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龙新
(青岛大学文学院,山东 青岛 266071)
《为奴隶的母亲》是作家柔石发表于1930年的短篇小说。此前,柔石的前期作品大多为知识分子题材,其中最优秀、艺术造诣最高的是《二月》,在《二月》里柔石形成了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思想趋向成熟。与《二月》几乎同一时期,柔石还有短篇集《希望》问世,其中许多篇目都表现了下层人民的悲
惨境遇,这意味着柔石已渐渐将视线从小资产阶级知识分子身上移开,面向更加广阔的人生,开始聚焦到下层劳动人民的生活上去。柔石在新的创作道路上磨合,这必然要经历一个从生疏到熟稔的过程。鲁迅先生曾在《为了忘却的纪念》中记述了这一时期柔石进行转变的决心:“他终于决定地改变了,有一回,曾经明白的告诉我,此后应该转换作品的内容和形式。我说:这怕难罢,譬如使惯了刀的,这回要他耍棍,怎么能行呢?他简洁的答道: 只要学起来!”[1]《希望》的创作过程为柔石新的创作方向积累了宝贵经验,到后来才有《为奴隶的母亲》这样技巧圆熟、情感真挚、思想深刻的现实主义作品问世。
《为奴隶的母亲》以浙东地区的典妻陋习为题材,这一陋习的风行与封建宗法制社会中重血缘传承的思想有很大的关系,作者从这一习俗入手,目光深入到一个萧条、颓败的乡村中,表现下层人民的苦难,表现在生存、情感和封建意识形态多重挤压下的人性。在《为奴隶的母亲》中,对于“母性”的表现是深切的,这是该作品的艺术成就最为突出的一点。此外,通过对封建意识形态下人性的描写,作品揭露了残酷的生活现实将爱与善这样维持生命温度的元素从人们的精神上强行剥离的精神苦难,柔石以其对于人的情感世界的细腻表现和对于人性的开掘避免了人物塑造的机械化,呈现出最为痛切、深刻的下层人民的悲苦。
一
自“五四”新文化运动以来,文学作品中众多“母亲”形象的出现,丰富了新文学的人物形象长廊,这其中有理想化的、诗化的“母亲”,如冰心作品中塑造的充满人道主义之美的母亲形象,也有受难的、为奴隶的“母亲”,如柔石在《为奴隶中的母亲》中塑造的春宝娘这一形象。这位母亲没有姓名,她的代号是“春宝娘”“秋宝娘”“少妇”和“妇女”。在长期的封建宗法意识形态下,正如《为奴隶的母亲》中表现的典妻习俗,“母亲”往往是“女性”身份的代名词,女性的生殖功能往往概括了女性在封建宗法制社会下生存的全部意义。然而,“母亲”身份必然伴随“母性”的存在, 男权主导的封建宗法制度将女性的社会身份与生殖功能割裂开来,女性社会地位低下,生殖功能成为女性存在的最大意义,她们处于“失语”状态之下,她们只是“春宝的娘”“秋宝的娘”。这一现实与母亲这一身份产生的母性本能矛盾、缠绕,造就出千千万万中国式的“母亲”形象。诗化的母亲形象是“五四”运动后高扬人道主义精神的产物,美且理想化,但是为奴隶的、受难的、隐忍的母亲是古老的中国土地上的母亲更为真实的写照。这种纯粹的、被社会现实阻隔的母性是《为奴隶的母亲》在人性书写上用力最多也最为深刻真挚的一个方面。
春宝娘是作品题中“为奴隶的母亲”,她首先因为困苦的生活,做了地主阶级的奴隶,这是从阶级对立的角度来分析的。柔石作为左翼作家,从“母亲”这一角度,写典妻的民俗,表现社会贫富差距悬殊,表现地主阶级对贫苦农民的压迫,这一点是题中应有之义。但是除此之外,春宝娘又是春宝和秋宝的奴隶,是她的两个丈夫的奴隶,是秀才大妻的奴隶,是所有人的奴隶。作品对于母性刻画的深度就在于春宝娘沦为了儿子的奴隶。
