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羽
庞 羽 1993年3月生,江苏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2015年7月毕业于南京大学戏剧影视文学系,现为南京大学文学院创意写作研究生。曾在《人民文学》《收获》《十月》《花城》《钟山》《天涯》《大家》《作家》《北京文学》《上海文学》《山花》《青年文学》《芙蓉》等刊发表小说四十万字,小说《佛罗伦萨的狗》《福禄寿》《步入风尘》《我不是尹丽川》《操场》《退潮》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长江文艺·好小说》选载。并有作品入选《2015年中国短篇小说》《2016中国好小说》《21世纪短篇小说选》《2017年中国短篇小说》等年选。获得过第四届“紫金·人民文学之星”短篇小说奖、第六届紫金山文学奖、《小说选刊》奖等奖项。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2017年卷。已经出版短篇小说集《一只胳膊的拳击》(译林出版社),即将出版《我们驰骋的悲伤》(作家出版社)。
二月初的风像拳头般,砸在了林姑娘的脸上。到了月底,风又成了打在脸颊上的巴掌。来上海三个星期了,林姑娘还是一大早就起来洗澡。她觉得,身上一直有股鱼腥味。早上洗澡好啊,鱼还没睡醒,摆脱它们不是难事。可她一死,它们就在地下齐刷刷地等着她。两颗白眼珠,一张红嘴巴,把她吃得只剩下骨头渣。
关于人死后,是炸了烤了还是生吞了,林姑娘不太清楚。在抖音上,她看过韩国人生吃章鱼,觉得中国人还是挺温柔的。后来,在微博上,她看到了日本人体盛寿司,又觉得咱中国人要脸,有面子。结果没过几日,在今日头条上,她看到了广州的狗肉屠宰场。她哆嗦了一阵,把今日头条卸载了,仿佛它也是同谋。
林姑娘觉得,上海是她的同谋。她就喜欢上海,红的上海,蓝的上海,西装笔挺的上海。她就是上海人,前半辈子迷路了而已。现在,她离开了云官镇,上海准备和她聯手,把她那些破烂的、摇摇欲坠的、鱼腥味的过去通通抹杀掉。
洗好了澡,林姑娘换上一身玫红色西装。这是她刚来时,在上海的一家精品店里买的。她就喜欢玫红色。二十多年前,她那个上海的表姐回云官镇,就是一身的玫红,镇上人的眼珠子都转得咣当响。林姑娘一直期待着,总有那么一天,他们的眼珠子,会因为她的归来而噼里啪啦地掉下来。
林姑娘戴上精品店买的原单迪奥墨镜,甩甩头,太阳就被甩没了。正是上班的好时辰。林姑娘喜欢这个词,“上班”,此上班非彼上班也。当年她在供销社做计量员,供销社没了,又去了造纸厂做工,把自己的腰压弯了,这个叫“谋生”。因为是谋生,所以要付出代价。上班就不同了,上可,下也可,多自在,多适意,哪怕只是个保洁员。林姑娘推了推墨镜。在黑色镜片的作用下,上海蔓延着一股说不出来的流金碎光。
