我走了,她咋连句暖和话也不说呢?
红柳的心思这会儿在小卖部上呢。家里的两个大男人都走了,进货卖货都得靠她。她站在小卖部的柜台后面,感觉洋气呢。天天跟土坷垃打交道的人,指不定这一天当掌柜的啦,心里是那个美滋滋的。
红柳的手粗糙,老茧很多,年轻的时候,嫁给米顺,喂过猪,养过羊,农忙了,在田里顶着烈日割麦插秧。现在,儿子工作了,男人进城打工,吃喝不愁了。
红柳送走了一拨顾客,又迎来了村里的几个妇女姐们儿,聊着家常开着玩笑,手里忙不迭地给她们拿卫生巾卫生纸或者油盐酱醋,心里别说有多舒坦。
二
紅柳的杂货店开张后的第十三天,那天的日头像没睡醒的孩子,陷入东边天空的一片浓云里折腾着不愿意露头。一大早,红柳起来以后,厕所还没来得及去,就有人砰砰砰敲门。
谁啊?红柳自从杂货店开张以来,每天早上和晚上,在杂货店还没有开门和打烊以后,都有人来敲门。路过买包香烟的,家里临时缺油盐酱醋味精的,那些在建筑队干活放工路过买瓶白酒回去喝的,红柳每次都是乐呵呵地开门关门。
是我,红柳婶子。红柳听出来了,是家后近房侄媳妇王梅。红柳憋着肚子里的一泡老尿,开了大门,又从院子里开了杂货店的门,梅子啊,你要什么,自己去拿,婶子要去解手,晚了要尿裤子啦。
王梅嘻嘻笑着,婶子你才多大年纪,一泡尿还憋不住?
红柳边朝茅厕的方向一路小跑,边回头说,屎涨千里,尿涨一时,老了,比不得你们小年轻的。
红柳进茅厕,褪下裤子,稀里哗啦,一阵放松,舒坦了很多。提着裤子出来,一大清早的,也不怕人看见。王梅已经拿着一包卫生巾站在门口了,婶子,俺一大早忽然来那个了,家里也没有卫生巾了,沾了一床单。王梅说着的时候,有些脸红,有些不自然,多少钱一包,婶子?
红柳来到院子角落的水盆前,手放进去,搓了几把,甩着水珠子,八块钱,梅子,你家里还有红糖吗?女人来了那个,喝点红糖好。咱们做女人的,可不能亏了自己。
王梅说,婶子,俺家里还有,姜丝红糖,以前在镇上买的,还没喝完。
王梅走了以后,红柳站在院子里发了一会呆。她想起刚才跟王梅说的话,女人可不能亏了自己,这话,她经常拿来安慰别人,落到自己身上,又感觉这些年来,作为一个女人,也是活得值。儿子有出息,男人也疼她。女人还需要什么呢?哎!
