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五岁初中毕业后,从北京到冀中平原的八里铺村下乡,在饲养点当了四年饲养员,十九岁时带着乡亲们的嘱托参军入伍。当我再次回到八里铺村时,已经过去了四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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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里铺是冀中平原一个小村庄,几十户人家,只编一个生产队,当年有个饲养点设在村南。
饲养点有九间土坯房,成弯尺状,正房五间,靠最东边一间住人,紧挨着的一间做饭和为牲口拌饲料,另外三间用于存放柴草和农具,东房四间为牲口棚,与正房相通,饲养员喂牲口不用出屋。院落用玉米秸秆围着,院里埋着十多个马桩,搭有两个牲口棚,棚内设有马槽,还有三口大水缸。饲养点正房和东房的墙围都刷着白灰,上面分别写有正楷大红字:“战无不胜的毛泽东思想万岁”“伟大的中国共产党万岁”。不过房子已经有些破旧,浑身布满伤痕,房檐上的砖瓦参差不齐,有些墙皮脱落了,墙根部明显往里凹去。它是生产队“土地改革”“三反五反”“超英赶美”“斗私批修”等历次运动的见证。那时候,公社干部经常下来给社员们上集体课。
饲养点的旁边是场院,麦熟、秋收的粮食都在此晾晒后归仓。东侧有片树林,多为柳树,也有少量杨树、槐树和野桃树。西侧有条小河,清透无比,人畜均饮。
饲养员就是洪伯。
洪伯长得老相,村里大人小孩都这样称呼他。
洪伯五十岁挂零年纪,中等身材,脸方耳阔,一双厚嘴唇往外翻着,有点像兔唇,加上嘴角往上微翘,不笑时也像张嘴在笑。他四季着装都是一身青,脚穿千层底儿布鞋,头上常年系一条羊肚儿手巾,走路时头总是抬着的,有个爱拍大腿的习惯。他怀里揣着烟荷包,腰间插着烟袋。不干活儿时,烟袋不离嘴,抽成了满口黄牙。
洪伯十來岁时就放牛、喂牲口,给生产队当起了饲养员,由一驴一马起家,渐渐骡马成群,个个膘肥体壮,光为其他生产队就贡献过二十多匹马驹,在全公社都出了名。洪伯的确是饲养牲口的好把式,冬天他怕牲口受冻,给它们身上缠上麻袋片御寒。夏天他又怕牲口热着,隔三差五牵着它们到小河里洗澡,牲口的毛什么时候都是干干净净鲜鲜亮亮的。
越是贫穷的地方,农活儿也越重。春天播种、夏天麦收闲不住,秋天玉米、高粱、谷子成熟时则更忙,没有牲口们帮忙,光靠人挑肩扛,真是吃不消。农忙时,八里铺村三个大牲口的马车能同时派出四五辆,这都是洪伯的功劳。可是他自己却越过越孤单:父母双亡后,接着老伴意外去世。
老伴去世时,洪伯才四十岁。那是一个大年三十的晚上,正赶上一头母马下小马驹,洪伯因接生不能回家吃年夜饭,老伴便将煮好的饺子盛在碗里放在篮子里往饲养点送。途中一条饥寒交迫的野狗闻到香味儿悄悄跟上来,并趁洪伯老伴不备,叼住了篮子,上演了一场人狗之战……虽然狗被打灯笼的孩子们闻讯赶跑,但洪伯老伴的手被狗咬伤,不久便出现精神失常、恶心、肌肉痉挛、呼吸困难等症状,最后因全身瘫痪而亡,后来才知道患的是狂犬病。
老伴去世后,洪伯便从悲痛跌入了茫然,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今后的日子怎么过下去。老伴在世时,洪伯在家里吃凉不管酸,一碗开水都没烧过,那真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
好在有闺女陪伴他,村里人才从父女相互疼爱中诠释出相依为命的深刻含意,字字带血带泪,也带着磨难和艰辛。在与闺女相依为命的日子里,洪伯渐渐走出了失去老伴的阴影。
只是,此后的院落里显出几分冷清和空荡,对于村里人给洪伯再找个老伴的好意,他的回答是:“有闺女在,就还是一个家,如果给她再找个后妈,脾气不合,相互吵闹,家就不像家了。”洪伯不止一次地这样讲,看来主要还是为闺女着想,难怪闺女要离开他时,他万般不舍。后来到底还是信奉了那个理儿:“女大不可留,留来留去一场仇。”洪伯到底没有耽搁闺女的婚姻大事。
将闺女嫁出门,洪伯便开始了孤独的生活,一个人的日子就好像凝固了一般,没有一点生气和活力,所能做的就是喂牲口。再后来他就把饲养点当成家,与生产队的牲口相依为命了,渐渐也学会了做简单饭菜。
生活中,除了牲口,洪伯最忠实的伴侣就是烟袋。有时,车把式们套上牲口下地,洪伯给水缸添满水,将院落清扫干净,再洒上一层水,就踏下心来抽烟。
洪伯从不抽纸烟,也许是不习惯,别人给他纸烟,他接了就夹在耳根。想起来就剥去外边的纸,把烟丝放进烟袋锅里抽。