来了,凯瑟林?安吉拉热情地喊着。在上海的公司,人的名字都和云官镇的不同。安吉拉、莫妮卡、伊利亚、薇薇妮可。这些都是她们小年轻的叫法。安吉拉人美嘴甜,说叫林姐太普通了,就叫“凯瑟林”好了。林姑娘晕晕乎乎的,没想到一来上海,跟了她几十年的名字也变了,变得洋气了、国际化了。她昂着头走在上海的街道上,想着哪天,把昆子也换了,找个英国绅士,与国际接轨。
和昆子没啥说头。他肯定无法理解“凯瑟林”的妙处。他一天到晚游走在鱼群里,逮到一条杀一条,头发梢都沾着莹莹的鱼鳞。要是到了晚上,还不把人吓到了,浑身银闪闪的,乍一看,还以为哪个鱼塘的鱼王索命来了。
真是羞得很。林姑娘跷着兰花指,想把墨镜摘下,修长的中指一勾,墨镜架到了鼻尖处。来者何人?不正是公司经理盛如风吗?林姑娘微微一喘,好一个心肝宝贝乱跳。这个时刻,她要是患上了什么哮喘、心绞痛、迎风倒就好了,她这么袅袅一扶腰,就落在了盛如风的怀里。盛经理轻轻地托着她,她也将两只小手抽出了玫红色的西装,妥帖地安放在他的胸前。
如风,你该换个领夹了。林姑娘捂着脸蛋,对空气说道。
夜上海,夜上海,你是一座不夜城……放下拖把,林姑娘脚步轻巧地走在淮海路上。走那么几步,就到了上海市人民广场。霓虹一点又一点,可把林姑娘看呆了。以前,她表姐对她说过,她就是在这里看到外国人的。外国人像鸡鸭鹅一般被塞在卡车上,沿街的人们大喊着“古德莫宁”,前面的人被踩到脚了,还不忘朝警戒线外大喊:“好堵又堵!”林姑娘问她,外国人啥模样?表姐说,白嫩仔鸡一样,细长的腿,金色的毛发,眼珠像个蓝心的弹珠。林姑娘陷入了深思。她觉得,嫁给一个白嫩仔鸡,总比嫁给镇上那些歪脖子公鸡好。表姐似乎看穿了她的心思:想什么想,他们去人民广场转了一圈,又被卡车拖走啦。林姑娘眼轱辘一动:怎么着?有人摸到他们手没?表姐横撇了一嘴:广场上跳舞的,可是排练了三个月呢。林姑娘又陷入了深思:摸一下手就要排练三个月,那亲一下嘴呢?结一个婚呢?林姑娘摇摇头:古德拜!古德拜!
凯瑟林,凯瑟林!身后响起了安吉拉的声音。凯瑟林姐,我约了美容院做脸,那边还有调理身体的项目,马上要三八妇女节了,有优惠活动。怎么样,一起啊?
在上海的街头,玫瑰香的安吉拉挽着林姑娘的胳膊,朝着灯红酒绿去了。林姑娘嗅着安吉拉的香水味,又抽了抽鼻子,生怕一口气吸走了她的魂魄。上海姑娘就是好啊,冬天都在穿裙子,长得细的白的腿,看起来像白鹭大迁徙。迁到哪里去呢?迁到古琦去,迁到香奈儿去,迁到寸土寸金的陆家嘴去。
安吉拉换上一身睡服,平整无误地躺在了床上。林姑娘也讨了一套睡服。美容小姐在安吉拉的脸上抹抹弄弄,另一个美容小姐让林姑娘翻过来。林姑娘要的是身体调理套餐,三百多块钱呢。不过,店家说,有三八活动。林姑娘翻了个身。美容小姐往她身上抹油,火辣辣的。林姑娘刚想唤一声,小姐的手在她身上拓展开来了。这边是鸭绿江吧,这边是珠穆朗玛峰,这边是爱琴海,这边是好莱坞……林姑娘低低地沉吟着。倏地,小姐的手探入了东非大裂谷。林姑娘一个激灵,反身甩开了她的手,弹坐起来。小姐惊道,怎么了你?林姑娘吭哧吭哧地喘着气,抹掉额上的汗珠:伤,有伤。
林姑娘的腰伤,不仅仅是被纸张压弯的。还有个男人。这个男人不是昆子。当年,她和农科站的农科员好上了。结果,她怀孕了,农科员家里不同意。林姑娘腆着大肚子追他,大冬天的,农科员往莹河里一跳。林姑娘对着河水大喊他的名字,他却游到了河对面。林姑娘作势也要跳下去,镇上人拦住了她。推搡着推搡着,她孩子没了,腰也坏了。林姑娘不为她的第一个孩子感到惋惜,她只为没跳下去感到惋惜。如果那天她也跳了河,人生有了分岔,说不定她早就回上海了。