后来,红柳去菜地里薅了几棵菠菜,又挖了一把蒜苗,洗好以后,切碎,打了两个鸡蛋,撒了一些细盐一些调料,菜馅做好以后,用面盆和了一剂面。和好面以后,望着盆里一团如卧茧样的面团才想起来,自己根本吃不完,这面团做出来的菜盒子,够米顺和儿子在家时,一家三口吃几天的。自己一个人,十天八天不用烙菜馍了。
在杂货店开张之前,红柳都是和左邻右舍的几个妇女老太合伙做烙饼或者烙菜盒子。开店以后,一个人离不开家,还得顾着看店。左邻右舍的妇人也不喊她了。红柳有一阵子很失落,心里像是有一颗小石头一样,硌得慌。后来想开了,人家是理解她的状况。
她在院子的角落里,自己找了几块半截砖头支了鏊子,又抱来一些豆草。在案板上揉面、分剂、擀面,用筷子拨菜,点火。豆草和麦穰稻草不一样,豆草点着以后就发出噼里啪啦的声音。青烟袅袅,上过初中的红柳想起一首诗,“煮豆燃豆萁,豆在釜中泣。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烧豆草,烙菜盒子,这哪跟哪?红柳自嘲,苦笑一番。
女人心灵手巧不吃亏,针线活做得好,做饭也是一把好手。一摞菜盒子眼看着越来越高。
菠菜鸡蛋蒜苗烙的菜盒子,冒着丝丝热气,吃一口,嘴里冒油,越吃越是胃口大开。红柳一连吃了几个,打着饱嗝,去杂货店里倒了一杯纯净水喝了。
米顺和儿子走了以后,每天早上,她连稀饭也懒得烧了。一个人吃饭,怎么都能对付过去。饮水机烧点纯净水,吃点现做的菜盒子,就是一顿早饭了。
在她烙馍期间,来了几个人买东西,有几个是本村的,有几个是过路的。过路的,买烟的多,天还没有热起来,饮料牛奶没卖出几瓶。本村的人,男人多数是买烟,女人多数是买家里用的东西,油盐酱醋,生活用品。
现在村子里的男劳力,年轻点的,多数都出去打工了,留在村里的男人,要不就是岁数大的老人,要不就是留守儿童。贵一些的香烟自然是卖不了几包,三块五块的香烟卖得多。棒棒糖酸奶饮料卖给那些家里有孩子的。卫生巾卫生纸红糖,都是一些妇女来买。
红柳一早送走了几拨顾客。现在只能稱他们是顾客了,里面有她朝夕相处天天见面的邻居,有素未谋面第一次路过这里的路人,她在心底盘算着,这一早上卖出去的东西,能挣几个钱。红柳是个精明的女人,也是个会过日子的女人。再后来,她掉回头看了看货架上的商品,又去里间屋看了看,天马上热了,该进一些牛奶饮料卖了。昨天,有路过的人,来买苏打水,买红茶绿茶,买可乐雪碧,这些,红柳当时进得少,卖完了。
杂货店的货,多数是从镇上的批发店进的货,也要了几次路过的厢货车的货,卫生纸卫生巾,肥皂、毛巾、洗衣粉。牛奶饮料一类的,红柳还没有要过那些过路人的货。
她知道,那些东西都有保质期,少则几个月,多则半年一年,不像卫生纸、卫生巾、毛巾、肥皂一类的保质期时间长。
还有,她听说了,过路车送牛奶饮料的,有送假货的,有送过期货的,有送山寨货的。
要卖就卖好东西,真品,假的孬的,坚决不卖。红柳铁了心。
红柳盘算着,现在如果关门去进货,又要耽误一两个钟头,从家里骑着电动三轮车去镇上进货,来回怎么也得小半天。如果不去,她抬头看了看天,太阳露出头了,乌云散了,天眼看着热了。
她有些犯愁,走出杂货店的门,来到门口的大路上,朝着镇子的方向望了一会儿,要不要关门去进货,要不然明天去吧,早起去,不耽误回来开门,到时在街上吃点包子喝点辣汤。嗯,老长时间没喝辣汤了。
正在她犹豫不决时,一辆面包车飘然而至。红柳心里说,生意来了!
