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遗民演变：从明香到明乡*

刘旭冬

(贵州师范大学 历史与政治学院，贵州 贵阳 550025)

自民国以来，海外华人华侨日益受到中外学者的关注与研究，这与20世纪、21世纪的世界经济发展和国际政治变局有着极大关系。东南亚华人华侨以其范围之广、人口基数之大、历史之悠久、内容之复杂，在华人华侨研究中由显重要。由于越南独特之地理位置，以及与中国在古代、近代、现代之独特关系，研究越南华人华侨历史由显重中之重。

越南明香(乡)人，越南华人华侨群体中较为特殊一类。明清鼎革之际，部分明朝遗臣“义不事清”而流亡于古代越南，他们及其后代为维持“明朝香火”建立明香社(后改为明乡社)，并成为明香人(后改为明乡人)。海内外对越南明香(乡)人、明香(乡)社的研究成果较为丰富，研究大家也较为众多。日本学者藤原利一郎对明乡人、明乡社研究略有见地，其作品主要探讨了阮朝统治下明乡人的税赋问题。[1]台湾地区学者陈荆和先生是研究越南历史和华侨历史的大家，发表众多关于明香(乡)人、明香(乡)社研究成果[2]145-156，并参与越南《大越史记全书》(校合本)的编校。台湾另一学者蒋为文，其以人类学“土著化”的角度探讨明乡人及近代华人迁徙到越南后的族群认同与本土化过程之异同。[3]87-114大陆方面，李庆新先生对明香(乡)与明香(乡)社有所涉及，李庆新先生对明香(乡)问题研究比较深入，涉及明乡社之建制、明乡人之税赋及文化传播等方面。[4]205-223总之，明香(乡)是中国移民史、民族史的重要部分，亟待进一步的研究发掘。

一、明香人移民背景

17世纪中后叶，清军入关南下，清廷一统华夏之愿在望，明朝之余脉——南明政权由于内讧而岌岌可危。部分明朝遗民如钱谦益、孙之獬等开始效忠于新政权，但也有陈上川、鄚玖等为代表明朝遗民拒绝臣服，此部分明朝遗民自小深受儒家忠义思想教导，忠心于明王朝，加之清初政府颁布剃发易服之令，更是为他们所不愿接受。永历十五年(1661年)，清政府对反清势力进一步围剿，次年永历皇帝朱由榔于云南赴难，南明政权几乎瓦解。除台湾郑氏依旧艰难维持明统外，大陆各地反清运动均陷入低潮，大陆已难容反清之士立足，忠明遗臣开始流亡于海外，特别是流落至东南亚一带，而其中流亡于越南中南部的部分明朝遗民及其后代形成越南明香人——明乡人之前身。

同样，古代越南作为被迁入地区也是有其特定的历史背景。明清鼎革之际正属于越南后黎朝晚期，黎氏王朝被权臣家族郑氏所控制，形成“黎氏为皇，郑氏执政”之局面。于此同时，后黎朝大将阮潢及其家族占据越南南方对抗郑氏，由此逐渐形成南北对立之局，即北方郑府政权与南方阮府政权对抗局势，此又称古代越南南北朝时期。南方阮府离清政府更远，初期人口稀少而势力较弱，亟待开发，为此阮府采取了宽容的吸纳流民政策，此亦是明朝遗民移居古代越南的重要原因。

二、明香人移民概述及迁入地域分布特点

明香人移居越南具有较长的时间段和较大的地理范围。究其职业，其人员主要以军人、旧官员为主；究其性别，主要以男性为主；究其民族而言，主要以汉族为主；明香人的移民多以群体性移民为主，仅少量为个体移民；明香人经海路来越，究其分布地域，主要以越南南方为主。

(一)移民概括

明清鼎革而江山易主，清政权作为少数民族政权，为统治其他各族民众，前期采取错误的统治方略，如强推薙发令、逃人法等，致使大量汉族明朝遗民移居海外，部分成为古代越南明香人。此移民群体中，既有将领军队、地方宗族及宗教僧侣，还有大量被裹挟的普通百姓，其中包含农民、商人及工匠等。