洪伯每天差不多都做着同样的事情,担水,扫院子,清理牲口棚,铡草,拌饲料。看夜幕迷离,听虫声唧唧,既繁忙也清闲,既单调也杂乱,无忧无虑,自由自在。但有一点他心里是踏实的,那就是生产队的牲口越来越多,个个膘肥体壮。
洪伯性格平和,终日厮守饲养点,与牲口们为伴,也是耐得住寂寞的。他的耳朵极其灵敏,听到远远传来的马车声和车把式的吆喝声,就显得特别兴奋,很快预备好饮用水和草料,提前等待着。那时,八里铺村的耕地很多,社员人均三四亩地,春种秋收主要靠牲口,而饲养员只有洪伯一人,从早到晚一直拴在饲养点,与牲口们相厮相守。
洪伯每当看到牲口累得气喘吁吁、出汗太多时,都叮嘱车把式们几句,要他们别把牲口使唤得太狠,应把力气用匀,田要一垄一垄地耕,种要一粒一粒地播,庄稼要一棵一棵地收。牲口同人,谁也不能一锨挖个井。
2
我四年的知青生活多是在饲养点度过的。
我下乡时,知青运动席卷的大潮已经落潮不小,但我来到八里铺村,仍然激情满怀。我从小在城里长大,对农村的生活习惯很不适应,但仍想在这个广阔天地里大有作为,像农民老大哥那样出大力、流大汗。
收割小麦是一项艰苦的体力劳动,差不多是一年里最累人的活儿。每天凌晨三四点就开始收割,这不仅是为了图早晨干活凉快,更是为了和老天爷争时间、抢速度,多抢一个时辰,就能早一晌腾出地来种谷、点豆、栽红薯,这样秋天的收成就有可能好一点。
由于收割小麦动作程序化,一直要弯着腰,时间一长,人就受不了。第一天,我算是咬牙坚持下来了,可第二天就不行了,手上的血泡一涨一涨地疼,都不敢紧握镰刀。腰痛得连弯都很困难,一弯腰,腰椎骨就“嘎嘎”作响,像一根被折弯的木棍。我不时直起身,捶捶酸痛的腰,望着连绵的麦地,四周满地金黄,社员们猪拱地似的散在各处,艰难地向前拱着,我突然想起“面朝黄土背朝天”这句话,心中不由生起一种难以表达的滋味。心问:这得割多少镰才能到头呢?漫无边际的麦浪淹没了我的希望。
我再操作时,不是镰刀不顺手,就是手脚跟不上,怎么配合都不顺畅。眼看着其他人都跃到了我前面,我一时忙乱起来,忙乱的结果是,别人把我甩得更远。我越着急,越出错。两只胳膊已经扎满了麦芒刺,左手背也让镰刀划出了几道小口子,但我忍着疼痛没有吭声。突然,当镰刀再次触及地面时,碰到一块砖头,镰刀一跳,落在了我的右小腿上,先是肉皮翻开了,继而淌出血来。正在我不知所措的时候,身后传来车把式的责怪声:“前边是谁呀,麦个子都没捆住,一提就散,没法儿装车。”
待车把式走到我近前时,小腿伤口流出来的血已经浸透了我的鞋袜,他停止责怪,从地上抓了一把细土按在我的伤口上。队长闻声也从前面返回来,看到我的伤势,交代车把式:“先把他拉回去吧。”我还想推辞,队长已经接过我的镰刀,扶着我随车把式来到马车前。
就这样,队长陪着我随马车上的半车麦子进了生产队的场。车把式卸车的时候,队长把我领进饲养点。
队长从院外就开始喊:“洪伯——给你找来个帮手。”
洪伯正在清整牲口棚,听到喊声,赶了过来。
待洪伯走到近前,队长看看我,对他说:“下到咱村的知青,腿上划了个口子,你帮他处理一下,以后就把他放在饲养点吧。”
在八里铺村,队长还兼着治保主任,村里的大事小情,基本上就是他一个人说了算。老支书已经六十多岁,整天泡在药罐子里,村里的事基本上不过问,等于个名誉支书。
队长三十多岁,长得很敦实,国字脸,大眼睛,板寸发型,头发浓密而挺拔,根根刺天。无论冬夏,外边的上衣总是披在肩上,胳膊从不往袖筒里伸,显出他与普通社员的有所不同。
洪伯听了队长对我的安排,上下打量我一下,没有吱声,只点点头,算是默认。
队长又面对我说:“当饲养员责任非常重大,政治思想不过硬的,生产队绝不委此重任,以后就跟着洪伯好好学吧。”没等我表明态度,队长已转身离开。
我小腿上的伤口阵阵作痛,此时有万般无奈也不知从何处说起。
洪伯看着队长上了马车又赶往麦地,这才领我进了屋。
洪伯帮我脱去右脚鞋袜,从外边水缸里舀了半盆温水,蹲下刚准备为我冲洗,我止住他,想自己动手。洪伯看看我的左手背说:“你手上还有伤,沾不得脏水。”这时我才扫见左手背上的刀口子。而右手比左手还悲惨,手心磨出的泡都破了,不停渗出血水。
洪伯将我脚上的污血冲洗干净,取下头上的羊肚儿手巾就擦。我还想劝阻,洪伯一摆手,示意我不要动。将脚擦净,洪伯又在我腿上有血迹渗出的伤口处涂抹上沙土。洪伯为我做这些时,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我说:“在大城市住着多享福,风不吹雨不淋的,何必到乡下受这个洋罪。”我看着洪伯慈祥的面庞,想着城里的家,一丝雾气漫上心头。
洪伯说完站起来,用羊肚儿毛巾擦擦手说:“行了,裤腿往上卷着,别放下来,有个十天八天就结痂了,记着,千万别用手抠,让结痂自个儿脱下来。”