那个全身调理项目,林姑娘也没做完,店家要了她三百八十八元。林姑娘说,不是有三八活动吗?怎么还这么贵?店家说,活动是第二位半价,那边躺着做脸的姑娘,已经付过她自己的费用了,半价。林姑娘啪地坐在沙发上,看着美容小姐用补水仪往安吉拉的脸上喷水雾。
凯瑟林,我快好啦,你等我会儿,等会请你喝奶茶。安吉拉说着。美容小姐剃去了她嘴周隐约的唇毛。
林姑娘没喝上奶茶。她觉得,腰疼的时候不要喝奶茶。安吉拉也没喝奶茶。听说,奶茶会刺激唇毛疯长。安吉拉挽着林姑娘的胳膊,晚风徐徐吹来。林姑娘感觉自己年轻了二十岁。如果她回到那个年纪,她一定会离开云官镇。去电影院卖瓜子,去百货大楼卖皮鞋,都比嫁给一个杀鱼的好。林姑娘深吸了一口气,安吉拉身上玫瑰花香得浓郁。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永远有人比你年轻二十岁。
许是安吉拉觉得有些愧疚,第二天,她就带来了一副塔罗牌,说什么都要给林姑娘算算。林姑娘不老土,她听说过塔罗占卜,但从没有见过真的。
你跟我来,安吉拉把林姑娘带到茶水间,让林姑娘脱下了袖套。安吉拉掏出了一块白水晶,一束月桂叶,一根白羽毛。她让林姑娘捧着白水晶,白羽毛插在她的发丝间,用月桂叶沾了点水,在林姑娘额前轻轻一点。林姑娘感到了久违的清凉。这种感觉,就像夜晚穿过雨后的杉树林。在她年轻时,她经常在夜里,一个人撑着小船,穿越云官镇旁边的水杉林。杉树笔直,绿意葱茏。她摇着橹,唱着歌。穿过水杉林,就到了坟地。那里有她的妈妈。她想和妈妈说很多话,而且都是夜里才能说的悄悄话。她还会唱歌给妈妈听。
好了。安吉拉排开了塔罗牌。你闭上眼睛,想着你最想问的事,然后抽三张。
林姑娘抽了三张牌,分别是命运之轮逆位、吊人正位、皇后正位。
安吉拉思考了一会,告诉林姑娘:凯瑟林,第一张意味着你的过去。你过去运气不好,有过很多次挫折,一些东西被破坏了。第二张是你的现在,你处于人生的转折期,向左或向右,都影响着你的以后,但生命力会引领你重生。第三张意味着你的未来。你是一个充满力量的女性,你会有很大的成就,婚姻也会非常美满,是一个进步的、有感染力、有影响力的女性。
太准了!林姑娘紧紧抱住了安吉拉。谢谢你,姑娘,你真是一个好人,好人一定会有好报,我真幸运,能有你这样的朋友。
安吉拉掸了掸衣服上的灰,收起了塔罗牌、白水晶、羽毛、月桂叶。似乎觉得很脏似的,她洗了好长时间的手。
林姑娘套上了袖套,开始拖地。盛经理不在办公室。她为他抹干净了桌面,擦干净了橱柜,又将烟灰缸洗了三遍。她哼着欢快的小曲,将烟灰缸晒在窗沿,目光却落在了盛经理桌面的瓷杯上。听别人说,这是骨瓷,价格昂贵。上海的大经理,怎么可能用大路货呢。林姑娘捧著脑袋,摇了又摇。昨晚,她躺在床上,看完了《霸道总裁夕阳花》,讲的是个年轻有为的总裁爱上了比他大十岁的女人。这个女人,中等姿色,学历不高,家境普通,却有一颗比金子还要善良的心。菩萨总是保佑心地善良的人的。林姑娘对自己说。小说里的女人,经历了离婚、失去抚养权、丢失工作的过程,终于在她林姑娘这般年纪,找到了属于自己的幸福。总裁说,一辈子太长,要和珍惜、知足、善良的人一起过,其他的都不重要。小说结尾,女人闭上了眼睛,等待着总裁的吻。
