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端之上

2020-02-16 14:49晨田
广西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山鸡小说医院

晨田

晨 田 80后,护士,自行车诗社成员。现居南宁。作品见于《广西文学》《红豆》《汉诗》《南方文学》《诗歌月刊》《中国诗歌》《金田》等,入选《中国新诗年鉴2009—2010》。

1

地委大院紧挨着医院。我租房那时并不在意,房东带我走狭窄昏暗的楼梯往四楼去看房子,她矮矮胖胖,半天才挪得动一步,我每走一阶梯都得在后面等她艰难的庞大的身影努力往上抬,我担心她一口气喘不上,会随便地坐在楼梯间休息,我下午可能就找不到房子;我也不敢多问一句话,担心她受到惊吓,突然摔倒下来,那我连躲闪的地方都没有;也不敢上前搀扶她,我高瘦的身板在她眼里不过是一棵风吹就倒用力就断的小树苗。好不容易爬到四楼,她打开四〇三,话也不说一句,推着门,示意我进去看。

房子和城中村出租的单间配套差不多大小,一张床,一个柜子,一张桌子,窗户大了许多,推开窗往外看,楼下是一条小路,一堵长长的围墙把医院隔在那边,高大的建筑阴影笼罩,看不到阳光,几乎没个人影。

我这里一房难求呢!房东终于缓过一口气,你要是合意,就交押金了。又安静又干净。

我推开厕所的门,又看了廚房,觉得可以接受,转身走出房门,走廊上挂着花花绿绿的衣服,男的女的,老的少的,往楼下看,几个老人懒洋洋地坐在地上,像那些普通的植物,一动不动。

怎样?房东催我,她恢复了力气,看起来中气十足。

我说可以啊。房东就要了我身份证瞧瞧,又问了我是做什么的,我告诉她我现在失业,正在找工作。房东上下打量我,盘问我以前是做什么的。

我以前是个老师呢。我说,我五年前从省城师范大学毕业。我刚刚辞掉工作,回来拼一下。

你想发财咯?房东说,你不太像个老师呢?她盯着我,付了定金签了合同后,她又说,你叫陈福是吧?你还是复印身份证给我,我这里是正规单位,住在这里的,都是有工作的呢。

我点点头,问,能上网吗?

能上网。一个月九十块。她把钥匙交到我手中,又不放心,你还是跟着我先去复印身份证。

我看着她堵住楼梯口往下挪动,回屋里把床铺、柜子、桌子都摸了一下,还真挺干净的,我又去厕所,洗了把脸,关上门往楼下走,到二楼时又看到房东庞大的身躯,我心中不由后悔。她扶着楼道走,问我是教什么的。

我什么都教的,语文、数学、物理、化学……

房东竟然回头看我,好像我真是个骗子。

毕业那会儿我找了很久的工作,终于在一个镇上找到一家民办学校,当上一名语文老师,兼职物理、化学、体育、数学、美术课等。第五年时,远在远方的女朋友黄冬雨跟我分手,我们三十岁了,还搞异地恋,双方都觉得不靠谱,半年见三次面算谈恋爱吗?可能算家访吧。当初我们毕业,找到工作后,都不满意,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于是约定一定要通过公务员考试,努力走到一起,结婚生子,过上幸福快乐的生活。后来,我考了四年她家乡的公务员考试,她考了四年我学校所在小镇的公务员考试,每一年我们都榜上有名,却总是无法通过最后的面试。我们在希望与失望的交替中变得绝望,觉得这辈子也没办法走在一起过幸福生活了。第五年公务员名单公示那天,我们相约最后一次见面,我们去到母校师范大学分手。我想分手也是一个仪式,特意去旧书市场淘了一套村上春树的《1Q84》送给她,见面时我们像老夫老妻一样,走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把我们的青春走完,走到学校后面时,我说,我订好酒店了,我们住一晚上再走吧。

黄冬雨不回答我,我在她脸上看不出悲喜。我拉着她去酒店,她也不拒绝,酒店在我们读书那时候还挂着宾馆的名字,我们在这里爱过,海誓山盟。这几年时间翻新了,竟然也富丽堂皇,前台的大妈都换成穿制服的小姑娘,迎面一口一个“您好、您好”地招呼,叫得我很不好意思。

村上的小说呢。我把书轻轻放在桌子上,你喜欢的。

黄冬雨坐在床沿上,并不回答我,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我以为我们会有亲热的欲望,像我们在学校那时候那样迫不及待,我甚至想了一下她的身体,但是还是没有欲望,我的心头萦绕着一种莫名的平静。我又觉得我可能会哭,忍不住会痛哭。在那几年里,我想过我们会分手,每一次想到分手,我都悲从中来,一个人在夜晚学校空旷的操场上痛哭流涕。也许我都练习过了,黄冬雨也练习过了,我们练习了好几年,当分手这件事情发生的时候,我们竟然都心静如水,得到解脱一般了。

你别写小说了吧。黄冬雨终于说话,她盯着桌子上的《1Q84》,我们也三十岁了。

我发表过几篇小说,每年也有几百块稿费,我总是把稿费和样刊一起寄给黄冬雨。我用这种愚蠢告诉她,我在努力地成为一个作家,像她喜欢的那些作家一样,有一天,我也可以写出让人意外的小说,成为一个真正的作家。

我一时语塞,以前那些豪言壮语竟说不出来了。我们又变得沉默。

陈福,你送我去车站吧。黄冬雨轻轻地说。

现在走吗?我明知故问,那我叫滴滴。

不叫滴滴,你带……我们坐地铁去,好吗?

省城的地铁刚开通两条线路,马路上都在围墙建筑,我们走去最近的站点,下扶梯时,黄冬雨习惯地牵住我的手,像带了电,她赶紧抽回,靠向扶梯的另一边,我们仿佛都被这牵手的动作吓到,沉默地通过几道安检之后,终于坐上地铁,车窗里人群拥挤,车窗外一片黑暗,我的耳朵里都是速度在轰鸣,像在一个兵荒马乱的梦中。

像每一次告别,我们缓慢地随着人流走上扶梯,走向火车站的大厅,人群涌动着,钢筋和水泥把候车厅撑得像一把大伞篷,明亮的灯光从上倾泻,人群就像蚂蚁一样蠕动,而头顶辽远空旷。黄冬雨很快就买好了票,她一边看着票一边去找进站口排队,我跟在她后面,穿过进进出出的人群,我们全程没有说一句话,排队走到安检门的时候,黄冬雨说,陈福,你回去吧,你不用送我了。

以后都不用送了呢。我竟然能笑出来。黄冬雨也笑了,她放下行李,我们拥抱在一起,像以前的每一次拥抱,我熟悉的怀抱,我们的嘴唇却不能碰在一起了,我们不再热烈,不再是两团火,现在我们是两块互相排斥的磁铁,我推开她,她也推开我,她说,陈福,我走了,我以后都不读小说了。

我看着黄冬雨消失在安检口的人群中,没有人回头,黄冬雨也没有回头。人群拥挤,义无反顾地涌向通道,登上动车,飞一般地离去,我知道黄冬雨就坐在他们中间,她永远离我而去。我仰头向上,火车站大厅苍穹般的空旷,我就走得飞快,然后跑了出来,跑得我全身大汗,跑得我迷路了,我才拖着身体回到师范大学,在心里做了辞职的打算。

2

我三十岁那年,和恋爱七年的恋人黄冬雨分手,分手之后我辞掉小镇学校的工作,一心一意去省城发展,我在地委大院租了一个单间,没日没夜地写公众号。我不知道,医院就在地委大院的另一边。我的朋友们都说我疯了。他们还说我的勇气用错了,我应该在和黄冬雨分手之前辞职,带着勇气去黄冬雨的家乡,那至少我和黄冬雨还在一起,我和黄冬雨可能就苦尽甘来,我和黄冬雨可能会结婚,生孩子,过上幸福的生活。我的朋友们都在替我惋惜。只有王金玥说,我和黄冬雨分手的原因是我们都不够爱着对方。