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但对洪伯如此处理伤口还是有些疑问,便吞吞吐吐地问:“要,要不要消消毒,然后包扎起来。”洪伯立即反驳:“沙土是最好的消炎药,不能包扎,那样倒容易发炎化脓。”我半信半疑,但没有再吱声。
之后,我随洪伯走进他睡觉的里屋,土坯炕占了屋子的大半,有张苇席铺在炕上,一套铺盖成卷状倚在后炕脚,紧贴着一个木箱子。四壁被烟熏得漆黑,张贴在后墙壁中央位置的毛主席像,在阳光映照下,倒显得光亮异常。毛主席像的表层贴了塑料纸,塑料纸基本保持着原色,看来洪伯是经常擦拭的。
洪伯用已经没有笤帚苗的扫炕笤帚,在炕上扫了几遍,才爬到炕脚,单手将铺盖卷用力往下一拽,铺盖卷就打着滚自行散开了。洪伯一只手抱起被子,另一只手将褥子往炕中间挪了挪,随后抓起那只圆枕头放了上去,双手腾出后,又爬到炕脚,双膝跪着打开木箱子,取出一条蓝花床单和一块绣着红喜字的枕巾,拿到屋外抖了抖,回来分别铺到褥子和枕头上。然后对我说:“躺下歇歇吧。”
我顺从地躺下后,洪伯将窗户往大处开开,然后去了外屋。有股凉风吹进来,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但很快又觉得不自在起来,心情从未有过的沉重:我这样躺下去对得起谁呢?于是,又重新爬起来,到外屋想帮洪伯做点什么。洪伯见我出来,立即嗔怪:“你现在乖乖躺着就是帮俺,别来回走动,平躺着伤口不容易渗血。”
见我仍站在原地不动,洪伯有些生气地说:“想干活儿好说,等伤好后可有你干的。”洪伯说完,不再顾及我,提着水桶到院外打水,开始烧绿豆汤,预备让社员们收工时喝。
绿豆汤烧好后,社员们没有收工,队长临时决定送饭,把绿豆汤舀到水桶里,担到麦地去喝。因为刚接到公社通知,天气预报说,明后天有雨,要求社员们昼夜不停抢收。
担绿豆汤的社员走了以后,洪伯递到我手上三个煮鸡蛋:“趁热快吃,流了那么多血,得补补。”
我一阵激动,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我将头仰向天,努力没让泪水流出来。
很快,洪伯又把我在知青点的铺盖搬来,将我的白床单、绿枕巾、扁枕头,替代了洪伯的蓝花床单、红喜字枕巾和圆枕头。
洪伯忙活了一天,晚上里外收拾完毕,准备休息,进屋前他看了一会儿天。天空很高很蓝,朵朵白云犹如棉田里盛开的棉花。洪伯自言自语道,今晚花花云,明个儿晒死人。看来明个儿是个大晴天。正在这时,在场边溜达的瘦狗“啊啾”一声打了一个大喷嚏。洪伯即刻便想起了那句老話:狗打喷嚏大晴天。洪伯疑惑了,那天气预报怎么说有雨呢?沉思了片刻才给自己解释说,一准儿是公社又急着收公粮了。
这天夜里,我胳膊腿疼痛难忍,开始以为是割麦子累的,后来浑身抖动起来。怕影响洪伯睡觉,我尽量强忍着。可我不停地翻转身子,还是惊动了洪伯,他过来摸摸我的额头,拍着大腿,责怪道:“糟糕,发烧了,怎么不吭气呢?”
洪伯点上煤油灯,披衣下地,背靠着我站定,扭头冲我说:“快,去赤脚医生家!”说着,弯下腰来。
洪伯这是想背着我去看医生啊,我怎么忍心呢。
洪伯见我犹豫,提高嗓门儿道:“别磨蹭了,你手上腿上都有伤,烧出别的病来就麻烦啦!”他的话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洪伯说完,转过身来拽住我的双手,又将身子拧过去,往上一用力,我便趴在了他宽大的肩上。
要出门时,洪伯低头在地上找着什么,片刻自言自语道:“拉倒吧!”然后吹灭煤油灯。
走進月色里,我才意识到洪伯打着赤脚。便说:“回去把鞋穿上吧。”洪伯没吱声,步伐更加坚定。
“要不,穿上我的鞋。”
“别说话,省点气力!”
我找不出更恰当的词语劝说洪伯,只得由他。
洪伯头上散发出一阵一阵头油味儿,我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倒觉得很亲切,很踏实。
到了赤脚医生家,才晓得他出远门未归,洪伯又背着我赶往公社卫生院……
洪伯的汗水顺着头发流到脖子,又从脖子流到后背,呼吸渐渐急促,步伐也缓了下来。我感到自己身上热得发烫,一阵昏一阵明。有那么一刻,我记得从洪伯后背上滑了下来,艰难地往前走了几步,就在要摔倒的瞬间,洪伯扶住了我。接着,就又趴在了他的背上。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我睁开眼,看到头上挂着吊瓶,旁边站着生产队长和会计,不由一愣。
当我渐渐从回忆中走出来之后,忙问:“洪伯呢?”
