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是宣传队,其实是个剧团,说是剧团,其实又像是个乌合之众。先是,剧团解散了,而又从上边下来了最新指示,要各个单位都组织“形势大好宣传队”,好嘞,那就宣传形势大好吧。这个事,一般人上了台还做不了,宣传不好会出事,便把剧团解散后没处去的演员们又都召回来。但人手还是不够,那天单位头头马大鼻子翻着白眼对我说,“你他妈年轻,脸也还算好看,你去吧,狗日的天天还有炸油饼和炖肉吃。”我一听有吃的就来了神。去了地方,先毕恭毕敬地见过白脸平头戴着一副近视镜的宣传队队长,这个人我认识,和我哥是哥们儿,以前总来我家玩儿。现在人模人样了。他坐在那里,把我看了又看,让我踢踢脚,我只一踢,便给踢准了,这我得感谢教我练武的康师傅。我跟他练过几年,腰身便跟别人大不一样,是板正好看,是腿有腿,腰有腰,走起台步利索好看,来几个后翻,一百来斤的体重轻轻松松。想想那三四年的功夫天天在体育场压腿劈叉也没算白受罪,现在有油饼和炖肉吃。我那康师傅,原来是带戏班的,浑身好武艺。我去他那里学武,只是晚上去,在大月亮地里,踢,踢腿,拉,拉膀子,出,出汗,直把自己拉得身板十分受看。上了台,下边一时有多少眼睛饿饿地盯着我看,看我走圆场,看我金鸡独立,金鸡独立站稳后还要再把那条腿慢慢抬起往上一挑,挑过头,这叫亮靴底,这一挑就高过了头,台下自然是一片喊好。因为是要宣传形势大好,所以把过去现成的二人台曲牌填了新词让我们唱。和我唱对手戏的那个女的叫刘利华,比我大两岁,人长得不是出奇的好,鼻子那地方多少有点塌,但一化出装来谁都说好,台风也好,她一出台就满脸笑盈盈的,人们就喜欢她。她拿两把粉红扇子,我拿两把蓝色扇子,这么一抖,又那么一抖,这么一转,再那么一转,一时间满台上都是花团锦簇。服装呢,是过去的老服装,一粉一蓝的亮缎,上边还钉着亮片云字头。就我们两个,在台上穿来穿去,若是台步走快了是粉中有蓝蓝中有粉,那才是个好看。唱词却是崭新的,一句句都只说现在的形势大好。二人台小戏原是调情的,一旦唱起,人们就根本不听你在唱什么词,只是听那热烈的旋律,男一句,女一句,一句顶着一句。最后来个全场停,一台都是静的,那男的,便是我,出口一声“砰——”身子一下子耸起来,在金鸡独立了,那女的,便是我那搭档,紧接着来一句“啪——”跟着软下腰身,来一个低低的卧鱼,两眼只热热地望着我,真是妖娆到十分,这个“啪”简直就是九曲回肠般。就我俩,一“砰”一“啪”紧赶着,气氛就更加热烈,唱完回了台口。白脸平头的队长会马上拦住我俩,唐山口音真是侉,侉里又有些婉转,他紧着说:“返场返场,再他妈浪一段儿。”我俩便喘气,刘利华胸口那里是一片波浪起伏。那边乐队的过门早又重新响起来,队长只抬起手,在肩膀上拍一下我,再拍一下刘利华,再伸出两只手把我俩同时一推,嘴里是一个字:“出”。我和我那搭档刘利华便在欢快的过门中再次出场,再浪,浪过后,台下又是一片急风暴雨般的掌声。回到台后,紧着换衣服,又该着下一个节目了,这次我是演老汉,对着镜子在额头上画三道,嘴边也各画三道,我那搭档刘利华不让我自己来,她要给我画,我用一口气把脸绷紧了,先绷左边的腮帮子,画了,再来一口气,再绷右边的腮帮子,也画了,再把头伸过去,脑门儿上也画了。然后把胡子戴了,是小胡子,往鼻孔里一插就得。然后弯着腰哆嗦着出台了。我那搭档只站在台口望。忽一日有人对我说。“你别看刘利华鼻子有点塌,人却有福气,对象在部队提连长了。”我愣了一下,这才知道她已经有对象了,而且是个部队当官的。心里虽没事,却有点慌,嘴里还硬,“她搞对象跟我有什么关系!”说话的是丁红卫,是个男旦。男旦的时代已经过去了,所以他的戏很少,平时在队里打打杂,拉拉幕,抬抬服装箱。
宣传队,有队长和副队长,队长白脸平头长得也算是齐整,却没唱过戏,只管教训人,副队长是两个,一男一女,原是剧团的。他俩只管教怎么演怎么唱,怎么做怎么来。女副嗓门大,化装时总爱大着嗓门说的一句话是:“唱好唱不好,把脸化好看些,给人们个好脸看。”每化装前必是她来调底色,调那么一大碗,人人过去用手指挖一块在手心里,然后再涂到脸上去。去乡下演出,卸装只用乡下的胡麻油,从尺半高的绿玻璃瓶里倒一些在手里往脸上涂,一时都是满脸花的鬼脸,每人一个热水盆子,“唿噜唿噜”地洗,洗完再去吃饭,是炖肉,是油炸糕,每人一碗。和我搭档的塌鼻美女刘利华总是坐我身边,非要把半个油饼给我,要把碗里的肉夹几块给我,说她吃不了那么多。我看着她,只觉奇怪,她只要是一卸了装便好像换了一个人,没那么好看了,鼻子上便像是一下子少了那么一块。我对她说,“你要是不卸装有多好。”她说哪有演完戏不卸装的。其实她说的也不对,有时候,演完了,太晚了,我们没时间卸装了,就那么往回家赶,回了家再说。那一次,演完戲往家里赶,父亲来开门,吓了一跳,说你就不怕把路上的人吓死!好在,半夜三更路上也没什么行人,要有,也是扫马路的,清净的夜,大扫帚划拉在大街上“哗啦哗啦”的,不知怎么让人多少有些难过。
“在队里,”这是宣传队里人们经常挂在嘴上的一句话。人们那时候都反感说剧团,剧团里就是戏子,而宣传队却是个崭亮的词,像是好听,像是身份也不一样了。在队里,好处是经常能看到演出和新电影,但不叫看,只统统叫了观摩,是观摩学习,并不是什么看戏,这样一来呢,就像是在做一件正经事,与众不同的事。女副嫌发票麻烦,就让塌鼻美女刘利华来发票,这样一来呢,每次我的票都是和她挨在一起,而又都是与队里的别人离远了,比如他们在一排二排,我就一定是和她在了五排六排,或干脆是最后一排。这一次,是看电影,内部片《山本五十六》,她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颗鸡蛋,说你吃了它,我估摸你饿了。我倒是不饿,却想吃她那颗蛋,电影院里黑黑的,她还把鸡蛋皮给剥了,却想不到是颗咸鸡蛋,吃得只想喝水。吃着她的咸鸡蛋,只听她在一旁小声说不想和她的对象处了。我说,“他不是当连长了吗?”塌鼻子美女刘利华说,“当团长我也不跟他。”我心里便乱跳。说,“那你跟谁?”她却扑哧一笑,倒问我,“那你说呢?你说让我跟谁?”一只手已经端端放在了我的手里,小声说,“我手凉不凉?”我说,“热得很。”她说,“你真觉得热?”我倒没了话,心怦怦乱跳。
“要跟了他,我得去内蒙,我不想去内蒙。”她又说。
我不说话,只管心跳。