等林姑娘反应过来,盛经理的骨瓷杯杯口已经吻上了她的嘴。不是她要吻的,可能是磁场问题,也可能只是天意,命运,挡也挡不住的缘分。林姑娘笑得花枝乱颤。安吉拉都说啦,她的未来,是她最想要的人生。
烟灰缸已经干了。林姑娘将烟灰缸、骨瓷杯各回各位。
到了下午,骨瓷杯引发了一场大风波。秘书为盛经理沏好了茶,部门领导围坐在桌子旁,等待着他下达任务。这是一场妇女节前的预备会议,盛经理准备表彰一些优秀的女员工,并且为公司的女性客户准备接下来的回馈活动。他们都知道,三八妇女节是女性消费的高潮,而最近公司正和一个女性品牌的国际大客户商谈,如果成了,今年的年终奖不是问题。部门领导握着派克笔,端坐着等待。盛经理环视了一圈,清清喉咙,啜了一口茶,却噗地喷了出来。
谁也不知道,盛经理的茶中,为什么会有一股刺鼻的鱼腥味。会议也没进行下去,盛经理扶着墙干呕。秘书把他送去了医院。后来,一切指标正常,而秘书被降级成了前台销售。那个白净匀称的骨瓷杯,被盛经理摔碎在了地上。林姑娘俯下身子捡拾碎片,安吉拉挤了进来。她给盛经理送来一个珍珠瓷的瓷杯,比骨瓷杯还要漂亮,圆润。盛经理抚摸着杯子,眼里全是笑意。
公司似乎进入了节前的狂欢。盛经理吩咐,三八妇女节前,要把公司的窗帘全都换洗一遍,给公司的女性们一个清清爽爽的环境。林姑娘搬来凳子,一个个地卸下窗帘钩。清洗公司的人来了,没过两天,窗帘送回来了。林姑娘挂好了窗帘,拧干了抹布。林姑娘踩着凳子,握着刮水器,来来回回。刮一下,窗子外的建筑物清晰了。再刮一下,窗户外显现了林姑娘的脸。这是怎样一张脸啊。当她还年轻时,云官镇的人都说她就是林黛玉,杏眼柳眉,鹅蛋脸,樱桃唇。要不是被那个跳河的男人骗了,她会嫁得很好。现在,杏眼小了,柳眉弯了,鹅蛋成了蛋饼,樱桃只剩了核。林姑娘用抹布擦了擦那张虚幻的脸。一个恍惚,脸小了。再一恍惚,脸没了。一切只剩下了灰烬。山水是灰烬,高楼大厦是灰烬,数不尽的人来人往,也都会成为绵延的灰烬。他们说,宇宙是寂静的。可是,如果她在宇宙说话,那她是说给谁听的呢?
林姑娘摇了摇头。一瞬间,灰烬里矗立起了房屋、船只、各色各样的旗帜。一瞬间,又一种生物布满了地球。他们也许像人类,也许并不像。可是,她所见到的,真的就是呈现的吗?她见到的,只不过是她的感官感受到的东西,她感受到了,还要被自己理解。那这个世界对于每一个人,都是不同的吗?她不明白的是,大自然为什么要给我们一双眼睛?我们为什么要拥有视力、听力、触觉?我们既然一起存在着,有着共同的宇宙与感受,那这个世界为什么要区分男人和女人?为什么年老的女人只有老去,年老的男人还会有第二春?为什么女人一到年纪,就必须嫁人?身为女性,就只能依靠那些满嘴谎言的男人吗?为什么我们不能掌握自己的人生?为什么我们要被这些雄性激素的动物驯化,为他们洗衣、做饭、生孩子?为什么我们没有话语权,为什么我们不能让男人们为我们生孩子?
