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层思 张大庆
同行评议是目前科学研究、学术探索中重要的评价方法和制度,是“评价科学工作的一种组织方法,常被科学界用来判断工作程序的正确性,确认结果的可靠性以及有限资金的分配”[1]。
同行评议有着悠久的历史。通常认为同行评议最初的雏形是1416年威尼斯共和国的专利制度[2]。当时的法令要求授予专利的官员邀请与申请专利的发明或工艺处于同一行业或邻近行业的专家参与审查,专家们的意见将会成为是否授予专利的重要参考[3]。同行评议制度的正式诞生则是英国皇家学会1665年创刊的《哲学会刊》在1752年成立专门的论文评审委员会[4]。20世纪50年代,美国国家科学基金会首次将同行评议作为科研管理的依据[5]1,这一做法立刻为国际学术界广泛采用,成为世界范围内衡量科研成果、评价学术水准的方法[6]。历经多年的发展和补充,同行评议已经具备了一套成熟的制度和方法,包括匿名审核、专家评审、专家表决等。
然而,同行评议绝非是完美的。首先,评议者个人的主观想法会不可避免地出现在同行评议当中,使得评议过程和结果沾染上了偏见,“这些偏见包括学术地位、民族、性别、研究领域以及各种人之偏见等,尤其是当同行评议在适用于具有大胆而崭新的复杂创新领域时会遇到较大的困难”[7-8]。其次,同行往往是利益相关方,这使得科研项目的评价可能会因为利益纠葛而受到牵连,“同行评议的许多不足是由对研究资源的激烈竞争造成的”[5]67。
同行评议的问题随着科学研究的进步而不断暴露,这在诺贝尔奖成果被拒稿的经历中也有所体现。因在低氧感应方面做出卓越贡献而荣获2019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的彼得·拉特克利夫(Peter J.Ratcliffe)曾在1992年将其《缺氧状态下的基因反应机制》一文投稿给Nature,但是被拒稿,拒稿理由是评审者认为基因对缺氧的反应机制并不是一个显著进展,也不足以在Nature上发表。类似的拒稿事件在1953年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得主汉斯·阿道夫·克雷布斯(Hans Adolf Krebs)身上也发生过[9]。西班牙物理学家坎帕纳里奥(Juan Miguel Campanario)曾整理过一份拒绝发表20位诺贝尔奖得主论文的期刊名单,记录了这些诺贝尔奖获得者多次被同行拒绝的经历[10]。这些拒稿案例表明,科学出版体系中的群体智慧有时可能会出错,同行评议制度不是尽善尽美的,尤其在创新性研究中。而随着跨学科研究的兴起与发展,同行评议能否满足其评价需求的质疑声也不断出现,学界对跨学科研究的同行评议问题展开了讨论。
长期以来,科研人员的研究往往专注于特定的领域,在自己所属的学科之内刻苦钻研。但是随着科研的深入,既有的学科划分已经难以支撑科研人员继续探索自然的奥秘,借鉴、参考其他学科的研究成果或是研究方法成为了涌现科研创新的源泉,越来越多的跨学科研究出现并兴起,为科学研究贡献了众多成果。同时,科学研究问题越来越复杂,科学研究模式越来越趋向协同与合作,单一学科驱动的知识生产模式已经转变为跨学科交互驱动的知识生产模式。在科学问题复杂化和知识生产模式转变的双驱动力作用下,跨学科研究已经成为当今科学界不可或缺的研究模式[11]。
