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 畅
在多数人的观念里,庄子之学源于老聃,其“鼓盆而歌”[1]484、“以天地为棺椁”[1]903的妙语,透露出强烈的安时处顺态度。但若深究其内核,庄子或许并非隐者,庄子的哲学或许也并非出世的哲学,庄子之“逍遥”,在于“入世”。《庄子·内篇·人间世》中的理论,常常以“出世”的面貌示人,却从根本上讲述了“入世”的道理。在庞大的伦理和政治背景下,庄子独树一帜地对个体生命的尊重与关怀,是值得现在社会再度重视,并继续沿用下去的。
实际上,《庄子·内篇·人间世》中描绘的战国时期君臣相斗、民不聊生的景象,在现代社会中也能找到诸多投影,如果能从庄子哲学中汲取对现代社会的些许点拨,也将是极大幸事。以医疗行业为例,近年,一部名为《人间世》的国产医疗纪录片出世,收获良好的口碑。该片片名即取自《庄子·内篇·人间世》,其中探讨的生死问题、医患问题一度成为社会焦点,这也正切中了庄子哲学的“入世”之实。本文借该纪录片为索引,讨论《庄子·内篇·人间世》的“入世”与“出世”之关系,以此探触现代医疗体系中医患问题的本源所在,从庄子哲学中寻求解决问题的启示。
表观庄子的哲学,很容易抓住它“出世”的一面:弃仁义——“昔者黄帝始以仁义撄人之心,尧、舜于是乎股无胈,胫无毛,以养天下之形,愁其五藏以为仁义,矜其血气以规法度。然犹有不胜也”[1]299,直言黄帝、尧、舜的仁义之术治国不利;弃技术——“有机械者必有机事,有机事者必有机心。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吾非不知,羞而不为也”[1]344,认为做工依赖于先进技术者皆存“狡诈之心”;《庄子》中的寓言,似乎循自然之道,慕古真人之行迹,全然一副飘乎天地之间的出世形态。但实际上,庄子并非一位纯粹的隐者,其所言追求超脱不假,但论起庄子哲学的起源与归宿,皆摆脱不了“入世”与“处世”。
“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1]120——所描绘的,是一幅战火不断、政治暴虐、人民生活朝不保夕的凄惨图景。郭象注《庄子·内篇·人间世》曰:“与人群者,不得离人。然人间之变故,世世异宜,唯无心而不自用者,为能随变所适而不荷其累也。”[2]文学依时代而生,面对充满困苦的俗世,逃离只是枉然空想,如何慎而处之、安身立命,才是庄子所讨论的。王博[3]在《庄子哲学》中提出:“作为标题的这三个字,既可以看作是一个整体,又可以分开来各个品味:这人、这世界,以及这人和这世界之间。人生活在世界上,他和这个世界应该如何相处呢?”由题观之,庄子在《庄子·内篇·人间世》中给出的,是一味面对人间变故顺而处之的解药,它讲述的是人所见事,世所常行,人、世、人与世三方一体,缺一不可,绝无出世之机会可言。
庄子在《庄子·内篇·人间世》中提出的入世之道有三:一是“心斋”[1]129,孔子之弟子颜回将前往卫国辅佐国事,在颜回启程前,孔子教导颜回,献策于他人的首要前提是先具备自有建树,即“存诸己且存诸人”。若想做到这一点,应专注一心,以凝寂虚无的心境接纳万物,是谓“心斋”。二是“乘物以游心”[1]136,叶公子高在出使齐国之前,因肩负重大责任而忧心不已,孔子于是劝他“乘物以游心,托不得已以养中”。意为处世之间,应当顺应万事万物的变化,在外界的诸多“不得已”中保守内心中道,以此宽解内心焦躁。三是“趣取无用”[1]146,曲辕有栎社树者,因其“无所用”的特点,得以保全寿命,不被匠人砍伐利用。这是强调破除人或物必须“有用”的世俗观念,以超越人生工具性的价值,通过“无用”涵养生命,是为真正的大用。
三条观点逐层推进,“心斋”言及清空心中杂念,以达虚怀若谷,此为入世前的心理准备;“乘物以游心”言及置于世俗之间,面对权谋征伐应心神不动,此为入世时的面世态度;“趣取无用”言及以无为而为,尊重生命的最高价值,此为入世后的行事之道。纵览全篇,“心斋”“乘物以游心”“趣取无用”,无一不是以“出世”之态,行“入世”之实。