会计要说什么,被队长拦下,随道:“洪伯好着呢,你安生养着。”
此时,我感到疼痛感轻了,身上也有了劲儿。便说:“我想回饲养点。”
医生给我测过体温后说:“不到37度,烧基本退了,开点药带回去,静养几天就会痊愈。”
队长看看我,我点点头。队长转对会计说:“你开上药,送知青回去吧。”
我随会计的马车回到饲养点后,却没见到洪伯。
会计这才跟我说,洪伯背你到公社卫生院后,人家要押金,因为走得急,洪伯没准备,好说歹说才给你输上液,让洪伯回村取钱。因为你是知青,洪伯认定你是村里的人,便向队长作了报告。队长也觉得村里应该对你负有责任,又叫上我,一同返回公社卫生院。走到卫生院门口时,洪伯“哎哟”一声摔了一跤。原来他踩在了破碎的针剂瓶上,这时才发现洪伯还打着赤脚。脚伤倒是不打紧,只扎破了肉皮,但他身上却热得烫手,一测体温39度。经进一步检查,确诊洪伯中暑,现在还躺在公社卫生院。
听到这里,我泪如雨下,抽泣道:“洪伯都是为了我啊!”
会计安慰我:“你不要激动,洪伯已经退烧,就好了。”
我不听,执意要去公社卫生院陪洪伯。刚迈出两步,伤腿一弯,跪在了地上。
这时,从不大声说话的会计冲我发了火:“你就不会安生歇息?洪伯和队长愿意看你来回折腾?”
会计的话犹如一盆凉水浇到我头上:是啊,我再返回卫生院,又能帮洪伯什么?还不是给他和队长添堵?
会计见我冷静下来,铺好被褥,安排我躺下,取出开回的药,找出几片递给我,又端来半碗水,见我喝下,便去喂牲口。
我躺下,下乡以来的一幕幕场景不时在脑海里闪现,有感慨,有感伤,但更多的还是感动。可能是药的作用,那些画面很快就模糊了,后来我沉沉睡去,好像睡在自己家里,睡在父母身旁。
不知睡了多久,我隐约听到东房牲口棚有声音传来,想出去看看,刚爬起来,一个人提着马灯进来了。我开始以为是会计,当确认是洪伯后,一阵兴奋,问:“真是您洪伯?病好了?”
洪伯上前拍拍我,说:“本来就没大事,是队长和会计非让我在公社卫生院躺一天。”
我想起身跟洪伯继续聊,他忙说:“你想撒尿,屋里有尿盆,病刚好,可别出去。”
我说:“我想跟您说说话。”
洪伯说:“有话白天再说,俺去给牲口加了点饲料,牲口干活儿累,夜里不加料,白天干活儿顶不住。”
洪伯每天夜里要给牲口喂三四次饲料,尤其是五更天必加一次料,因为那时候,牲口们吃得最香,而此时也是人们正酣睡的时辰。
这时,我才看见洪伯打着赤脚,有一只还缠着纱布,他可能是怕穿鞋出声惊醒我。
一阵倦意袭来,我再次沉睡过去。
这一觉醒来已经是艳阳高照了,睁开眼,看到的是洪伯那双关切的眼神。他身后是一扇窗,窗外是绿色的树叶和白色的阳光。
洪伯问:“睡醒了?”
我“嗯”了一声。
洪伯又说:“院门口有个铜盆,你以后洗脸就用它。”
我洗脸时,发现旁边摆有新毛巾、新皂盒、新牙缸、新牙刷,不由感叹:洪伯心真细!
我刚洗漱完,洪伯再道:“外屋锅里有窝头和疙瘩汤,都是热乎的。”
未等我答话,洪伯嘱咐道:“多吃点,多吃腿伤好得快。”
我心里一紧,心想:自己的父母也不过如此吧。由此,也淡化了我对家的思念。
我这样想着,洪伯像想起什么,又说:“对了,锅台上有瓶梨罐头,是队长早晨拿来的,见你还睡着,放下就出工了。”
我顿生一股酸楚:我是来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反倒成了人家的负担,心里很不是滋味。
更让我感到惊讶的是,饭后,洪伯给我端来一杯麦乳精。我小时体弱,父母就给我冲麦乳精增加营养,每喝一次,那清香甜润的滋味都让我有不尽的回味。后来有了弟弟和妹妹,享受麦乳精的待遇也变得时有时无了。只是,洪伯怎么知道我喜欢喝麦乳精呢?而且,农村哪里有这东西?
当我把疑问交给洪伯时,他没有照直回答我,犹豫一下,却说:“你家里寄来的,你在公社卫生院时,村里有人去县城,顺便帮着取回来的。”
我信以为真:家里总算没有忘了我。即对洪伯说:“您也喝一杯。”洪伯摇头:“忒甜,喝不惯。”
这以后,每当麦乳精快喝完的时候,洪伯都像变戏法一样给我拿出一罐或一袋,还总说是我家里寄来的,可我从未见过包裹。
下来,洪伯又多次对我来到乡下表示不解,说:“小小年纪,爹妈怎么舍得让你下乡呢,有办法赶紧走,这里哪是你待的地方。”
我看看洪伯,想说什么,但喉咙像是被舌头堵住了,怎么也发不出声来。
洪伯不知道,我是工人家庭出身,我下边还有一弟一妹,虽然生活在城市,但生活并不富裕,如果我回到城里找不到工作,反倒是家里的负担。
这天下午我给家里写了一封信,信中写道:农村的天地非常广阔,乡亲们像亲人一样待我,我一定虚心向贫下中农学习,彻底改造自己的小资产阶级世界观,努力接好革命的班。
3
半个月之后,我的脚伤彻底好了。这期间,洪伯什么也没让我做,每天夜里给牲口们添加饲料,总是轻手轻脚,生怕惊扰我,另外还伺候我一日三餐。但我脑子里装下了洪伯的作息时间和工作流程。这天一早起来,我便抄起扁担,挑上水桶想去井里担水,洪伯过来夺下扁担说:“快放下,你可担不动。再说,井深,危险。”
我犹豫一下,又拿起铁锨,想去出牲口圈,洪伯又阻止我说:“快放下,这哪是你干的活儿?”