王金玥是隔壁医院急诊科的护士,住在我的隔壁四〇二。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急诊抢救室里,我的身体裹着被单,被单外面盖着福尔马林味道的被子,我冷得发抖,医生护士围着我,说我煤气中毒了。她们给我的鼻子嘴巴罩上塑料面罩,新鲜的塑料味道让我呼吸不上來,我不断地用手拿开它,王金玥就不断地过来给我罩上,她叫我配合,她不断地解释,说我一氧化碳中毒了,要高流量吸氧,还要做高压氧,要不然我的下半生可能变成一个傻子。我瑟瑟发抖,觉得她是恐吓我,好让我告诉他们电话号码,帮我联系到家人朋友,他们会告诉我的家人朋友,说陈福洗一个澡洗到医院的急诊科抢救了,你们赶紧带钱过来救他,我的朋友还不笑话我一辈子。我还是想啊想,想起了黄冬雨的号码,我怎么可能把黄冬雨的号码告诉他们,他们会在这半夜拨打睡梦中的黄冬雨的电话,告诉她一个叫陈福的男人躺在医院的急诊科里等待治疗,他只想起你的电话号码,可是黄冬雨想啊想,也想不起陈福是谁。我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就是不解锁我的手机,我不告诉他们电话号码,我说,不就是要钱吗!我会还你们钱的。

天将亮的时候,房东倒是来到了医院看我,警察通知她说房客煤气中毒给120送到医院急诊科抢救了。她担心地喘着气跑过来,在床头俯下没有脖子的脑袋“陈福、陈福”地喊我,我睁开眼睛,看到她的大脸,吓得赶紧抱住被子,穿护士服的王金玥走过来跟她打招呼,李姐,他是你什么人啊?

小王啊!她就住你隔壁呢。房东李姐叹着气,你说我的房子租给你们医院那么多人,那么多年,都没有什么事,租给他几天,就煤气中毒了。她唠唠叨叨的,我没有办法,只好解锁手机,让她打给我在省城工作的同学赵慢。

赵慢提着他的衣服来医院看我,我在被子底下摸索着穿上,摸到自己身体上的呕吐物,我忍不住又吐起来,但什么也吐不出来了。赵慢问我是不是因为跟黄冬雨分手了,才做出这种傻事。我解释他也不信。他说,陈福,要配合医生,好好治疗。他又去咨询医生病情,还告诉他们说我刚分手不久,可能是殉情。

之后几天,我陆陆续续接到几个朋友安慰的电话,他们一致认定我是开煤气自杀,并鼓励我勇敢放手,勇敢面对。我的朋友宋时陡第二天特意从县城开车来看望我,他表情严肃悲伤,手里提着水果花篮,像去看一个将死之人,当他看见我还住在出租房里,头发蓬乱,胡子拉碴,他非得拉着我去医院住院。我争不过他,就说,我隔壁就是医院的护士呢,在医院都是她全程做的检查治疗,她说我不用住院的,不信你去问她。

宋时陡一听,就抱着水果花篮去敲王金玥的门,他说陈福,这么说人家是你的救命恩人啊。我还要谢谢她。宋时陡年轻时和我一样热衷文学,是师范大学文学社的社长,现在热衷于扶贫工作,唯一不变的是他认为他是一个诗人,而我是一个作家,过去是,现在是,将来肯定也是。他逢人总是这样介绍:这是作家陈福,我是诗人宋时陡,县城十大诗人之一。

王金玥对我的身份很是怀疑,她一直不相信我是一个作家,她只是认为我是一个好人。一个好人是不会写出让人意外的小说的。我和宋时陡敲开她家门的下午,她睡眼惺忪地从门缝里伸出夜班后的脑袋,宋时陡说明来意,她摇摇头拒绝了。她说治病的事情要去医院问,不要来问她,她下班了,又不是医生,她现在什么也不知道,她才不会为我负责。然后就嘭地把门关上了。

宋时陡愣了,仿佛第一次遇见这么不讲情面又条条是理的姑娘,他看着我,再去敲门,他说,姑娘,我们是特意来谢谢你的。

不用谢,她在房间里面回应。再也没有声响。

宋时陡就带着鲜花果篮和我去医院,感谢医院救了我的命。他在护士站逐个地感谢每个穿白大褂的医生护士。我跟在后面点头弯腰道谢,像个大病初愈的壮汉,虚弱得我怀疑自己刚从鬼门关回来,又怀疑煤气中毒真的损坏了我的脑袋。

3

救护车呼啸着把我送进医院急诊室的那天夜里,四月开始还没有几天,到处湿漉漉的,穿一件衣服觉得冷,穿两件又热。白天我几乎不出门,闷头睡觉,醒来就吃泡面,写公众号,那天,我有个号粉丝破一千,一个号还接到了一个广告,我很高兴,外卖点了两瓶啤酒,我边喝酒边翻看《1Q84》,我想到黄冬雨说她这辈子都不再读小说了,这么好的小说失去了一个读者,我就很伤感,又想到辞职半年,我还没写出一篇小说,这违背了我的初衷,我完全沉溺在写“10万+”情感文章的公众号的努力里,我就更加伤感,又用外卖点了五瓶啤酒。喝到第四瓶时,我决定先写小说,我打开文档,毫无灵感。我犹豫着,把酒喝完,又点了五瓶,在等待啤酒送来的时间里,我觉得我应该先洗一个澡,洗澡会让我冷静,让我写出一个小说的开头。我就走进卫生间,让水从头上淋下来,一直淋下来,淋得我很舒服,迷糊中我听到电话在响,有人在敲门,我发现自己躺在厕所湿漉漉的地上,一点力气都没有,头痛得像针扎一样,我挣扎着想站起来,我无法站起来,电话挂了又响起,我挪动僵硬笨重的身体,一点点朝我的床铺挪去,挪着挪着电话不响了,也没有人敲门了,空气陷入一片死寂。我觉得我要死了,我继续挪着,挪到床边,又挪到门口,我努力了几次,终于打开了门,一阵风吹来,我脑袋似乎清醒了一点,一股气从胃里往上涌,哇地吐了出来,吐得稀里哗啦,吐翻了胃。我扶着门,光溜溜地滑到地上,坐在呕吐物里,过了好长时间,我也没有缓过来,我想到我可能喝到假酒,我觉得我真要死了,挣扎着去拿手机拨打了120,120过来,看见房门大开,煤气的味道还没散去,我光溜溜地又晕倒在床边,他们赶紧开窗通风,关了煤气,又呼叫110,然后用床单把我裹起来,抬到担架上,呼啸着往医院去。

我醒来后一直否认我是煤气中毒,只是喝醉了。我不太愿意听从医生的建议,去做高压氧治疗,赵慢劝我说钱他都交了,我还是听医生的好。我就拉住王金玥问什么是高压氧?

王金玥停下她陀螺旋转般的脚步,双手反复抹在屁股上白大褂部位。很久之后,她告诉我,那时候她已经洗手下班,要不是还穿着护士服,她才懒得跟我解释,说一氧化碳中毒会引起脑水肿,最好的治疗就是到高压氧舱中吸氧,减轻脑水肿,改善脑代谢,恢复脑功能。我摸着脑袋,又硬又痛,我说我的脑袋没水肿啊!

