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建超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河南省小小说学会副会长,洛阳市作家协会副主席。1982年开始文学创作,在《广西文学》《小说界》《小说林》《作品》《芒种》《解放军文艺》《北京文学》《啄木鸟》《金融时报》等报刊发表小说、散文、评论八百多篇;出版有小说集《永远的朋友》《遭遇男子汉》《老街汉子》《怀念一只被嘲笑的鸟》等十一部。获第八届《小说选刊》年度大奖,第二届、第六届小小说金麻雀奖,冰心儿童图书奖等。
老街小脚
老街把在码头靠力气吃饭的搬运工人称为小脚,天赐在码头做小脚。
天赐说自己要打码头,创家业。
那时,老街已近黄昏。夕阳落在西关城墙边沿,阳光洒向人间稀少的街道,青石板路幽幽反射着金色的阳光,微风吹拂着老高头烧饼铺的幌子,幌子的影子被拉得很长。
天赐往嘴里塞着麦香喷薄的烧饼,嘴巴有力地咀嚼吞咽 ,喉结上下欢快地舞动,一碗白开水咕咚咕咚将满嘴的干巴烧饼送进肚皮。
天赐抹了抹嘴巴,对啃着烧饼的牙子说,我说的你信不?
牙子不紧不慢地啃着烧饼,说,我信个啊。就你?一个做小脚的,每天赚的钱就够买俩烧饼。打码头?打你个头吧。凭啥?
天赐松松腰带,凭啥?凭咱一把子用不完的力气!牙子,你就说跟不跟我干?
牙子说,我跟你干,你当了大掌柜,我给你看码头。
老街临近洛河,老街的南关码头曾是豫西地区最为活跃的商业中心。南关是个水陆码头,地处洛河下游,九百里长的洛河一直是中原地区运输的黄金水道。南关码头上接陕西和山西,下通山东和安徽,豫煤鲁盐、铁器木材、土产杂货、棉花布匹、南丝东绸,都是走水路运到老街,再由老街陆路流向四面八方。老街的南关码头,商帜高张,店铺林立,生意红火,人声鼎沸。
天赐膀大腰圆,浑身透着力气,对襟小褂总是被他撑得紧绷绷。天赐从小就跟着一位师傅练武,还在少林寺待过几年。百十来斤的布袋子,别人只扛一个,天赐两胳膊腋下各夹一袋,大步流星。天赐活做得多,每天领的工钱也比其他的小脚多。攒下点零钱,天赐就请掌柜的去东关喝马一鲜羊肉汤。掌柜的觉得天赐灵透,一些货就包给天赐,天赐再把活转出去,给那些专门做转包活的人,老街人称之为二脚。
有一年冬天,老街连续几天风雪交加,码头有车木料要运往邙山李家。码头离邙山几十里路,路险地滑坡陡。小脚二脚拢着火堆烤火,谁都不愿去,为了赚俩钱万一摔个断胳膊断腿不值当。
天赐紧紧腰带,对牙子说,你敢不敢跟我去走一趟。
牙子也没二话,你去我就去。
天赐牙子两人拉着架子车,装上木料,冒着风雪上路。走邙山尽是上坡路,路上的雪都冻成了冰溜子,车轱辘打滑,几次都差点翻进沟里,天赐都死死扛住。几十里路,两个人把货物送到邙山李家,已经是半夜,两个人都冻僵了,说不出话。
李家是个大户,家中有人暴病身亡,正愁着做棺木的材料无法运到,没想到天赐冒死把货送到了,李家掌柜很是感动,赏了天赐一百大洋,并许诺以后李家的所有货物都由天赐运送。
天赐在码头拉起了一竿子人,专门接运路远货重的活。做这活,多出力多辛苦却不多拿钱。不少小脚做一阵子就转投其他人门下了,天赐的人手也越来越少。
老街七月天,炎热干燥,坐在树荫下都是汗珠子顺着脖颈哗哗地淌。憋足劲的老天忽然就张开大口,暴雨水泼一般袭来。猝不及防的老街,瞬间积水过膝。邙山李家在码头存储的十多吨粮食,要转移到邙山仓库。
雨刚停,天赐就带着人推着独轮车上路。先把粮食扛到没有被水淹的高坡处,再装上独轮车,沿着被雨水冲刷的坑坑洼洼的山路送货。做这活,费心搭工夫还赚不到啥钱,小脚们是一路抱怨。
天赐推车走在最前面,对大家说,爷们,多操点心啊,回来马一鲜羊肉汤我请客,管够啊。
牙子探路气喘吁吁地跑过来,说前面的路断了。山上下来的洪水,把路冲出了一条深沟,车子过不去了。
天赐看看沟,又看看天,说,耽误不得,再来场雨车上的粮食就全糟蹋了。
天赐找出几个旧麻袋,披在肩上,跳入沟里,双手撑着土壁说,从我背上过,快!