康熙十八年(1679年)，由于反清无望，明郑高雷廉(即高州、雷州、廉州)总兵陈上川、副将陈安平携部众及两广地区南明遗民败走越南南方阮府。另据清康熙《遂溪县志》载，康熙二十年(1681年)春三月，清水师总兵蔡璋、副将张瑜“率舟师自海道大破贼于海门，追至龙门，尽破诸巢。杨二(杨彦迪)遁，海贼悉平。”[5]明郑将领杨彦迪于龙门岛失守，遂引部下与陈上川等一同投于越南南方阮府。此时正值南方阮府开拓南疆，阮主遂接纳陈杨等人并让陈杨等人迁至真腊王国的东浦之地。陈杨与其部众在此定居垦殖、传播中国文化，成为越南明香(乡)之始祖之一。

鄚玖(原名莫玖)，原雷州府海康县人。眀亡而“不服大清初政”，“不堪胡虏侵扰之乱”，[6]卷六遂携家族同乡南投于真腊国。其受宠于王，并受任管理该国商贾贸易之务，后携家族至濒临暹逻湾的忙坎地区建立河仙镇，招流民垦荒芜，招商旅贸易。经过鄚玖父子20年的勤劳经营，河仙终于变成户口稠密、外贸发达的“港口国”。鄚玖被后世当地华人华侨尊称为莫太公，并立庙设祠以示纪念。

明末清初，由于战乱和不愿归顺新的统治者。大量的岭南禅僧陆续移居至古代越南，并在此弘扬佛法，使越南佛教的发展盛极一时。据史可见高僧诸如元韶禅师等曾赴越南传法，元韶禅师，两广人士，禅宗之临济宗第三十三世传人。据越南史籍和碑刻记载，元韶禅师30岁赴越南中部弘法，直至81岁圆寂，在越侨居长达51年。他和他的弟子及其他中国禅师对中国临济禅宗在越南中部的传播做出了很大贡献，在越南佛教史上产生了深远影响。[7]55-56

(二)迁入地域分布特点

明清鼎革之际来越的明香人，其移民主要具有大规模、有计划、有组织等诸多特点。就其迁入的地域分布而言，同样具有某种特点，其特点形成之原因又呈现多样化。

明清之际来越的明香人多以团体性移入，明香人较大移民团体诸如陈上川等移至嘉定、盘辚(边和)，杨彦迪等生活在美荻(定祥)一带，鄚玖父子等则在河仙建立统治。这些明香人团体主要分布在今越南的中南部，尤以南部为最多，且多分布于濒海濒河的港口。

从越南角度观之，移民主要移至越南南方阮府政权统治之境，而非北方郑府。其一，南方阮府对明香人持包容接纳之态。这其中又包含三个因素：首先，南方阮府一直对中华文化持仰慕之态，接纳明朝遗民可以学习中华先进文化。再者，明朝遗民团体所占地域多数非阮府直接领土，南方阮府及后来的阮朝借明朝遗民之手控制了这些地区，扩大了国土。如陈上川、杨彦迪等人迁入的东浦地区原属于高棉人的真腊王国，至1698年，南方阮府政权直接控制东浦，并于该地设置行政区——嘉定府，自此东浦正式成为南方阮府领土。再如河仙镇，原为一较为独立之“港口国”，到1809年，越南阮朝直接派官员管理河仙地区，最终鄚氏家族于1833年结束在河仙的统治，河仙地区也并入了阮朝。最后，明朝遗民也带来了先进的各类技术，利于南方阮府和其后阮朝开发南方的国土。其二，北方郑府临近清政权，直面清政权的政治压力，自然对明朝遗民采取冷淡之态。据史记载，北方郑府的华侨政策较为严厉，如《钦定越南史通鉴纲目》载：“清入关薙发短衣，守满洲习，宋明衣冠礼俗荡然，往来日久，越人效之，乃严饬北人侨越者，言语衣服，一遵越俗，非有熟人引导，不准入都城边境居民，不得效其声音衣服，违者罪之。”[8]58当然这并非说没有明朝遗民移入北方郑府，只是在如此严厉的政策下，明朝遗民移入郑府的数量微乎其微，且“一遵越俗”而被越化严重，很难形成明香社区。

