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燕燕
病,形声字。字从疒,从丙,丙亦声。
本义:身体的内患。
病与疾相对,“病”是身体内患,如肺痨、肿瘤之类;“疾”是身体外患,如骨折、兵创之类。
在中国文化当中,“丙”是火的意思。在五脏器官里,丙又代表心。所以,“丙火”又可以叫“心火”。心里感到不适有火,人就得病了。
关于“病”,人皆惧之,其形多样,苦痛难耐;其义深邃,医者和“田野”自站不同视角、自持不同看法,抛开“科学”与“非科学”的孰是孰非,碰撞之间,常常可见世道人心。
——题记
蜘蛛胆
蜘蛛胆(带状疱疹),医者释义:带状疱疹是由水痘-带状疱疹病毒引起的急性感染性皮肤病。对此病毒无免疫力的儿童被感染后,发生水痘。部分患者被感染后成为带病毒者而不发生症状。由于病毒具有亲神经性,感染后可长期潜伏于脊髓神经后根神经节的神经元内,当抵抗力低下或劳累、感染、感冒时,病毒可再次生长繁殖,并沿神经纤维移至皮肤,使受侵犯的神经和皮肤产生强烈的炎症。皮疹一般有单侧性和按神经节段分布的特点,有集簇性的疱疹组成,并伴有疼痛;年龄愈大,神经痛愈重。本病春秋季节多见,发病率随年龄增大而呈显著上升。有自限性,病程一般2~3周。本病愈后可获得较持久的免疫,故一般不会再发。
上了大学后,我才知道,“蜘蛛胆”的学名是“带状疱疹”,始作俑者是空气中常有的一种病毒,其实与长相恶毒的蜘蛛并无多大关联。按照医学解释,像我一般小时候出过水痘的人,恰巧是“带状疱疹”的好发人群。因为幼时对所谓“蜘蛛胆”这种皮肤病的惊怖见闻,到如今,每每于疲乏不适之际有意无意抚抚腰侧,若有麻木或刺痛之感,内心即惶惶然,担心此处不久会悄然升起一片潮红,潮红之上再密布大小水疱,那就糟了。虽然,如今发达的医学告诉人们此非大病,但患者依然疼痛着心烦着,见者依然避之不及。
1987年,我8岁,平素住在成都北郊的“红柴厂”,按照惯例,在暑期来临时去母亲工作的县城度夏。那时母亲在彭州的客运车站工作,这个车站不大,却是小县城能赶“成都车”的唯一地方,因此这挨着城边、并不起眼的单位也就重要了。
彭州的农民背着背篓去成都做生意,那个篾条编成的大家伙里,放的是成捆的芹菜或者堆起的腊猪脸,城里人很稀罕这些物美价廉的“土货”。赶“成都车”的人很多,成团簇拥在一天只有一早一晚两班的客车旁,待狭小的车门慢慢张开,便一拥而上。背篓年深日久难免朽烂,在推挤当中,外伸的篾条除了刮花其他旅客的衣衫,引得人群中发出尖叫:看到起嘛,这是“的确良”哦!偶尔,篾条还会碰到立在车旁穿着赭红色高跟鞋的检票员的手背,在突如其来爆发的脏话之后,是一番夹着白眼的刻薄:
“老表,我说你背起个背篼赶啥子车嘛,直接走起去嘛,还省几个钱给你脚上换双鞋,免得臭得人打恶心!”
“大妹妹,你晓得不,这一来一去的时间省起,我都又可以去供销社买化肥饲料了。莫看不起我们这些种地的,我们盖楼了,你们也还住的‘偏偏。”
“老表”一边说,一边朝车站对侧的一排平房努嘴。在检票“大妹妹”即将转换怒色之际,那头刚下车的“成都人” 竖起耳朵已听了一阵,遂上前几步,做起和事老,针尖大的事,算了算了!边说边笑着扶扶黑边的眼镜。“成都人”带小孩赶车到彭州来玩,九峰山、银厂沟已经渐渐有名。可惜,这些临近汶川的好景点,在2008年的那场特大地震中,已经永远被倒下的山峰掩埋。
城里人鄙视“老表”们,可车站的人来人往间,“老表”却输送了最多的传说。算来,一大半与“病”相关,说得多了,有名有姓有鼻子有眼,听者竟也渐渐信了。
“老表”说,他们乡里有人在田里忘了带水,口渴了,看着一旁关渠堰里的流水还不错,就捧了几把喝下去,过了一段时间,喉咙直发梗,摸起颈项子感觉像有包。后来,渐渐到了咽不下干饭的地步,到县医院看,说是“食道癌”,让转到“川医”(四川大学附属华西医院)去看,医生一检查说喉咙快堵完了,没救了,那人只好回家等死。这时奇事居然出现了,邻乡不信邪的赤脚医生偶然看到这个水米不进的垂死之人,让他张开嘴来给瞧瞧,拿手电筒仔细观察间,赫然发现那个堵住食道的包块能够动弹,于是,二十出头的赤脚医生毛起胆子,用镊子弄破那个包,从里面夹出了几个圆滚滚血淋淋的东西——几条早已吸饱血的蚂蟥。
“想是那人喝的河水里有蚂蟥蛋,直接附在喉咙上了。”蹲在车站台阶上候车的“老表”,举起长长的烟杆美美地吸叶子烟,他讲的事情连穿高跟鞋的检票员也听进去了,我们几个凑热闹的小孩吓得浑身打抖。
“怎样?蚂蟥那家伙坏呀,只要在水田里它敢趴我腿上,我就拿烟杆熏,保准一个个蔫不拉答地掉下来。”
那排作为车站宿舍的平房旁边,有一个假山池子,沒人照管,死水里头长点东西很正常。逢到大雨,池水外溢,便有小片枯叶似的蚂蟥出现在池边水泥地上。在听过“老表”的故事之后,几个小孩只要看见那小东西,便见鬼一样尖叫着跑开。等跑远停下才发现,浑身上下已经铺了厚厚一层鸡皮疙瘩。若干年后,我在部队医院工作,有风湿免疫科的医生利用蚂蟥中的一种——金线蛭吸淤血治病,我听闻倒吸凉气:我是宁肯患处淤青发肿疼痛一月,也不愿意让这吸血鬼在皮肤上待一秒哇!
至于“蜘蛛胆”这种病,更是经“老表”的口发扬光大。原本,川西坝子早有传说,蜘蛛有毒气,它要是爬过人身上赤裸的皮肤并撒尿,那么人就会得吓人的“蜘蛛胆”。“老表”说,切,蜘蛛胆?我们叫“蛇缠腰”好不好?腰杆上,肉皮先发一坨红底子然后起水疱子,没几天就破水了,好家伙,那玩意顺着水渍,蔓延着长,在腰上缠满一圈,跟条腰带似的,人就完蛋了。喏,解放前我舅妈就死在“蛇缠腰”上,要死的头几天,疼得呼天抢地。“老表”土归土,可人家到底是个花甲老人,见识是有的。
车站的平房很潮湿,内里蜘蛛横行,多是那种比黄豆大一点毛茸茸的,鬼鬼祟祟,总在人晨起拉开窗帘的一瞬间突然露脸,如果你惊叫,那它会迅速跳过窗帘的几个皱褶,朝你的手臂进发,当然,那玩意是万万沾不得的。你闪电般缩回手臂,还好,蝇拍也在窗台旁边,抄起家伙狠狠一下,哟,钻那边墙缝里了,半晌,又露脸了,再来一下,满满一疱深绿的汁液——瞧,这些就是导致“蜘蛛胆”的毒液。当然,也有不信邪的,比如我那个60年代从农大辍学,做了一辈子“老姑娘”、“小摊贩”跟“保姆”的大表姑,她若是看我张牙舞爪追击沿着窗沿惊逃的蜘蛛,便会拦下我讲:蜘蛛也是生灵,吃蚊虫,能带来福气的。当然,这样的人毕竟属于少数。