Nature杂志2019年发表的一项计量研究选取自Web of Science上收录的1900年~2019年发表的8.8万余篇研究文章,分析它们施引和被引的学科状况后发现,文章的参考文献和引用的学科多样性正在增加,文章的跨学科性在增加,科学研究越来越呈现出跨学科的特点,跨学科研究正在成为科学研究的主要范式。而早在2002年,刘仲林等[12]以百年172位诺贝尔生理学或医学奖获得者及他们的原创性成果为研究样本,对获奖者知识背景的跨学科特性进行计量学分析,发现“从学位上分析,有跨学科背景的比例达到了72%”,认为在推动科技进步、解决人类文明和社会发展的重大问题的过程中,跨学科研究逐渐成为学者们进行科学研究的主要方式,进而成为产生科学原创性成果的源头和动力[13]。可是正如前文提及的拒稿现象,伴随着跨学科研究发展而来的是如何对其进行科学评价的问题。
当前的学术评价现状中,无论是我国还是世界其他科技发达国家,针对科研项目申请、学术论文发表和科研绩效评估等,通常是基于同行评议做出决策的[14]。目前并没有一套既定的方法来进行跨学科研究,因此也没有一套容易获得的标准来评估跨学科研究的方法[15]。大多数跨学科研究成果的学术评价方式也都是同行评议[16]。然而,同行评议是以学科分类机制为基础的,其本身的导向性作用强化了学科分界在科学研究中的规制作用,形成了一个学科自身发展的循环逻辑,这在一定程度上导致了学科边界的封闭性。这种封闭性无法满足跨学科研究对学科间开放与合作的需求,导致跨学科研究的同行评议面临一些阻碍。因此,认识并解决同行评议应用于跨学科研究时存在的问题,对于跨学科研究的继续推进有着重要意义,这也是学界对跨学科研究同行评议进行讨论的重点。
理想状态下,跨学科研究的同行评议应该是不同学科对话、学习的重要契机,通过阅读跨学科研究的项目申请或科研成果,相关学科的专家们可以了解到其他学科的最新动态以及如何应用于自己的研究,启发本学科的创新。可是,因为评价机制、学科壁垒和个人主观因素等原因,这种理想状态难以完全实现。
对于跨学科研究的同行评议问题,学界从21世纪初开始对其进行关注,主要是探讨跨学科研究同行评议的合理性、问题与出路。不同学者提出了不同的见解,本文对学者针对跨学科研究同行评议的问题与改进策略进行了归纳与总结。
跨学科研究的同行评议能够成立的前提是评审的专家们能够具有覆盖两个甚至更多学科的知识,可是在现代科研的体制之下,要找到契合跨学科研究的知识背景、完全理解跨学科研究的专家是很难的,这是跨学科研究的同行评议首先要面对的问题[17]。并且,来自不同学科的评审专家们沟通和交流的机会并不多,可能存在互不理解的情形,这就造成研究者与评议者之间存在一定的距离[18]。而由于跨学科研究涉及的学科跨度大,同行评议的专家们在评审跨学科研究项目时取得共识的难度远远高于评审单一学科的项目。总体而言,跨学科研究同行评议面临的共性问题可以归结为如下几类。
事实上,随着学科分类的日益细致,科研人员通常仅专注于特定的学科,在自己的研究领域内成为权威,可是对于其他科研人员的研究领域却所知不多,因此如果较为狭义地理解“同行评议”的概念,会发现现实生活中的同行评议很多都是跨学科的,每个同行评议专家都或多或少会面临跨学科同行评议问题[19]。但是对于学科跨度较大的跨学科研究而言,交流的阻碍和成本恐怕不是可以轻易克服的。同时,跨学科研究活动开展得越深入,跨学科研究涉及的学科广度和跨度会越大,就越不易被理解,“即使是某一方面的专家,由于受传统学科教育和科研的影响,其知识背景仍然存在一定的局限性,也不可能完全理解跨学科研究”[20]。因此,“在评价过程中,由于人们受知识结构的限制,对问题的认识具有局限性,在同行评议中寻找到合适的同行是较为困难的”[21]。
与此同时,跨学科研究有着综合创新性的特质,可能涉足的是前人未曾认知的陌生领域,因此,“很难找到所谓的‘同行’来认同。事实上,所有真正意义上的原始创新,根本就不可能有现成的‘同行’,更不可能出现同行评议所需要的同行专家群体”[22]。