窗外的风景逐渐清晰。林姑娘抽出了腰包里的墨镜,戴上了。世界变了,变得沉默、坚硬。人们虽然生活在共同的星球,却依然被划分成很多种类。白的人、黄的人、黑的人,高的人、矮的人、胖的人,长头发的人、短头发的人,戴墨镜的人、不戴墨镜的人。他们见到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他们创造的、引领的、决定的世界,也都是不一样的。男人就应该喝酒,打牌,杀掉一条又一条的鱼。女人就应该安守本分,做饭,洗衣服,拉扯她们所生出的孩子。这是客观規律,如果想要和谐共存,我们就必须遵守它。林姑娘伸出手,抹了一抹。窗户里的她,脱下了墨镜,看着站着的她。那个她让林姑娘觉得好害怕。她不是她。她是另外一个人,一个被尊重、被重视、被平等对待的女人。她问她来自哪里。窗户里的她,指指她的心脏,又指指头顶的天空。就这么一瞬间,林姑娘哭了出来。原来,一个人,不完全属于她自己本身啊。
林姑娘打开了窗户。一股冷风窜了进来。她想起了很多人。有时候,人选择去死的原因很复杂,而活下去的理由却很简单。坐在上海的地铁上,她经常打量形形色色的人。她看见了美女、帅哥。她还见过一个农村女孩,戴着粉色蝴蝶结,脸上两团高原红。她对着手机照镜子,似乎很满意自己的长相。林姑娘很想去抱抱她。她还见过一个中年男人。他拎着蛇皮口袋,举着手机,似乎在和他妻子说话:老总终于发钱了,今年是你的本命年,我给你买了红夹克。他嚷着嚷着,下站了。林姑娘很高兴。有些日子是值得的。
她看着窗外。霓虹照亮了夜空。窗户干净了,远处的高楼,像河流中的岸宇。她现在是上海人了,林姑娘却感到了忧伤。窗外残留的暮光洒满了她的脊背。
回到出租屋,她没有了去追一部网络小说的兴致。这间出租屋很便宜,但每隔几天,就会返潮一次。下水道的味道泛上来。人只要睡过去,就无所谓香臭了。而对于林姑娘,醒着也无所谓。下水道的味道,就是昆子身上的味道,她都闻了几十年了。不过,她觉得下水道里有东西。夜深人静时,她能听见它在动。啪嗒,啪嗒。是蛇吗?也许是条鱼。没关系,她都和多少条鱼一起睡过觉了,还怕什么。林姑娘握着手机。她在翻看上海市民论坛,一些女大学生在呼吁,反抗男权,还女性一份公平的权利,三八妇女节,她们会在上海大街小巷举行“Me too”游行。林姑娘把六十多页的跟帖都看完了。毕竟是上海的女学生,知道怎么发声、怎么表达自己。她们说的都很对,某些公司只招收男员工、有权者对女下属的性骚扰、家庭暴力、长达数世纪的重男轻女,这些都实实在在地存在着,而且还是普遍存在着。男权的伤害是巨大的。就像她,一辈子砸在昆子的手里了。
三八妇女节当天,林姑娘收到了一束玫瑰。这束玫瑰是盛经理送的,在早晨的例会上,当着公司那么多人的面,盛经理说,林姑娘就是我们的精神代表,作为新时代的年轻人,我们都要学会九点上班、九点下班,一周工作六天。这种“996”模式,是我们通向成功的唯一道路,也是我们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这是一个人人都必须奋斗、人人都可以成功的时代,没有人一口吃成胖子。就像我们公司的林姑娘,她每天七点就能打卡,周末还能来公司做额外的保洁工作。这是什么?这是榜样!
林姑娘这样做,是有原因的。楼下的烧饼店五点就起早了,那里便宜,分量足。吃完了早饭,她只好来上班。而周末,公司食堂是管饭的。不过,林姑娘觉得盛经理对自己还是有那么一点意思的,只是还不太好意思说出来。不然,花店里那么多花,百合、桔梗、康乃馨,他为什么就挑了一束红艳艳的玫瑰?
一上午,林姑娘就被这束玫瑰搅得心慌意乱。红的,不对,窗户是透明的。柔软的,不对,瓷砖是坚硬的。浓香的,不对,厕所是氨臭味的。林姑娘拼命地摇头,心里却想着储物柜里的玫瑰。她甚至有点不再期待下午的游行了。要是盛经理下午请她喝咖啡呢?吃晚饭、看电影也要时间啊。三八妇女节的下午,所有女性的法定假日,盛经理会和谁一起度过呢?林姑娘把厕所的门把手都擦得干干净净。什么嘛,上海人真含蓄。
等到午饭时间,盛经理都没来找她。算了,林姑娘狠狠心。她可真去游行了。虽然她是去反男人的,但她不是去反盛经理这样的男人。那些像昆子一样的男人,才是她们女性最该去践踏的、反对的。林姑娘捧着玫瑰花,走出了公司大楼。明晃晃的阳光下,她又恍惚了:谁会捧着玫瑰去游行呢?一咬牙,她把玫瑰插在了路边的绿化带里。它们还会长一会的,长成玫瑰色的花园。林姑娘拍拍手。一个进步的、充满力量的、有感染力、有影响力的成功女性,确实需要一座玫瑰花园。
林姑娘在淮海路找到了游行队伍。那些花一般年纪的女学生,手里举着牌子,身上披着横幅,脸上画着“me too”油彩印,她们边秩序井然地走着,边喊着口号。林姑娘跟在队伍后面,她们喊一句,她也喊一句。
阿姨,你来这里做什么?队伍末尾的女孩,忍不住问林姑娘。
反对男权,维护女性尊严!林姑娘把昨天论坛里的跟帖复述了一遍。
女孩扑哧一声笑了:阿姨,你也有被社会不公平对待的经历吗?