清醒的白天当然可防可控。夜里,车站这样的“小单位”经常停电,末了就靠一台嗡嗡作响的低功率发电机维持职工家属的夜间用电。我还记得,黑白电视机都没法负担这样的低电压,常常出现黑屏的现象。所以,低矮屋顶吊着的昏黄灯泡下,大人们聊天织毛衣或者拿着点杂志报纸的凑着光瞧瞧,小孩子桌子上加个小台灯做作业,或者下下弹子棋。小小的毛脚蜘蛛就以大片暗影为有效遮蔽,悄然爬到人的身上。如果关灯睡觉,就更不用说了,它想在人体的哪个部位停留撒尿,都能做到。基于现实情形,车站的女人们认为,要防可怕的“蜘蛛胆”,杜绝蜘蛛的侵袭,要做到两点:一是房子不能太潮,二是必须爱干净,经常打扫。
1987年的夏末,车站里有人得了蜘蛛胆,是个9岁的女孩,名叫小角,是我邻居的孩子。
说起来,这户邻居的孩子会得蜘蛛胆,在众人看来几乎带着必然。一是这家人住在平房最角落的一间,那个地方平日晒不着太阳,又紧靠公用洗衣池,水渍常年不干,他家的门槛上都生满青苔。论起来,小角的父亲是复员回来的汽车兵,是车站的客车司机,名正言顺的正式职工;小角的母亲却是当年嫁给兵哥哥的乡下妹子,虽说也在车站干检票的工作,从身份上讲却是个临时工,除了没有季度奖年终奖,还有许多待遇享受不到,比如去县医院看病要自己掏钱,在车站医务室拿药也要看人脸色。皆因平房属于单位宿舍,分房要打分,小角家里有临时工拖后腿,自然落不到好。“你们这些人哪!有房住就不错啦!看看隔壁灯泡厂!”车站书记每次开会都很神气。据说,灯泡厂里宿舍很有限,甚至结婚的“单职工”都得挤4个人的集体宿舍,如果家属来了,要请屋里其他3个人到县里电影院去看一晚上电影。
二是小角的母亲不大爱干净,这是车站女人们的统一认识。比如,小角妈养鸡不是像车站其他人那样,在平房前搭一个笼子关起来养,而是像农村那样放养,几只花鸡母随意地在屋里屋外踱步拉屎,再加上没有硬化的“三合土”地面,只能扫地没法拖地,小角家就不大可能打扫得干净了。别的小孩子穿得整洁,衣服两天一换,但小角不是,她的辫子总是毛毛糙糙,衣服一连穿四五天,上面是一块一块的污渍。私底下有人喊小角“农民娃儿”,她户口是农村的,随她母亲——上世纪80年代国家规定小孩户口必须随母。小角妈户口农村,没兄弟,在城里没有正式工作所以鄉下还有地有农活,小角妈需要城乡两头跑,也就分外忙。最开始车站女人喜欢拿小角妈说笑,后来总见她从乡下拿点花生豌豆核桃之类馈赠,也就不好再说了。虽然,有时看见她的一些作为很想拿出来宣扬揶揄一番,但刚说两句,便觉得哪里有点什么不对,悻悻地住了口,由着心里的小虫子爬来爬去。
“不管咋说,小角妈人还是对的,那些人不喜欢别个,离远点就行。”我母亲总爱这么说。在小角得蜘蛛胆之前,“小角脑壳上有虱子,莫跟她玩”的说法,在车站的孩童中间流传甚广。
“乱说,现在哪里还有人生虱子。”我母亲讲。母亲跟小角一家走得近。一段时间里,小角妈常带着她去县城边的集市选购山里的野生菌,小角妈懂得辨认哪些能吃,哪些有毒,两人很有些交道。
因了各种必然偶然,小角在野生菌落幕的“立秋”之后发病了。
“奇怪,今天蚊子怎么这么厉害,好痒好痒,还发疼。”小角隔着一层裤子抠着大腿,“我感觉这一大片好像起了好多疱。”小孩子家到底不觉得有多恼火,我和小角围着平房一侧的小花坛玩了一下午,采摘粉红色的水仙花打算拿回去染指甲。
小角的病直到晚上九点过才被她妈发现,那时已经灼痛难耐。小角妈像往常一样打好热水,督促女儿擦身子,看见她怎么也不肯碰大腿内侧,恼怒之下上前查看,才发现靠近隐秘处有一大片水疱,大大小小,颜色发黄,很是怕人。小角妈一惊,叫来算得有见识的小角爸,夫妻二人确认女儿得了“蜘蛛胆”。但好在,“幸亏没有长在腰上。”换在今天,人们的第一反应肯定是去医院解决问题,但在小角一家,想的却是明天找“高老师”问问。
“高老师”何人?车站医务室的“医生”,农村赤脚医生出身,传说是一位总站领导的家属。高老师是在小角妈之后来车站工作的,虽然是正式职工,并且“以工代干”,但跟以前医务室的人不同,她素与小角妈亲厚。更关键的是,车站的人认为,她的“土方子”颇为厉害,很见效。比如,摘下昨夜刚开过的昙花拿来炖猪肉,连汤一起喝完,可以治疗心痛症;去找车站门口小馆要点黄豆渣,搓成丸子吃,可以治糖尿病——无独有偶,我在今年的一次采访中,得知不光四川民间,就连巴渝民间也有这种土疗法。据说,住平房那头的廖大妈一边吃豆渣丸子,一边拣肥肉吃,也不见犯病了。与高老师的“土方子”比,县医院实在不值一去,尤其临时工们以及农村户口的孩子得自己掏钱的情况下。要说县医院的“拙劣医术”,我算活生生的例子。在县医院打针治扁桃体化脓,两针下去,高烧没有退,身上却起了风团,待到去打第三针时才有老护士发现,针药过期了,身上的风团属于过敏现象。彭州离成都近,那时读过医药大专的人都会往成都调,调区级医院。
高老师在翌日告诉小角父母,“蜘蛛胆”是有简单的土方子治的,就是把生糯米嚼碎,敷在患处。后来才知道,由于国人对蜘蛛多是怕的,继而衍生出许多与之相关的“土方子”,有效与否不敢论断。2018年,我在中科大采访,还听得一个故事。中科大有一个毕业生,后来作为哈佛大学2016届毕业生的代表,在致辞中讲述了自己童年时被蜘蛛咬伤的故事——关于一位农村母亲如何用土法给儿子治伤,很接地气。他甚至以这个故事为引子,解释了科研的意义:“成为世界不同地区的沟通者,应该找出更多创造性的方法将知识传递给像我母亲和其他农民那样的群体。同时,我们的社会也应该认识到,对知识的均衡的传播,是人类社会发展的关键环节,而我们也能够一起奋斗,将此目标变成现实。”
出身农村的小角父母笃信同样来自农村的赤脚医生的“土方子”。小角才九岁,自然不会把长疱疹这件事太放心上,几个小孩在平房外逗猫玩。小角妈在厨房找到还剩的一小袋已经有点生虫的糯米,掏出一小把,塞到嘴里,艰难的咀嚼,伴着唇齿之间的微小脆响,面目上现出难受的光景。
“以前过‘粮食关的时候不觉得,现在嚼点生的,还是有点打恶心。”小角妈跟出车回来的小角爸说。
那团嚼得稀烂的米糊,平平地敷在了小角的大腿内侧。初时这团浆糊又黏又湿,天热只一会工夫,就干成了一层壳,白白的翘着。这一下,疱疹看不出,倒像一种别的与脱皮有关的病。
小角照例又到我家来玩,随性地坐在大床边——那时平房只有两间屋子,外头一间通常摆一张双人床,是大人的起居室,倒也没有多余的沙发凳子之类。小女孩穿裙子,淘气地叉着腿。母亲一下就注意到小角大腿内侧的异样。
“你那里怎么了?”母亲惊惶地问,她那天刚换了新床单。很明显,那层干掉的糊已经落了很多屑到床沿,“哎呀,看着怎么有点像牛皮癣!”