隔天再上台,我便发现她的眼神不一样了,有了电,而且很足,我只觉要被电着,便一次次躲闪了她,却又躲闪不过。台上这样,站在台口上的人什么都看得清清楚楚。女副这天找了我,她手里托个茶杯,因为化了装,每喝一口水都把两片嘴唇翻起,“嗦嗦嗦”喝一口,她对我说,“我们都是来到一起宣传形势大好的,要没有一丝私心杂念才好。”“嗦嗦嗦”又喝一口,又对我说,“年纪轻轻,不要搞出麻烦才好。”我说,“我哪里不好?”女副又忽然不说了,“嗦嗦嗦”又来一口,眼珠转到这边,忽又转到那边,转到那边,忽又转到这边。旧剧团的人还是心直口快的。她又看看左右,小了声,“你要是跟小刘好了,你会被判刑的。”这话吓我一跳。我忙说我没跟她好,她有对象。女副队长说你知道就好,“但你知道不知道破坏军婚会判几年?”我更吓坏了,一时都结巴了。心比嘴还结巴。
再演出,刘利华的眼里电像是少了一些,女副像是也找她谈过了,再过些时候好像是没电了,因为对不上了,她那眼神跟我对不上,所以电也就接不上了。夏天快过去了,我们到铁路工地上去演出。这天的节目,我们是最后的压轴,所以刘利华要我跟她去新修的铁道那边去看看,“那有什么好看?”我说,但还是跟了去,新修的铁道是静的,铁道的西边和东边是高粱地,在月亮下閃光。我们便坐下来,天上的星星一颗一颗银子一样的白亮。刘利华先是不说话,然后说话了,冷不丁说她很冷。我说我还热呢。停了片刻她说你就不懂得抱住我。我心里只是乱跳,只是不得要领,我侧过身抱她,她却一仰身人已经在我怀里。恰这时乐队的演奏很是激烈,好像一世界都要地震了,是鼓声大作。时间原是过得很快的,她突然说,“我们现在结婚你敢不敢?”我一时晕掉,心想结婚是种种礼仪加在一起的那种事,却偏没往别处去想。就那么紧紧抱了她,也不知还能抱多紧。只听她在喘,“嘶嘶嘶嘶,”她把我抱紧在她身上。又说,“现在结婚你敢不敢?”一个人晕到我这样真是不可饶恕。我还没懂。直到我们松开,快到我们的节目了,我们朝舞台那边走,台子是露天的,这时有露水下来,脸上时不时凉凉的。我才猛然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我心里顿时起了大震动。我听见我颤抖着对她说,“我敢。”又说一句,“我敢。”她却不再说话,坚定了步子,很快到了台子边上。这晚的演出我完全晕掉,是跌跌撞撞。演出完,再也找不到她。队友们往车上装道具的时候我看到了一下她,只一闪。
第二天,她没出现,之后,她都没出现,我又不敢问。后来才知道,她去了内蒙。之后很久,有一次演出完喝了酒,女副小声对我说,“你没给判五年是万幸万幸。”这时候,和我临时搭档的是女副。她嗓子有些哑,但唱得亦是很好,每走圆场,身子必压得很低,倒像是在那里赶一群鸡。
“咯咯咯,咯咯咯,”女副和我在台上演,有人在台口怪声怪气小声笑:“咯咯咯”是丁红卫。
“鸡啊,你是只鸡啊!”女副对丁红卫说你笑什么笑?
“我哪里敢笑。”丁红卫说,“我是咳嗽呢。”
“我看你是吃饱撑的。”女副对丁红卫说。
“我哪来那么多粮票,我还能撑着。”丁红卫笑嘻嘻地说。
那个年月,吃什么穿什么都要靠票证,可以说那就是个票证时代,没了票证你就会抓瞎。那一年,快过年了,一个中年妇女在商店门口大哭,因为她把票证丢了,也就是说这个年她们一家将没的吃。既没有鱼也不会有肉,比如说豆腐和白菜这样普通的东西,当时也要票证,没了票证就没了一切。去饭店吃饭,先去开票口开票,几个菜,多少主食,菜是不要票证的,而主食是一定要票证,几个馒头几碗米饭,算好了,多少钱多少粮票,没有粮票万万不行的,当时有办法的人手里都有全国粮票,手里有了全国粮票就意味着你有极大的自由,你可以全国各地到处跑,而你如果没有全国粮票便只好乖乖在你那个城市待着哪也去不了。票证能把一个人死死拴在原地不动真也是个奇迹。那个时代的奇迹很多,包括一个医生用一根银针把成百的哑巴儿童扎得能开口说话。那些被银针扎到会说话的儿童现在在哪里?
宣传队,只能叫宣传队吧,人们喜欢去宣传队其中的一个主要原因就是能吃上好的,演出前演出后都吃,一般来说演出前少吃点,怕吃撑了上台笨拙了,演出前的吃是小吃,垫补几口,草草收兵,演出完才开吃。在工厂演出,会有三四个菜一个汤,主食是随便吃,在乡下演出,吃上没那么多的花样,却更实在,每人可得一碗炖肉,炖肉大馒头,或者是北方的油炸糕,这是主食,菜照例是炖肉。演出,是越往远了走越受欢迎吃得越好。城市附近的村子看演出的机会多,好像不怎么太稀罕宣传队去他们那里演出。宣传队去哪里演出,演几场,都是上边开会定的,当然宣传队也可以自己去找。这年冬天,下了好几场大雪,白茫茫的大雪晃得人连眼都睁不开,这天,正队开口说了话,“咱们不能再待了,咱们去一趟白沟吧。”大家都不知道白沟在什么地方,一问才知道是在山西与内蒙的交界,要很早就得开车过去,大概要在路上跑四个钟头。队长跟乐队的那几个人一边装车一边呵手一边说,“全内蒙,妈的,也就最数白沟的羊肉好吃了,因为白沟那地方地上长的全是中草药,羊吃了那种草你说那羊肉能不香吗?”因为离城市太远,去那里演出的团体就很少。我们明白,今天能好好吃一顿羊肉。虽然天还下着雪,我们出发了。车先是在二级路上开了好一阵子,后来就进山了。我们在车里看到了山坡上的土长城,土长城就是没有用砖包过的那种长城,据说更加古老,可以追溯到战国时期,土长城在明代的时候被统一修过,便有了明代的古堡。那些堡子,有许多我们都去过,去演出。记得其中的一个古堡里靠着山沟的地方有一个很深的洞,当地人叫做“死人洞”,下了洞往里边走,会看到里边有许多死人的骨架,都是明代战死在这里的俘虏,而且都没有头颅。当地老百姓保留着一个习惯,就是每年的十月初一都会来这里给那些战死的明代将士送寒衣。据说每到了那几天,晚上都会听到这里有人在不停地说话,说“好冷啊好冷啊。”而且都是外地口音。而后来的考古证明了死人洞里的那些尸骸根本就不是明代的,而是汉代。由于下着雪,我们的车开得很慢,山路在山间盘来盘去,所以师傅开车很小心。天就这样慢慢黑了下来。天黑下来后我们才感觉到雪是下得真大,因为车灯从风雪里打出去,才可以看到雪是那么密集。车开过死人堡的时候出了一点故障,师傅下去修车,我们在车上等着,不少人睡着了。直到听到正队让我们都下车,说要去推车。我们下了车,四周的山都是黑的,黑茫茫的群山,近处的雪又是白的。丁红卫拉着我让我别靠路边那头站,让我站到他跟前,我甩下手偏偏站到另一边。
“这都什么时候了,赶去几点了。”丁红卫非要和我站在一起,对我说。又对正队说,“这要赶去了都几点了?没人看怎么办?”