我感到很委屈:这也不让动,那也不让干,什么时候才能缩短知青与饲养员之间的差距呢?
洪伯见我心诚,说:“慢慢来,心急吃不上热豆腐。”
原来,看似简单的劳动,里边还是有不少技术含量的。比如,从井里打水,要将挂在扁担钩上的水桶,在井里摇摆起来,突然口朝下,让水桶扎进水里,这样水桶才能灌满水。又如,四季饮牲口,水都不能太凉,夏天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不能立即饮牲口,防止炸肺。还比如,牵牲口出棚,先要给牲口顺毛挠挠,拴牲口时要打梅花结,免得闹腾时松扣等等。
我学习进步很快,以后也学着洪伯的样子干活儿做事了。我干活儿不惜力,不懂就问,与牲口和它们的粪便打交道,整天一身土一身汗,从不嫌脏嚷臭;肩膀磨肿了,手上打起血泡,也不叫苦喊累。手指头根部渐渐有了象征劳动人民的厚茧。
我每天清早起来,先把院里的三口水缸担满水,接着扫净院子,再把牲口牵到屋外拴到桩上,然后清理牲口棚,将粪便装在柳条筐里,一筐筐背到院外的粪堆上,再背回沙土均匀地撒在牲口棚里。
我干完这些活儿,洪伯也已经把饭做好。饭菜虽然简单,但洪伯却很细心,他在锅里的箅子上放上盘子,盘子上架双筷子,筷子上再放只盘子,盘子摞着盘子,温火热着。什么时候想吃,自己就用抹布垫着取出盘子。
我和洪伯吃过饭,帮车把式们将牲口打发下了地,就开始铡草,除去供牲口们眼下食用外,还要为它们储备大量的过冬饲料。我没有来饲养点以前,洪伯多是自己铡草,一个人操作十分不便,还单调乏味。有了我的加盟,两人有说有笑,轻松愉悦,还大大提高了劳动效率。我俩的分工是:我站着手持铡刀,洪伯坐在小板凳上,他将草往铡刀里擩一下,我就将铡刀用力往下按一下。开始我不得要领,铡刀总打滑,害怕铡到洪伯的手。洪伯就一边给我做示范,一边说:要把铡刀握稳,直上直下,稍向里贴,没有下刀之前就要铆上劲儿、用足力。当然,也怪咱们铡得细,不足半寸长,要是铡寸把长,铡刀也就不会打滑了。可话又说回来,草细牲口们吃了才好消化。老话说:寸草铡三刀,无料也上膘。
有时,我和洪伯会下下棋。棋盘就是在院里随便找片空地横划四道、竖划四道,成方框形,棋子是各持四枚土块、树枝,也可使用纸团或硬币,在现场逮住什么算什么,然后各自分别摆到方框下方的丁字交叉处。方法是双方交替行棋,每方持棋子横竖均可行走,只是每一步只能移动一个交叉点,就像象棋中过河的卒子,与过河卒子不同的是可以后退。当一方有两枚棋子同时平行或者垂直顶住对方一枚棋子时,就可以取下这枚棋子,直到对方少于等于一枚棋子,失去攻击力时就算赢。洪伯给这种棋起了个名字,叫:“走顶。”
“走顶”虽然单调,但我们的兴趣却很浓,这也是那时我和洪伯少有的娱乐活动。多数时候都是我输,看到我情绪低落时,洪伯会有意让我一两盘。
我一直与洪伯搭伙,像一家人过日子那样。作为知青,生产队每月给我提供28斤粮食,但对于一个整天干活儿的小伙子来说,还是捉襟见肘。好在洪伯能精打细算,我才没有饿过肚子。洪伯平时除了用糠和野菜调剂外,农闲时我俩每天大多吃两顿饭,而晚饭则以稀粥为主,灌满肚子为原则。洪伯还在大瓦罐下边放了一个小瓦罐,每次做饭时,按照定量先从大瓦罐称出,然后再从称出的面中取出一小把放到小瓦罐里,每到青黃不接的时候,大瓦罐里的面吃完了,小瓦罐里的面也攒满了,关键时刻便派上了用场。洪伯常说:“囤底儿省,不如囤尖儿省;能吃半顿,不叫断顿;不能有了狠,没了忍。”
洪伯还特别会调剂伙食。有时洪伯会背着柳条筐走出饲养点,回来时,筐里装着苦菜、苋菜或者小蒜,把这些菜用开水过一遍,拌上酱油醋,一滴油没有,也清爽无比。特别是从村东树林里采的蘑菇,清水加盐炖煮后,就着糠窝窝,真比吃肉还香。
但有一次,我采来蘑菇后,洪伯却说:“这是狗尿苔,吃了会中毒。”
我不解地问:“上次你采的不也是这样的蘑菇吗?”