“嗯,不是的。”小角在吃一块绿豆饼,答得漫不经心。
“哦,小角得了‘蜘蛛胆,她妈给她糊了米粉。”我帮着小角补充。
“她家蜘蛛是有点多。哎,大人也太不当心了。”母亲放低声音说。
待到小角回家吃晚饭,母亲趁烧菜还差点火候,抓紧时间把床单换掉,“不但要换,还要好生洗,你看,又多了好多事。”末了,母亲还严厉地告诫我,这段时间离小角远点,她那个疮子是会传染的。
一天天过去,小角妈依然忍着恶心嚼米糊,敷着米糊的小角依然在平房前嬉玩,但小伙伴们明显对她躲躲闪闪。
“哦,我妈招呼我回家吃西瓜了。”一个小伙伴跟她分手道别,平时她们会玩到晚饭前。
小伙伴屋里果然有一盘切好的西瓜。包括我的母亲,几个车站女人围坐,吃西瓜搭配的谈资正是小角腿上的“蜘蛛胆”。谈论“蜘蛛胆”,自然连之前不好说的话都说了出来,难得如此酣畅痛快。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结论是:“老表”终究是“老表”,各种坏习惯,所以怪病才会找上门。
可惜的是,米糊终究没有治好蜘蛛胆。一个多礼拜过后,那片可恶的东西竟然在大腿上蔓延开来,东一块西一块,初起粉红,伴痒痛,然后在其上起浑浊的水疱,看上去就和传说中的“蛇缠腰”的长势相仿。小角妈哭得眼睛通红,取了些钱,决意带女儿去成都的大医院看病。
但她们在临去的前一晚却意外得到了一瓶药。平房的一位邻居家里来了客人,是从“川医”进修回来的县医院的年轻医生。他看见了焦急的小角妈和有些惊惧的小角。
“这个是带状疱疹,已经发展到了末尾,搽药就好。”小伙子很肯定,并且连夜找了一瓶药给小角妈。药装在塑料瓶子里,是粉红色的浓稠液体,贴着简陋的小标签——“炉甘石擦剂”。小角妈虽说已经下定去成都看病的决心,但觉得试一试还是可以的。挨着患处擦一遍,不曾想到,只一夜工夫,原发的旺盛的疱疹全蔫了,几块蔓延出的粉红斑块消失不见。
饶是如此,被惊吓了多日的小角妈还是带孩子跑了趟成都。
“这就是对症下药。”“川医”的医生对匆匆赶到的小角妈说,“看来是有效的,就拿这个炉甘石外用药给孩子搽。”
“可是……”小角妈还想说什么,医生已经喊下一个病人了。大医院数十年来都有很多人排队等待。
三天后,小角痊愈了。
炉甘石擦剂能治“蜘蛛胆”,那必是了不得的药了。后来,车站里有人生了热毒疹子,比“蜘蛛膽”自然轻太多了,也专门去医院开廉价的炉甘石擦剂来搽,但奇怪的是,居然没能发挥什么作用。
其实,这种擦剂只是普通的外用药剂。前些年有个皮肤科医生对我讲:“蜘蛛胆”——带状疱疹病毒是“自限”的,生存周期有限,能够自生自灭。或许,搽了炉甘石粉就起效,是因为病毒已经发展到消亡期了。你说会死人?如果引发严重并发症或者感染,倒是有可能。
就算“蜘蛛胆”能“自生自灭”,但它毕竟在“民间传说”的加持下添加了许多恐怖印记,没有患者愿意去等去挨。学历越来越高的医生们,也仿佛看透了患者的想法,治疗上更为重视,动辄就要求“住院治疗”。至于简陋的炉甘石擦剂,早就被医生们束之高阁了。
2014年,母亲大病入院,父亲急火攻心,腰上有一片地方,无缘无故疼了一个多星期,是那种挨都挨不得的疼,日夜不停。待疼痛转成刺痒,密密麻麻的小水疱便发了起来,这是“蜘蛛胆”,生在腰上——恰是传说中最吓人的那种“蛇缠腰”。父亲一向“甩得伸”,粗心大胆的,在我们再三催促下,才去成都市最负盛名的皮肤病专科医院看病。专家在腰上左看右看一番,开出一叠检查单。父亲东奔西走做了一整天检查。拿到一堆结果后,那个专家面色严肃地告知父亲:“你看你有‘三高呀,特别是血糖不好,瞧,马上就7.0了,这样带状疱疹很难痊愈的。稳妥起见,建议住院治疗。”父亲一听立时急了,这位医生呀,这段时间家里有病人,事太多,没法住院啊!最后,硬逼着那个专家开了几袋药,内服外用的都有。可我父亲呢,一会要换班看病人,一会儿要去医院送饭,有时在医院陪床,有时太累回家连脸脚都不洗直接倒床,所以,那些治“蛇缠腰”的药没有按时吃或者忘了搽,但也没见破水蔓延什么的,腰上接连痒痛了一周,后来竟也一点点挨好了。因为好得很顺,家里人甚至质疑父亲生的不是“蛇缠腰”。不过,有的东西确实难说。
再说个事。长大后的小角在成都安了家,是一个富裕家庭的全职太太,她住的两层楼的花园洋房树木葱茏,蚊虫多,屋里亦常有大个的蜘蛛出没,它们逐食而生。小角妈在女儿家住,见着蜘蛛依习惯追着打,但戴着檀香手串、有些发福的小角却时常嘟囔:不要打蜘蛛,周围老人说啦,蜘蛛是带福的呀!有时,小角妈追蜘蛛追得急了,穿着拖鞋不小心踏到露台,又会换得小角叫唤:妈,你怎么又踩出去了,一会儿屋里又全是黑脚印,可惜阿姨才弄好的地!
肠风
医者释义:非特异性溃疡性结肠炎是一种病因尚不十分清楚的结肠和直肠慢性非特异性炎症性疾病,病变局限于大肠黏膜及黏膜下层。病变多位于乙状结肠和直肠,也可延伸至降结肠,甚至整个结肠。病程漫长,常反复发作。国外又称为“溃疡性大肠炎”或“特发性结肠炎”。中医称为“肠风”“痢疾”“泄泻”“便血”或“脏毒”。
与可能自生自灭的“蜘蛛胆”不同,“肠风”是一个只能“挨”和“等”的病。恼人的“拉肚子”持续经年,人变得消瘦枯黄,甚至连括约肌都会松弛,日常生活满是尴尬。2002年,成都到重庆最快的莫过于成渝高速公路,客车有4个半小时的车程。去重庆看儿子的赵叔每回都早早买票,早早上车,坐到旁人一般不会选择的车载厕所一侧的座位,只是为了应付毫无征兆、突如其来的内急。现在的城际客车一般都没有再设置“厕所”,内急的旅客必须挨到服务站才能上卫生间。
“好在如今有高铁动车坐了,上面有解手的地方。”赵叔说。
1952年出生的赵叔,是父亲“红柴厂”里的同事,一位资深高级工程师,长相憨直,尤其嘴唇很厚,看似嚅动都费力。所以,旁人与之搭“白话”,他总是不痛不痒地回几句,然后咧开大嘴呵呵笑,对其中暗含的话茬,永无明确的观点。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汽车、农用车的需求量暴增,生产内燃机的“红柴厂”被上级领导认为有机会整合资源做大做强,于是耗巨资从国外引进了先进生产线,随之,厂里的“技术型人才”也分外吃香。正值壮年的赵叔,是厂里有名的液压机修理高手。當年凭着这一手绝活,他从一个高中都没毕业的车间工人,硬是转成了技术干部,再从一般技术干部做到“高工”。 赵叔带着好几个技校出来的徒弟。成日家,徒弟们很殷勤,不消说过年过节的孝敬,就连平日赵叔家里缺点油盐酱醋,徒弟们都能及时觉察,并争相填补。饶是如此,徒弟也没本事取得“真经”。因为,每每赵叔修理出了复杂状况的机器,都喜欢蒙着来:只见他把手伸进机器内里,歪着头半闭着眼,光光凭着手上的感觉动作,鼓捣几下,再搭上机壳,一声“好了”,机器便又隆隆运转起来。徒弟们压根摸不着头脑:师傅是怎么把机器修好的?也有精灵点的小子,主动买块前腿肉炒一碗回锅肉,配点凉拌猪耳朵,最重要的,是拿上几两小酒,请酒量小却爱酒的师父吃饭,几杯酒下去,等到师父耳朵根有点泛红,再小心翼翼地相问:那天您把手伸进机器里去,看都不看摆弄摆弄就好了,可真厉害!这里头有什么窍门呀?师父眯缝着眼,从厚嘴唇里迸出几句话:你小子,那点小心思。先把爬学会了,再学走!其实酒量不大的赵叔,还是没那么容易醉的。
“红柴厂”算得大厂,有几千号职工,故事几百箩筐都装不下。父亲很喜欢把厂里的趣事讲给家里人听,母亲对赵叔的作为很不屑:那个赵高工,分明是“面带猪相,心头嘹亮”!