在被丈夫典卖后离家的前一晚,春宝娘抱着还不知悲哀是怎么一回事的春宝暗自伤心,将春宝舍下后来到秀才家, 一年后生下秋宝, 作者写到:“她自己也不知道这究竟为什么,她底心老是挂念着她底旧的家,掉不下她的春宝。这是真实而明显的,她应庆祝这将开始的三年的生活——这个家庭,和她所典给他的丈夫,都比曾经过去的要好。”[2]在经历了生活的困苦后,面对更好的生活环境,更温和善良的丈夫,母性终究让一个母亲放不下自己的孩子。在生下秋宝后,秀才迟迟起不出有意义的名字,这时“婴儿底母亲呆呆地坐在房内底一边,不知思想着什么,却忽然开口说道:‘我想, 还是叫他秋宝罢’”[3]。这时的春宝娘心中一定浮现了春宝的影子,她将自己的另一个孩子起名“秋宝”,以此寄托自己对春宝的思念与愧疚,自己在秀才家的生活安逸了许多,但春宝娘的内心却因为春宝从未曾真正得到安逸,虽然离开春宝是身不由己,但这位母亲仍然时刻牵挂着被自己抛下的孩子,对无法陪伴他成长而心怀愧疚。
春宝娘在两个家庭留下了自己的两个孩子,然而命运又总不能有双全之法,她牵挂着生病的春宝,引起了秀才的不满,在承受了与年幼的春宝的离别之苦后,春宝娘又将面临与秋宝的分离,她舍不得春宝,又如何舍得下秋宝呢?一位母亲就这样被挤压在两个孩子之间,但孩子幼小无知,又无法给予母亲安慰。春宝娘离开了秀才的家,“她离开他底大门时,听见她底秋宝的哭声;可是慢慢地远远地走了三里路了,还听见她底秋宝的哭声”[4],终于辗转回到自己的旧家,春宝却已经不再认识自己的母亲,简直吓得躲进屋内他父亲那里去了,这一情节将母亲的悲剧上升到了新的高度。春宝娘的悲剧是母性的悲剧,是社会现实将母亲爱自己孩子的权利强行从女性的身上剥离酿成的悲剧,春宝娘因此成为了自己孩子的奴隶,永远为这份母性的本能所累,承受与孩子的分离之苦,而这种痛苦不会因为生活条件的改变而变浓或者变淡,没有期限,也没有边际。
《为奴隶的母亲》对于母性的表达多采用白描的手法,用朴素而平实的语言累积悲意。例如,在作品的最后一部分春宝娘返回旧家后,春宝已经认不出自己的母亲,夜里春宝的父亲赶春宝去和母亲睡觉:
而春宝却靠在灶边哭起来了。他底母亲走近他,一边叫:“春宝,春宝!”
可是当她底手去抚摸他底时候,他又躲闪开了。男子加上说:“会生疏得那么快,一顿打呢!”
她眼睁睁地睡在一张龌龊的狭床板上,春宝陌生似地睡在她底身边。
在她底已经麻木的脑内,仿佛秋宝肥白可爱地在她身边挣动着,她伸出两手想去抱,可是身边是春宝。这时,春宝睡着了,转了一个身,他底母亲紧紧地将他抱住,而孩子却从微弱的鼾声中,脸伏在她底胸膛上,两手抚摸着她底两乳。
沉静而寒冷的死一般的长夜,似无限地拖延着,拖延着……
这一段是作品传达情感最为悲痛的部分,但是写作手法简单,不装点也不渲染,反映着生活的本色,仅仅通过几句话、几个动作便表现出春宝娘对春宝的想念和春宝不再认识自己的悲哀,也表现出她对秋宝无限地思念。这样的写法将母性的表达和悲剧的呈现蕴含在对生活现实的表现之中,并不夸张点染,而用最真实、最朴素的方法承载最为深刻和沉重的情感和主题,母性作为人性的一个重要方面,作为《为奴隶的母亲》的主题之一,由此得以被丰满地呈现。
二
春宝娘不仅是自家孩子的奴隶,还是两个丈夫和大妻的奴隶,是所有人的奴隶,而这些也正好说明,她是封建意识形态下宗法制社会的奴隶,这其中包含着阶级压迫的含义,也包含着长期的封建意识形态对人性的压榨和侵蚀,这不单表现在春宝娘这一母亲形象上,也体现在皮贩、秀才、大妻等人物形象的表现之中。