我们都看出队长有些犹豫,但他还是说,“那也得去,这是革命任务,也是我们学习的好机会。”队长说的学习的好机会是因为白沟前些年出了一个学毛著的大人物,能把毛主席的老三篇一字不差地背下来,而这个人物是个小孩儿,才三岁,没有上过学,不认识字,但他能把老三篇一字不差地背下来,因为出了一个这样的人物,白沟一下子成了远近闻名的地方,周边各省市县区的人都赶到这里来学习,吃一顿炖羊肉和糕,听一下这个三岁的小孩背老三篇。一天就算过去了,也算是学习完了。后来这事闹得很大,省市开会都请小孩儿去给大家背老三篇。
“那红小现在够六七岁了吧?”不知谁对队长说。
人们都叫那个背老三篇的小孩儿叫红小。
“其实我们是去吃羊肉的。”不知谁在旁边小声笑着对正队说,正队踹了一脚说话的,“就记得吃。”
“要是不吃你也不来。”那人又说。
正队说,“是啊,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吃也是为了革命。”
“×女人也是为了革命呢。”那个人说。
正队就笑了,说,“那你去×猪吧。”
“这也没错,×女人也是为了革命,要是没有新的一代,革命怎么进行下去。”那人又说。
这时候,车启动了,开车的师傅招呼人们上车,人们纷纷跳上慢慢开着的车。听得见车轱辘压在雪地上“喀嚓喀嚓”的声音,那声音告诉人们这雪很深。
车开到地方,车还没有进村的时候大家都很担心还会不会有人看这场演出,也许,大家吃点东西就又这么回去了,但到了村里,大家都吃了一惊,白茫茫的雪地里,黑压压都是等着看演出的人们。人们都等在这里,一年到头,人们能看到几次演出,有时候一连三四年都看不到一场,所以,白沟村的人们把远远近近的亲戚们都叫了来,就像是过节。那个台子,是用大门门板搭成的,下边是一挂一挂的大车,台下点着两堆火,台的上方横杆上挂着一排白炽的汽灯,雪花在灯光下显得更加的密集。台上又搭着苫布,雪花只能在台口上镶一个厚厚的边。不影响演出。
队长明显是有些兴奋,他连说真想不到真想不到,贫下中农热情真高。看看表,已经接近晚上十点了。我们便赶快化妆,女副还是那句话,“唱好唱不好给人们个好脸看,都化得漂亮些。演好演不好给白沟个好脸看,都化得漂亮些。”我们化妆的时候,村革命委员会主任,那个复员军人從台下大步走过来,问 ,“先吃饭呀还是演完了再吃?”队长说,“大概他们也都饿了,先每人垫个油饼吧,演完了再吃。”复员军人便又转身离去,不一会儿便有人端来了热腾腾的油饼,还有一盆羊杂。“先垫补垫补先垫补垫补。”村主任对大家说。
演出前,照例让红孩儿站在台上背一下《老三篇》。大家就都涌出去站在台口那里看,红孩儿是长大了,但个头还是小小的,雪下着,下得那么大,从后台看红孩儿,他小小的一个人就像是站在雪里一样,雪下得有多么紧,好像是要把红孩儿给埋了,又好像红孩儿在不断地上升,人一直在往上升,要漂起来了。他站在那里一字一字地背《为人民服务》。我一边嚼油饼一边听,果真是一字不差,心里便感叹,也不知他是怎么背会的,再过一年,他应该上学了吧。红孩儿这时已经背到《纪念白求恩》了。紧接着,那边的音乐已经响起。第一个节目照例是舞蹈。上了台,更加让人感动,白茫茫无边际的雪里,像是都是人,一张张脸仰着。台下的那两堆火,火焰有多高,忽然觉得这不是演出,而是碰上了什么革命大事,有什么顺着火焰已经飘了起来,很远的地方,有灯光还不停地朝这边照过来照过来,还有人朝这边走。白沟太偏僻了,我在心里很感动,在台上,只能看到最前边的人脸,远处,便是黑压压的一片,前几排的人脸,也许是被火光照着,眼睛都格外地亮,格外地饿,也只能用这一个字来形容,都饿饿地看着我,如果眼睛是嘴的话,那些眼睛可能会把我和我的搭档丁红卫都给吃了。欢快的音乐永远缺少不了锣鼓和那一直往上往上再往上的笛子和唢呐。这已经接近半夜。音乐声传得很远,那真是一种让人无法抵抗的诱惑。我直到那一刻才明白把台子搭到空地上是有道理的,空地可以站更多的人。唱完三段的《打金钱》紧接着就是返场,返场时白脸平头的队长出现了,在台口像哄小鸡一样又把我和丁红卫又从台口轰到了台上,队长的唐山口音真重,“再唱一段再唱一段。”那时,和我搭档的是这个男旦丁红卫,刘利华离去,女副替了几场,现在是丁红卫。丁红卫化出妆来也真漂亮,不知怎么就传了出去她是个男的,所以人们都要看他。再次退场,台下的人都涌了过来,要看丁红卫的那张脸。演出吃饭,吃饭演出,村主任一直都陪着我们。这次演出完,已经是后半夜,大家去村小学校去卸装,然后是吃饭。这时候那个红孩儿又出现了。村委会主任在跟队长商量一件事,居然是,能不能让红孩跟着我们去演出,不过是加一个节目让他背老三篇。我们才知道,去年红孩的父亲因为砖窑崩了被砸死了,村委会主任的意思是让红孩儿跟上去演出,去宣传大好的形势。
“这也是一条出路。”村委会主任说。
队长的嘴里慢慢转着一块馍,老半天才说,“那怎么行,宣传队里跟着个七岁的孩子。”
村主任叹口气,看一看站在一边的红孩儿。
“你他妈的要是七十岁就好了,谁让你才七岁。”村主任说。
我们吃饭,说话,外边下着雪,那些看演出的人还不散,趴在窗台上朝里看,我吃完饭,要出去小便,丁红卫也跟了出来,他跟在我后边说,“要是不回去我今天跟你一个被窝睡。”我说还有什么想法?“我建议你去跟猪睡。”我们去小便,马上又跟了不少人过来堵在厕所门口,这已经是后半夜。村委会主任也跟在后边,却把他们打散,说,“看?呢,看?呢,看得人家都溺不出。”我笑着,只觉脖子那里凉起来,雪下大了。
我们的车,离开白沟村的时候已经是后半夜两点多,车慢慢开动,有不少人跟着。从白沟村出来,往东,要过那条河,河水早冻死了,过了河,上了坡,才可以把车开到土路上。人们把我们送到了河边,看着我们的车开过河,河水冻得真结实。连一点点响动都没有,回头看看,河那边一溜火光,人们还站着。但让人想不到的是车在上坡的时候,突然慢慢慢慢往下滑。“快下车快下车!”师傅大喊让人们快下车,车上的人,睡着的和没睡着的都赶忙跳下了车。那车一开始滑得很慢,是倒退,是移动,及至等到人们都下了车,那车才快了,朝下滑,刹不住车,我们眼看着车在下滑的时候碰了一下河边的石坡,然后,车用很慢的速度开始打斜翻倒,然后,在封冻的河床上快速地滑到了对面。站在河对面还没走白沟的人又都朝河这边跑过来,其中,还有红孩儿,小小一个人儿,两只眼里却有着热切的闪光。
黑暗中,丁红卫紧紧抓着我的手,我也抓着他的手。
那天晚上,躺在被窝里,丁紅卫问我睡过塌鼻子没,我说放开手!丁红卫又说是我唱得好还是老塌唱得好?我说,“放开手!”