说话莫那么难听,父亲说。
抛开“带徒弟”的故事,赵叔算得个和乐好处的人。有人排到星期天值班,恰好家里又有老人或者孩子的事要办,赵叔上前拍拍那个焦急的人的肩膀,主动跟他换班;中秋节,车间有大姐因为事情耽搁,结果领了剩的最后一份“冰桔月饼”,但一再表示不喜欢,说家里人就喜欢椒盐味或者火腿蛋黄金钩馅的,赵叔听见,就慷慨地把自己挑到的那份换给她,回家挨老婆张老师一顿数落,只是嘻嘻直笑。
那几年,赵叔是厂里绝对的“红人”。按说,有的人红就遭妒,明枪暗箭一股脑上,防不胜防,这种情况在国企单位里很常见。可赵叔是个例外。妒忌他见不得他好的人是有几个,就是找不到给他“按钉子”的机会。有人使的阴招是一起聊天故意往领导呀是非呀这方面去引,待你一回话,就抓住你的把柄了,反正怎么也说不清楚。但赵叔本来就不多话,但凡一扯上是非,立刻满脸堆笑:“我先走一步,张老师还招呼我买把小菜带回家呢!”说话的人只好满脸悻悻,目送赵叔微胖的背影渐渐消失。有人故意找点尖锐的话题,等着赵叔来跟他掰扯,比如在人多的场合这样说:“赵高工,听说你那天在‘比武会上展示的那手绝活儿,东郊有个高工前几年就用过了,严格说你算不上创新哦!”赵叔笑呵呵听着他说,然后笑呵呵地回答:“是吗?那你什么时候把你说的那个高工请到厂里来,咱们一块跟他学学。还有,液压机修理跟电机修理还是不大一样的,据我所知,他是做电机这块的哦。”然后谈笑风生地打饭、吃饭,夸赞今天食堂的“咸烧白”做得入味。
1995年初夏,“红柴厂”往“集团公司”改制,新编制里有了一个“总工程师”的位置,属于最上层的公司领导,赵叔则不出意料地成为这个重要位置的不二人选。人选厂里是确定了,还需要向上面打报告,等待上面考察、开会、下文,这样一来,等待的时间至少半年。半年吧,说长不长说短不短,要是一切顺利不伸出别的枝节还好,可就在这半年里,事情却突然起了变化。1996年春节,赵叔突然“肠风”缠身,此后一直缠绵病榻。
“一天最多得拉20道肚子”的赵叔,被单位从厂医院送进了“川医”,住院时已经因为脱水而神志不清。挂了三天点滴后,才勉强有了发出声音的气力。或许来势汹汹的“肠风”冲垮了他强行设置在头脑中的层层防线,他一反常态变得唠叨,在呻吟之间反复告诉来看他的人:“我是吃了兄弟媳妇弄的没刮鳞片的鱼遭的。对了,二弟媳妇。”
赵叔是家里的老大,有三个弟弟。四个兄弟当中,他算最有出息的,而二弟则算最倒霉的——八十年代从政府调到企业,九十年代他所在的企业不景气“内退”,每个月拿两百块“稀饭钱”。但二弟媳妇却是要强的,一个小学语文老师、班主任,当初只用了两年便通过自考拿到本科文凭。赵叔家里团年,原先约定是几个兄弟轮流操办,但有几年,赵叔都抢着操办,而且花钱在街上请馆子的厨子上家里弄,一桌子满满当当富富态态。团年饭即将开场之际,做东的赵叔还会先来一大段新年致辞,用他已经百岁的祖父的话来说,唯他是家族里的出息之人,有别于其他不肖子孙,堪为表率。但团年夜,二弟媳妇每每借故堵车之类,晚来几分钟,恰好错过赵叔热情洋溢的演讲。1996年春节的年夜饭是二弟媳妇张罗的,这个做东的机会是她拼命抢来的,理由是“替大哥庆贺”。当然,二弟媳妇的年夜饭全部由她自己亲力亲为,虽说样数少了些,但每一个菜都大份。尤其是圆桌正中那盘鲤鱼,至少有三斤重,炸得酥香,又做了豆瓣风味,很诱人。但那条大鲤鱼是没有去鳞的,二弟媳妇历来的饮食主张是鱼不刮鳞,因为鳞片吃了能补钙。
赵叔呢,特别喜欢吃鱼,厂里人都晓得他是“鱼猫子”。那天年夜饭大半条鱼都是他吃的,虽然看见鱼没刮鳞心里不太高兴,但还是抵不过诱惑。当天夜里守岁,就隐隐觉得腹胀,正月初一下午,就开始腹泻,连续几次,赵叔也很警觉,吃了黄连素、氟哌酸,并没能起效。夜里更厉害了,一连跑了十几次,最后拉出一片鲜红。
“你们不知道呀,堰塘里的淤泥都藏在那条鱼的鳞片底下,那个草鱼鲤鱼的要是不刮鳞,吃死人都有可能。”病榻上的赵叔拖着哭腔说,几乎逢人就说,而且反复强调是二弟媳妇亲手做的鱼。没有刮鳞的鲤鱼,似乎还散发着阴谋论的味道。
“大哥这样说话没道理。他之前肠胃就不好,稍微吃点不干净的东西,就会闹肚子,怪不到鱼鳞上。再说,没人逼他吃,对不对?”二弟媳妇逢人喊冤叫屈。二弟一家也住在成都北郊,几个老厂彼此相熟。大多数时候,话头并不是二弟媳妇主动挑起的,是别人想方设法绕到那上面去的,“哎,听说你屋头大哥团了年就不好了?”听完二弟媳妇的一通辩驳抱怨,旁人会心笑笑,然后做出安慰的言语、表情和动作。这样的对话,我与家人外出时遇到过两次。
其实,赵叔先前肚子不好是有点苗头的。父亲从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开始,就常与赵叔一起出差。他发现赵叔只要出差,黄连素便是必带的备用药品,且十有八九会用上。在青岛,赵叔一边就着温水吃药一边告诉父亲,这地方靠海,和四川这样的内陆水土差别很大,外地的人大都会有水土不服的表现,有人头疼,有人身子发软,还有人会拉肚子,而他属于肠胃敏感的那种,前一天吃多了海味,后面肚子就有反应。父亲不以为然,因为那几天他自己确实感冒了,并没有往深处想。
总之,“赵高工吃鱼吃遭了”的事流传甚广。
赵叔正月初一突然犯病,正月初二开始进医院。最先以为是普通的急性肠胃炎,去的是厂医院,可是几顿屁股针下来,并不见奏效。拉肚子时间一长,乏力低烧脱水,一堆症状都来了。不得已,厂里送奄奄一息的赵叔去了“川医”,住院输液一周,拉肚子没有完全止住,还多了土话叫“壁胀”的新问题——腹中发痛发急,如厕却只有一点脓血。“川医”给赵叔做了无数检查,验血、排泄物细菌培养、肠镜….无创的有创的,病人受尽折磨,所有检查的结论却都似是而非。个别医生还有更吓人的推测——结肠癌,理由是培养不出能合理解释病因的细菌,而肠壁的小溃疡很可疑,可验出的“非典型细胞”又不等于“癌细胞”。
“还是祖国医学博大精深,人民群眾的智慧无穷哪!西医拿不出结论,中医一个词——‘肠风,就把症状病史概全了。”一个消化内科专家感叹道。
来往于“川医”的第一年,听着专家教授们的各种解释和猜测,赵叔和家人的心情就像坐过山车一般,起起伏伏,惊险跌宕。这不算,渐渐的,厂里有了一种群众间流传的说法:老赵,赵高工,人好技术好,啥都没的说,连老天爷都觉得所有的好事不能叫他一个人拿去了,所以来了恼火的病。父亲对这种说法不以为然,而母亲却又扁嘴:“这叫人太精有天收。”领导们之间交流的信息是“老赵可惜了,身体不好”。1996年春天,上头派下工作组来考察“总工程师”人选,这些说法自然也传到了工作组耳朵里,因为“身体原因”,赵叔被认为“不胜任”,“候补”程序启动,他的“徒弟”——一个年轻的“高工”幸运地“捡了个漏”。后来知道,也不完全是“捡漏”,那个徒弟本来也是上头某领导的女婿,是市里的青年人才,当年还是赵叔主动要带他的。
综合种种,本来春风得意的赵叔,确实是被一条没有刮鳞的鱼害惨了,如果这条鱼真的与他发病有因果关系的话。之后数年,恼人且无解的“肠风”死死缠上了他。
不过,在历经“肠风”的花样折腾以后,赵叔也顾不得这许多的功名利禄了,再争强好胜的人,在经久不愈的病跟前,只有任由那企图心一点一点地灰下去,哪怕有点正常人的生活就阿弥陀佛了。同时,还得眼睁睁看着,周遭境遇发生的变化。初始,有许多看他的人,有人主动送熬得雪白的鲫鱼汤,鱼是别人钓的土鲫鱼,鱼鳞当然是刮干净了的,鱼汤整整送了三个月。大半年过后,赵叔又病紧住院,他爱人那段常常出差,在厂里找他那帮徒弟帮着送饭送汤,都推说忙,竟然没有一个人应允,最后,还是我父亲念及同事情分主动担下了这个事。若干年后,赵叔倒真心跟我父亲格外亲厚了,从重庆看儿子回来,总要给他带点小礼物;2003年我调去重庆工作,他也让儿子多处关照帮忙。
“我来试一下。”1999年,一个叫欧阳的访学归来的医生主动找上了赵叔这个棘手的病人。在消化内科,快40岁的欧阳从国外导师处带回的新观点还不太被接受,加上“人不大谦逊”,在科里算是个边缘化的存在。当时,专家们看见纠缠多年的“老病人”赵叔,一心只想打发他快点出院,不然,处境不利的欧阳也不会轻而易举地得到这样一个病人。赵叔已经不再计较给他看病的人是不是知名专家,只要能有效只要有个确切的说法,试一试未尝不可。
“他可是极有价值的病人。”欧阳兴奋地对不解其意的同事说。
“欧阳不像那些专家,他是一切都自己上阵。他亲自给我做肠镜,那时没有麻醉,但他手轻得很,也没大的疼痛。现在想想,他是把我当个科研病人对待,我在他那里看病治病,大概将近10年。”赵叔后来回忆道,“我在欧阳手上,差不多俩月一个肠镜。”
白天做肠镜,夜里欧阳在自己的实验室忙个不停。“欧阳一定从赵叔肠子上扯下不少肉吧?”这样想着,我常常下意识捂住腹部。几年后,欧阳得出了“非特异性溃疡性结肠炎”的结论——老百姓把这种经年不愈的拉肚子叫做“肠风”,当然全国各地可能还有些别的称呼,但这样正式的医学术语在国内提出还算先进。赵叔那来之汹汹又绵延数年的“肠风”,终于有了一个确切的说法。随后,根据实验室的观察,欧阳在国际期刊发出了几篇高影响因子论文。病因找到,治病的方法却仍在摸索,摸着石头过河。10年后,赵叔彻底放弃西医治疗,也不再大包小包吃中药了,转而做气功、搞食疗,用他自己的话来说,硬是用意念把拉肚子的次数控制到一天2至3次,虽然腹痛还是来得猝不及防。据说,当年“总工程师”黄掉以后,除了病紧住院之外,赵叔依然坚持工作,而且把自己的“拿手活儿”看得更紧了,他依然把手伸进机器里面鼓捣,末了机器复原运转,周围的人依然不知晓他内里的修理过程。