《为奴隶的母亲》通过春宝一家的生活切面呈现出封建意识形态下凋敝、萧索的乡村图景,这是广阔的中国乡村的一个横切面,春宝的家就如同《生死场》中那一个个家庭,春宝家的这片乡村,就如同《生死场》中的那片黑土地,凝固而闭锁,如同一汪死水,人们生得麻木,死也不会激起浪花。
在春宝一家的横切面上,作者寥寥数笔,写一个贫农家庭的破产,贩皮货和从事农作都已入不敷出,作为壮年劳动力的黄胖纵然有一手好活计也无法维持家庭生计。贫困击倒了人的身体:“在穷底结果的病以后,全身便变成枯黄色,脸孔黄的和小铜鼓一样,连眼白也黄了。别人说他是黄疸病,孩子们也就叫他‘黄胖’了。”[5]贫困也终究击倒人的精神,黄胖酗酒嗜赌后,竟变成了一个凶狠而暴躁的男人,最终将自己的结发妻子典卖给他人。贫困将生存变成沉重的负担,将希望、温暖和爱从人性中剥离,严酷的生存考验使温饱成为他们的首要目标,麻木、冰冷取代爱与温暖,精神世界的荒芜和残缺便成为必然。女孩无法传宗接代,又将增加家庭的负担,黄胖便残忍地用开水将刚出生的女儿烫死,贫困使他失去了爱的能力,舐犊之情已经也随着人性中那番“痛苦的剥离”沦落了。家中“连小锅都卖去了”,只好将妻子作为传宗接代的工具典卖出去,贫困使他失去了尊严、责任和良心,夫妻之间的情感在生存面前也难以为继。
《为奴隶的母亲》同样也选取秀才的家庭作为地主阶级家庭的切面。秀才的家庭不愁温饱,但求一子传宗接代,为此可以不顾礼义道德,轻贱他人的人格,用金钱典租女性。秀才温良而和善,使得春宝娘产生了生活的些许安逸感,然而在封建等级社会中,真实的情感在人性之中早已被压榨得所剩无几,秀才因春宝娘产下秋宝且性情温和,想要将她买下,但经过大妻的挑拨,且对春宝娘牵挂春宝产生意见后,又毫不留恋地让春宝娘离开。我们不能够说秀才对春宝娘没有产生丝毫的感情,但是这种感情如同上等人对下等人的垂怜和恩赐,而真正的爱一定是平等的,而不是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秀才的大妻则因为自己的孩子过早的夭折,并且得不到丈夫的喜爱,因此对春宝娘产生嫉妒,从心理上抛却了人性的善,对春宝娘百般刻薄,甚至决意拆散秋宝和母亲。
对于这些不同阶级、不同境遇的人的人性书写,我们不难看到,主导社会的封建意识形态是何其冰冷而非人性,这与人性之中的爱与善尖锐对立,与人间的美好情感尖锐对立。
首先,作为作品题材的典妻习俗更是这种封建意识形态非人性的写照,它将爱自己孩子的权利强行从母亲身上剥离,将母亲和孩子阻隔。这种行为将女性“物化”为传宗接代的工具,这与封建意识形态对女性要求的另一极端——贞洁守寡,在本质上都体现着一种对女性独立人格的无视。其次,严格的封建等级制度分化出不同的阶级,巨大的贫富差距使得不同阶级的人的生活天差地别,下层阶级的人们经济贫困、身体羸弱、精神麻木,而所谓的上等人却衣食无忧,并且对于下层民众可以随意践踏其人格,奴役其身体。另外,在这种封建宗法制度的支配下,等级制度和香火延续永远先于源自人内心的真实情感,君臣父子不得越界,孩子不能认归自己的亲生母亲……它们压榨了人性的爱与善,在这种意识形态的长期浸染下,人失去了爱的能力,社会也失去了爱的温度,变得冰冷和非人性。
三