长期以来的学科分化造成的学术壁垒,使得不同专业的科研人员在作出评议时往往是依据自己所属学科的研究方法和思维方式进行,依靠的是自己在本学科内部多年以来积累的知识和对待学术的见解。在遇到跨学科研究时面对跨学科问题,要去克服这种学科差异并发表评议意见和撰写评议报告,难免给评议专家带来一定的评议难题(如不理解相关学科的知识、不了解相关领域的前沿问题),也增加了其自身研究之外的负担。另外,有些学科内部对于其他学科存在固有偏见,在评议之前便已经固化了认知,难以对相关成果给出客观评价。
由于评议者之间固有的学科分化和学科偏见,对评议项目缺乏全面、充分以及客观的认知,跨学科研究的同行评议通常较为保守,并且“趋于将风险降到最低,这会阻碍跨学科和其他非常规研究”[23]。明显的后果就是,跨学科研究项目获得资助的比例显著低于正常科研项目的比例。例如,一项针对美国国家科学基金的调查显示,跨学科研究的科研项目通过率仅达到50%~60%[24]。我国的自然科学基金会审议人员也承认,“我国跨学科研究项目中标率低”[25]。因此,总体来看,评议专家的学科差异性和可能存在的对其他学科的偏见是跨学科研究的同行评议面临的一个阻碍。
学科壁垒之内,往往有着错综复杂的利益关系,并且相对独立于其他学科。跨学科研究,仿佛贸然闯入的黑马,冲破了某一学科内部既有的利益关系,不可避免地造成了利益冲突。“新的科学知识生产要顾及众多的利益相关者,科学知识的生产过程包含了反思和迭代。”[26]因此,总体来看,评议专家的学科差异性和可能存在的对其他学科的偏见是跨学科研究的同行评议面临的一个阻碍。
尽管跨学科研究的同行评议有着前述问题,可是目前尚未有公认的更好的评价方法能够取而代之,因此,学界只能寄希望于改进跨学科研究的同行评议制度。学者提出的诸多措施与建议可以大致归结如下。
跨学科的同行评议找不到“同行”,是其面临的核心问题,因此,如何让评议专家更加契合跨学科研究评议的需求、覆盖其包涵的学科成为解决跨学科研究同行评议缺陷的首要问题。可以从同行评议专家群体的领域划分、增加评议专家的背景多样性和遴选的灵活性来改进评议人选制度。
对此,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的管理者们认为,可以通过及时梳理相关领域的关键词的方式优化评审专家的数据库以便遇到需要评议的研究时灵活挑选出专家,形成一个动态的评议人选机制[27]。当然,也可以在为跨学科研究选择评议专家时,不套用传统的专业划分体系而采取多角度的选取标准(如研究问题相似性、研究领域相似性等)[22],增加所选专家的学科多样性,这样可以丰富评议专家的知识背景,也更有利于针对本身就具备多元性的跨学科研究的评议。也有学者提出“跨学科研究申请可以考虑在遴选多个同行专家的时候,从非第一专业代码中选取少数作为评议专家,以期提供更为丰富的知识背景供决策使用”[28]。
遴选产生适当的评议专家后,需要考虑到评议专家们分别来自不同的学科,知识背景和科研方法可能有差异,在评议的过程中可能会出现不同学科的不同意见。在评议跨学科研究成果时,如果针对同一个研究不同的评议专家给出了不同的意见(有人赞同、有人反对),此时应该设定合理的交流机制,促进不同的评议专家之间的沟通和互动。此外,应当允许被评议者就评议专家的意见作出答复和解释,必要时,还可以邀请第三方协助评议专家和被评议者达成充分的沟通与交流。这样做的目的,在于促使评议专家评议其他学科的成果时,尽可能地听取该学科的专家发表意见,协调不同学科的意见。
不仅如此,还可以建立一些长效机制,让不同学科的专家们能够有稳定的交流机会,一方面可以通过跨学科研究的交流平台形成一个民主的学术氛围和宽松的学术环境——为跨学科研究的同行评议起到演示作用;另一方面也能为不同领域的学者对其他学科的基本情况和进展有初步的认识,减少学科偏见,增加学科间的包容性[29]。这样的交流对于跨学科研究的长远稳定发展也大有益处。