“如果我没有‘肠风,当上了厂里的‘总工,自然不在乎这些嘘嘘摸摸的小事。但我现在和将来只能靠手上的技术吃饭,就得把饭碗端稳。”赵叔对我父亲说。
没捂几年,厂子却像他当初得“肠风”一般,突然大量亏损,听说是最新上马的生产线太高端,生产出的东西不接地气——就好比满街都还跑着桑塔纳奥拓,你却在做宝马奔驰的发动机。青黄不接的“红柴厂”最终被其他企业给收购了,不过赵叔已经提前退休,常常跑到重庆安家的儿子那边。
2018年,我听说,当年并不被专家们看好的欧阳医生,一步步走高,已经成了中国工程院院士,主要攻关方向之一就是“非特异性溃疡性结肠炎”。算来,赵叔的“肠风”好歹成就了一个名医。
也是在2018年,害了20多年“肠风”的赵叔,抱到了第二个孙子,此时,他已经是一个头发花白很善于在重庆大小超市里挑选新鲜藤菜的老人家了,一个具有精明节俭持家特质的成都老年男性,区别于一众嗓门洪亮、行动粗犷的重庆老人。在帮儿子“带娃娃”的忙乱之际,赵叔回过神,突然发觉自己有半年没拉过肚子了,难缠“老病”终于消停了。
胆结石
医者释义:胆结石是指胆道系统包括胆囊或胆管内发生结石的疾病,属于常见的疾病。按发病部位分为胆囊结石和胆管结石。结石在胆囊内形成后,可刺激胆囊黏膜,不仅可引起胆囊的慢性炎症,而且当结石嵌顿在胆囊颈部或胆囊管后,还可以引起继发感染,导致胆囊的急性炎症。由于结石对胆囊黏膜的慢性刺激,还可能导致胆囊癌的发生,有报告此种胆囊癌的发生率可达1%~2%。
我在彩超精准发现胆结石的第二年,果决地做了胆囊切除手术,那时还没有出现任何症状。那是2012年,手术前一周,熟识的肝胆外科医生很贴心地劝我等一等,说胆囊总归也是人体器官,有用的,切掉毕竟会有点“副作用”。我却坚持自己的想法不动摇,相比于“健康无虑地生存”,一点“副作用”算得了什么。等到做完手术,拿到那几颗被胆汁浸润得发黄发绿竟有些小卵石模样的结石块,竟生出几分神奇的感觉,左看右看,想象究竟是什么物质可以凝聚成这种东西。是每天进食过量的胆固醇和脂肪?是经年累月在工作生活中积攒的怒气怨气?诚如彩超所见,结石虽属多发,但都不大,甚至不及一颗豌豆的大小,我似乎真有些操之过急了。但通过切除因为结石微微发炎的胆囊,我终究是获得了一种安全感。我坚持如此,是因为祖母的遭际。
1998年,因为胆结石做完胆囊切除手术的祖母,遵医嘱从成都第X人民医院出院,但出院不等于痊愈。从腰上缠着一根胆汁引流管回家那天起,祖母生命进入了倒计时。起初,因为暗暗折磨了她将近二十年的胆结石在某天下午激烈发作,疼到在沙发上翻滚呻吟,送到厂医院误认为是急性胃炎,吃了两天止痛药和消炎药不见好转,接着又被家里人送进成都第X人民医院这样的“大医院”,确诊,开刀切除胆囊,对于一个73岁算得精干的老人来说,一切本属顺利。但病理结果却大大出乎意料:胆囊癌晚期,平均生存期不足3个月。由于家人刻意的隐瞒,出院后的祖母并不知晓实情,她给阳台的紫茉莉浇水,给院子里的小鸡仔喂饲料,还想着再过几个月鸡仔长大了,熟莴笋出来了,又可以喝土鸡汤了。唯一不方便的,只是腰上缠的那根黄色管子,不好洗澡。
我还记得,从祖母体内取出的结石只有一颗,纯黑色,个头大且像个枣核一样,两头尖尖。
“你看,胆囊壁被这玩意儿刮来刮去,时间久了肯定发炎致癌。”捏着结石,父亲这样推测祖母的病因。
父亲说得对,癌症是痛的,但天长日久的结石痛加上刮花的伤口痛,最终遮蔽了致命的大病。
“要怪,就怪那颗结石怎么会长出来,为什么别人不会长那么大那么尖的石头?我听车站上的高老师说,人呀,动不动就生气的话,气积多了,就成了结石。”母亲说。
根据第X医院专家的推测,这颗大结石已经存在将近二十年。
祖母同母亲的婆媳矛盾,同结石一样,也有将近二十年了。
母亲在彭州工作,每隔两天回来一次,而且回来的时候常常是晚上过八点。其实,母亲回来的那顿晚饭是开得很好的,有大荤,那时大荤难得。祖母端出给她留的晚饭,有一小碗红烧肉,肉是五花,几乎全肥。母亲吃了两口便皱眉:“妈,肥肉太腻味了,您就不能给我留几块瘦的吗?”祖母在厨房洗洗涮涮,隔得老远,但媳妇抱怨的话却是声声入耳,她扭过头,冲着客厅的方向拉开嗓门:“你喜欢吃肥的,说肥的香,瘦肉柴又卡牙缝,我就记下了。再说,割肉也要起早托人,才拿得到有点油水的,你们年轻人硬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
母亲刚想还嘴,说这几块肥肉是祖母故意挑剩的,却想起外祖母前些天跟她说的:幺女呀,晓得你们婆媳不好处,但且忍忍,不要跟老年人吵,要折福的。于是,压下筷子勉强熄了火。再说祖母这人,不论已经跟母亲当面撕了多少回,但见着亲家母,还是一个劲夸媳妇好,媳妇懂事儿。亲家母如果说起女儿与女婿的纷争,那么祖母定然会告诉她,这些事情都是自家儿子不对,他不心疼媳妇儿,我心疼呀,万青就和我亲女儿一样!也不知祖母说了那么多言不由衷的“面子话”,心里会不会积上气。是嘛,儿媳妇顾家也努力挣钱,可她赶着回彭州上班,早上过四点就穿钉了钉子的高跟鞋,在“几间连一线”的闷罐房子里“穿堂过”,脆响的声音让被子里的人心惊;儿媳妇耿直呀,可她的性子一点就着,憋不得一点委屈……
还有,数十年爱而不得的郁闷,恐怕也是祖母这颗要命的胆结石的重要组成部分。
祖母喜欢在屋里说,年轻夫妻还是得有点规矩,有点做父母的样子。她说这话的时候,父母亲正在沙发上开着玩笑,嬉笑打闹,带着暧昧亲热的调调。
所以,母亲老说,祖母在的时候嫉妒她,嫉妒她和我父亲恩爱的样子。我说,她怎么可能嫉妒你?她的儿子多个人关心,不是更好?
母亲悻悻说,你不懂。但又不肯再讲下去。
祖父1976年夏天就去世了,我是1979年出生的,从来没见过他。从我记事开始,祖母就一直跟我说,祖父长相英俊,个头高大,最后入殓时,他的腿从灵床上伸出好长一截。祖父特别会吃鱼,吃祖母亲手做的豆瓣鱼,稀里哗啦,最后就见从嘴里拖出整根鱼骨头出来。祖父读书了得,从四川大学毕业,就进了重庆大学电机系当教授。虽属于旧时的包办婚姻,但祖母一说到逝去的祖父,被密密的褶子压得细细的眼睛,里头分明有小小的星星闪亮。祖母那么喜欢祖父,但两人并没有过在一块,一个在川西坝子,一个在山城。我問为什么?祖母只告诉我,那时条件不允许。什么条件,不清楚。
祖母去世几年后,我才从一个好事儿的亲戚那里听说:祖父祖母早年由各自父母做主订婚,可祖父在大学里有了女朋友,他家里以断绝供给、断绝关系相威胁,逼着回来成婚圆房。个头矮小、不能识字的祖母,是断断不能被祖父接纳的,更何况那俊秀多才的男子心中,只有一个独立敏慧的女大学生。于是,父亲成了那个年代罕有的独生子。祖父甚至不愿接祖母一同过活,父亲都是十岁上才被他带到重庆读书的。祖父的确喜欢吃祖母做的菜,可临死也没能让祖母陪在身边。祖母孤独一生,却不愿与祖父离婚;祖父终其一生,未能相伴挚爱。年长些,我读鲁迅与朱安的掌故,心头总会掠过祖辈的旧事,可鲁迅竟是没有碰过朱安一指头,而无论是否违背意愿,祖父祖母到底做了真正的夫妻,甚至还生下孩子。我相信,看见那暑月间出生的白白嫩嫩的亲骨肉时,祖父内心也一定流淌过初为人父的喜悦,甚至,会认真地看一眼经历昼夜苦痛挣扎才越过鬼门关的妻子——不爱,毕竟已是亲人。但终生遗憾已经深扎心底,无论祖父,或是不愿言说毕生悲哀的祖母。
知晓母亲的艰难,父亲一参加工作,便把她接到身边。从此,无论漂在哪里,祖母都必定与父亲一起。母亲的到来,自然而然从祖母的生活与情感中削去了许多东西。祖母在母亲的侵入下,越发热爱厨房,她霸占这片领地,不断创新方式方法,端出令人出乎意料的新菜,因为物质缺乏,肥肉、内脏是主材。如今微信朋友圈流传,这些东西富含胆固醇,不仅导致“三高”,还是胆结石的发病基础。
父母亲嬉笑打闹,可如果祖母喊身上疼,儿子媳妇立刻就很紧张。最初,祖母喊肩膀疼,父亲母亲一人立一边,给她按摩擦风湿药酒。1996年底,搬进厂里统建的集资房,比筒子楼更见阳光更通风,祖母的肩膀疼不知不觉好了。之后开始后背疼。其实,后背疼是胆结石开始发炎发作的症状,由怨气、遗憾以及胆固醇凝结而成的纯黑色石头,尖尖的角划伤胆囊壁,炎症日益加剧,可腹部除了有点发胀并无其它异样,倒是后背的疼痛有些明显。有人会问,这个病进医院做个B超就发现了呀?可上世纪九十年代,社会上各个单位都很少安排职工体检,更何况一个没有工作没有退休金的老人。
祖母的后背疼每一发作,全家都把注意力集中到了老人家身上,连正读高中、学业紧张的我也要加入。倒热水的倒热水,找膏药的找膏药,按摩的按摩。祖母小声地呻吟着,不知在众人的忙碌下,她的疼痛有没有缓解,但神色一定是欣慰的。
现在想来,父亲有过对这种频繁“后背痛”的警觉。
“妈,要不要到医院去检查一下?”