三
货郎的年龄奔三,他从第一天做货郎的时候,就决定做一个讲诚信的货郎。货郎的父亲的爹,也就是他的爷爷,才是一个真正的货郎。那时候,货郎的爷爷,也就是老货郎,年龄也不大,四十多岁,推着一辆独轮车,游走在十里八村。
老货郎的独轮车上有一个梧桐木做的木匣子,长方形,上面镶了玻璃,里面放了针头、线脑、糖果、气球、发卡、玻璃球、颜料、小人书等一些村里老人、孩子、妇女喜欢的小东西。老货郎手中的拨浪鼓一摇动,整个村子都跟着晃荡。
后来老货郎老得走不动了,独轮车推不动了,货郎的爹,不是干这行的料,没有继承他爹老货郎的买卖,倒是隔辈传,到了小货郎的时候,继承了他爷爷的祖业。
小货郎一开始也没想到干这行,他原先在城郊的一家商贸公司干推销员,干了几年有点经验就把老板炒了鱿鱼,自己单干了。买了一辆二手面包车,从食品市场倒腾食品饮料,给乡村市场送货。
干了一段时间,货郎猛然想到,自己是继承了爷爷的祖业。只不过不同的是,爷爷的顾客是村里的乡亲,自己的顾客是村镇上的一些小饭馆和杂货店。
货郎从干推销员的第一天起,就立志做一个讲诚信的推销员。也因为他的诚信和诚实,他的业绩像芝麻开花一样节节高。
货郎干了四年推销员,带着一辆厢货车转遍了城市周围的角角落落。集镇的名称,村落的名称,对于他来说,像熟悉自己身上有多少个零件一样熟悉它们。包括位置、路线、胡同巷口、一个村有几家杂货店几家饭店,他都能够如数家珍。
最重要的是,他像一个幽灵一样了解那些他接触过的杂货店和饭店的老板和老板娘。
打了几年交道,那些人的心性脾气在他面前暴露无遗。在利益面前,大多数人都是扛不住的。
就比如,货郎每次去刘家洼,都要多带一些促销品。刘家洼杂货店的老板娘是个喜欢贪小便宜的女人,每次进货,都多要一些东西。货郎贼溜溜的目光在那个女人的身上乱瞅,即便这样,女人也是无所谓的,只要货郎能够多给她拿一些东西,比如做促销用的瓷水杯,带有广告的打火机,这些东西,到了她的杂货店,都是能够换来银子的。货郎的眼光是有度量的,在那些风韵饱满或者苗条有致的女人身上,他是愿意多看几眼的,他不时地吞了吞唾沫,这是在店老板不注意的情况下,大饱眼福。
他是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在夜晚和自己女人那种带有疲惫寡淡的激情时刻,唤起他内心荷尔蒙的通常是他接触的那些女人。他的大脑里,他的那些客户,那些老板娘一个个像过山车一样在他脑里忽闪而过。最后定格为一个他心仪的女人,他想象着她饱满的胸部,摇曳多姿的身子,勾人心魄的电眼,他就开始浑身发热发烫,身下的女人开始扭动。
身下的女人不知道他的兴奋是因为他的大脑里此刻在想着别的女人。他们的交媾是一种带有单方面性的娱乐活动。
货郎从第一天单干开始,就有一种自由的释放感。他转着方向盘,在城郊的大道上奔驰,他肆意地超越那些比他的车要豪华多少倍的轿车,甚至是大货车。他内心有一种把面包车开成宝马车的感觉。直到年底前的几天,手机短信收到几条违章处理通知,他才开始收敛。后来,因为客车拉货,让交警拦截几次,他才开始低调起来。
一个开着面包车送货的农民工,有什么资本去超越一切?老老实实的吧,别出风头了。他告诫自己。
货郎的眼光有时是毒辣的。这些年来,他在食品营销这块,即便不是渡过了大江大河,也是见多了波澜汹涌。他对新开的杂货店小饭馆情有独钟。
这天,他的面包车就开到了红柳的杂货店门口。一个月前从这里经过的时候,红柳的杂货店还没有开张。