在学界以往对《为奴隶的母亲》的研究中,有两种见解最引人注目。北京大学1956级鲁迅文学社的文章《柔石的创作》认为,《为奴隶的母亲》主要是通过表现典妻这种超经济剥削形式,揭露阶级压迫的惨酷,揭露封建制度对于人们精神上的迫害和摧残,这是中国劳动人民生活的血泪史。在蓝棣之的文章《解读<为奴隶的母亲>并兼与<生人妻>比较》中,他认为该作品在揭露阶级压迫和不平等现象、批判封建经济和宗法关系下的野蛮残忍以及提倡妇女解放思想等方面显露出的意义是作品意义结构中的一种显在结构,除此之外,该作品还有另一重潜在的意义结构,这是作者柔石无意间为之,那就是长期受到丈夫压迫的少妇与长期受到妻子压迫的秀才之间同病相怜,在生活中又共同面对“大娘”这一具有压迫性的人物,从而形成的两个婚姻上的弱者在感情上互相安抚并渴望共同长期生活下去的这一层潜在故事结构,显在结构在表现故事的阶级性,而潜在结构似乎在叙述人性,潜在结构并没有加深显在结构的意义,而是颠覆和瓦解了它,对它进行了某种意义上的“解构”。这两种见解都触及《为奴隶的母亲》这一作品的主旨所在,但是蓝棣之的观点对这一作品主旨与实际表现出来的内蕴之间的统一性提出了质疑,并且认为这种矛盾性影响了显性意义结构中主题的深化。
在与《生人妻》的比较中,蓝棣之认为,柔石笔下的秀才与春宝娘之间的关系和农村地主与小妾的关系很相似,这很难说成功地写出了一个被典的贫农少妇与掠夺自己身体与感情的所谓第二丈夫之间的真实关系,也很难说这是对典妻习俗中典与被典双方关系的真实描写。他认为:“这直接导致了作品在现在意义结构之下,形成了另外一种潜在结构。这个潜在结构的形成,是作家始料所未及的。”[6]并且这使得作品的意义的完满实现很难得到保证。也就是说,蓝棣之认为秀才与春宝娘之间较为和睦的关系与现实中典妻习俗典与被典、压迫与被压迫的关系是有很大出入的,这一层结构有着反封建、尊重人的情感的意味,使得作品揭露封建宗法制社会中阶级压迫、对人性的压榨这一主题的表达受到了影响,一定程度上削弱了主旨的深化。
在柔石的创作中,我们往往会发现他在艺术上提供的是对人的情感世界的把握,他总是通过书写人物的情感世界塑造人物,揭示人物之间的关系和作品的主题,在《为奴隶的母亲》中也正是如此。在这篇小说中,柔石为我们呈现了春宝娘完整的被“典卖”的过程,深刻而系统地表现了一个母亲的情感世界。
那么对于秀才和春宝娘之间较为和睦的关系自然也是为塑造春宝娘的情感世界服务。首先,春宝娘在秀才家中的生活条件得到了提升,秀才待她温和,在她怀孕生子后更是如此,但是在衣食无忧且有了秋宝的情况下,仍然无法平复春宝娘对春宝的思念和牵挂,这使得作品对母性的刻画更加深刻而丰满。其次,如前文所述,我们并不能将秀才与春宝娘的关系简单地概括为两个婚姻中的弱者惺惺相惜,产生真正的爱情,在这中间,始终有不平等的阶级意识横亘于此,这种压迫是精神上的,而不单纯是肉体上的。相比将其塑造成一个暴戾的压迫者,对于秀才这一人物形象这种设定,更能体现出封建意识形态在社会变得冰冷和非人性这一方面上的影响是根源性的,其对于人性的压榨给人带来的精神痛苦更胜于肉体上的痛苦,更胜于贫穷的痛苦。纵然阶级对立是小说主题中的应有之义,但对于地主阶级的塑造也并非只有凶恶、暴戾这一条路可走。《为奴隶的母亲》对于秀才这样的设定也凸显了柔石善于开掘情感世界,强调生活本身的逻辑,而不是生硬的因果关系的特点,避免了作品在人物塑造上的机械性。
在柔石并不算长的创作历程中,《为奴隶的母亲》是一个闪耀的存在,我们可以看到一位作家在转变创作方向上做出的可贵努力,向着更加深刻的人性和更加广阔的社会现实出发并取得丰硕的成果。在《为奴隶的母亲》中,其对于典妻习俗的揭露和人性的开掘,向人们呈现了千百年来古老的封建意识形态施加于女性的沉重负担,呈现了在这种社会现实中一个个人性被压榨后的灵魂。因此,《为奴隶的母亲》在柔石的创作中成就显著,也是中国现实主义文学创作中的精华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