王金玥很耐心,继续解释说,先生,我说的是脑组织水肿,脑组织水肿了,你才有头痛、呕吐,要不及时治疗,你可能会有耳鸣,记忆力下降,更严重的会引起迟发型脑病,你的智力会下降,变得弱智……她顿了一下,说,你放心吧,配合我们治疗就好了,等下就安排你去做高压氧。

哦。我似懂非懂,觉得我的脑袋里都是肿胀的脑组织,像一锅炖豆腐,越来越膨胀,我无法肯定膨胀得像炖豆腐的大脑还能不能思考,我会不会像地委大院里坐在墙角晒太阳的老人,看上去颤抖又木讷,像一株枯萎的植物。到时候别说写小说了,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连黄冬雨的电话号码都记不住,我就很害怕。我连回家洗澡的念头也没有,就脏兮兮地穿着赵慢不合身的衣服跟护士去做高压氧治疗。

高压氧治疗一共五个疗程,每天早早我就起床赶去医院,做第一舱高压氧治疗。当我第一次登上飞机,在机舱里我仿佛就置身在高压氧舱里,突然就想起我煤气中毒在高压氧舱里吸氧的情景,往事历历在目,飞机轰鸣着把我送上高空的云端之上,我不敢往下看,我大口大口呼吸,像一个濒死之人,我希望我能吸上一口氧气,我希望有一个穿工作服的人,像王金玥一样给我的脸上不断罩上面罩。

第三天早上我去做高压氧,出门时王金玥正出门,我跟她打招呼,我说早啊,谢谢你。她回应我说早啊,转头就走。我们一前一后走去医院。紧挨着的两个地方,也绕了十分钟的路程,在路上我像是故意跟在王金玥后面。我想不到那天晚上戴着口罩帽子,说话连珠炮似的护士就是眼前冷冷的高挑的姑娘,我紧跟两步,问,你在这里上班?

她并不理会我,一点也不像上班那样伶牙俐齿,我讨了没趣,就放慢了脚步。傍晚时房东李姐爬上四楼,她开口就让我退房,说她不会把房子租给我了,她宁愿空出房子,等待租给医院里的实习生、进修生、刚毕业的护士,像我这样的老大不小一事无成的人,会惹麻烦的。她说地委大院住的都是老干部,我要是再弄出什么事,她这个单身楼的包租婆就做不了了。我央求她,跟她闲聊,好说歹说,解释只是一次意外,又给她看我的教师证、作协会员证,最后我写了保证书,摁了手印,她才同意我继续租住。每几天她就艰难地抬动身体到四楼敲我的房门,看我是不是死在她的房子里面了。我还是活得好好的,她又艰难地抬动身体下楼,我看到王金玥正往上走,两个人互相问候,侧身在楼梯,慢慢通过。我俯在水泥栏上看,等王金玥过来的时候,我就问,王护士,下班了啊,你看看我这脑袋,还用吸氧吗?

她看了我一眼,眼里有些疲惫和无奈。她说,你按时去做高压氧就好了。她关上门,我俯在水泥栏上往下看,房东李姐消失在一堵墙后。白日里蹲在墙角的老人都回家了,天色将黑,我望着狭窄又空荡的老旧的小区,想着怎么更新公众号,赚钱把医药费还给赵慢和宋时陡。我租房子后,慢慢就日夜颠倒,过得没日没夜的,我常常在白天睡觉,晚上写公众号,写完公众号后,躺下也睡不着,我就打开门,有时坐在门口抽烟,有时靠着水泥栏杆抽烟。煤气中毒后的几天,我做完高压氧,在医院里转悠,我想到也许我可以改变作息时间,我就写一个计划表,计划高压氧治疗结束后,我要坚持早上六点起床,八点写小说,中午睡两个小时,下午写公众号,晚上十一点之前睡觉。

第五天做完高压氧治疗,我在医院转悠,后来转到医院与地委大院之间的巷子,我沿着围墙往里走,走到差不多尽头时发现有个铁门虚掩,我犹豫着还是推开了,一个老头闪出来喝住我,你来这里干吗?

逛逛就来到这里了。

停尸房有什么好逛的。赶紧出去。他不耐烦地朝我挥手,我听他这么一说,吓得赶紧出来,回家以后我透过窗户往巷子里看,隐隐觉得看到太平间了。我就去敲王金玥的门,我问她知不知道房子后面是医院的太平间?

王金玥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租错房子了,王金钥嘲笑般地回答我说,你不说我还真想不起有太平间这回事呢。我就央求她,让我进去她的房间,从窗户看看,能不能看到医院的太平间。

我们这宿舍楼都看不到呢。她告诉我,离得这么远,有什么好怕的呢。

我不相信,还是要进去她租住的房子,从窗户看出去,果然看不到,我就放心了。

夜里我早早躺在床上,还是睡不着,翻来覆去的,又想到不远处的太平间,兴许躺着很多尸体,那些尸体躺在冰冷的铁柜里,分不清白天黑夜,现在它们可能突然就站起来,在巷子里游荡。他们生前遭受不幸,病魔或者意外,花费了很多钱,也不能继续享受人世,也没有一个完整的身体。我越想越睡不着,就把灯打开,耳朵里塞进音乐,后来我就起床抱着手提电脑,希望能写点什么,自然是写不出来的。我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终于去读《1Q84》,当我沉浸在《1Q84》的情節中时,突然的敲门声吓了我一跳,我一边问谁啊,一边走到门口。

我打开门,看到王金玥站在门口,灯光照在她身上一片耀眼,夜晚在她身后一片朦胧,她说,我下班回来,看见还亮着灯,以为……

以为我煤气中毒了?

今晚也有好几个中毒的。她嘴角露出讥笑,转过身,说我还想继续住这里呢。

我看着她转身走,突然问道,你刚下班啊,一起去吃点夜宵吗?

她不回答我,打开她的家门,走进去,轻轻地又关上。我看了看手机,夜里两点三十分,往后大概都在这个时段,她下班回来,敲过几次我的门,我要么在写公众号,要么在读小说,要么在抽烟,并没有像她想象的那样,躺在出租房的地上,无助又无知地死掉。夏天到来的时候,她没有在下班后敲我的门,我每天的作息计划也没能坚持,像只孤单的猫头鹰,蹲在夜晚的树上,不肯睡着。有一次半夜,我光着上半身靠着水泥栏杆抽烟,碰到王金玥下班回来,我就问她,你现在下班回来,都不担心我死于煤气中毒了啊?

天热了呢。傻子也少了。她看着我说,半夜光着身子,流氓啊。

天热了呗。我笑着继续问她,那夏天人们死于什么?

我有几次半夜睡不着,不知不觉就走去医院逛,急诊科总是挤满焦虑等待的人,我亲眼看见,那天在巷子尽头喝住我的那个老头穿着白衣服白裤子,从抢救室里推出一个车子,车上盖着白色的布单,凸着一个人形轮廓,几个站着坐着哭红眼睛轻轻抽泣的人马上扑上去,中间有人扑倒在地上,又大声哭出来,有人默默流着眼泪扶也扶不住她,他们跟着面无表情的老头走出嘈杂无序的大厅,夜色里那个女人绝望的断气般的哭声渐渐远去。

你自己去看呗。

我就告诉她我是一个作家,我在打算写伟大的小说。

作家?她竟然忍不住笑出声来,上下打量着我,作家先生,你《读者》看多了吧。

哎……我一时语塞,突然想到什么一样,你等等我,我跑进房间,翻着我的书架,那上面有本小说刊物,我的处女作躺在十二页到二十页,小说发表后,我收到了两本样刊,一本连同稿费寄给黄冬雨;一本连同编辑来信,随身携带,以便在夜半失眠时激励我写出更多可以发表的小说。自那之后,我的作品只能在报纸副刊读到。我拿着小说刊物,跑出房间,王金玥拿着钥匙拧着她的家门,你看,我打断她,这是我写的小说!