红孩现在已经四十多了,后来再见到他,他居然还一字不识。再让他背老三篇,他竟一句也想不起。他现在的工作是卖包子,在村口开了个包子铺,卖猪肉包子。
丁红卫这天在后台,忽然对我说,“我的裤带不行了,快借我裤带使一使。”我说裤带还有借的?“你借了我的裤带我系什么?”结果这天,丁红卫真的在台上把裤带给跳断了。从台上下来,我一看他的脸色就知道他出事了,好在裤子没在台上掉下来。丁红卫系的是一条牛皮裤带,是他父亲当兵时的一根裤带,他拿着那根断了的裤带在后台追着让我看,说,“你真是见死不救。”我说,“裤带还能随便借给人?”我不想再跟他说什么,我特别不愿意看到他当着人那个样。我一甩手走开了。丁红卫的父亲是京剧团的鼓师,我们这边唱二人台乐队没鼓师,把他父亲请来,居然也成。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京剧和二人台,那个鼓怎么打?我问丁红卫,他说他也不知道,他说他也懒得问他父亲,有时候他父亲还会给我们拉胡琴。拉胡琴的时候他的嘴总是动,随着节奏动,如果不让他动他就使不上劲了。我们总在旁边说“别动别动”。丁红卫的父亲就把嘴鼓嘟着,但马上他就憋不住了,“哈哈哈哈”笑了起来,说,“不拉了不拉了。”这天演出完,吃饭的时候我才对丁红卫说,“你也太玄了,把裤带都跳断了,要是把裤子掉下来我看你怎么办。”丁红卫已经不生气了,说这不算啥,“那边。”丁红卫一说那边我就知道他是在说京剧团,说他爸爸那边。丁红卫说“那边更热闹,演《红灯记》,李铁梅用劲太猛了,唱到‘咬住仇,咬住恨,咬碎了仇恨强咽下。一用劲,把头上的辫子给拽了下来。”“后来呢?”我说。“就那么唱,手里拿着根掉下来的辫子就那么唱完。”丁红卫说,忽然捂着嘴笑了起来,这件事可真是太好笑了,想一想就让人笑。丁红卫的父亲是文艺兵,丁红卫的爷爷是唱评剧的,旦角儿,在他们老家那一带十分出名,名字就叫“小水灵”,后来调到这边的评剧团来当团长。丁红卫的父亲还是个美食家,会做菜,丁红卫拉我去他们家吃饭,那天是他的生日,丁红卫的父亲做了一桌子菜,我们去了五六个人,丁红卫的父亲在厨房里做菜,那天最好的一道菜也就是清蒸带鱼,我是头一次见那么大的带鱼。菜上到差不多的时候,丁红卫的父亲过来对我们说你们赶紧吃,凉了就不好了。我们就倒酒吃起来,吃得一屋子嘴响。后来丁红卫的父亲也过来和我们一起吃,我们夸他菜做得好,他喝口酒,吃口菜,抹抹嘴说这算什么,凤临阁的菜才做得好,凤凰趴窝。可惜那几个大厨不知道去了什么地方。又说,这算什么,兴中轩的菜才好,红烧猪头,可惜那几个大厨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丁红卫父亲说的这几个饭店我影影绰绰也像是听过,我问丁红卫的父亲,我说,“叔,这些饭店现在都在什么地方?”丁红卫的父亲说,“还在呢,就是‘工农兵一部‘工农兵二部,‘工农兵三部。”我知道这几个叫做工农兵几部几部的饭店,我说,“还是原来的名字好,‘文革结束了,老名字怎么还不叫回来?”一时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丁红卫的父亲便说饭店,把老饭店的名字一个一个都细细说来,原来都有极好听的名字。
“好听什么,都是四旧。”丁红卫的父亲笑着说。
“‘文革都结束了,我看过去的名字还会给叫起来。”我说。
“是不是?”丁红卫的父亲看着我,倒好像我这里有什么答案。
丁红卫的父亲忽然来了兴致,从柜子里取出来一个锦面大相册,让我们看照片。他翻出一张合影照,像片里的人们都站在一个老建筑的前边,那个老建筑的门头上挂着一个金字大黑匾,上边写着“凤临阁”三个字。但我对这些忽然没了兴趣,我对照片上那个梳着两根辫子的小女孩感了兴趣,我知道丁红卫家里只有丁红卫一个孩子,但那张照片里丁红卫的父亲和母亲的中间怎么站着个女孩儿?