从明朝遗民角度观之，南方阮府距清朝距离更远，所以受到清朝统治者继续压迫的可能性更小。移入的河仙等地区，地势较为平坦且土壤肥沃，利于垦殖。移民聚集地多为靠河靠海之港口，交通便利，也利于发展贸易。

三、从明香到明乡

从明香到明乡的变革，其不仅仅是名称和管理机构的变化，究其根本是明香人身份的转变。其由明朝遗民转变为越南阮朝之子民，其独立性被取消。明香社是越南官方体系下的社区，不复其原先的独立性。从明香到明乡的变革也宣告着明香人已经融入古代越南之中。

(一)从明香到明乡的演变

目前史学界对与明香、明乡的含义仍有争议，一般认为“明香人”是清政权入主中原之际，移民至越南的明朝遗民及其后代。“明香”即继承明朝之香火、反抗满清统治之意，而“明香社”是这些明朝遗民聚众而居形成的华人社区或华人居住区。据越南史书《大南实录前编》载：“(显宗丙寅七年，即1746年)初置嘉定府，命统率阮有镜经略真腊，分东浦地，……又以清人来商，居镇边者立为清河社；居藩镇者立为明香社。于是清商、居人悉为编户矣。”[9]显宗孝明皇帝戊寅七年二月条这是明香社在越最早的文献记载，可以断定明香社的成立最早不会早于明崇祯十七年(1644年)，即明思宗朱由检殉国、清军入关之年。学者陈荆和认为明香社出现的时间应该在1650年前后，但笔者认为明香社出现的时间下限可以延续到三藩之乱结束(1681年)和明郑灭亡(1683年)左右，如上文所提及陈上川、杨彦迪等携部将移民至越南南方阮府就在此时间内。

明香社是明显带有自治性质的基层组织，明香社的成员有很大部分是明朝残遗部队，所以许多明香社是具有一定的独立武装，可自我保护，亦可自治。当然这种情况随着南方阮府不断扩张而逐渐消失，后期的明香社仅保留基层自治权利。至明命八年(1827年)七月二日，阮明帝下令“改正北客为明乡”，至此阮朝明香社开始改为明乡社，明香人改为明乡人。从“明香”到“明乡”，这是阮朝统治者利益诉求的体现。自1802年越南阮朝建立以来，其统治者对阮朝各地方的统治力度不断加强。由于明香社的特殊性，不利于中央政府对地方的掌控，加之数量庞大的明香人群体所带来的赋税利益，对明香人、明香社的改革刻不容缓。

从“明香”到“明乡”，不仅是基层组织形式性质的改变，更是侨民身份向越南本土身份的转变。明香人认同明朝子民之身份，是客居于越南的中国人，而明乡人是越南人，被赋予越南人同等权利，成为越南华族的一部分，更认同越南。而且相较于明香人，明乡人的血统更杂，成为不断与越南原有民族混血的混血族群。

值得注意的是，明乡人除了是明香人混血后代的来源外，还存在其他来源。据《钦定大南会典事例》载，对于清人(即清朝来越商人)在越所生之子孙，应“均不得薙发垂辫，系年到十八者，该帮长即行报官，着从明乡簿，依明乡例受税，不得从该祖父着清入籍。”[10]卷四四此举可能是为了增加阮朝的人口，同时也扩大了明乡人的来源范围，但这类明乡人无疑和之前明乡人具有一定区别。

(二)明乡人的政治基层组织——明乡社

自明命八年后，全越明香社陆续改为明乡社，并在一些地区陆续新建了一批明乡社。就地域分布、数量上观之，明乡社分布于全越，数量亦是远远多于明香社，但此时建立明乡社仍有一定要求，据史载，阮朝绍治二年(1842年)绍治帝下诏：“凡有五名以上明乡人之处，得准自行另立乡社”[11]189，并对明乡人的发型服饰也要做到“禁止剃发结辫”，此主要区别于其他来越华人。明乡社作为越南明乡人政治基层组织团体，与一般越南村社差别不大，在行政上隶属于县，在政府管理上设有乡老、乡长主持社务与管理社员，并对社员“造册呈报姓名”以便核查。相较于明香社，后世之明乡社已失去其自治之权利，但从政治角度观之，明乡社无疑已融入越南政治体制中，这也为明乡社之发展提供了政治保护，虽然是以失去一些权利为代价。