洪伯捡起一只说:“可不一样,你看这种蘑菇,像头顶一把雨伞,多生长在污浊的地方,俗话说‘守着粪堆长狗尿苔,就是指的这种蘑菇。我上次捡的是鸡腿蘑,鸡腿蘑头戴帽盔儿,像雨伞但不打开,是紧紧包在头上的。最有趣的是,它的根部带个钩儿,钩儿指的方向不远处,还会有一只对应的鸡腿蘑。”
后来,洪伯领着我去采鸡腿蘑,现场一演示,还真是那么回事。
有时,洪伯还会在村西的小河里逮些小鱼小虾,与咸菜炖在一起就着高粱米,吃起来没够。
那时,我和洪伯常常忙活一天,晚上也不急着睡觉,一起抽着烟聊天。我是知青,洪伯总想听听城里的事。聊天时,洪伯总是躺在炕上,靠着被子,把一双脚放在小板凳上,散着臭气,也不避讳我的存在。除了起来点烟,他一直保持这个姿势。
有一天晚上,洪伯从炕上坐起来,点上一锅烟,突然道:“听说三年自然灾害时,毛主席带头不吃肉。青黄不接时,队长家也照样断顿儿,所以老百姓才不闹事。因为整个村子的社员都穷,全国的老百姓都穷,谁也不笑话谁。”
我豪迈地说:“人心齐泰山移,社会主义美好生活一定会到来。”
洪伯起身又点燃烟袋锅,抽了一口说:“早宣传说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美好前景是楼上楼下,电灯电话,还有铁牛耕地,到那时俺就用不着喂牲口了……”
洪伯说着,叹了口长气,好像社会主义新农村的美好前景已经到来,他却成了没用的人。
那天晚上,洪伯说的虽然都是家常话,但句句包含着深刻道理,让我的心情十分沉重。
洪伯喂了一辈子牲口,以饲养点为家,与骡马为伴,可以说把自己的一生都寄托于此,如果洪伯不喂牲口了,那他也就失去了活下去的目标与希望,我不由为洪伯担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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饲养点紧挨着生产队的场,粮仓也设在场里,又是演电影的地方,生产队组织社员开会读报学习最新指示,都在饲养点进行,人来人往,也多在饲养点逗留,一度成了生产队政治经济文化中心。
那时,每次来了最新指示,也都是在饲养点传达。队长也都是让我给社员们宣读,有时文件没到,但为了传达学习不过夜,就从广播里记录下来,然后再给社员们传达。有的村不能及时完成学习任务,受到公社点名批评,就来八里铺村找队长借记录稿,队长就显得特别神气十足。只见他披着的上衣往上抖抖,然后将腰板往直处挺挺,一副趾高气扬的样子。来人立即给队长点烟,表示公社再派义务工由他们村替出,再使用公社的机井浇地时让八里铺村先用。人家走后,队长就表扬我字写得既好又快,读文件像播音员。队长说他经常到公社开会,听过公社广播员读文件,也看过他写的字,两样都不如我。
突然有一天下午,队长又召集社员们在饲养点开会。那天队长来得特别早,进屋后一屁股坐在炕头,只闷头抽烟,也不说话。
屋里积了团团烟雾,透过烟雾看去,队长是张阴沉的脸,没人吭声,看过队长的人陆续把头低下,木呆呆的,只有烟雾任意升腾飘散。
会计在查点人数,指点着脑袋掐着手指,几间屋子查了一遍,回来对队长说:“到齐了,开会吧。”
队长咬牙冲会计道:“今个到会的记双工分,没来的扣五天工分。”
队长话音刚落,会计打开随身携带的记工本,就在上面写着什么。
稍顷,队长从炕上下来,把披在肩上的衣服往上抖了抖,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捏着烟屁股,狠吸一口后扔到地上,吐上一口痰,然后咬着牙,一只脚踏上去又狠劲拧了一下。开口骂道:“奶奶!什么事嘛?”
屋里出奇的静。
终于,有人憋不住了,问:“到底什么事嘛?”
队长这才说:“按说今天这个会就不应该开,都怪我,怪我没本事办成事。”
有人给队长点了一支烟。队长抽口烟,情绪稳定了些,重新坐在炕上,长出一口气,说:“唉,什么事呢?就是公社要咱们村出个‘落后分子,以前光知道交公粮搞摊派,哪想到这种事也搞摊派。”
这时,人群小声嗡嗡起来。有人提高嗓门说:“不出不行吗?”
队长说:“行倒是也行,就是不给返销粮,要知道村里的社员都指着这些粮食活著呢?哪头要紧还用说吗?人命关天哪!”
又有人提议道:“跟公社好好说说嘛?”
队长的火气冒上来,他咬着后牙从炕上站起来,又将上衣往上抖抖,看着刚才发出声音的地方,大声回复道:“能不好好说吗,我让会计买的猪头都送给公社主管的革委会副主任了。奶奶!”
可以说,队长该做的都做了。
人群重新恢复了平静。
队长放松了紧咬的后牙,语气缓和了些,说:“如果有人自告奋勇,倒是省事,也算帮了大伙儿的忙。”
没人吭声。
队长继续耐心劝道:“不过,也不要过于担心,公社也说过,主要是为了营造‘比学赶帮超的政治氛围,不批也不斗。”
还是没人吭声。
队长走到会计身边,耳语了几句,会计连连点头。
队长再次提高嗓门说:“谁要是给咱村解了围,奖励他一双胶鞋、一把水壶,外加一床棉被。”沉沉,队长将上衣再次往上抖抖,想了想,又咬着后牙根补充道:“另外补助一个月的工分。”
仍然没人吭声。
队长又重新咬起牙,吼道:“抓阄,谁抓着谁当!”