庄子的哲学智慧并非仅存于文本之中,现代社会对它的再解读和再利用更加值得讨论。国产医疗纪录片《人间世》第一季、第二季分别于2016年、2019年上映,该片片名取自《庄子·内篇·人间世》,影片以鲜活的镜头,聚焦于人性脆弱,展现了真实的医患冲突。《人间世》对生死问题、医患问题进行的深度探讨,使之在公映后获得了极大关注,其根本内容及思想正切中了《庄子》文本的“入世”核心——通过记录人间世态,求索人与人、人与世,乃至人与生命的相处之道。
《人间世》与以往的医学科普或健康教育类影片最大的不同,在于它的个体视角。单病例入手、多角度对焦,是影片叙事的最大特点。针对每个个体病例的发展,影片都呈递出医生、患者、患者家属三重叙事,从不同角度来看,病情变化带来的情感与行为改变也大有差异。医生眼中的生死攸关或许是患者眼中的懵懂不解,患者眼中的殊死一搏又或许是医生眼中的平淡无波。个体的意识形态是其背后历史的总和,片面解读的结果必然是不同程度的“误读”,这是任何一则单纯新闻报道都难以逃脱的陷阱。因此,《人间世》聚焦个体的叙事手法,加之连贯的镜头跟踪,更能塑造出摄魄人心的形象与情感——《爱》一集中,新婚一年的妈妈张春丽用笑容面对癌症的折磨,与病魔抗争直到宝宝出世;《烟花》一集中,骨癌患者杜可萌在日记中写下“病房里的故事不像童话,有的结局很悲惨,有的结局很美好,但更多人的故事都还没有结局,包括我自己……”的期望,此后不久就因癌细胞转移离开了人世。当《人间世》将镜头对准一个个鲜活的个体,个体的存在因此引入了群体的思考,而这恰恰与千年前的庄子思想构成了对话。
庄子的哲学是注重个体价值的哲学,甚至有学者将庄子哲学归为存在主义学说[4]。相较于老子,他关心的不再是伦理和政治,而是个体的生命和精神。“道之真以治身”、“可以保身,可以全身”[1]800,庄子对“道”与“身”的共同关注体现了他保全个体生命价值的主张。医学的根本,也在于对个体生命的关怀,纪录片《人间世》关注个体的尝试正是回归了这一本质。关注个体则何为?究其根本意义,正如庄子在文本中所表达的,给出人与世的相处之道。
悲喜哀怒、五味陈杂,医院本就是一个最“入世”的所在。镜头前有渡过险关的笑脸,也有止于死亡的悲哀,但纪录片最深层次的意义并不在于视觉的呈现和情绪的渲染,而是抛出问题,引出思考——面对这充满“不得已”的世,人应当如何安然处之?
病情发展或好或坏,往往不以当事人的意志为转移,在跌宕之中,患者面对疾病的心情不由会多出几分自然处之的态度。《呼吸》一集中,廖延龙为患有尘肺病的父亲求医治疗,数年间,他们面临着等待肺源无果、多方筹钱无门等许多困境,当父亲终于如愿完成了肺移植手术,得到的却是因术后严重感染去世的结局。近十年的辗转画上句号,廖延龙在选择开始新的生活前,并没有经历过多的纠结。淡然的态度乍看来恍若“出世”,实则却不尽然。庄子曾在《庄子·内篇·人间世》中提出:“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1]135-136“知其不可奈何”易,“安之若命”难,然“安之若命”并非是教导万民“出世”,而是以不为外物所累的态度存于世。
世间最不可奈何者莫过于生死,庄子妻死鼓盆而歌,就是在点明生和死是可以从精神上予以超越的。或曰:“吾以天地为棺椁, 以月月为连璧, 星辰为珠玑, 万物为赍送。”[1]903可见,庄子对其妻如此,对自己亦如此。林云铭[5]评说曰:“本是如此,目前常理,人皆不知,何也?”可知庄子点醒众人之意再明显不过,抛却因无能为力之事而产生的苦恼后,才能在生命的真实体验中,避免对是非、祸福、贵贱之类外物耿耿于怀,做到“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这是以“入世”之本心,养“出世”之形貌。
断没有任何文学是脱离历史存在的[6],所以解读任何文学都不能依赖完全的现代眼光,将文学还给历史才能更加通透地读懂其价值。回观战国时期阴郁凄惨的历史现实,世人往往把一己之私利确立为建立社会关系的核心目的,他们互相谋求算计,视纯正的生命价值如草芥。庄子文本正是基于此而诞生。