我翻到第十二页,我二十五岁的相片占据一角,相片上的我西装皮鞋,头发一根一根一丝不苟,神采飞扬站在师范大学的门口,眼里尽是希望的光芒。王金玥伸手接过小说,她看了一眼:哦,还真是个作家哦。

这篇《云端之上》就是我写的。

真是你写的?我看相片不像你呢?

是我写的啊。

我改天再拜读了。她从我手中拿过小说,随手搁在门口的桌子上,太晚了,我要休息了。她一边说着一边关上门。我想把小说拿回来的机会都没有,我把小说刊物拿给王金玥看,并不是想让她拜读,我只是为了证明我是一个作家,我是发表过小说的作家,我不是年过三十没有工作一事无成的死宅,我有着理想呢。

4

整个夏天我都在找机会想要回那本发表我处女作的小说刊物。当我开口的时候,王金玥总是说她还没有读完,我怀疑她根本没有读。我再一次去问她,她睡眼惺忪答应马上还给我,然后她在她的房间里找了一阵子,就过来敲门告诉我说那本书不知道哪里去了。

我感到很绝望。每次我写公众号之前,都要看一眼我的处女作,告诉自己我是一个小说家,不是情感文摘作者;当我写小说写不出一个字的时候,我也盯着我的处女作看,那是我的起点,我的起点怎么可能是我的最高点,我还要写更多的小说呢。那本发表我处女作的杂志就是我的首航,是我的图腾。我竟然把它随便借给医院的一个女护士,然后搞丢了。当我对着空白的文档,敲不出一个字,抬头也看不到我的处女作,我心里就空落落的,变得更加绝望。

不知道为什么,夜里我睡不着也写不出文字的时候,我就游荡到急诊科门口。我经常碰到王金玥,她不是在上夜班,就是在准备上夜班,我遇到她总是在她下夜班的时候,我就喊她一起去吃夜宵,她答应过一两次,吃夜宵时她也不告诉我夏天时人们会死于什么。她倒是怀疑我,说我是个夜游神,怎么可能写出小说。

八月底的时候,宋时陡从县城驱车上来,带着他扶贫的成果野山鸡来看望我。我望着笼子里的五只五颜六色的鸡手足无措,我不明白山鸡还有野的。宋时陡告诉我别瞧不起这五颜六色的鸡,在他的带领下,有几百户贫困户搞起野山鸡养殖,现在都出售到东南亚,脱掉贫穷帽子走向现代化农村了。他把自己的伟绩说完,也觉得杀五只鸡才是难题。再说我也从不煮饭,锅碗瓢盆一样没有,我们就打算送给邻居,一家送一只,四个租户刚好合适,我还可以送给房东李姐一只。

我知道邻居租户都是在医院上班,黑白颠倒,也是难得一见,我担心人家夜班休息,不敢敲门,就发了短信问王金玥上班没有,她开门过来问我是什么事情。我指着笼子里的鸡告诉她缘由。

去市场杀吧。她告诉我们,送给邻居们活鸡他们又不会杀又不能当宠物养。

吃喝真是一件麻烦事。宋时陡一世英名,还搞出给单身汉送活鸡这种事情,我说你不如又带它们回去,孵蛋生鸡,完成扶贫工作的使命。宋时陡坚持认为我才是他帮扶的对象,他和王金玥就鸡的问题聊着聊着,竟然提出在王金玥家煮饭,王金玥竟然也同意了。我们就提着鸡去菜市场杀了,又买了点菜和一次性碗筷。回来时王金玥煮好了饭,宋时陡又提议把桌子搬到我家里,反正我家里脏乱差,可以忍受火锅的气息。

我去搬桌子的时候,发现她把向我借的那本刊物垫在饭桌上,有几滴油腻,我就问在厨房里的王金玥,我的小说找到了啊?

什么小说啊?她问我,我扬起那本刊物,这本啊。

啊,那是你的小说啊。她似乎忘得一干二净,我还没看完呢。

我一下子不知道拿回去还是继续借给她。我用手擦了擦刊物的油腻处,跟桌子一起拿回我家。宋时陡又从车上拿下几斤土酒,嚷嚷着不醉不归。他还特意去问王金玥喝不喝酒,王金玥说她不会喝酒。宋时陡就点了一件啤酒,不管喝不喝,我总是要喝的,我总是会喝完的。

吃饭时,我倒是闷头吃鸡,久不久才说上一句话,好似饿了很多天。宋時陡和王金玥仿佛认识多年,聊得不亦乐乎。这大概是宋时陡的本事,宋时陡能说会道,能照顾每一个在场者的感受,他天南海北都能聊上几天几夜,他从扶贫工作的乡下趣闻谈到卫健委的红头文件,又从大学生活谈到婚姻工作,还豪气云天谈起我们在文学社的往事,他站起来,说要写诗,马上立刻写诗,七步成诗。他拿着酒杯,走了七步,摇头晃脑坐下,说这是无言之诗。王金玥也许是受到感染,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跟我们碰杯,我递给她啤酒,她拒绝不受,说她也要喝土酒,土酒好喝。那天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看到王金玥喝酒。她的酒量多年以后还是让在酒桌上摸爬滚打十几年的宋时陡赞叹不已。

我仿佛又回到大学生活,回到我在小镇教书的那些日子,宋时陡跋山涉水来看望我,我们喝酒,谈论文学、人生和理想。世道艰阻,我总是这样觉得,我总是希望过上这样的生活,以梦为马,长歌当哭。但我不能去找宋时陡喝酒,他忙着扶贫,忙着写汇报,忙着开会,忙着仕途,忙着老婆孩子,还忙着写诗,当他不忙的时候,就驱车来找我喝酒了。

宋时陡决定朗读诗歌,问我诗集在不在。我辗转这些年,随身带的物品,除了那本小说刊物,就是一堆小说、一堆书。我就去翻我的书架,寻找毕业那年我和宋时陡自费合作印的诗集《最二的唯一》,诗集收录了我们大学时期写的诗歌。

你不嫌弃我们读诗吧?我问王金玥。

我可能嫌弃你们的诗。王金玥哈哈笑,你们还真是作家啊,她拿过诗集开始翻看。我们当时把诗集分成两部分,我那部分,叫作《唯一》,宋时陡那部分,叫做《最二》。

我先读一首《最二》的,再读一首《唯一》的,王金玥跃跃欲试,想当年我也是医学院里美貌才华兼备的护士呢。

她读诗的时候,住在隔壁四〇四医院的同事下班回来,我们就招呼他一起吃饭,他摇头拒绝,王金玥偷偷告诉我们,他一个男护士,他也写诗。可是他性格害羞,他在秘密地写诗。

她像是说出一个秘密。忍不住又笑了。

吃完饭后,我们收拾桌子的时候宋时陡就在我的床上呼呼睡着了,他要在凌晨驱车回去上班,我在地上铺席子的时候,王金玥过来敲门,她说,陈福,你也没睡着吧,我们出去走走。

5

一个多月后的一天夜里,我在走廊碰到四〇四的男护士,他病恹恹地点头走过,我就喊住他,直接问,哎,听说你写诗呢?

他抬头看我,不好意思的,仿佛被人戳破了秘密的气球,他说,没有呢。

我递给他一支烟,我知道这年头谁都不好意思说自己是诗人。我告诉他,我在写小说呢,有空聊聊。

他点点头。隔几天我开着门写公众号时,他探头进来,看上去比前几天有精神了,他问,在写小说啊?

写着呢。我回答他,才知道他叫韦木华,我以为他会跟我探讨诗歌写作或者小说,他却问我:你和王老师在谈恋爱吗?

哪个王老师?我一头雾水。

这个王老师啊!他指了指王金玥那边的墙壁。

哪来的事?