队长说着,把兜里的抽烟纸掏出来开始做阄。
队长将纸片做的阄揉成团,摘下旁边一个人的帽子,将纸团放进去,晃荡几下,说:“我做的阄,大伙儿先抓。”
没人动。
队长动员说:“谁先抓谁合适,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
还是没人动。
又等了一会儿,仍然没人动。
队长将帽子往地上一摔,骂道:“奶奶!今天我还就不信了。”
正不知队长下一步要采取什么行动时,屋外一只猫受到惊吓,“喵”地尖叫一声蹿上房。随后听见有位妇人在院外呼喊一个社员的名字。
这个社员闻声出去了,很快返回后冲着队长说:“俺得先回家,媳妇来叫,说俺爹快不行了。”说完,也没等队长说话,转身跨出门。
队长愣怔了片刻,忽地从嘴角处挤出一丝笑,自言自语道:“就是他爹了。”
声音虽小,但屋子很静,多数人都听见了,空气顿时松弛下来。
不知是谁没绷住,“扑哧”一下笑出了声,接着几间屋子笑成一片,有的捂着肚子,有的擦着眼泪,社员们都东倒西歪的,像旋风里摇摆的青稞。
队长将右手向空中一摆,宣布:“散会!”
人群一下子就像炸了锅,一阵风似的旋出屋。
人们黑乎乎的脸上又龇出了白牙,糨成团的人群又活泼起来。随着身上拍落的尘土,仨一群俩一伙地出了饲养点,向村里走去。
人群散后,一片寂静,偶尔传来一声犬吠,又很快消失。
一群麻雀掠过洒满阳光的树林,空荡荡的场院里传来叽叽喳喳的欢叫声。
只有队长没有立即离开,也许是才卸下沉重包袱,他显得轻松了许多,甚至还轻声哼出几句小曲儿,然后卷上喇叭筒抽起来。边抽边发着牢骚:“奶奶!全公社将近50个生产队,只有3个‘落后分子名额,就让咱们队出一个,还不是欺负咱们上边没人?”
稍顿,队长往上抖抖上衣,指指我,烟雾随着他的话一起飘出:“听说公社的广播员调到县里了,我要推荐你当公社广播员,别小看公社的广播员,经常和公社领导接触,入党转干近水楼台,以后看谁还敢欺负咱们村。”队长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盯着我的脸,而是越过我的头顶,捕捉我身后远方的一个什么地方。因为队长说话时咬着后牙根,声音虽然不大,却有一种毋庸置疑的力量。
站在旁边的洪伯立即插话:“说话算数!”
队长忙说:“那还有假,咱们村出去的人,还不为咱们村说话办事?!”队长说着,眼睛里放着光泽。
这时,队长才将眼睛移向我,我沖他微笑着点点头。
队长沉思片刻,突然对我说:“干脆,你这会儿就跑一趟,到公社找革委会副主任,把‘落后分子的名单报了。”
队长说完,掏出一条卷烟纸,取下外衣兜上挂着的钢笔,没出水,用舌头舔舔,还不出水。就又取下衣服上挂着的另一支钢笔,用力往地上甩了甩,勉强写上一个人的名字,然后从怀里掏出村里的印章,对着嘴哈了哈热气,让洪伯背过身去,将写有人名的那条纸贴在洪伯后背上,把八里铺村的印章郑重地盖在了上面。
队长总是在兜里装着村里的印章,为的就是用时方便。
这是我第一次走进公社大院。大门口两端垒着红砖垛子,上面挂着白色长条大木牌,分别用红字写着:革命委员会和公社党委。院内是红砖路面,路两侧铺满鹅卵石。一排排红砖高房前长着直刺天空的白杨树,红砖墙上写着“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地建设社会主义”“农业学大寨,工业学大庆,全国人民学习解放军”等等,有线广播里刚刚转播完新闻,接着播放革命歌曲:“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好,社会主义国家人民地位高,反动派被打倒,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这一切显得庄重而威严,使我感到既激动又紧张。
我问了一个提壶打水的人,很快就找到了副主任办公室。我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屋,一个秃顶戴眼镜的男子,正双手端着杯子低头喝水。见我进来,他腾出右手,用食指将眼镜往上推推,抬头看看我。正经八百道:“进革命门,办革命事,必先呼革命口号。”
我经常学习毛主席语录,会背诵许多革命口号,自然难不住我。便回答道:“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同志,我是八里铺村的,报‘落后分子名单。”他“哦”了一声,说:“要狠斗私字一闪念,主任不在,放下吧。”我掏出那张有队长亲笔书写、盖着村里红印章的纸条放到桌上:“要划清敌我界限,请过目。”言毕,我重新站好,等他问话。他看着纸条愣了一会儿,说:“别了,司徒雷登。”我听出他这是在下逐客令了。便说:“不走白专道路。”转身出了屋。
我走出公社大院,像完成了一件历史使命,深吁一口气,顿感轻松了许多。
5
我从公社回到饲养点时,洪伯正在给牲口拌饲料,他在饲料槽里兑上热水,又抓上一把盐,搅一搅,用手试试水温,再用舌头舔舔手指,尝尝咸淡。洪伯每次给牲口们拌饲料,总是一丝不苟。洪伯常说牲口为庄稼人春种秋收,是有功之臣,虽然不会说人话,但通人性,要将心比心。
拌完十多头牲口的饲料,天就落黑了,饲养点和东边的树林、西边的小河已漫进夜雾里,被太阳染红的天已经暗下来,几颗顽皮的星星眨着眼睛探出头来。白天过去了,村庄已经被夜晚拥抱。
吃过晚饭,洪伯拿了一个小布袋,夹在腋下,对我说:“走,快去快回。”
我愣怔一下,疑问:“去哪?”