我们已经在上文中谈及,庄子的哲学是“入世”的哲学,他在《庄子·内篇·人间世》中提出的重要思想之一,就是“勿相物”。其现实背景,在于战国时期君上、臣子、食客均以私利为至重,将谋划他人、榨取利益作为社交关系的常态。为了避免个体的存在完全沦为他人的牟利工具,庄子提出“勿相物”的观念,发出“若与予也皆物也,奈何哉其相物也”[1]146的拷问,其保全生命价值的意图,展现了对个体生命本质的极大尊重。
从某种程度上讲,“勿相物”可以被看作是“趣取无用”的变体,源于《庄子·内篇·人间世》提出的“入世”智慧之一。物之所以可用,在于其有用,而人与人相处间若只追求有用,就不免将他人也当作物来利用。“勿相物”即强调不要将他人当作为自己谋取利益的工具,不应为了一己私利算计他人,甚至赔上对方的性命也在所不惜。和谐的人与人之关系,应当是“我-你”关系,是双向往来、彼此信赖的,是人所以为人的根本所在[7]。其中道理说来明快,践行起来却困难重重,时至今日,我们仍能从社会上的多种惨淡现象中,窥见人与人之间的“相物”之害。
2019年12月24日,民航总医院的杨文医生惨遭病人家属杀害;2020年1月20日,北京朝阳医院的陶勇医生遭到患者恶意砍伤……恶性伤医事件屡禁不止,将舆论的焦点引到了一个热度只增不减的话题上——“医患纠纷”。然“医患纠纷”之本质,不过是“医患相物”。一是患者视医生为治病的工具,病不治即工具之过;二是医生视患者为谋职业的工具,患者不和即工具不和,如此往来,与建立在关怀与信任之上的医学意志大相径庭,在关乎性命的问题上更容易激化双方矛盾,将“相物”的弊端淋漓尽现。
“勿相物”中既有“相”字,即言当事双方均不能以对方为物,即便只有一方如此,以人待人的“我-你”关系就会沦为以人待物的“我-它”关系,因此说,要想追求和谐的医患关系,既需要医生解构患者的工具价值,也需要患者解构医生的工具价值。
先说前者,单纯以医生为职业者,常常会因为诊断出某一疾病大为快意,与学生解出一道题、作家作出一篇文章有所通感;然而以医疗事业为责任者,不应局限于此。诊断出疾病给医生带来的或许是恍然大悟之快,可对于患者而言呢?如果只将患者视为谋职业之工具,就无法体会到患者心中的酸甜苦楚,所言所为都将减去几分情意,增添几分模式。患者很可能因为医生模式化的诊疗流程而无法表达自己的意见,小惑积攒为大惑,小不满积攒为大不满,成为医患矛盾的导火索。
再说后者,医生亦属众生,有因工作忙碌而无法归家者,有因身体疲惫而精神不济者,患者若只将医生当作治病的工具,就无法体会其人背后的种种辛劳,只求医无果一事,就足以令患者将医生打入万劫不复之地,或辱骂或殴打,激烈言行不绝,将“我-它”关系推向“我-它”矛盾,使得医患纠纷更加无解。实际上,观看纪录片《庄子·内篇·人间世》后可知,影片着重展现的并非是现代医学的进步,更多的却是挫败与回天乏术,如果求医的结果最终并不如人所愿,患者会怎样选择?答案已由庄子给出——“不相物”者以礼相待,“相物”者怒目而视。
因此说,医患矛盾的终解或在于“勿相物”。但要做到知行合一,不仅需要以“勿相物”为目标,更需要商讨该如何达到这一目标。实际上,医患关系中的最大陷阱就是“二元对立”。“二元对立”的思维模式会将“医”和“患”两个群体被动地推到对立的两边去,如果说面临类似的矛盾,总是想当然地将某些人定义为“医”,某些人定义为“患”,某些人定为无辜,某些人定为有罪,就不免掉入了“医患矛盾”的圈套。这样的思考不仅浅尝辄止,还用一个叫作“医疗圈”的楚河汉界,将医生和患者隔绝得泾渭分明。这两个彼此相生相傍的群体,竟落到了从此“无门沟通”的境地,这是何等的悲哀。为了避免被“二元对立”的思想占据上风,医患双方都必须明白,自己和对方实际上处于“和相生”的关系——和而病除,病除而性命生。
综上所述,庄子哲学为现代医学中的医患关系问题带来了诸多启迪:以出世之态行入世之实,以入世之本心养出世之形貌,是以能够在医学之无奈前不易哀乐;入世有其法门,若与自己处能够“趣取无用”,与他人处就能够“勿相物”,医患间勿相物,和相生,是以能够和谐相处,共克险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