“这就是红卫。”丁红卫的父亲说家里小时候就把红卫当做小女孩养的,红卫小时候大病几次差点没死掉,庙里的高僧说,只有把他当小女孩养才会平平安安。
“那一年,就给他梳了两条小辫子。”丁红卫的父亲说,指着照片,说这身衣服是在庙里穿的才算数,进庙门的时候他必须是个男孩子样,进了庙门才把衣服换了,头发是事先留长了的,进了庙门就把辫子梳起来,进去的时候是个男孩子,出庙门的时候是个女孩子,这是个讲究,“也就是小鬼们以为红卫是另一个人了,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找他的麻烦。”
“后来呢?”我说。
“后来果真就没事了,不再病了。”丁红卫的父亲说这真是怪事。
我还想看看那张照片,一个手指,忽然把照片中的那个小孩儿的脸给压住了,是丁红卫,他不让我看,看着我。
“有什么好看。”丁红卫说。
“老周怎么没来?”我问丁红卫。
“老周忙呢。”丁红卫说。
“这么大的带鱼,他误了。”我笑着对丁红卫说。
“这个老周,说好了他要来嘛。”丁红卫说。
老周是文化馆的笔杆子,那几天正跟着我们改剧本,跟我们吃在一起住在一起。老周说他会根据我们的情况好好儿来一个本子,让我们宣传队在这次汇演里拿他个一名二名。
半年一次的汇演马上就要开始了,上边下了文件,要求各个宣传队把新节目报上去,每个队最少要有三个节目参加汇演,然后再在三个节目里筛选。老周那天在会上说,“创新嘛,说了这么多年,哪有那么多新可创,还是把过去的好听的改改吧,人们还愿意看。”上新节目的事一般都是老周一个人说了算。说到老周,宣传队的人都在心里很佩服他,人们都知道老周是个写小说的,有人还读过他写的小说。老周在文化局上班的时候工作就是整理那些旧剧本,当年的许多旧剧本和旧书都被收到文化局来,老周老胡还有老白三个人就从那些旧剧本里筛选可以改编的剧本,把与新时代不合的东西去掉,再加上一些新的东西,然后再拿给剧团去演。有时候还会去北京参加调演。
“那些老本子可太粉了。”老周有一次随我们演出,吃饭的时候,喝了点酒,对我说,说《走西口》这个小戏的老本子真不能看,太下流了,玉莲给泰春梳头的时候要从上往下摸,一边摸一边唱,摸到中间那段话可就太粉了,唱什么“‘一摸摸到哥哥的货,哥哥硬了怎么个说,你看看你看看,这种词像什么话?”解放前就那么唱,到了后来,这些唱词都没了,去掉了好多才干净了。老周这么一说我就有点脸红,丁红卫看着我,我把脸马上掉到一边,那时候,我和丁红卫演《走西口》,也只有梳头。我下了台对丁红卫说,“以后梳头别摸我脖子,我痒!”丁红卫就笑,说,“那是玉莲的手又不是我的手。”我想翻脸,但又不能翻。
为了参加汇演,我们便开始排老周改编好的《八大员》,这是个老掉牙的小歌舞表演,八大员里边也就是炊事员、理发员、服务员和这员那员。老周说,“行当多了反而出不了效果,干脆这样吧,八大员都集中到饭店,这样集中些也好演好看。”这八大员便是炒菜的算一个,打蒸笼的算一个,剥葱的居然也算是一个,饭店里有专门剥葱的吗?那怎么会,但这是舞台上的事。热闹就行,好看就行。我们八个人,丁红卫也参加进来,很快就把老周改编的《八大员》排好了。上边的领导下来看了几次,算是审查,想不到他们都很满意。这个表演,因为人多,穿来穿去很是热闹。原来还打算每一员都要有个道具,但老周说有道具就不好看了,就会限制了表演,不要道具。结果还真让老周说准了,去了道具,两手空空就只剩下表演,演出效果更好。先是参加了一次汇报演出,这个节目便马上被定了下来,上边的领导做了指示,“要突出为人民服务思想。”老周便又加了一句词。也只一句,在每一段的结尾部分重复着唱:
“八大员,八大员,为人民服务我心喜欢!”
这个《八大员》演到最火的时候忽然出了事。那天是去煤矿慰问演出,演出前不知道为什么我们都喝了一点酒。上台的时候,丁红卫忽然说,“今天咱们改一改,热闹热闹,咱们不要再说我是‘工农兵一部的。我是‘工农兵二部的,文化大革命早就结束了,咱们就说我是‘凤临阁”的,我是‘兴中轩的,我是‘花枝阁的。”丁红卫这么一说我们就都兴奋了起来。乐队这时开始拉过门,欢快的,跟着是我们八个人上场,踏步甩胳膊,唱起,八个人再穿插着走几个圆场,定了位,每个人便自报家门。下边猛地起一阵掌声,竟然如雷般响,惊得后台的人跑出来在台口看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原来下边的人也听出来了,那几家久违的饭店的名字从我们嘴里说出来忽然有着说不清的新鲜感和亲切感。
那天演出完了,照例是卸装吃饭,也没什么事。因为太晚了。开会是第二天的事。夜里通知好了,要人们一早去开会,这样的事很少,也不知出了什么事要那么早就开会。到了早上,我还想再睡会儿,丁红卫把我推醒,说不能再睡,要开会呢。会是在排练室开的,我们一进去就发现队长早就到了,白脸平头地坐在那里,此刻白脸却是铁黑。等人们到齐了,都坐好,他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看你们要反了。”这句话让在场的人都摸不着头脑,都只能你看我我看你,因为起得早,犯困的人也不困了,又都一齐看定了队长。队长接着往下说,“谁让你们在台上把旧店名都念了出来,那是封资修知道不知道,想复辟是不是。”队长是认真生了气,他把事情的严重性分析了一下,说要是上边知道了你们一个个吃不了都得兜着走。
“阶级斗争新动向!”
队长的脸色铁黑,话又说得这么严重,大家一时都没了话。队长铁黑着脸把话说了一遍再说一遍,然后又重复了那句让大家都吓一跳的话:“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两个副队长也都愣在那里,女副想说什么也不敢再说,张着嘴看着队长。就这个队长,平时总是憋着,因为宣传队几乎没他什么事。这回他找到事了,抓住不放了,他不这么做就显不出他来。队长把目光扫来扫去,突然扫到了我的脸上,我忙掉过脸,和丁红卫的眼睛正好对住,他想笑又不敢笑的那个样子实在是好看。
我笑了一下,因为背着脸,队长也看不到。
队长这时也讲完了话,接下来是两个队副讲,然后挨着一个一个讲。等大家都讲完了,队长来收尾。他的唐山口音真重。几乎每句话后边都带着一个儿音:“那怎么办呢儿,八个人儿,先写八份检查再说儿,上边有人问儿,我就把检查给你们交上去儿,上边没人问儿,没人问怎么办呢儿。”队长的口音特别儿,儿不说还带个弯儿,每次他说话拖长音的时候丁红卫都要笑,这次丁红卫还是没有忍住。我听见丁红卫在我旁边突然笑了起来。这一次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同的是,丁红卫一笑別人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还笑呢儿,还笑呢儿,我让你的检讨不过关我看你就会哭!”