我们科的同事都在这么说,说大晚上看见你们手牵手在马路上散步呢。

哦,我恍然大悟,我们就是喝多了,哪里牵手,我告诉他事实,我们就是一起走走吹吹风而已。

6

我和王金玥的恋爱关系子虚乌有,但谣传于她们的同事当中。人类总是喜欢用捕风捉影的事情制造自己生活的一丁点乐趣,搞得当事人也信心动摇,信以为真,烦恼丛生。有一天下午我醒来,写不出一个字,我不知怎么晃悠着就晃悠进急诊科,看见王金玥站在一个叫作分诊台的地方,我就跟她打招呼,她问我,陈福,你病了?你来这里干吗?两个女护士听她这么一问,都不怀好意地看着我,仿佛她们也认识我一样,我一头雾水,我说我到处走走,就走到这里了。

我就跟王金玥说再见,转身离开急诊科,听到身后护士们在嘀咕。我就转悠走进巷子,我想推开那个铁门,和太平间里的那个老头聊天,我没有宋时陡的口才,走到门口又返回来。我每天都这样晃荡着晃荡着,希望写出令人惊喜的小说。

晚上王金玥来敲门,让我配合她当病人练习操作。自从我们一起吃饭后,她这样找过我几次,她告诉我,毕业四年来,每个月都有考试。她们的护理操作,简直练习了千遍万遍,考试时还总是被领导挑剔出毛病,然后继续考。我也没事干,就去她房间里配合她,第一次的时候让我当一个输液的病人,我坐在凳子上,问要不要演得虚弱一些,像一个真的病人,好让她发挥。她让我坐着,需要互动的时候回答就可以。她就假装在医院工作,开始洗手,评估环境,核对,嘴巴里念着莫名其妙的台词,然后推着个东西一样走两步到我面前望着我的后面,说着核对床号,我说我没睡床上啊,她也不理我,又抓起我的手腕核对腕带,问我,先生,你现在需要上卫生间吗?

我不明白,为什么打针输液还要问病人上不上厕所?一个成年人难道上厕所这种事情也需要护士提醒?她告诉我大概是人文关怀,体现护士的细心耐心爱心等,我想想好像也就是那么一回事。我坐在凳子上看她反复练习,问道,你这么上班累吗?

废话,累得老娘理想都没了!

你有什么理想?

当然是不上班了。

不上班也算理想?那你来跟我写公众号呗,就过上理想生活了。我拉开她书桌的抽屉,她伸手过来打我的手,哎,这个你不能翻。

我就翻堆在桌上的一摞书本,都是医学护理的教材,上面是一本翻得几乎烂边的牛津词典,我翻开牛津词典,又合上,我问她,你都读这些书啊?

那我读什么书!她继续练习着操作。

哎,我的《云端之上》你真没读啊?

读了。

真读了?那我写得怎样?你喜欢那个故事吗?

不喜欢。她直截了当,反问我,你有没有想找个工作什么的?

我是个小说家呢,你看我都过上了你的理想生活,我为什么还要去工作。

王金玥大声呵道:坐好,打针了。吓了我一跳,她又温柔地说,陈福先生,您这样坐着舒服吗?请您握住拳头,现在我给您打针了,会有点点疼哦。她一边说着一边掐我手背,先生,有回血了,请您不要乱动,我现在给您固定。

我跳起来,哇哇地叫,这个护士打针好疼啊,好疼啊,好疼啊。

我们没想到韦木华会因为我们的打闹跑过来,他睡眼惺忪愣愣地看着我们,他明白了什么一样,转身回去,王金玥朝他喊,小韦,明天操作考试,加油哦。

我也跟着喊,小韦,我是病人,我也来给你练练。

韦木华并不理会我们的叫喊,以至于我们一致认为,是韦木华在传播我和王金玥谈恋爱的谣言,这样的谣言对我无所谓,王金玥是大好年华,我不能让别人这么不明不白地误会她,我就试探着问王金玥,是那个小韦散播我们谈恋爱吧?

我们谈恋爱?你听谁说我们在谈恋爱的?

小韦啊!就是你说的那个写诗的男护士,韦木华。

哦,他是问过我。王金玥说,你知道他怎么问我吗?

他怎么問?

他问我:王老师,你跟隔壁陈福谈恋爱啊?我吓了一跳,马上否定,我怎么可能跟陈福谈恋爱呢!肯定是你听来的谣言!

就是谣言啊。

韦木华还让我提防你,他说你们作家在男女关系上特别复杂,特别是写小说的。

他真这么说?

真的。王金玥要我交代我的男女关系问题。

我们这样的,算是男女关系问题吗?

不算。我们就是邻居,我们要是有男女关系问题,那就是问题了。

那我只有一次男女关系问题。我告诉她,如果把韦木华的谣言算进去,那就是两次了。

你想得挺美啊。

嗯,美。

7

十一月底的天气忽冷忽热,转眼一年又要过去,我网络投稿的小说在编辑部的邮箱里石沉大海,杳无音信。我认为应该是网络投稿太多,或者编辑们留了假的邮箱,就去把小说打印出来,一本一本地寄给编辑部,还寄给出版社。我的公众号勉强够糊口,没有写出“10万+”的爆款。说不定就是明天呢,我心里想。

夜里天气凉了,下半夜我写不出小说,会在医院门口晃悠,看到王金玥下班就拉她去吃夜宵,我请王金玥喝酒,她总是不喝,她也不怎么吃东西,一脸困倦着要回家,我就拜托她从医院给我带点安眠药,让我好好睡一觉。她也不肯,她说我是不工作的缘故,我是个懒骨头,要是我去工地搬砖,或者跑个十公里八公里的看看能不能睡着。

我不是农民工,也不是健身达人,当然就不去搬砖,也不去跑步。我每天在二十多平米的房间抱着电脑等待,有时候我也不知道我在等什么,也不知道我在坚持什么。反正明天都会到来,反正明天又充满了希望和等待。反正,我也过了三十岁,还有什么可怕的呢。我躺在床上,想到有个古人说,三十而立,我的下半身就立起来让我很难受,我甚至认为我要去医院挂个急诊号看看,又担心急诊的医生护士正在谣传我和王金玥的恋爱关系,这样对她不好。我应该先问一问她,可是我也不是很了解她,她下班了就不关心工作的事情,不关心病人,她会不会把我当成一个流氓呢?我去洗澡,洗着洗着我就又想到了一个问题,四月的时候我晕倒在厕所里,医院的医生护士一致肯定我是煤气中毒,我的几个朋友认为我开煤气殉情,我自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隐隐地想到什么,我曾经是个语文老师,还教过数学、化学、物理、音乐……我可能融绘贯通所有学科,除了医学,我越想越觉得非找王金玥不可,于是我披着浴巾去敲王金玥的门,我要跟她探讨一个世纪难题。她刚好在家,看见我头发潮湿,眼神兴奋,就先下手为强,朝我裆下就是一脚,她在急诊科上班,练过防身术,只差把我摁在地上了,她咬牙切齿地问,陈福,你想干什么?

我也咬牙切齿,痛得说不出话,吁着气说,我是来找你商量事情的。

什么事情?

你这一脚把它踢没了。

没了……真踢到了啊?!王金钥看我捂着裆部,没有血渗出呢。

我是说我问你的问题。

什么问题?

就是煤气中毒的问题。

你又煤气中毒了?

不是不是。我费了很大的劲,才能站直,并且把手从裆部拿开,比画着告诉王金玥我的想法,我拿着纸笔,一边说一边写着我的问题:假设房间二十八平米,门窗紧闭,煤气燃烧不全,生产二氧化碳的速度为Z,二氧化碳的致死量为M,空气中二氧化碳的含量为N,水流速度为S,呼吸生产的二氧化碳为P,二氧化碳溶于水的速度为C,问题一,一个人独自洗澡多少时间会中毒昏迷?二,两个人一起洗澡,多久时间才会中毒昏迷甚至死亡?