除了评议专家的个人因素外,评议机制同样是阻碍跨学科研究发展的重要问题。现有的评议机制是建立在学科分化、以单一学科为主的传统学科体系之上的,这与跨学科研究本身的学科交叉性存在天然的矛盾。因此在跨学科研究日益重要的当下,改革评议机制有其必要性和重要意义。
而对于如何改革评议机制,一方面,可以在评议过程中建立一定的引导机制来推动针对跨学科研究的评议过程。例如,可以在评议机制中增加有过评议跨学科研究经验的评议专家,由其引导一个新的同行评议过程中的跨学科研究被理解、推动跨学科研究得到更有效和合理的评议。当然,这种引导力除了来源于评议人员内部,还可以通过引入被评议人参与评议过程来激发。以往的同行评议过程,主要是由评审人员独立进行,而忽视了申请人的存在。在面对跨学科研究这类存在学科交叉、创新性或者不常见的知识的研究时,可以适当引入申请人参与到跨学科研究评议过程当中[30]。这意味着,让申请人(被评议人员)变被动为主动,将其跨学科的知识结构和创新的思路传达给评议者,通过在评议人和被评议人之间搭起沟通的桥梁,帮助跨学科研究被理解。另一方面,可以针对跨学科研究建立多元化、动态化的评议标准。即使同行评议程序中有非常明确的评议标准,但不同领域的同行往往带有不同的价值标准,所以应该基于“主体的不同价值取向而采取相对灵活的标准”[3]。不过,即便有了改进,跨学科研究因其与既有的评议体制始终有着差别,因此国家自然科学基金委员会的管理者们认为,需要“寄希望于资助率的逐步提高来缓解这一问题”[31]。
评议的专家们因其对跨学科研究项目难以实现充分、全面的了解,因此可能会选择较为保守、谨慎的做法,降低风险,但也可能会因此而扼杀一些极具创意和超前性的科研,这提示着人们,要推进跨学科研究,需要将其同行评议系统调整至一个更能承担风险的模式。对此,有学者建议“在评估中建立主任决策制,选择具备创业性领导素质、愿意承担风险的领导者担任主任,并给予主任一定的建议和决策权,以使难以获得专家共识的有潜力的跨学科研究有机会被选出,并得以发展”[32]。
即便同行评议在今天的科研中仍遭受不少诟病,但却是我们目前能够拥有的最好的评议方式。因此,即便跨学科研究的同行评议存在着种种问题,当前我们能做的也仅是提出改进策略和意见。需要注意的是,不管是跨学科研究本身的评议,还是对跨学科研究同行评议采取的改进策略都需要开放给科学共同体,接纳他们的意见建议。因为无论如何,科学共同体仍然是科研评价客观、准确的保障。
还需要注意到,同行评议的目的绝非是以评议专家的意见作为评判科研项目或成果是否成立的唯一标准,同行评议的目的之一是让评议专家去评判跨学科研究成果的获取过程中,研究者使用的研究方法和路径是否符合学术规范,应当将同行评议的功能定位更多地放到研究途径和研究方法而非仅仅停留在研究成果上。因此,在积极改进跨学科研究的同行评议时,也不能将同行评议视为科研评价的全部,而应该站在促进跨学科研究的立场,发挥同行评议的对话机制,分享研究动态、启发跨学科研究的创新。
另外,被Nature拒稿的诺贝尔奖得主的案例表明,创新和革命性科学工作可能需要坚持不懈才能得到认可。重大科学发现通常是革命性的,因此,科学界在一开始时对它们持怀疑态度也不足为奇。挑战科学主导范式的科学家应该准备好面对怀疑和拒绝,同时要理性对待同行的评议并认识到:被拒稿不只是一个结果,从拉特克利夫收到的拒稿信可以看出,编辑会将评议专家的意见一并发送给投稿人;投稿人应当重视评议人的意见,并吸取意见的合理之处对自己的研究成果进行修改,以使其理论或发现最后获得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