“去看这个干吗?我一天到晚干家务劳累淘神害的,你们几个有点孝心就好啦!”
病痛的小打小闹终于在1998年的秋天结束,剧烈腹痛发作后吃了几天胃药的祖母,在接连数天的闷油厌食后,被父亲发现与其他人相比,面色黄得很不正常,最终将祖母送进了第X医院。打B超一检查,发现胆囊里有一颗很大的结石,最要命的是,橄榄状的结石一半已经卡到了胆总管里面,以至于堵塞胆汁引起严重的黄疸。那天,手术结束、病理还没出来的时候,主刀医生告诉父亲,还差那么一点,胆总管就被结石堵爆了。手术很成功,对于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来说,毕竟这是有相当风险系数的——那时腹腔镜这样的微创术式还没有普及,都是肚子上拉一刀。父亲高兴极了,当下托人做了一面锦旗送给医生,可惜,锦旗送出的第二天,病理结果出来了——胆囊癌,一种恶性程度极高的癌症,且已扩散。随后有人私下告诉父亲,术中切下的胆囊看上去胆壁就很厚,作为一个有经验的医生,遇到这样的异常情况,应该果断采取术中快速病理检验,扩大切除范围。这是医疗事故啊,那人说。算了,听天由命,已经没办法了,父亲回答。
出院后的祖母精神了不到半月,很快,整个人萎了下来,吃不下东西,没有气力动弹不得,臉色黄得像表纸。一个月后,甚至水也喝不下,吃什么吐什么。起先,祖母只是认为自己生了场大病,家里姊妹也有七十岁上生大病的,但好了过后活过九十的也有,只要挺过去就好。直到有一天,她发现自己吐出了褐色的血丝。
“我究竟得了什么病?你给我说真话。我妈害病去世前也吐黑色的血。”祖母问父亲。
“您的病害错了。”父亲怯怯地回答。
“哦……”祖母长叹了一口气。
再往后,祖母即使再难受,性情上也平和了许多。得知真相前,她每天都追着父亲问,给她找到什么治病的方子没?如果父亲回答“医生还在考虑”之类的话,祖母会嚎哭着骂人。后来,她开始主动与母亲拉家常,甚至把自己拿手好菜的私密做法告诉母亲,“你是要和他们过一辈子的,一辈子长哩,几十年。”
我记得,祖母临走的前一天晚上,在病房里还一字一句地教给母亲怎么炖猪蹄才够软糯,仿佛这才是最重要的遗嘱。我和父母都喜欢吃炖猪蹄,用泡发了一整夜的大白豆来炖,先用大火把砂罐煮开锅,然后转小火炖上三个钟头,那猪蹄从皮到筋都糯糯的,咬一口都黏嘴。生命的最后几天,祖母一直念叨着要吃炖得软软的莴笋头。那晚,母亲做了喂给她。祖母虽然只咽下两小口,却一直称赞着——这是记忆中祖母唯一一次称赞母亲的厨艺。那一晚,一向话多的母亲安静地听着祖母的一字一句,手扶在祖母肩上,任她那白发稀疏的头紧靠自己胸膛。我的记忆里,她们俩从未如此亲近。虽然,隔着21年的时光,具体的语言,祖母最后的模样,母亲脸上的表情,都不那么清晰。
祖母去世后的许多年,或许是因为关注的原因,我常常听闻周围人得胆结石的消息,大多是每年例行体检时被彩超看出来的。除了事态紧急的胆总管结石或肝内胆管结石,患了胆囊结石的大部分人,还是愿意与形状大小各异的石头共处,就如他们与众多人生的不快那样和谐相处——毕竟胆囊保住了,胆囊还是人体生而有之的器官之一,不能说切就切的。很不幸,我是在2011年查出胆囊有几块小结石的,从此如芒在背。因着祖母那属于医学上的2%的概率,还是毅然决然赶在疼痛尚未启动之前,主动到医院切掉装着小石头的胆囊。人生要背负的东西太多,卸下那些让人不安的存在,到底是件好事。
妇女病
川渝民间称“妇科疾病”为“妇女病”。
医者释义:女性生殖系统的疾病即为妇科疾病,包括外阴疾病、阴道疾病、子宫疾病、输卵管疾病、卵巢疾病等。妇科疾病是女性常见病、多发病。
念小学的时候,子弟校里有个六年级女生叫做张泰(化名),才十二岁就有一米六五的身高,瓜子脸,眼睛又大又机灵,说话的声音就像夏天成熟的西瓜翻沙瓤子一样甜。对我们这些三、四年级长得像豆芽菜一般的小女生来说,张泰是我们对于美少女的实在认知。尤其是她的胸脯已经显山露水,两座小丘陵似的感觉,更是让尚未进入青春期的我们大大羡慕——平素常有小女孩子趁大人不在家,把父母床上的两条枕巾各自揉成团,塞到胸前,然后在家里的半身镜前扭来扭去。当然,对“小丘陵”的爱慕必须埋在心里,说出来是要被周围流着鼻涕的男生起哄嘲笑的。小女孩子们团在高了一个头的张泰周围。张泰喜欢偷偷看日本漫画,然后把其中那些跟恋爱有关的故事讲给我们听,绘声绘色;还时不时从家里偷拿口红等化妆品给我们涂抹。起先不觉什么,但我们和张泰越走越近,家里的母亲们却纷纷反对起来。
“嘘,我妈说了,不要和张泰裹得太紧,因为呀……因为她妈妈是个‘破鞋,身上有妇女病,她带着她妈传给她的病菌,和她玩会传染妇女病哟!”一个女同学向我们传达了一个可怕的信息。
张泰的母亲挺有名,不止在厂里,在整个成都北郊都是属于那种有故事的女人。张泰的母亲生下张泰的时候,已经有46岁了。人们传说,张泰母亲解放前是个妓女,还是“很红很赚钱”的那种——她是小时候被穷得吃不起饭的祖母卖到“妈妈”手里的。解放后,人民政府把她改造成了自食其力的工人,又在组织安排下,嫁了一个比她大20多岁的老师傅,也就是张泰的父亲。张泰刚上小学一年级,她的老父亲便去世了。张泰母亲平素不大露面,即使开家长会,她也是匆匆来,匆匆去。只隐约记得,那是个喜欢穿深色布料,身材清瘦,虽然脸看上去年纪很大却明显化着妆、收拾得规规矩矩的半老太太。
起先,母亲们命令式地阻止自己的女儿和张泰玩,并不奏效;而“妇女病”这一说法散布开后,竟再也没有女孩儿愿意和张泰交往。因为在大人有声有色的讲演下,“妇女病”既凶险更“脏”,好女孩是不会得这个的;得这个的,都是不守规矩、被男人沾过的坏女人,比如“破鞋”之类。“破鞋”的病都是要传染的,烂屁股烂鼻子烂眼,如果治不好就会变得人不人鬼不鬼。
被吓得远离张泰的,除了我,还有毛毛,一个父母都是子弟校老师的女孩子。
我和毛毛很要好。读初中一块看《故事会》,里面讲到一则故事:一个农村女孩毫无征兆地发现自己肚子越来越大,为了防止村里人指指点点,她拼命找宽松的衣服穿,可无论她有多么焦急,肚子还是一天天见大,逐渐长得像怀了好几个月身孕的模样。她一边千方百计隐瞒,一边按照土办法,杀了家里打鸣的公鸡,炖熟,然后坐在大锅之上,等待公鸡的气味杀死潜藏在自己体内的“蜈蚣精”。当然,这是不奏效的。最后,被父母拷问的女孩的哭声,惊动了下乡服务的城里医生,他查看女孩的情况,发现女孩既没“乱来”,更没有所谓的“蜈蚣精”,而是肚子里长了个巨大的卵巢囊肿,这是一种“妇女病”,即使黄花闺女也会得的“妇女病”。看完这个故事,我周身汗毛竖起,生怕哪天肚子里也生个这样的瘤子,倒是毛毛很镇静:不要信这些书上瞎编乱造的故事,我妈说了,女孩子只要结婚前不和男人乱来,是不会得病的。
“乱来”的定义,母亲们都语焉不详,我和毛毛一边成长一边探索。我们偷偷读一些书,观察春天的小动物,在大学寝室里猫着看光碟,逐渐搞清楚了“乱来”的含义。我们自己认定,“乱来”是说男女亲密接触的最后一件大事,与生孩子有关,与女孩体内那层膜有关,除此,拉手亲吻抚摸都算不得什么。我和毛毛这些“70后80初”,在我们的青春时代,小心翼翼地把握着这条底线。
读大三,毛毛跟我的聚会,开始谈论一个特别的话题:与大学谈的男朋友出去旅游的话,倘若住一个房间,应该怎样阻止青春勃发、欲火中烧的他进入自己身体。毛毛告诉我,其实她和男友什么都尝试了,除了突破最后一层底线,她还是不敢。
参加工作后,毛毛每每在电话里鄙夷地提到单位的女同事:那几个女的,连婚都没结,体检就主动去查妇科,查白带,怎么查?要让仪器伸进那里吗?嗬,这不是典型的“此地无银三百两”?毛毛告诉我,她就算做B 超也不会查妇科的,她是个大姑娘,哪里会有问题?