货郎停车熄火,带着一脸阳光的笑容下车,迎面是一个站在路边张望的女人。女人四十多岁,典型的一个农村妇女的打扮。其实红柳虽然已经步入中年妇女行列,她的脸蛋还是挺耐看的,眼睛不大,嘴巴红润,牙齿白净,皮肤细腻光滑,只是眼角有了些皱纹,她梳着马尾辫。货郎的眼光在红柳的脸上一扫而过。他不喜欢与女人的眼光对视。他只看了女人脸部一眼,就能猜测出这种客户好不好说服进他的产品。
在货郎心里,对客户的称呼有很多种,老板、大哥、大姐、美女、大叔、阿姨。在客户面前,货郎扮演着各种角色。
眼前这个女人,岁数明显要比自己大的,看面目,是典型的农家妇女,善良温柔,与世无争,对开店这块,明显经验不足。即使这样,也不能骗人家。
货郎犹豫了一下,你好大姐,我是送飲料的。他微笑着,尽量使自己的声音充满朝气。
红柳愣了一下,这下好了,送货上门了。她喜形于色,哦,我看看你送的都是什么饮料。她搓着手,跟着货郎朝面包车走去。她甚至把湿漉漉的手在臀部擦了几下。这些,都没有逃过货郎的眼光。
货郎心说,今天这个客户,应该很顺手。
四
货郎没想到这单生意如此顺利。说实话,到后来他都有些不忍心。红柳在货郎的劝说与承诺下,要了近千元的饮料。
当时的红柳还抬头看了看东方冉冉升起的太阳,天气越来越热了,应该是饮料大卖的时候了。在红柳的眼里,这个过路送货的小伙子人还不错。人是一面相,小伙子面相就是一个诚恳的人。跟诚恳的人打交道,不吃亏。
货郎开好票据,把每一种产品点数给红柳看。红柳已经从屋里拿来现金,九百六十五元。货郎说,大姐,你给我九百六十元吧,都是小本生意,再说现在的生意难做。
红柳说,行,只要你以后勤来,该补货就补货,不好卖的你给我调换就行。
货郎拍着胸口说,大姐,你放心,我不是做一锤子买卖,我是常年干的,我干了好几年了。我这个人怎么样,咱们相处几次你就知道了。
货郎点好钱,挥了挥手跟红柳说,大姐,我走了,我就不帮你摆货了。
红柳心里像抹了一层蜜,小伙子,你去忙吧,我自己摆。
红柳在货郎的面包车走后,站在那堆货跟前还发了一会儿愣。这小伙子是真的实在,还劝我不要多进货。要是别的送货的,谁不是磨叽让你多进货?越多越好,卖的货越多,他拿的提成越多。这个年代,谁跟钱过不去呢?
她到底是一个农妇,整年整月地跟乡亲近邻跟地里的庄稼跟自家养的小狗小猫鸡鸭鹅打交道,一直都抱着一种你对别人好别人也对你好,地里的庄稼你不喂肥它它就不好好长,小狗小猫鸡鸭鹅这些家畜,养熟了也跟你亲近。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明白这个理儿?
农妇红柳的院子里开辟了一片菜地,种了菠菜、芫荽、蒜苗、小青菜。阳历三月,草长莺飞,菜地里的菜苗也开始疯长起来。小青菜要出苔了,菠菜由墨绿变成青绿,芫荽和蒜苗也是见天长。自己一个人吃不完,红柳就用铲子铲了一堆,东院送点,西院送点。其实人家也都种着这些菜,他们的菜地没在院子里,在田里。
红柳说,先吃我家的,再不吃,就出苔了。人家就笑笑。转天,人家捧着做好的菜盒子或者是野菜窝头送过来,红柳,你尝尝俺蒸的窝窝头,榆钱子蒸的。
红柳家养了一只猫、一条土狗。猫是红柳的伴,土狗给红柳看家护院。以前家里还喂了几只鸡,一只大红冠的公鸡,几只草鸡。每天早晨,公鸡喔喔叫。上午时,放出笼的草鸡,在院子里踅摸几圈,一只一只转身又进了鸡笼,半晌钻出来,咯咯嗒,咯咯嗒,很自豪地望着鸡笼里窝着的鸡蛋炫耀着。
红柳从小就熟悉了这种生活,自从家里开了小卖部以后,对那些鸡就有些烦了。别的不说,那些小东西,在院子里散步时,很多时候不打招呼就随地大小便,弄得一院子到处星罗棋布,看着烦心。公鸡草鸡后来都卖了,猫是一种干净的小动物,土狗在红柳训斥几次以后,大小便也有了讲究。
杂货店开张以来的几个月,红柳开着电动三轮车已经去了好几次集镇进货。从货郎手中一次进这么多钱的货还是第一次。红柳想,送货上门就是方便,有些东西就不需要去镇上批发店进了。