王金玥听得云里雾里,以为我再次煤气中毒胡言乱语,她去看我房子里的煤气,关得好好的,她又闻了好久,摸着我的脑袋也没有发烧,她终于放心,肯定我这个小说家只是想到了一个数学题。她却更加担心我裆部的问题,在我忍着疼痛继续严肃地阐述这个问题时,王金玥似乎忘记了这一脚是她踢的,她劝导我先去医院的泌尿科找医生看,要是我害羞,不敢去,也可以给她看看,作为朋友,她不会放在心上,因为她是一个护士,她在医院上班,见过很多生殖器,也不在乎多见我这一个。要是我的生殖器真的被踢出问题了,她看一眼也能看出来,她会把我送去抢救室,送上手术台。

她说着说着就暴露出她的职业素质,更暴露了作为医护人员善良的本性,当场要求我解开浴巾,让她帮忙查看病情。我赶紧捂着裆部回家关门反锁,一骨碌钻到床上,我很担心她过来敲门,那我就不能拒绝她的善良,开门给她查看病情,要是没有骨折之类的,我会不会继续给她阐述我的世纪问题?还好她没有来敲门,我辗转反侧,竟然也睡着了。之后几天,我的下半身和上半身一样,也立不起来了,这似乎解决了很多烦恼。我睡不着的半夜,犹豫着还是徘徊到医院门口,那里灯火明亮,像热闹的人间。王金玥下班见到我,把我拉到黑暗的角落,问我是不是要去看泌尿科,我肯定地回答当然不是。我说它好好的,像我一样,想吃,想喝,想写伟大的小说,我还想等王金玥下班,去吃午夜的海鲜粥。于是王金玥同意了,我们又一起去吃海鲜粥。

8

冬天里每次洗澡时我还在想完善煤气中毒的世纪问题。房东李姐特意来嘱咐我,让我小心洗澡,千万别煤气中毒,把自己又搞进了医院抢救。她走的时候又夸我送给她的野山鸡特别甜特别好吃,现在准备过年了,能不能帮她搞到二十只。我就打电话问宋时陡,宋时陡说想要多少就有多少,前提是不能亏了努力建设现代化农村的山民。我回头跟李姐一说,鸡还没送给她,钱款她就转到我微信了。宋时陡从中嗅到商机,他认为我天天闲着又还没有写出伟大的小说,但可以跟紧伟大时代的潮流,做一个微商,在朋友圈帮山民们卖野山鸡,除去成本,收入都归我,他还把图片广告语什么的都弄好了,我只要发朋友圈卖就可以。

王金玥看到我连续几天都在朋友圈吆喝卖鸡,下班后就过来敲门问我是不是改行不写小说了。我告诉她我也加入了扶贫工作,并争取在买卖中找寻写伟大小说的灵感。王金玥嗤之以鼻,她说我朋友圈能有几个人,我告诉她这几天也有十几个点赞了呢。我一定认认真真努力卖鸡,这样才对得起宋时陡这些年的扶贫工作,对得起扶貧事业。

过了几天,王金玥在她的朋友圈转发我卖野山鸡的广告,我向她表达感谢的时候她告诉我已经接到同事的几个订单。我就按照宋时陡的建议,建立了一个“正宗野山鸡”群,拉了一堆王金玥的同事、楼上楼下的邻居,每天我就在群里吆喝,有人需要就约定时间地点,我送货上门。一周下来,竟然也卖出去五六十只。宋时陡趁热打铁,建议我印发二维码,在路上发广告,贴电线杆、墙上、厕所里……我认为不必这么夸张,宋时陡告诉我他们的野山鸡名声在外,远销东南亚,要是我的销量好,他可以申请在省城搞一个销售点,我可以明正言顺,做一个野山鸡代理商,要是销量不好,就当帮他宣传野山鸡,支持扶贫工作。宋时陡还把“正宗野山鸡”群群名改为“野山鸡驻省城销售点”,我摇身一变,名头变为“野山鸡省城销售代表”,我觉得事情变得复杂,我本来是要成为一个作家的,在朋友圈吆喝卖了几只鸡,就变成了销售代表。

这样过了一个月,天气愈发寒冷,洗澡时我差点忘记我念念不忘的世纪难题。我每天都在核对微信群友订鸡的事情,有要活的,有要杀干净的,有要母的,有要公的,要三斤的,要五斤的,要一年的……我把它们一一登在笔记本上并记下地址,发给宋时陡,宋时陡吩咐山民们在夜里把鸡准备好,搭乘最早的班车来省城,我就骑上二手市场淘来的电单车去车站接鸡,再把它们一只一只地送出去。有时候我一天要送三十只鸡,有时候一天只送一只,送一只的时候我也没闲着,按照宋时陡的意思,我还要去找铺面,我就骑着电单车一条街道一条街道地找寻。我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完全沉浸在这样的生活中,公众号不更新了,也没有写小说的想法,更不会在下半夜晃荡着在医院的门口。我在努力成为一个野山鸡省城销售代表。

宋时陡逮住机会,以考察为名,驱车来省城看望我,他认为我卖野山鸡干得比写公众号好一百倍,绝口不提我是一个作家,将来肯定写出伟大的小说的事情了。我们去敲王金钥的门,感谢她的帮忙我才卖出人生的第一只鸡。我们请她一起吃火锅,王金钥说她要上夜班,需要休息。我才发现我有好久没见到她了,我也没有放在心上。有时候我想,她在我的生命中,或者我在她的生命中,就是一个偶尔开门遇见就互相问候几句的邻居,我们都没有深入了解对方,我们于对方,大概就是善良的路人甲和善良的路人乙。我们来往紧密的那些天,多半是她需要考试,需要一个模拟的病人练习操作;多半是我在夜里写小说不得而起来晃荡,看到她有着没完没了的夜班,我们都累了,我们的肚子都饿了,就一起走走,去吃夜宵摊的海鲜粥,大概只是这样。现在我白天出去送鸡,晚上睡眠很好,也没有时间写小说,当然更不会在午夜晃荡,遇到在上夜班的王金玥。

宋时陡告诉我,他已经提交报告,只等我找到合适的地方,他考察考察,野山鸡驻省城销售点就可以开张了,他像以往鼓励我写伟大小说一样,鼓励我把卖鸡这件事情干得轰轰烈烈。我们喝着酒,畅谈野山鸡事业,喝到最后,宋时陡也不提诗歌,也不提我是一个作家,将来肯定写出伟大小说的事情就躺到我的床上呼呼大睡,我被他的呼噜声搞得睡不着,起来独自喝酒抽烟,喝着喝着不知不觉又晃荡到医院门口。我去急诊科找王金玥,我在忙碌的人群中瞅着像小跑一样来回的白大褂医生护士,我终于逮到穿着护士服、戴着口罩的王金玥,她似乎吓了一跳,我呼出酒气,摇晃着身体告诉她,我说,王金玥,我喝多了,头疼,想吐。

我做出呕吐状告诉她,我想打针。

真想?她上下打量着我。

真想!

那你要先去挂号,再找医生开单。

好。我摇摇晃晃。

她似乎想扶着我,但没有扶,她问,陈福,你自己行吗?

行吧。她听我这么一说,竟然就走开了,我只好自己挂号排队,等待医生给我开单。等了大概一个小时,终于等到我打针了。

王金玥一边给我的手背消毒一边问我,喝了多少?

沒喝多少,我反问她,你不是应该问我要不要上卫生间吗?

那先生你要上卫生间吗?