当然咯!林姑娘喊着,我来上海,就是为了证明,我们女性,也是有掌握自己人生的权利的。为什么我们做得多,得的少?为什么我们要被忽视?为什么我们要屈服于他们?我和你们年纪不同,这些经历我都深有感触。
女孩对林姑娘竖起了大拇指,她跑出队伍,对领头者耳语了几句。
林姑娘被请到了队伍前列,领头者把喇叭递给了她。她开始声情并茂地控诉了起来,她来自一个重男轻女的家庭,妈妈死得早,爸爸不让她上学;长大后,她被男人所骗,不得已嫁给了一个鱼贩子;鱼贩子素质低下,偏偏要她生儿子,生了儿子,没出月子,就逼着她去种田卖菜;活了这么多年,她一直怀揣着梦想,她要到文明的地方,被这个世界公平地对待,取得自己应有的权利,追求一个崭新的人生!林姑娘倾诉着,路边的行人纷纷停了下来,有些还为她鼓掌。林姑娘感到了从未有过的愉悦与满足。人是有使命的。她就该来到上海,她就该在大都市发出自己的声音。她要他们睁大眼,好好看看,她不仅仅是她。
被这些花一般的女学生簇拥着,林姑娘觉得自己二十年的岁月,并没有白过。时代不同了,人的命运就该有不同的变化。
领头者问林姑娘:请问阿姨,你叫什么名字?大声说出来。
林姑娘抢过了喇叭:我叫凯瑟林!
倏地,整个队伍安静了下来。
领头者喃喃道:你是中国人,为什么叫凯瑟林呢?
绿化带里的玫瑰不见了。林姑娘寻了半天,在路口的垃圾桶里找到了它。玫瑰耷拉著脑袋,已经脱水萎缩了。林姑娘将花束藏进怀里,准备回公司的厕所,看看补点水,玫瑰会不会活过来。不管玫瑰是死是活,公司的晚饭还是要享用的。
公司里秩序井然。曾经是秘书的前台女销售,正一刻不停地接电话;莫妮卡、伊利亚、薇薇妮可还在做着项目策划书;安吉拉端着一杯咖啡,和部门经理说说笑笑。林姑娘感到纳闷,难道法定假日双倍加班费吗?
你被开除了。部门经理拦住了林姑娘。
什么意思?林姑娘手一松,枯萎的玫瑰落了一地。
部门经理说,你走吧。合约里写的违约金,你和人事部门交接下。
盛经理在哪里?我想和他说几句。
你还好意思找盛经理?你算什么?今天上午,盛经理还热烈地表扬了你,说你是公司的精神代表,公司里的员工都要向你学习。而到了下午,你就跑出去玩了。你让盛经理的脸往哪里搁?我们正在为女性客户准备回馈活动,还有那么多客户要商谈,你一走,给公司带来了多大的损失,你知道吗?
三八妇女节是法定假日,不是规定放半天假吗?