队长气了,站起身,脸是铁黑,盯着丁红卫。
“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队长又说了一句。
丁红卫不笑了,用两只手把脸给捂住。
多少年过后,我在街头见到了我们的队长,他坐在轮椅上,在街边,嘴朝一边歪着,他睡着了,起码是我以为他睡着了,正准备轻轻走过,想不到却听到了队长口齿不清地喊我。我过去,他说照顾他的那个保姆把他放在那儿晒太阳,她自己却不知去了什么地方。
“那就好好晒吧,多晒会儿。”我对队长说。
我和队长说话的时候,耳边,顷刻间像是又响起了过门,那种极其热烈的,文武场交加的过门。我和丁红卫又出了台,像两只花蝴蝶,一红一绿,扇子上下翻飞……
正队那天最后说,“现在不文化革命了,要是还文化革命,你们一个一个都是现行反革命。”正队又说一句,“把检查,一人一份,都马上交上来。”人们听了也只是嘻嘻哈哈。不久,又出了一件事。
这天,正队在会上说了一个让人兴奋的消息,那就是要准备去省里演出。这次演出说来也怪了,是省里的一个人发了话,要把地方小戏来一回调演。还专门点到了二人台,后来人们才知道点名要二人台小戏的那个领导原来是从大同这地方出去的,这位领导原来是在井下挖煤,后来因为毛选学得极好被调到了井上,被结合到了班子里。这人也没什么文化只是口才好,脑子也好。正队宣布了要去省里参加调演的事,然后就安排节目,把旧节目的词改了改,再发掘些新节目。所谓的新节目,说来也还是旧东西,只把新词往里边填就是。大家开始忙去省城演出的事,也就是排练,安排了角色,先背词,再对词,对几回,再加上表演,老周嗓子大哑了几天,狠喝了几天胖大海,大枝节也就差不多了,乐队跟上来,和乐队合了几回,这就差不多了。排练的时候,角儿们都不会真金白银地把本事露出来,到了演出才会使出浑身的本事。忽然这一天,正队接了个电话,说要先去汇报一下,要下一回乡,“领导在乡下等着看。”队长对我们说,“看看人家领导多重视咱们。”这时忽然有人在旁边问了一句,“领导怎么会在乡下等着?”队长忽然支支吾吾,说,“领导在乡下召开三干会,顺便把节目看一下不行吗?”
“去哪呢?”女副用唐山口音问队长。
“哪呢,赵水村。”队长说。
“可老远呢。”女副的唐山口音现在真是地道。
“老远个鸡巴劲儿。”队长说,“有车呢。”
赵水村离城一百多里,傍着河,那条河据说在清朝还通大船,可现在是连一点水都没有了,河床上的庄稼倒是不错,黑油油的,是黑油油而不是绿油油。因为过去这里通大船,所以这个赵村有不少大商铺,还有存放货物的大客栈。那个最大的客栈现在成了公社办公的地方,公社的武装部和妇联都在这里,还有个小卖部,里边卖些烟和酒,黑釉酒坛子擦得贼亮。还卖些农具绳索斧头镰刀。
赵水村可是个大村子,看那条路,又宽又平。
我们的车一到,就有人领着我们去了大队部,那个院子可真大,但演出又不在这个院子里,演出在村子的另一头。有人小声告诉我们,是在领导的老家院前边演。大伙这才知道领导的老家原来在赵水村,怪不得要来这里演出。“鸡窝里飞出个金凤凰。”不知谁说了一句,大伙儿连说“可不是可不是。”队长把烟头扔了,说要去看看台子搭得怎么样,要我跟着去,丁红卫看看队长的脸,也跟了过来,嘴上说要走走台心里有个数。去了地方,台子已经搭好,一排十辆加长的拉煤大卡车,把两边马槽下了,车与车并排靠好了,上边再铺上搭棚用的帆布,这么一来可真是气派,上边还又搭了彩棚,挂了汽灯,我们这才知道,我们是负责演白天的,晚上正经剧团要演《红灯记》,名角柯理梅已经来了,柯理梅在这一带十分出名,人人都想看她长什么样,但她就是不给人们看,这会子柯理梅人不知去了哪里。既然市剧团都来演,这就不太像是汇报演出了?我和丁红卫都看着队长。队长却眯着眼把烟递过来,不是一支,是给我和丁红卫每人一盒儿。
我忽然受宠若惊,不知道会有什么好事,直看丁红卫。
丁红卫也像是受了惊,给队长点烟。
队长努努嘴对我们两个说,台对面就是领导的家。
我朝那边看,好气派,院子和房子都十分新,且又阔大,不少人在院里出出进进,院门外立着两个临时烧水的锅炉。还搭着棚,棚里坐着几个闲人在说话,棚前有长桌,学校的课桌,五六张并在一起,上边又铺了桌布,放着些烟了什么的。我对丁红卫说好像是在办事?丁红卫朝那边看看,也说差不多,但丁红卫又说听说领导的父亲在这里住。我说那当然,领导会住这里吗?看完台回去的时候我和丁红卫各自抱了一个大纸箱子,我们跟在队长后边,队长说箱里都是烟和糖,是领导送咱们的,“回去分分,每人一盒烟一包糖。”队长又说,“你们每人再拿一盒,往死里抽吧。”我对队长说,“是不是办什么事?”队长回过头,两眼却又朝那边望望,只说你们知道就行,是领导家里办喜事。队长又说,“这也是既汇报了又给领导家办喜添了彩头。”队长想了想,又说一个字:“好!”
回到学校,人们还在化装。分烟和糖的时候,队长像是干了什么大事,很累了的样子,一屁股坐下,白脸平头地端了个茶缸子喝茶,一边喝一边说,“今天大家都卖卖力认真拿出正经玩意儿好好儿演,领导要来看呢。”女副化了一半脸,因为是演旧戏,额头上正勒了一根带子,脸被绷紧了,那带子其实是个丝袜,打了结,化装的时候勒在额头上。女副忽然把眉笔停在了半空,说,“领导一来,区里县里哪个领导敢不来。恐怕这场戏演不好了。”队长瞅瞅女副,“咦”了一声,说,“看你这话怎么说的?大领导来了反而演不好了,你这话怎么说?”女副说,“你不知道我们上台演戏就怕下边坐了正经人物,如果毛主席来了坐在底下那谁还敢演,不忘词才有鬼!”女副有些埋怨队长,说你就不应该把这话现在告诉大家,演戏就怕这个。队长毕竟不是剧团的,哪知道这个。掐了手指算了算,从市里到区里会有多少领导来。女副不再说话,坐下来化她的另外半个脸,很快化好了,扑了定装粉,一张大白脸,两个黑窟窿。稍停,又用软刷把粉从脸上打下去,地下已是一片白,但她的嘴留着还没化,要待会吃点东西上台之前再说。
女副说,“我到出台前来几口酒就没事了,别人有事没事我不知道。”
“你来几口?”队长却笑了,说。
“二两,一口下去。”女副说,“有了酒我才不怕呢。”
“那你们每人都来二两。”队长笑着对大家伙说酒现在有的是。
“喜烟喜酒喜糖。”队长说这次演出可不简单大家都好好卖力。
人们在屋里化装的时候,院子里早就挤了不少人,都趴在窗上朝屋里看,狗也来,不是一条两条,狗也爱凑热闹,但它们不知道人们趴在窗上朝屋里看什么,它们是干着急,只在人们的裆下腿缝里乱钻,有人被钻痒了,踢一脚,狗便一声锐叫。
队长把话说了一次又一次,其实都是废话,队长说中午饭一吃完就开演,大家都少吃点,那边正经给咱们留了两桌,演完了好好儿吃。那边是什么地方?丁红卫已经把那边是什么地方对大家伙说了。人们都很吃惊,屋里顿时一静,人们都想不到领导会是这个村子里的人,又想不到领导家里办什么事,是他的什么亲戚結婚?演员们此刻都已经化完了装,桌上,凳子上的几个盆子,水也都红了,上面浮着厚厚的一层油,人们又都洗了一下手。外边这时搬进饭来,几盘雪白的馒头,一大盆炖肉烩海带,红彤彤油汪汪的。还有一大盘拌粉,演出前也就这些了。丁红卫把两块红汪汪的瘦肉一下子夹到我碗里,小声说,“还是我想着你,知道你不吃肥肉。”他又把一个大馒头掰开,一个手里拿半个,看着我,我一转身,出到院子里去。
丁红卫举着半个馒头跟出来,“跟你分半个馒头怎么了?”