货郎送的饮料被红柳摆在了显眼的位置。每当有顾客来购买饮料,红柳第一个向顾客推销的就是货郎送的饮料。
这期间的半个月,货郎开着车又路过了一次。红柳跟货郎说,小伙子,你送的饮料卖得还不错,你再给我卸一些吧。
货郎没想到他送的产品能在红柳的杂货店热卖。他知道,像这种三四线产品,如果店老板不主动推销的话,顾客一般不会主动选择。
他这次重新打量了红柳一眼。那天送货的时候,他只是随意看了她一眼。一个四十多岁的女人,在一个三十岁男人的眼里,通常就是大姐的形象。
从事推销这个行业的近十年里,货郎接触过太多的女性。超市女经理、女店员,饭店老板娘、女服务员,杂货店老板娘,商贸公司的女同事,年龄从十七八岁到六十多岁的都有,年轻的、年老的,俊的、丑的,苗条的、丰满的,他算是见识了女性从年轻到年老的整个过程。虽然她们的相貌不同、性格不同、家境不同,有一样她们绝对都一样,都是女人。这当中,确实有几个女人曾经让货郎心动过,作为一个送货的货郎,他也只是把那种想法埋在心里。
无非是见面以后,多说几句话,手头有促销品,多给她们拿一些。他喜欢看到她们喜笑颜开的样子。
对于眼前这个女人,这个叫红柳的女人,他是没有丝毫想法的。自从他代理了邻省一家饮料厂的产品以后,他感觉到推销很费劲,没想到在这里卖得不错。
那天,他给红柳拿了很多促销品。这些小玩意,有的是厂家配送的,做客情用的,到了客户那里,可以送人,可以在店里销售。
红柳是个知足的女人,她跟货郎说,不要给我拿那么多,你留着给别的客户吧。
红柳的这番话,让货郎嘀咕了一路,还有这样的客户。白送的东西都嫌多。这女人,哎,到底是农村的妇女,实在!
五
货郎送的一堆饮料很快呈瘫痪状态。很多顾客买了一次以后,再也不愿意选择第二次。红柳有些纳闷,为什么前段时间那么好卖?
她再向一些顾客推销那款饮料,顾客就说了,不好喝,不要它。红柳恍然大悟,感情那些顾客都是在尝鲜。望着没有卖掉的一堆饮料,她有些恍惚,那些饮料都是有保质期的,再搁一段时间卖不出去,就要过期了。
她给货郎打电话。她知道货郎的大名叫赵春明,她握着手机,喂,小赵吗,我是红柳杂货店的红柳大姐,我从你那里进的饮料这段时间不好销,你能来给我调换一些别的产品吗?
货郎赵春明叹了口气,心里似乎轻松了一些,心想,我说呢,这款产品在别的地方卖得都不好,她那里却能卖,不对头嘛。他口中应允着,大姐,我这几天就过去给你调换。
小赵后来开车过去给红柳调换了一次货。红柳刚把小赵调换的货摆上货架,就听见院子外面传来布谷鸟的叫声。她走出杂货店的门,站在路边朝远处望去,天气热了,麦子黄了,米顺马上要回来了。
米顺在几天后的一个黄昏进了家门。当时红柳正在杂货店里忙着,有几个村人来买烟买啤酒,还有几个小孩子站在柜台边,望着货架上摆放的饮料正在拿不定主意。
这时候,米顺进了门,放下肩上的行李,红柳,挺忙的,晚饭做了没有?
红柳几个月没见米顺了,平时也就是电话里说说家常话,见到米顺回来了,但是碍于店里面有几个人,就说,还没做呢,正好,你来给人拿东西,我去做饭。
那天晚上,红柳的杂货店破例早早关了门。布谷鸟在房前院后一阵一阵叫着,远处的麦田在南风的劲吹下,于暗夜里舒展着身子,就像小半年没回家的米顺,草草洗了洗,就猴急似的去扳红柳滚烫的身子。
村里有人去红柳的杂货店买东西,离老远就看到红柳的杂货店关了门。一阵南风吹过,想到可能是米顺回家收麦了,就掉转头回去了。
红柳躺在床上,任由米顺摆弄,她的脑里那会儿净是货郎小赵还有他送的货。这个小赵,当时送货时还跟我说这种饮料很好卖,很流行,怎么忽然就卖不动了呢?顾客喝了一次就不要了,还是质量不行,或者口感不行。我当时怎么就没有品尝呢?