不上。

她打针飞快,三下五除二,一点都不像找我当病人练习考试那样。

那你好好休息,有不舒服就喊我们。她把胶布贴上,嘱咐着我,一个实习学生过来把我带到输液凳上。我打瞌睡醒来的时候就喊护士,我不舒服。然后就有护士走来询问安慰,我喊了几次,王金玥也没有来询问安慰我一次,我就坐着睡着了。

9

野山鸡生意火爆,有一天我送了一百多只,累得我打电话骂宋时陡,说他祸害我成为一个作家,我不想再送了。宋时陡连发几个红包,还转发山民的感谢让我寻找动力继续干下去,他说我离野山鸡省城销售代表只差一个铺面了,他说野山鸡扶贫事业真的需要省城这个点,再说东南亚的人民都吃上了,省城的人民怎能没有这个口福。他说他搞了一辆二手面包车,第二天就开到省城给我,我就送得不那么辛苦了。但铺面着实不好找,租或买于我都是天文数字,宋时陡说钱的事情他来解决,我先埋头送鸡,等时机一到,铺面落实,客人自然上门,不需要我风里雨里送了。

面包车确实方便许多,买鸡的人多到我建了第二个野山鸡微信群,每天送完鸡我就把贴满野山鸡广告的面包车停在地委大院里,有时候就扒下座椅在车里睡觉,连出租屋都不回去。宋时陡告诉我,批文下来了,无论如何,春节过完后,野山鸡驻省城销售点一定开张。

我才想到临近春节,于是更加努力,在朋友圈吆喝,一堆点赞中王金玥给我回复了几个惊讶的大嘴巴,我不解其意,才想到我忘记她了。我去医院的急诊科转悠,没看到她,回出租屋时看见她房门关着,我想敲门,举手又放下了,她肯定又是夜班,要睡很多的觉,我的野山鸡生意火爆,要马上统计送鸡的人数,还要送鸡,马虎不得。我把鸡送完,在车里睡了一觉,醒来时翻看手机,看到王金玥给我发来的信息,她说要借我的小说阅读,我细看了一下,竟然是十多天前的信息,看来我真是一心沉迷野山鸡事业了,我也不好回复她,就过去敲她的门,她头发蓬乱,睡眼迷离,我告诉她说,我看到信息了,你要借那本小说刊物?

她揉着眼睛,告诉我她那天突然想到我写的那个小说,她很想知道故事的结局。小说刊物还放在我的书桌上,我只是没有时间凝视它了。我心里犹豫着该不该再借给她,万一她真的弄丢了呢,万一将来我的野山鸡生意火爆,赚了大钱,我还想写小说呢。我就告诉她说,我可以给她讲那个小说,那个小说我烂熟于心,她却不愿意,非要自己阅读,我只好借给她。过了两天,她就把小说刊物还给我,又借走《1Q84》,我觉得奇怪,她的时间不是都用来上班、睡觉和考试吗?

腊月的一天,我从车站接鸡回来,送了一大半,我把面包车停在地委大院休息时,两个城管过来敲我贴满野山鸡广告的车窗,我摇下车窗还没来得及问什么,他们就发现了车子里的十八只野山鸡,他们请我出示食品经营证,我一口咬定是我自己吃的鸡,他们又敲着广告,问我是什么,我继续争辩,他们就打电话喊来了工商人员,我只能一口咬定我要吃这么多鸡过年,车子是我借野山鸡养殖场的面包车,是我第一次开的,他们就开着面包车,载着我和鸡去审问。

我只好打电话给宋时陡,宋时陡也没想到,在朋友圈卖个鸡也有这么大的风险,还好他真的是在做野山鸡扶贫工作,真的有野山鸡养殖基地,野山鸡养殖也真的得过省里农业大奖,有一堆文件和证书,他连夜带着文件,带着证明书,证明那是他们养殖基地送给我的鸡,顺利地把我、面包车和鸡带了出来。

野山鸡友们都在群里询问预订野山鸡送不到的事情,我解释了缘由,鸡友们很生气,很支持我,我把白天送不到的鸡款退还,又发红包谢罪,鸡友们纷纷安慰我,大骂城管瞎了眼睛,这么好吃的鸡啊。宋时陡就建议我加入他们的野山鸡屠宰厂,我成为他们工厂的员工,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在省城继续干野山鸡事业了。我没有答应他,宋时陡又以为我被城管打怕了。我就脱下衣服给他看,我没有被打,我只是不想干了,我告诉他现在客户稳定,他指派一个工作人员来干就行了,宋时陡劝了我半夜,我还是不听,他就很生气,趁着夜半天黑,把两个群都解散了,又趁着天还没亮,赶去上班了。

天亮的时候,我还坐在房间里抽烟,喝酒,王金玥探头过来,我喊她一起喝酒,她拒绝我的邀请,她说鸡群为什么解散了,她刚下班,就过来看看我。

我告诉她说我要回家过年,就解散了。

她哦了一声,转身离开,不一会儿又转回来,她还想借我几本小说阅读,度过春节。

春节时候我没有回老家,我在出租房里继续写公众号,写小说。除夕那天中午我去敲王金玥的门,她不在家,我又去医院的急诊科转悠,也没看见她。我就坐地铁去了一趟火车站,出行的人少得可怜,我在苍穹般的火车站大厅转了几圈,又坐上空荡荡的梦境般的地铁回家。我蒙头大睡,做了一个下雪的梦,我飘浮在云端之上,雪花在我的身体下飘落,我飘啊飘,飘啊飘,后来我被炮仗的声音吵醒了,接连不断的烟花一个一个划过我的窗口,爆炸声此起彼伏,让我以为还是在梦中。我打开微信,看到宋时陡给我转了两千块钱,希望我过个好年,写出伟大的小说。我没有回复他。有几个我想不起是谁的人的新年祝福,又翻看朋友圈,大家都在晒年夜饭。我转身想睡过去,也没有睡意。我想春节和别的节日一样,是人们既定一个日子来给自己创造欢乐快乐,因为平常的日子快乐太难得到了,于是约定俗成在这一天。但这一天和昨天一样,我没法给自己创造快乐或者欢乐,我还是对自己说,新年好。新年也没回复我,我就打开电脑看电影。

10

在冬天

冬天是一个美好的季节?你有想过

这是个问题吗?即使是冷得发抖,雪花

永远

也不会掉落,在我们租来的房子的窗户

外面。

像一部缓慢的北欧电影

里面住着一个迟钝的单身老男人

在房子里发呆,瞌睡

搓着手,不断地搓著手

把水烧开后喝下去,故事结束时你认为是

如同昨天一样的

又一天,哦,我知道你依然会说出

厌倦。廉价的香烟和啤酒,虚无的

网络,艰难的写作,漫长的

时间,去哪里

吃中午饭,吃

吗丁啉,洛芬待因,想

别人的死亡和自己的

爱恨。雪花正在云端之上聚集

没有更好的去处了,他吞下

两片安定,雪花落在人间的屋檐上

是冰冷的雨滴,他醒来

长出翅膀,飞去雨里,飞到雪里

他飞在云端之上,像一个上帝

可以流眼泪,还可以痛哭

11

年后几天到处冷清清的,连吃饭的地方都没有。我连吃了两天泡面,终于受不了,初三一早我打算去市中心那样的地方找饭吃。出门时遇上王金玥提着一个大皮箱,我以为她过年回家了,她却说她刚准备回家过年。我看到她行李挺多,就帮她提着皮箱下楼,反正我也没什么事情做,就送她去车站。

在地铁里我看见那本牛津词典和《1Q84》单独放在一个纸袋中,我很疑惑,就问她,回家带这么厚的字典干吗?

读啊。她说。

我第一次遇到读字典的人,读的还是牛津词典。我说你读这个干吗?你要去英国吗?