幾十辆独轮车从天赐的背上碾过,这场景被李家来接货的人看到了,禀报了李家掌柜。
李家掌柜留下大伙吃饭,付了双倍的运费。
第二天,天赐背路送货的事情就传遍了老街码头、巷子、胡同,而且越传越邪乎,说是天赐跃下土坑,一手托起一辆独轮车送过深沟。很多货主找上门来,要求天赐为其运送货物。
天赐货场就此开张,门庭若市。
牙子在给天赐的背上涂抹药膏时,说,掌柜的,我觉得你这做得有点过啊。要说卸下一辆独轮车铺在沟上就中了,你是不是看到李家接货的人了,演给人家看的?
天赐没有答话,呼噜呼噜地睡着了。
老街就有了一句新俗语:小脚打码头——心大着哩!
老街亓爷
老街把有些人称为爷。
老街被称为爷的人与年龄辈分没啥关系,男女老少一家三代都可以称呼其爷,爷讲的是你在老街的威望、知名度,讲的是范。
今天说说老街亓爷。
亓姓人不多,字看着简单,许多人却读不准,亓与旗同音。亓爷很自豪,谈论起姓氏,他便会说,咱实话实说啊,亓姓源远流长,当初孔子十九岁结婚娶的夫人就是亓官氏,后被封为郓国夫人。亓姓那可是文化的传承啊。
亓爷能与孔子的夫人有所瓜葛,亓爷的身份也厚重了几分。老街人不知道从何听来,说亓爷是清朝八旗子弟的后裔,还是正儿八经的正黄旗。老街人也就不呼其名,直接尊称为亓爷了。
老街人厚道,毕竟老街也曾经是十几个朝代的盘踞之地,对有皇室血统的人或者名门之后是尊敬有加。老街人过场面的事,以能请到这类人物为荣耀。在老街凡是有大的场面,宴席上坐在首桌的宾客,通报家门便是白居易、范仲淹、寇准的第多少代子孙,得意得很。亓爷自然是场面上的座上宾,并且是首席。
亓爷今年六十有六,高个略瘦,秃亮的脑门一毛不见,脑瓜的四周却是发际浓密茂盛齐肩。
亓爷闲来喜欢转转老街的古玩市场。
亓爷转古玩市场,手里攥着两枚核桃,明眼的人一看就知道是闷尖凹底的老物件。听到懂行的人夸奖,亓爷矜持一笑:实话实说啊,祖上传下来的物件。亓爷还会把核桃递到人家手里,让人感受一下。
乖乖,就这包浆没个百八十年把玩,都润不了这成色。不愧是八旗后人,有货啊。
亓爷在别人啧啧的赞叹声中潇洒地走开。
老街的古玩市场是近十年来才兴旺起来的,尤其是各类鉴宝节目在媒体上传播,好像有几件古董就能一夜之间成为百万千万富翁似的。老街可是十几个朝代在此定都,文人墨客云集的地方,洛阳纸贵说的就是老街啊。老街的住户谁家都有点祖辈传下来的玩意,乱世藏黄金,盛世搞收藏。各地的收藏爱好者都往老街聚集,期望能在古都之地淘到宝贝。老街的东大街就成了古玩跳蚤市场,来往的行人把不宽敞的街道擠对得越发拥挤。
亓爷几乎不在市场上淘物件,来逛逛古玩市场,纯属刷存在感,听着有人亓爷亓爷叫着,心里就熨帖舒服。
亓爷也有出手的时候。古玩市场鱼目混珠,水深得很,资深玩家也有走眼的时候。有时买卖双方讨价还价,懂行的一旁观望着也是看透不说透。一位汉子在与卖家争论一只铜炉的价钱,看着买家就是个新手,卖家把价格抬得很高。
亓爷就蹲在旁边,拿起另外一只铜鼎看看。说,咱实话实说啊,你这做旧的手艺不错,当个物件玩玩也值了。
卖家脸一怔,对小伙子说,我这也是刚开张啊,图个吉利,你就给个一百八十八吧,赚个路费钱。
卖家和小伙子都向亓爷抱拳致谢,亓爷矜持一笑,捻着核桃,起身走人了。
亓爷有自己的买卖,亓爷却从来不问买卖上的事情。亓爷的小舅子,撺掇着亓爷的夫人,非要开个古玩店,店名为:前清阁。小舅子四处显摆,说是店里的玩意儿都是亓爷祖上留下的,都是宫里流传出来的真东西。有人就找到亓爷考证,亓爷哼哼哈哈地给你说康熙乾隆老佛爷的奇闻怪事,不接你的话茬。
电视台开办了一档鉴宝的节目,请亓爷去做鉴宝嘉宾,还给了亓爷出场费。
录制当天,亓爷看观众送上的藏宝,才知道这档子节目是小舅子“前清阁”赞助的。
同去的老街几位鉴宝嘉宾,见到亓爷作揖问候。节目开始,把亓爷小舅子的几件物品说得神乎其神,估价引起现场观众的声声惊叹。
亓爷凑近看了看,拿起话筒说,咱实话实说啊,你们几位专家也是拿了人家出场费来的吧?我也拿了。可是,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吧?不能欺骗电视观众吧?这几件物品一看就是作假仿制的赝品,估那么高的价,良心过得去吗?你估价十万?一万你拿走,要不要?
几位嘉宾脸上挂不住了,说亓爷,你分不出好歹啊,尴尬起身离席。
现场观众掌声不断,叫好不断。
老街有了新的俗语:亓爷开口——实话实说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