四、明香(乡)人在越封建时期的影响

明香(乡)人对古代越南的影响巨大。明香人多以军队来越，帮助越南开辟边疆增加国土。其后裔秉承中国读书为贵之传统，坚持读书至仕以治天下，明香(乡)人积极求学至仕，并参与越南的政治建设。相比古代越南，明香人及其后代明乡人作为先进生产力、先进文化的代表，他们积极改变了古代越南经济落后之局面，并积极传播先进的华夏礼仪文化，使古代越南成为“小中华”之称国家。

(一)政治参与

明香(乡)人在越南封建时期积极参与政治建设。明朝遗民陈上川、鄚玖等携部将家族渡海来越，开拓东浦和河仙地区，后东浦和河仙都并入了阮朝，开拓了越南封建时期的领土。特别是鄚玖的后代携河仙明香人直接参与了阮府对西山军的战争，在战争中做出了巨大的牺牲，其后又参与了阮朝的建立。

许多明香(乡)人以出众的才能和丰富的知识，走上仕宦之路，在越南中央朝廷担任高官重臣，备受重用。如明乡人潘清简，他是越南南坎地区第一位进士，历仕三朝，官至协办大学士，并兼任多份要职，深得阮朝皇帝信任。阮朝其他名臣如吴仁靖、郑怀德等，皆为明香人的后代——明乡人。

(二)经济建设

在明香人来越之前，南方阮府的南方地区和真腊王国的东浦地区多为不毛之地。明香人在此开垦荒地，从事农业生产，进行商业贸易，将这些地方开发成有一定规模的城镇。如鄚玖父子开发河仙，传播中国的先进技术和文化，使一个原来海盗出没的渔村，变为帆樯联络、户口稠密的“港口国”。另外，鉴于多数明香(乡)人有一定文化水平，又懂算数记账，南方阮府及阮朝委任明香(乡)人担任通事管理海外贸易，并检查船只称斤和设定价格。

华人华侨向来是勤劳勇敢之群体，明香(乡)人积极参与古代越南的开发，在使自己致富的同时也使古代越南一改经济落后之局面，使古代越南屹立于东南亚之桥头，明香(乡)人是古代越南经济建设的重要力量。

(三)文化建设

越南，自古以来一直深受中华文化之影响。在越南封建时期，移入越南的华人华侨一直身负传播中华文化之重任，明香(乡)人也在特定时期传播着中华文化。以河仙为例，明香乡人迁至后兴礼仪、建孔庙私塾，教子弟识汉字和读经书。一时间诚如法国学者保尔·布德所言：“在鄚玖的努力下，河仙不但已变成一片可居地，而且还是一个令人喜爱的地方。鄚天锡又进一步地把它改造成一个文化中心。”[12]217

这一时间，随着明香人的移入，佛教文化也不断在越传播。除上文所提元韶禅师外，还有著名的石濂大汕和尚。石濂大汕和尚原为广州光孝寺住持，属禅宗之曹洞宗门人。曾受越南阮氏政权所邀，赴越南顺化授戒传法，在弘扬佛法的同时也传播了中华文化。

此外，明乡人群体中文人、学者辈出，积极参与越南文化建设。如朝官郑怀德，既是朝中大臣，也是文史学者，其著有《嘉定通城志》一书，该书详细记叙越南南圻各镇之建置、疆域、风俗、土产、城池及华侨事迹，是研究17—19世纪越南南圻社会、经济、地理及华侨历史的重要史料。

五、结语

中国是多民族之国，民族迁移历来是常态。对于中国古代民族移民，国内学者往往关注于少数民族国内地域之迁移，对汉民族的海外移民往往较为忽略。明香人，明朝之遗民，因国内政局变动而移民至古代越南，通过混血和地域变迁，最终演变为越南普通华裔民众——明香人。明香人的较为独立之社区(明香社)也转变为古代越南一般基层单位，即明乡社。“明香”与“明乡”虽一字之别，但意义相差万千，是身份认同和国籍认同的重大转变。明香(乡)人作为华夏之移民，秉承华夏之优良传统，积极参与古代越南之建设，应有不朽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