她看着我,仿佛我是个不值得告诉的人,许久之后,她才认真地说,我想去爱尔兰。也许今年我就去了,做个护士什么的呢。

去爱尔兰不是学爱尔兰语吗?我假装很惊讶,你学英语不是学错了吧。

我读大学的时候就想去了。她没理会我,仿佛在说给自己听,一毕业我就上班了,我一边忍受着上班一边想,我一定要赚够钱,然后去爱尔兰,我一定会去爱尔兰。这个想法支撑着我在医院的急诊科熬着,有时候我又觉得这个想法像一针麻醉剂,我只是让这个想法麻醉自己,我并不想去爱尔兰,我这么想只是为了让自己好好上班。

她停顿了一下,又说道,谁又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也许只是我们不甘心而做出努力而已。

我陷入沉默,她说得对,我的梦想又是什么,也许我从来就没想也不认为我能写出什么伟大的小说,不过是因为我写过几篇登报的文字而吹嘘的牛逼。我看着空荡荡的车厢不时晃荡一下,急速掠过黑暗,仿佛地铁不是穿梭在地下一个漫长的隧道中。

像不像一个梦?我问她。

她愣着看我,我说,每次我坐在车上,没有人的时候,我都感觉像在做梦。

哦。王金玥答非所问,我决定了,今年我一定出国,她顿了一下,说,要不,这次你跟我回家吧?

什么?我反问她,我觉得我们的对话都不在一个频道上。

她看着我说,陈福,你能跟我回家吗?

她不像是邀请我去游玩,我问,为什么呢?

因为你是一个不乱搞男女关系的作家。王金玥笑着说,今年我要出国了,我想了想,还是想给我爸爸妈妈一个交代,反正你没事,就当去玩玩呗。

你是要我假装你男朋友?

就当去我家玩玩,像我们平时胡闹那样。她说,就今晚上,明天我们就回来了。

火车带着我去向一个陌生的县城,我的身边是一个医院急诊科的女护士,她在看牛津词典,准备出国;我在看《1Q84》,我们认识快一年了,我当过她的病人,扮演她的病人,现在,我要扮演她的男朋友。下车后,我特意去理了头发,又换了一双皮鞋,王金玥去准备红包和礼物,让我提着,我们再打个车,终于去到她家。

饭菜早早准备好了,我临时发挥宋时陡一样的口才,一口伯父一口伯母,天南地北讲我在小镇教书的趣事,讲王金玥在急诊科的忙碌惊险,讲她为什么不能常常回家,又讲养身健身、电信诈骗、电视骗子,老两口笑得合不拢嘴,吃完饭后,王金玥说去楼顶放烟花,他们也跟着上来了,烟花在空中绽放的时候,我只好假装拥抱王金玥,王金玥也假装拥抱我。我们穿着厚重的衣服,感觉各自拥抱着一床冬天的被子,遠远看上去,像一摊黏在一起的臃肿的物件。

返回省城后我寻思着找个工作,写公众号也不可能写一辈子。我就制作简历,又去人才市场,找了几天找到一个送外卖的工作,送了十来天我就不干了。又投简历,又去人才市场,找了一个商场销售的工作,干了一个月,我又不干了。其间,宋时陡过来看我,他告诉我野山鸡驻省城销售点开张了,我可以过去上班。我拒绝了他,我是要写小说的,他没有强求,告诉我如果想工作了,可以随时过去上班,我说我不想工作,我要写小说。我们喝着酒,又说着理想的胡话。

四月份以后我窝在出租房里,靠写公众号度日。王金玥偶尔过来敲门闲聊,有时候她喊我过去,配合她当病人练习护理操作,她问我工作的事情,我告诉她,我还是准备写伟大的小说。

12

我寄给杂志编辑部和出版社的小说依旧毫无音讯,我只好继续写,继续寄出去。四月底的一天王金玥告诉我她申请通过了,只等待签证下来,她就辞了医院的工作。夜里我游荡到医院门口,也没有再碰到她,我就自己去吃夜宵摊的海鲜粥,回家后自己喝酒,写小说。

王金玥辞职那天,我们去外面吃了一顿饭,一大堆她的同事朋友,大家都很高兴,大家问我是不是要跟王金玥一起出国,我说我想去苏格兰,她非要去爱尔兰,我们只好分手了。大家就笑成一团,说我这嘴巴,怪不得我是个作家。

第二天早上,王金玥过来跟我说再见,她要回家办理证件什么的,还要通过考试什么的,我听了一头雾水,就问她要不要我送送她,她说不用,她又不带行李,自己能走。她剩下的东西要是我用得上,我就用,用不上就算了,我只要帮忙把她打包好的物件邮寄回老家就可以了。

我以为她还会回来医院,或者地委大院,但她没有回来,她的房间,房东李姐租给医院两个新来的实习生,十八九岁的模样,看见我就大叔大叔地喊,我每天都关着门,害怕他们看见我裸着上半身抽烟喝酒写字的样子。

六月份时房东李姐过来收房租,她告诉我地委大院要建集资房,这里的房子说不定哪天就推倒了,我可以先搬出去。我去哪里都一样,住一天是一天,我还是继续租在这里。有一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凌晨四点醒来我再也睡不着,就埋头写小说,早上突然有人敲门,在喊我的名字,我开门一看,竟然是王金玥,她推着一个皮箱,撞进来。

我迷迷糊糊,觉得自己是在做梦,我问,王金玥啊?你不是去爱尔兰了吗?

我今天还有考试。她匆忙地告诉我。她要参加一个出国机构的考试,考试通过了,她去到爱尔兰,就可以在医院上班了,可以省去很多找工作的麻烦。

我问她为什么不去考试,她说她过来就是为了找我练习一下操作,好应付下午的考试。

于是我又当起了王金玥的病人,听她自言自语,看她表演。她一边练习一边问我小说发表了没有,我的小说没有发表,她又问我公众号写得怎样了,我公众号也没写出“10万+”,只能勉强养活自己。

王金玥练习着练习着说她饿了,说她要请我吃最后的早餐。我们要出门时,她又说她还有个操作忘记练习了。我告诉她,以她的实习,任何考试都不在话下。她却犹豫着,告诉我说,她还是要练一下才放心,因为心肺复苏术是必考的,她脱离医院几个月了,不练一下很容易出错的。

以前我当王金玥的模拟病人,也没见她练过心肺复苏术。我坐在凳子上,她却告诉我这个操作我必须躺下装死,我就躺在床上,闭上眼睛装死。

我感觉我死了很久,王金玥也没有过来在我身上练习心肺复苏,也没有听到她念念有词。也许是雨下得太大了,我想,应该是这个心肺复苏操作要准备很久,我就继续死着等她。我死着死着觉得不对劲,就活过来,我睁开眼睛,看到王金玥站在我的床边,流着眼泪。我想可能我活过来也没有提前跟王金玥沟通,我活过来像一个僵尸一样吓人;或者我装死装得太真实,反正我吓到王金玥了。我又想到,也许我是真的死了吧,要不王金玥为什么在我的床边流泪呢。

窗外的雨下得滂沱,台灯的光亮照在书桌上,灰暗包拢房间,我像个僵尸一样从床上坐起来,站在王金玥的身边,然后我的眼泪莫名其妙也流了下来。

我把《1Q84》看完了。她终于说话。良久,她又说,我下午没有考试,我下午三点钟的飞机,我想以后我都不会回来了。她终于哭了出来。

我缓慢地抱住她,听她在我的肩膀上哭泣的声音,比滂沱的大雨还要大声,我听到我的声音说,走吧,别耽误了飞机。

我送王金玥去机场,在出租车上我们靠着肩膀睡着了。到机场时我醒过来,雨也停了,我们拥抱着告别,王金玥问我,陈福,我们是不是谈过恋爱呢?

飞机轰鸣着起飞,在阴沉的天空中越飞越远,越飞越小。我坐在机场外湿漉漉的马路上,数了一架又一架飞机,我想,我要去坐一趟飞机,飞到云端之上,看看天空是否也是这样的阴暗?

责任编辑   李路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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