米顺望着身下如僵尸一样的红柳,忽然失去了兴趣。这个女人,在家开了几个月店,怎么就变得跟个木头一样?以前离开几个月,不都是主动迎合我?这女人!米顺叹了口气,怎么了?心不在焉。
红柳叹了口气,把小赵给她送货的事说了。
米顺扑哧笑了,你这女人,就因为这事闷闷不乐,值得吗?人家不是来给你调换了吗?
红柳忽然问了句,换的货,如果还不好卖呢?
再让他给调换,换市场上好卖的产品。米顺说,如果他是做正经买卖的,他肯定会给你换货的。
红柳没再吭声。
整个麦季,货郎小赵送的货没卖出几瓶。这期间,红柳又给小赵打了几次电话要求换货。
小赵两次没接电话,第三次接了电话说这段时间有事过几天来给换。
几天后,小赵开着车来了,换了一些货,留下一部分让红柳帮忙推销。
红柳对小赵说,小赵啊,你看,我开店以来,几乎很少接过路车送的货,我是信任你的。做买卖得讲诚信,我就看重你这一点。你放心,你送的产品,大姐一定尽力帮你推销。
小趙笑笑,感谢大姐的支持。跟我打交道,你放心好了,现在这个社会,不讲诚信,如何在社会上混下去?小赵这样说着,心里其实是有一种隐隐的难受。
临走时,他回望了一眼红柳的小店,叹了口气。
六
货郎小赵送的饮料,在红柳的杂货店里已经很难销售。红柳想到了退货,让小赵退钱。
她给小赵打了电话,小赵说在南京,得过一段时间才回来。
过了几天,红柳又给小赵打电话,小赵说,大姐,我还没回来呢。
夏天就要过去了,货架上小赵送的饮料快要过期了,仓库里还有十来箱。红柳一夜间白了几根头发。她不甘心,继续拨打赵春明的电话,一直占线。
红柳心说,这个小赵不会的,看面相是个讲信用的小伙子,不会因为这几百块钱的饮料不来。
秋天来了,秋风一阵一阵地吹过。早晚的时候,红柳已经穿上了御寒的毛衣。很多时候,红柳站在杂货店的门前,望着疾驰而过的每一辆车。她记得小赵开的是一辆叫五菱宏光的面包车。
她站在路边,特意瞅了一上午。路过了五六辆五菱宏光面包车,没有一辆是小赵的车。
她有些失望地回到店里。这几天,她的心里有种膈应,饭都懒得做了,吃了好几顿泡面。
她不甘心,又拿起手机,拨打小赵的电话,一直占线,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那天,她站在柜台后面,正在直直地望着外面过往的车辆,忽然感到眼前一黑,然后什么都不知道了。
米顺从城里的工地匆匆地赶到镇医院,他拉着红柳的手问刚刚苏醒的红柳,怎么回事?
红柳扭过头,望着低矮的院墙外面马路上疾驰而过的车辆发呆。
七
中秋节前的一天,货郎小赵开着面包车经过红柳的店时,扭头看了一眼。红柳杂货店的门关着。
他踩了一下脚下的油门,面包车疾驰而过。之前他还担心那个大姐站在门口拦他呢。
这样的客户,不要也罢。他转着方向盘,眼睛瞥着路边,寻找下一个目标。
多少天前,他已经把红柳的手机号拉黑了。那位大姐的电话,不分时候地打过来,让他有些烦了。失去这样一个客户,对他来说,没有什么。
信用在他心里是一堵墙,一堵墙头上插满玻璃碎渣的墙,有时候触摸不得。
后来,每次经过红柳杂货店门口,他的脸都有些发热发烫。
隐隐的,还发胀!
责任编辑 坛 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