从2002年开始,毛毛发胖了,胖的部位很蹊跷,只有小腹。毛毛很气恼,因为她最反感的一个中学老师就是一个小腹臃肿的女人,而且是中年妇女,她才23岁呀。可她试了很多办法,怎么也减不下小腹。待到2005年夏天毛毛结婚时,去拍婚纱照,有一个摄影师竟偷偷问她:“美女,你怀孕几个月了?”才为人妇没有几天的毛毛又恼又怒,刚想发作,却突然急着小便。那段时间,毛毛的小便越来越频繁,其实夏天出汗多,加上筹备婚礼忙得团团转根本顾不上喝水,可就是老有尿意,甚至还有点憋不住的感觉。
毛毛的病是在懷孕时发现的。毛毛跟自己的母亲一样,属于“开门喜”——婚后第一个月怀上孩子,这一点,据说只有“大姑娘”才可能做到。验孕试纸初步证明“开门喜”,毛毛和家里人就开始等着两个星期之后,三甲医院的彩超能够看见小小的胚芽。毛毛的小腹显而易见地“出怀”,她母亲逢人说:我家幺女指不定是怀的双胞胎。
终于到了做彩超的日子,这也是毛毛25年来第一次做妇科方面的检查。探头才刚刚接触到隆起的涂着薄薄显影黏液的小腹,医生便叫起来:“好大的子宫肌瘤!啊,有17公分!这么大的瘤子,以前你都没有发现吗?!”毛毛的脸色骤然煞白,毛毛妈惊惶地喃喃自语:“啊,不是说怀上了吗?!”医生面无表情地接茬:是怀上了,可那子宫被瘤子弄得像怀了五个月娃儿那么大,变形金刚似的,你还指望这孩子能生下来?醒醒吧,赶紧做人流,然后拿掉瘤子,不然后面会发生什么,谁都说不清楚!
起初,毛毛妈不信邪,可接连走了几个大医院,结果都一样。医治方案很是冷酷,必须先刮掉孩子,然后挖掉大瘤子,没有任何回旋的余地。“我家女儿那么规矩那么好,怎么年纪轻轻会得这样的‘妇女病啊!”毛毛妈在病房里哀叹。隔壁病床是一个17岁的女孩,外阴癌晚期,同样是个母亲看着长大的好女孩,早先女儿说下面疼的时候,母亲觉得黄花闺女能有什么大事呢?
那个大瘤子绝非一朝一夕,它应该在毛毛的子宫壁上静静地生长了许多年,但也不是没有一点征兆。
在小手术连着大手术的三个月当中,毛毛告诉前去探望的我,说她陆续想起了很多过去没有放在心上的事情。比如,刚参加工作那一年,她仍在读研的大学同学被男友带着,瞒着父母,偷偷去一个郊区小医院打胎,子宫穿孔大出血生命垂危,她是在床上躺着接到男孩子的求助电话的,但她除了借出一笔钱,别的什么也做不了——因为那次她的例假一连来了十几天,人几乎都快撑不住了。再比如,她一直认为自己的小肚子长了很多很多的肉,肉应该是软软的呀,可摸上去却硬邦邦的。再比如,无缘无故的尿频,她刻意以少喝水来减少麻烦,可她没有想到的是,那是生着巨大肌瘤的子宫已经压迫到了膀胱…….
挖出生长多年的巨大子宫肌瘤绝非易事,肌瘤生了很多血管,手术中被切断的血管一瞬间喷出的血甚至飞溅医生护士一身。手术进行了4个多小时,前后输血1000多毫升。而在普通子宫肌瘤挖除术,最多一个小时,一般也不会有术中输血这样的危急情况发生。主刀医生在手术记录中写道:2005年9月10日1例,这是近两年我院妇科挖除的最大的子宫肌瘤,19*15cm。
好在,历经这个骇人的妇科手术,毛毛逐渐恢复如常,除了因为气血大亏从此变得虚胖之外。医生说,遍布疤痕的子宫必须恢复2年后才能尝试怀孕。5年后,毛毛怀上了孩子,这是她此生唯一的孩子。
2019年,毛毛已经是一个9岁女孩的母亲。对待逐渐长大的女儿,她不像我们的“50”父母,只和我们谈论如何做一个乖巧懂事的“好女孩”,在我们问出与生命相关的问题,父亲会“哎呀,不要说这些”,母亲会责怪“说这些就不是好女孩”。毛毛坚持自己带孩子,与自己小小的女儿交流生命的由来。上个月她告诉我,最近她正密切关注宫颈癌疫苗,准备几年后也带女儿去香港打针。毕竟,现在的孩子早熟,十几岁就恋爱了,有些事情,与其死命阻止,不如早防早好。
“笑疯子”和“哭疯子”
医者释义——
精神疾病:精神疾病又称精神病,是指在各种生物学、心理学以及社会环境因素影响下,大脑功能失调,导致认知、情感、意志和行为等精神活动出现不同程度障碍为临床表现的疾病。
心理疾病:心理疾病是很普遍的,只不过存在着程度区别而已,而且现代文明的发展使人类愈发脱离其自然属性,生活快节奏、紧张、信息量空前巨大、社会关系复杂、作息方式变化、消费取向差异、在公平的理念下不公平的事实拉大等,都使心理疾病逐渐增多并恶化。心理疾病种类很多,表现各异,而且有可能出现更多的以前都沒有注意到,或已经合理化(不认为是心理疾病)的类别。
严婆婆的儿子是“红柴厂”尽人皆知的疯子,最大的特征是见人就笑,人称“笑疯子”。
1991年,我家住在一栋筒子楼的2楼,隔着走道,严婆婆一家就在斜对面。筒子楼每户不到30 平米,最多的一户住了6个人。除了2对年轻夫妻,只有严婆婆家是2个人。那时,严婆婆的3个女儿都已经嫁出去了,唯有30岁的“笑疯子”还单身,跟母亲住在一起。平常,楼里的人时时可以见到“笑疯子”,他在厂里办了长期病休,可身体健康结实,成日家被严婆婆支使着去农贸市场买菜、到食堂去打馒头、去商店买米等等。粗粗看上去,娃娃脸的“笑疯子”特别显年轻,个头有一米七五上下,这样的身高在四川是难得的;穿得一本正经,春秋季节是一件白衬衫加浅蓝色牛仔裤,冬天穿黑呢子长大衣,竟是个有些帅气的小伙子。但仔细看去,会发现他一直在笑,是那种挂在脸上的带点夸张的微笑,什么事情发生都不会中断的笑。
楼下有土狗,又高又大,喜欢追扑楼里进出手拿东西的人,那嚣张凶悍的态势,连3楼成天说话冲乎乎的文姓大汉都不免惊得吆喝。那“笑疯子”端着几个白面馒头,在楼门口遇见前来挑衅的大狗。他不发一声,面上依旧笑着,只是弯下腰,顺手在地上摸索一根掉落的树丫子,一阵比划,狗就掉头了。听说,严婆婆一直张罗着给儿子说亲,好歹“笑疯子”每月有将近300元的工资收入,啥都晓得,又不打人,长得也好。介绍人给“笑疯子”说的媳妇儿,要么是没工作的农村妹子,要么是福利厂里缺胳膊断腿的残疾姑娘,据说,女子们对“笑疯子”都没什么意见的,但“笑疯子”却一个没看上。靠近傍晚,整个2楼都听得见“笑疯子”铿锵的朗诵声:三伏天下雨哟,雷对雷,朱仙镇交战哟,锤对锤,今儿晚上哟,咱们杯对杯!
小孩们是怕疯子的。某天,一个小孩骑在楼梯扶手上往下滑,这也是筒子楼小孩们最常见的玩法。路过的大人大多扭头看看,然后无奈地摇摇头,赶着上班去了。“笑疯子”提着菜篮子路过撞见,会立马大喝一声:“下来,打屁股!小心脑袋摔开花儿!”突然棒喝,惊得学龄前的顽童们一愣,仰头见是疯子,呀呀叫着,然后一溜烟儿地跑了。见状,“笑疯子”脸上戴面具一般的固定微笑,一下子变成咧开大嘴的乐不可支,还伴随着喜滋滋的双脚交替跺地。
当然,“笑疯子”可不是天生的,要不厂里怎会一直养着他?