法定?什么是法定?“996”才是法定。你走吧。还有,把这地上的烂稻草收拾干净再走。
林姑娘立在那儿,紧紧地盯视着一旁的安吉拉。今天的她,一身香奈儿礼服,彩金的手链,钻石的耳钉,鞋子还是银皮镶钻的,身上的玫瑰香到了极致。早上,林姑娘就听闻,安吉拉马上就要被提拔为经理秘书了。她还没来得及祝贺安吉拉,毕竟她说过,好人会有好报的。
安吉拉却把咖啡扔进了垃圾桶,洒了一地的渍点:乡巴佬。
林姑娘扔掉了枯玫瑰,又擦掉了咖啡渍。茶水间依旧热闹,那些叫莫妮卡、伊利亚、薇薇妮可的上海姑娘,正互相咬着舌头,说安吉拉和盛经理睡过了。
走出了公司,林姑娘又走进了公安局。那些游行的女学生告诉她,这个时代,我们有无数个机会去维权。只是很多人并不知道。如果你被欺负了,就去找可以帮你申诉的人,他们会给你一个公正的交代。
警察接待了她:这位女同志,请问你有什么问题?
我被开除了。今天是法定假日,我居然被公司开除了。
这不是我们负责接管的范围。开除是一种雇佣关系的解除,并不违反法律。
哇的一声,林姑娘哭了起来:我以为这是上海……
等她安定了,警察拿出了纸笔:这样吧,你把个人信息留给我们,如果我们查出有什么问题,会给你一个交代。
林姑娘咽下了鼻涕泡。
姓名?
凯瑟林。林姑娘毫不犹豫地回答。
警察皱起了眉头。
林阿凤,我叫林阿凤。林姑娘瘫坐在了椅子上,仿佛也被脱了水。
下水道的味道愈加浓郁。林姑娘却睡不着了。她想起了在云官镇的日子。早晨起床,茶头、葱油花卷,去菜地转一圈,帮昆子送送渔货,到了傍晚,还有藕饼、糖油饺子。哪像上海的食堂,周一大排饭,周二鸡汤面。周周复始,从未有变。林姑娘辗转反侧,觉得不是个事,便起身,开始打扫屋子。
到底什么味道呢?林姑娘说不出来。她唯一能肯定的是,下水道里确实有一条鱼。一条硕大的鱼。它一张口,就能把人吞掉。
屋子整理干净了,林姑娘又开始洗衣服。她也没几件好衣服,拿得上手的,就是那件玫红的西装。她把它浸泡在热水里,放了足量的洗衣粉。
神奇的是,那种明艳的、让人心头一暖的玫红色,正一缕一缕地、井然有序地离开她的西装。她猛地捞起了它。但它已经褪去了曾经的鲜亮,变得斑斑点点,像一条花色的鲤鱼。
那天晚上,林姑娘还是睡着了的。她梦见了她的西装,它确实变成了一条花鲤鱼,它在下水道里游着,也在莹河里游着,最后还游到了上海的街道上。一瞬间,山水成了灰烬,高楼成了灰烬,人来人往也成了灰烬,只有它,这条花鲤鱼,它还在游着,穿梭着,从未妥协。又一瞬间,灰烬里出现了新的房屋、船只。它们组成了一道巨大的门。花鲤鱼摇摆着尾巴,拼尽全力跃了过去。
它是龙鱼了。林姑娘睁开了眼睛。
太阳照亮了上海。明丽的街,匆匆的人群。已经过了七点了,林姑娘还没有起身。她拿起手机,打给了她那个上海表姐。电话那头很嘈杂,有小孩啼哭声,也有吵架声。她问表姐,最近过得怎么样?表姐的语气很冲:能怎么样,第三套房又没有摇到。说了几句,林姑娘挂断了电话。人们虽然活在一个星球上,却有着不同的种类。其中一种就是:有三套房的人,和没有三套房的人。林姑娘望着窗外的太阳,她又有了一个新的问题:把世界分成上海市、云官镇的人,究竟是怎么想的?
回云官镇的车上,林姑娘把她洗坏了的玫红西装拆了,做成了昆子的袖套,省得他出去运鱼时,弄脏衣袖。
到家了,昆子还在门口杀鱼。而内屋的桌子上,摆着一碗撒葱花的鱼汤,金澄澄的,没有了过去的鱼腥味。林姑娘一口气喝完了。她觉得,这大半辈子,她都没喝过这么好喝的鱼汤,这是什么鱼呢?她想问昆子,昆子正刮着鱼鳞。啪嗒,啪嗒。她忽然明白了,原来下水道里的,是一条银闪闪的龙鱼啊。
林姑娘笑了。到底,还是她把它吃了。
责任编辑 李路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