“跟别人分去。”我说。
“要不要,你要是不跟我分吃,有话我不告诉你。”丁红卫说。
我看着丁红卫。知道有什么事了,我接过那半个馒头。
“别神神道道。”我对丁红卫说。
“今天有好看的了,前边做饭的厨子刚才跑了。”丁红卫说。
“哪个厨子?”我说。
“还能是哪个厨子,前边的厨子。”丁红卫说这才是给省领导好看呢。“做了一半儿,扔下家伙跑了。”
“为啥?还有做了一半走人的厨子?不要工钱了?”我不解。
丁红卫要我把耳朵给他,要小声说给我。
“有什么神神道道。”我说,“你爱说不说。”
丁红卫凑过来,小声对我把话说了。这一下,吃惊的该是我。
“死人结婚?”我问丁红卫,“你说什么,这么排场,是给死人结婚?”
“是领导的一个弟弟,十二三岁就死了,死多年了,今天是阴配。”丁红卫说。
接下来,一切都像是不好了,上了台,我高一句低一句接不上气来。两只眼只朝那个院子里看,但哪能看到什么。走圆场的时候,我和丁红卫交叉的时候丁红卫掐了我一下,小声说:
“你怎么啦 ?”
我想知道,死人是怎么结婚?什么又叫阴配,又怎么阴配?我的脑子和心神早已不在台上,在什么地方?我的脑子和心神在什么地方?这时天上有了大声音,有架飞机在天上飞,“轰”的一声过去了。演完下台,丁红卫跟我说,那个年轻厨子临走还撂下一句话,说,“给死人办事,我一个大小伙子还没办事呢!”
马上就要过中秋,那几天队长不知为了什么事好像总是在兴头上,出来进去嘴上说了好多次“旧戏还是可以为人民服务的,旧戏还是好看。”队里的人们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但大家都知道旧戏还是不能演,因为别处也没这个动静,前几天虽然在那个领导那里演了,也是不敢声张的事,上边已经吩咐下来了,演出的事不许大家对外边说。那几天,老周回老家去了,他母亲去世了,他回去奔丧,新写的本子也只写了一半儿。但人们也都知道了老周现在写的这个小戏特别有意思,是讲买卖一头猪的事,这是个老旦戏,虽人物行当是老旦,却要青衣来演,有特别来劲的做工,比如走圆场,戏里头的情节是天又偏偏下了雨,又是雷又是雨,这个角儿要把刚刚卖出去的那头猪给追回来,所以心里又是特别地急,在台上要把又是打雷又是下雨都给演出来,这样一来呢,台步就特别地有变化好看。但老周家里有事,所以这个新戏就先放下来。队长说,马上要过八月十五了,新节目要排,慰问演出也不是件小事,先慰问吧。队长遂与两个副队商量,先把要慰问的单位拉了名单,然后再去分头联系。看看日历,离中秋节还有十天,十天的时间倒安排了八场慰问,煤矿部队还有果园和养鸡场养猪场,看了这几个慰问单位大家心里都有了数,心里是欢喜的。八月十五出去慰问,就没有空手回来的事。被慰问的单位都会有纪念品。水果和肉,在往年,会人手一份。要说宣传队好,只这一点别处没法比。排完要慰问的单位,然后就是安排上什么节目,还要考虑要不要临时加一两个应景的节目,比如和八月十五有关的。但让人想不到的是,队里还没把节目排出来就出事了。这天忽然接到了上边的指示,要宣传队停止一切演出,要整顿一下。大家便都吃了一惊。对宣传队而言就没有比這个更严重的,不让演出,让整顿,出了什么事?很快就有人把话传了过来,说是上边知道了宣传队上次演旧戏的事。就怕是事情要闹大。说这话的是宣传部的老支。
文化革命刚结束你们就要反了是不是?老支说。
老支这么一说,下边就什么话也不敢说了。
看他那?像!丁红卫在下边悄悄对我说。
要整顿,什么时候可以演再说。老支说,从来都没这么神气过。
这天丁红卫要我跟他去理发,天下着小雨,阴冷阴冷的,让人的心情更不好,我们理发一般都有固定的地方。伸着两条大长腿坐在那里理着发,丁红卫突然长叹一口气,对我说,怎么一个省领导连这么一点点事都罩不住?戏又是给他演的,出了事他也不兜着?
管他呢,是他点名让演的,出了事好不了咱们也跑不了他。我说。
再说,也没出事啊?我对丁红卫说。
这碗饭看样是吃不成了。丁红卫用两只眼斜看着我,叹了口气,说自己又做不了别的,如果宣传队都不让待了自己都不知道去什么地方?又说到去煤矿下井,说井下挣的比别的地方多点,但自己又不是那个料。他伸出手让我看,丁红卫的手好像全是骨头,被他抓一下都硌得慌,而且又凉,又凉又硬的手,我就经常给他半夜抓醒。我说干啥干啥,他说做噩梦了,吓死我了,你看我这心跳得。
你做噩梦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做噩梦抓谁?我对丁红卫说。
你抓我啊。丁红卫嘻嘻嘻嘻地笑了起来。
我知道我这话又说错了,就不再说话。
哎,丁红卫又叹了一口气,说其实做男人根本就没有做女人好,女人碰到什么事一嫁人就完事大吉,就比如那个谁?
比如谁?你说比如谁?我知道丁红卫说的那个谁是谁了。
不说了,不说了。丁红卫说。
丁红卫这么一说,不知为什么我忽然有点想念刘利华。我就说,内蒙到底有多大,那边还唱不唱二人台。而丁红卫偏偏又不说刘利华了。丁红卫说,还是以前好,人们可以随便搭班子唱戏,如果是个角就有挣不完的钱。如果在以前,丁红卫说,咱们两个就可以成立一个班子,一生一旦的小戏咱们都能来得了。
理完发,我和丁红卫去喝酒,人心里有事就容易醉。我对丁红卫说,你又何必呢,哭啥呢,队里人多着呢,又不是你一个人。再说,宣传队本来就不是个长远的事,迟一天早一天散掉都是个散掉,千里搭长棚就没有不散的宴席。
丁红卫两眼红着,看着我,突然又对我说,“你看出来没看出来,老周和咱们女副好上了。”我说女副和老周可都是有家的人。“说什么好不好。”丁红卫说女副的男人是华侨,“前几年差点没给斗死,虽然“文革”过去了,但黑的就是黑的也红不了。”丁红卫又和我碰一下,又说,“虽说是个华侨可他又没有钱,不像老周会写剧本。”我想了想,还是想不出什么。因为我平时根本就不会注意到这上边来。
“你说老周的那个剧本是写给谁的,那个追猪的剧本?”