“笑疯子”得病前,是铸造车间的年轻技工,八十年代初进厂的技校学生,原先厂头都称呼他“小严”。在以“建四化抓生产”为主题举办的各种比武和竞赛里,20岁出头的小严是绝对的“前三名”。小严也是厂里头一号的耿直人。赵叔是厂里的“老资格”了,长年累月他捂紧自己藏在液压机里的“技术秘密”,拒绝传授给徒弟的样子,虽说有点不好看,但没人好说他,除了“二杆子”小严。食堂里,小严当着正在吃午饭的赵叔和一众小年轻的面,啪地打开自己的铝饭盒,盒里盛着菜肴的热气便立刻升腾而起,这是小严从家里带来的一份红烧排骨,他一面拿筷子殷勤地夹给围坐的同事们,一面拿眼睛盯着赵叔说:“瞧,捂着藏着好菜,大家哪知道啊,打开盖子大家才晓得是真香啊!”若我父亲坐在小严旁边,会使劲在底下拿脚踢他,可要这样的话,小严保不齐梗着脖子叫出声:“我说什么了,你踢我做什么?!”赵叔脸色只不自在了一瞬,很快又是一脸不在意的样子,拿筷子一个劲儿扒白饭吃。小严在桌子另一头啪地搁下饭盒,眼睛还是瞅着赵叔,调皮地扬起嘴角:“开玩笑,别生气啊!”
“小严是有点混,但人家年纪轻技术好,又没缺席旷工,该调的级数还是要调的。”讨论涨工资的时候,厂领导是站小严这边的。
小严有个毛病,喜欢把八字还没一撇的“好事儿”先端出来公之于众。我们川西坝子有句老话叫做:好事儿要先猫起。就像妇女怀孕的头三个月秘而不宣的道理一样,等胎坐稳了,再与亲戚好友分享添丁之喜也不迟。可小严偏偏要先说,说出来博个风头。众人冒一句“吓,你厉害了!”令得这青春正好的小子笑意盈盈的臉上,变幻出眉飞色舞。
刚开始,好事儿预告了就预告了,那一撇还是能画上的,该发生的照样发生。可事情在1987年的成人自考之后起了变化。10个科目的考试结束没多久,就有市里教育局的“知情人”告诉他,他幸运得很,10科一次性通过。他惊喜了一夜,哪里揣得住,第二天就把这个并无旁证的“小道消息”公之于众。不到一个星期,几千人的大厂人人都知道铸造车间的小严一次性过了10科,即将拿到自考本科文凭。可是一个月过后,成绩正式放榜公布,大家赫然发现小严连挂了两科,而之前一直自嘲“考煳了”的一个女孩子,却10科全过。
“他那个市教育局的朋友是看他好耍,逗他玩呢。要知道,那时自考管得严级别高,市里哪会提前知道成绩?省里还差不多。其实这些事,稍微过过脑子就该知道。”父亲说。
1988年,厂里选拔优秀技术工人“提干”,小严各方面都算不错,所以排在候选行列,呼声比较高。一段时间,在路上他碰到赵叔,平日啥也不愿多说的赵叔也神秘兮兮压低声音告诉小严:“小子,听说你的事儿上会啦,我可是底下给你说了好话的!加油啊!”那段时间,许多人提前祝贺小严,小严也像模像样地提前请客吃饭。有两个月,小严的工资发下来就花得精光,甚至还向严婆婆和姐姐们伸手借钱。然而等到张榜公布,“提干”的却是赵叔的一个徒弟。
“这不公平,我哪点比不上那个臭小子?”小严冲进厂长办公室,想讨个公道,却跟闻讯赶来阻止他的车间主任动起了手。公道没有讨回,把车间主任打得手骨骨折的小严,先是在派出所蹲了两天,年底直接被降了两级工资。
第二年春节过后,落魄许久的小严一反常态地乐起来,他笑呵呵地贴上去告诉厂里的人——不管熟识还是不熟识的:他的能力被省机械厅看中,很快就要调去,是厅长亲自点的将……小严说得有鼻子有眼,起先,厂里是有人信的,但与小严冲突过的车间主任,坚决不信这个混小子有这种机遇和能耐,就四处托人打听,哈,结果还真没这回事。可被当众戳穿的小严在大家面前不羞不恼,笑嘻嘻地说:“这个呀,是秘密,机密,只有省里的领导才知道。”奇奇怪怪的言语还有很多,比如,小严回家笑着告诉严婆婆,要不了多久,他们全家都可以搬到北京去,因为国家机械部要调他去。
1989年秋天,小严被诊断出患有妄想症,从此长期病休。介于他并非“武”疯子,厂里允许他在精神病院住院治疗半年之后,回到厂家属区和自己的母亲居住在一起。出于人道主义关怀,小严虽然常年病休,却拿全额工资。
“笑疯子”或许幻想的都是很美的事儿吧,要不为何一直脸上带笑?他的病休生活,数十年来岁月静好,除了一直没有找上合适的媳妇。2018年,我在已经拆迁的老厂附近新建小区见到早已正式退休的“笑疯子”,虽说依然挂着一副面具般固定的微笑,却如正常人一样帮着他的外甥女看店收钱。他坐在柜台里,摇着蒲扇,用平板电脑追剧,好不惬意。偶尔,碰上一个两三岁的小孩,刚刚骑了一遍店门口响着儿歌的“摇摇马”,停下,却闹着还要骑。身旁的奶奶摸摸口袋,恰好没有了零钱买币,老年人又不会手机支付,为难间,“笑疯子”搁下平板,从抽屉里掏出一块币,递到孩子手里:喏,让你婆婆给你投起!儿歌又响起,骑摇摇马的小孩乐得呵呵笑,“笑疯子”坐在柜台里,一个劲儿拍巴掌,脑袋还左右摇晃,很开心的模样。
与“笑疯子”对应,厂里还有一个“哭疯子”,与“笑疯子”同龄。说是疯子,其实每每拿到最权威的精神病医院那里,都认为她没病。因为她认知正常,逻辑清晰,只是情绪过于低落,嗜哭,最后判断是“神经衰弱”——焦虑、抑郁、失眠。这些属于心理范畴的问题,过去人们统称为“神经衰弱”,现在已经没有这种“非正式”的医学术语了。
“哭疯子”是一个女技工,生得漂亮,据说在十九岁失恋以后开始得病的。但失恋并非导致她日常“哭哭啼啼”的直接原因,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却是失恋后彻夜彻夜的失眠。这种病态的失眠是惯性养成的,用今天医生的话来说,就是“应激期没有调整好或及时就医,被伤害的睡眠机制再难复原”。失眠这头怪兽带来很多副作用,包括可怕的斑秃,俗话叫做“鬼剃头”的。某天无眠翻腾了一晚的女孩子,天亮发现枕巾上满是散落的发丝,顺手一摸,惊恐地发现自己头顶上露出了两块小鸡蛋般大小的头皮。此后每一天,除了仔细回忆头天晚上究竟睡了几个钟头,就是惶惶然关注自己那两块头皮生出新头发没有,到底梳哪一种发型能有效遮住脱发的部位。旁人倘若多看她几眼,她就会流泪:我的丑态如此引人注目,我这辈子完了!失眠及其并发症的攻击,最终引发了年轻女孩常年无休止的抑郁和哭泣。
“哭疯子”最常见的症状是“没事直抹泪、成天低着头、不和人说话”。虽然同“笑疯子”一样,不打人不狂躁,没有任何公共危害性,但毕竟打上了“精神不正常”的标签,厂里人都有意避着她,还有许多关于“花痴”的风言风语。现在想想,“笑疯子”倒好像只有小孩怕,但“哭疯子”遭受的不待见更多些。或许,女性精神心理不正常者更招人厌烦?
相比之下,我对“哭疯子”印象并不深刻,因为她住在狭长的家属区的另一头,见之甚少,只是关于她的故事很多。“哭疯子”与家里撮合的一个中年技工相依为命,两人数年没有孩子,八十年代末,“哭疯子”与丈夫离婚后,失踪了很长一段时间,据说是被自己的远房亲戚骗去山里卖给了光棍。厂里保卫科也出动过几次找人,但始终未果。几年后,“哭疯子”蓬头垢面地跑回厂里,那时神智有些不清了。她也同样办了病休,平时甚少出门,人们偶尔看见她,也是披头散发拿着话梅等小零食绕着圈子散步,眼睛哭得红红的。也听说,厂里几个大姐,每个月都定时过来,按着她洗头剪发洗澡,因为头上长了虱子。一直挨到1993年的腊月间,“哭疯子”跳楼死了,自杀。
“哭疯子”死了,厂里的大人小孩对她倒没有多少同情,纷纷议论“神经病终于死了”“其实死了对她来说也是解脱”。其实,那个“哭疯子”就是一个可怜的重度“抑郁症”患者。可是,哪怕到了今天,人们也喜欢把“心理疾病”等同于“神经病”,然后用奇怪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他们。这就是事实,“心理疾病”患者有时比真正的“神经病”日子过得更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