丁红卫这么一说我就像是明白了,那个小戏里的女主角儿可不是就是给女副写的,她来演这个角色正好。人们都知道女副的台步走得是特别好,前跌后跌也都来得了,在地上来个旋子鲤鱼打挺也都毫不含糊。
“就是给她写的。”丁红卫说,所以我说他们好上了一点都不是胡说。“只可惜宣传队这下完了,那个小戏再好也排不了啦。”
“你想什么呢?”丁红卫推推我。
“我说女副不会离吧。”我想起女副的男人来了,是个大夫,个子不高,胖胖的,对人特别客气。
“我觉得可惜了。”我对丁红卫说。
“什么可惜?”丁红卫说。
“那个戏,那个女《徐策跑城》。”我说。
我这么一说丁红卫就笑了,他把手伸过来。
“你别摸我的脸,一个大男人像什么话。”我把丁红卫的手打开。
“你真聰明,我就看不出你有一点点不好。”丁红卫又来了。
“你下井挖两天煤你就不会这样了。”我说。
想不到,丁红卫忽然趴在桌上哭了起来。
接下来谁也想不到宣传队来了个大整顿。先是让人们填了个表,表格上须写明上过戏校没有,唱没唱过旧戏,师傅是谁?什么行当?大家以前都没填过这种表格,一时都慌了神,女副原来没文化,我才知道她会多少戏都是靠一个字一个字背出来的,是大字不认识一个。怎么会,她岁数也不算大啊,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她来找我,神色很紧张,她让我给她填那个表格,说这种东西填不对一辈子会跟上倒霉。她要我帮她把表格填一下,一格一格地填。唱过没唱过旧戏?填没。她说。跟过师傅没跟过?填没。她说。什么行当?没行。她说。填完了,她还不放心,让我给她念一下。我把表格给她一一都念过。会不会又要来什么运动了?女副眼珠转转,对我说,我说不会吧。女副忽然又说起刘利华,说你没跟她算你对,又说,前不久严打,一个破坏军婚的给判了无期,给人家把肚子搞大了。
“女的比男的大八岁,那男的才十八岁。”女副小声说。
“你看看你看看你看看厉害不厉害?”
我说你怎么总说这,“我跟刘利华又没那个那个那个。”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自己的脸倒先红了起来。
“没啥没啥没啥,就是那个了也没啥,在我这就是有啥也没啥。”女副说,长久地看着我,又告诉我她听人说刘利华跟那个连长离了,是那个连长跟驻地的一个女的好上了,“其实人家是早就好上了,只不过刘利华给蒙在鼓里。”
又过了一个多星期,宣传部的老支下来兴冲冲传达一个文件。出乎大家意料之外的是,没提上次演旧戏的事,也没提要处理什么人。文件的大意是,过去解散的剧团马上又要恢复起来,剧团的老人都要回去,现在的宣传队过不久就解散。
“是哪个单位的人就回哪个单位去,条件好的可以去文化局报名参加考试,合格的就留下,不合格的就原来干啥还回去干啥。”什么是合格的?什么是不合格的?老支还特别解释了一下,“合格的就是那得要有一把牙刷子!”
丁红卫突然站起来,打断了老支的话。问,“什么是牙刷子?”
老支瞅一眼丁红卫,冷冷地回了一句:“我看你没什么戏,男唱女没什么前途!现在不是解放前了!没人喜欢看二尾子!”
我看着丁红卫,丁红卫的脸煞白煞白,丁红卫的手一扬,一个水杯飞向了老支。
宣传队解散了,是说解散就解散。我和丁红卫去医院看老支,那天的水杯不偏不倚打在老支的额头上,当下就开了花。老支这个人,怎么说呢,好像是一被丁红卫的水杯飞到脑门上倒把个人打好了,现在说话倒客气了起来,话也多了起来。我们去了医院,丁红卫买了不少吃的,苹果橘子香蕉,我帮他拎着。
老支在床上坐着,头上缠着绷带。想不到队长和女副他们也在,正嘻嘻哈哈说得热闹。病房里给队长他们几个抽烟抽得烟雾腾腾,也没人管他们,护士探了一下头又走了。老支要丁红卫坐到他的旁边,他一只手拉住了丁红卫的一只手,他对丁红卫说什么事都要往长远了看,他建议丁红卫改学生行,“你学了生就好了,可以唱的戏就多了,话又说回来,到了用的时候也不影响你唱旦角。你改吧,到时候你就是吃香的人物,又能唱旦又能唱生,哪个剧团不来抢你?”
老支的几句话让丁红卫的两眼发亮,丁红卫兴奋起来,老支的话不是全没道理。
“现在什么都要走上正规了,草台班子算什么事,也不是长待的地方。”老支说,“不过呢,草台班子可真是个锻炼人的地方,什么都能学学,要是到了专业剧团倒没这种可能。”
“说得对。”队长的唐山话又来了,说宣传队可不就是个大熔炉,停停,他又斟酌了两个字,加上去:“是革命大熔炉。”
护士又来了,说有新病人马上要住进来,要收拾床铺。队长说我们也该走了。临走,队长像是动了感情,他也许早就想好了,此刻只不过是宣布。队长说,“宣传队其实是永远也不会散的,只不过是改变了一种形式。但是大家伙儿以后不可能永远像现在这样待在一起了,”所以,队长把手挥了挥,他这个动作可真够滑稽的,让人想起《列宁在1918》里列宁的那个动作。队长把手一挥,手就停在了正前方:
“咱们要搞一场告别演出。”
队长这么一说,女副男副马上跟着兴奋起来,说多上些热闹节目,好好热闹热闹。“但到什么地方演出可是个事?”女副看着队长。“这还不好说。”队长一转身,把个月份牌从墙上摘了下来,说,“你们看看今天是什么日子?过几天是不是八一建军节?”男副和女副马上就都明白了,谁不愿意去部队演出啊,农村工厂哪儿都没部队吃得好!
队长把月份牌拿在手中,翻翻翻翻,很快就翻到了红红的八月一日那一张,“到那天咱们一定要合唱这首歌。”队长拍拍月份牌大声说,“就这首歌。”
……
开天辟地第一回
人民有了子弟兵
从无到有靠谁人?
……
队长忽然没头没尾手一挥一挥地就唱了起来,他这么一唱呢,唐山口音就没了,他这么一唱呢,女副和男副也跟着唱了起来,女副和男副一唱呢,病床上的老支也跟上唱了起来,老支一唱呢,我和丁红卫也就站起来跟着唱了起来……
【作者简介】王祥夫,1958年生,辽宁抚顺人。著有长篇小说、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三十余部。作品曾获鲁迅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赵树理文学奖、小说月报百花奖、第二届中国民族美术双年奖、2015年亚洲美术双年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