洪伯忙说:“队长家呀,让他赶紧把推荐你当公社广播员的事定下来。”
到公社当广播员,对我个人的前途来说,显然有利,接触的人多了,路子也宽了,入党转干、往县市调动,机会将更多。一起下乡的知青,有的已经通过关系回城,有的到公社当了农业技术员,真正像自己一样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还真就不多了。但想想与洪伯相处的日子,心里还真有些不舍。
“别愣着了,快去快回。”洪伯在一边紧催。
我和洪伯一起往队长家走去。
这是初冬季节,胡同里的风跑过来又奔回去,像撒欢的小马驹。村里很静,风打在树梢上不时发出尖叫,接着便传出几声犬吠,零散的几窗灯光在寒风中时隐时现。
路上,我对洪伯说:“我不怎么想当广播员。”
洪伯说:“不光为你自个儿,主要是为咱八里铺村。这些年村里尽受欺负,每年都是交公粮的大户,公社往村里拨下来的返销粮和救济款却不多,挖河修路的义务工倒是出了不少,招工的、保送上大学的,一个也没有,吃亏的总是咱们村,说到底就是上面没人。”
说着话,队长家就到了。
队长家是三间砖房,房子有些旧,地基显然往下沉了,院子不大,但有院墙围着。洪伯敲了几下门没动静,可能因为风大淹没了敲门声。洪伯便贴着院墙走到队长家房根处喊了几声。不一会儿,队长媳妇走出来开了院门。她说队长着急上火,后晌回到家就嚷嚷头疼。
进了屋,队长在炕上躺着,身上盖了两条被子,额头上捂着一块毛巾。洪伯走到炕前,问队长怎么不舒服,队长说着没什么,就要从炕上起来。洪伯说别起来,你躺着说话。然后洪伯就把我拉到前面,说知青也来了。
我忙上前问队长好。
队长问:“名单送到了?”
我说:“送到了。”
队长怔了一下,说:“以后要真当上公社广播员,可要给八里铺村说话办事啊!”
我欲说什么,洪伯抢过话说:“那是自然,这孩子有良心。”说着从腋下拿出那个小布袋,又说,“他还给你带了芝麻盐呢。”言毕,将盛芝麻盐的小布袋放在炕边。
我心里“咯噔”一下。
队长还是从炕上起来了,他将披在身上的衣服往上抖抖,对我说:“写份简历,看什么时候我到公社去一趟。”
洪伯接过队长的话说:“此事宜早不宜迟,免得夜长梦多。”
队长想了想,问洪伯:“你不是和公社书记他爹是把兄弟吗,何不通过他爹给书记递话?省得直接找书记一口回绝了咱们,就没有回旋余地了。”
洪伯沉沉,说:“也行。”
队长说:“前几天到公社开会,听说他家老三媳妇不久前才生了个大胖小子,正操持着过满月呢。书记他爹刚得了孙子肯定很高兴,也是好说话的时候。”
洪伯说:“孩子过满月,总要蒸馒头的,要不把队里留的麦种给他家送去?虽然俺和他是把兄弟,但总不来往,空手套白狼不大好。”
队长摆手,否定道:“不行,那留的是明年的春种。”
洪伯低下头沉默一会儿,突然拧了一下眉头,拍着大腿说:“卖一匹小马驹吧,一匹小马驹能换三四百斤麦子。”
队长又摆一下手:“也不行,牲畜是社会主义的生产资料,不能随便买卖,否则非吃官司不可!”
洪伯再次沉默了,他从腰间拔出烟袋,点燃一锅子抽着,然后不错眼珠地盯着自己的烟袋嘴儿。良久,洪伯一拍大腿说:“有了,把俺这个烟嘴儿给公社书记他爹送去,这个烟嘴儿是俺祖上留下来的,真正的玛瑙,年轻时俺和公社书记他爹一起干过活,那时他爹就看上了这个烟袋嘴儿,可俺没舍得给。”
队长也眼睛一亮,说:“这是你的心爱之物,他要是不肯收呢?”
洪伯说:“就说俺戒烟了,留着烟袋嘴儿也没用。”
队长疑问:“就这么办?”
洪伯一拍大腿,说:“就这么办!”说着,他跷起脚,将烟袋锅里的烟灰往鞋底上磕了磕,接着就拧烟袋嘴儿。
队长起身阻止洪伯:“慢点,这可是家传物件,珍贵呢,真舍得?”
洪伯爽快地说:“送一个烟袋嘴儿能给咱村换个公社广播员。值!”洪伯说着,拧下烟袋嘴儿,又顺手掐一根笤帚毛,将烟袋嘴儿里的烟油捅净,用嘴吹吹,又往上面哈哈气,在身上蹭蹭,直到确认没有污渍为止。
此时,烟袋嘴儿在煤油灯映照下,闪耀星光,生了灵气。像一双双明亮的眼睛凝视着洪伯,将他的音容笑貌都印刻在脑海里;像回顾着朝夕相处的日日夜夜,倾诉着依依惜别的既往深情;像有千般无奈、万般担忧,与陪伴了自己大半生的老友作最后道别。
6
因为队长身体不适,本打算过几天才去见公社书记他爹,但第二天发生了一件事,促使行动提前。
第二天一早,公社派人怀揣介绍信来找队长,要砍伐村东二十棵树,为公社扩建食堂用,却被队长一口回绝。来人说,本来是要让八里铺村出二十名河工的,伐了树,河工就免出了。队长咬着牙说,宁愿出河工,也不让伐树。来人说,这是政治任务。闻听此话,队长的态度却变得更坚决了:“就是把我打成现行反革命也没用,因为八里铺村的父老乡亲也不会答应!”
村东树林里有不少古树,从队长他爷爷那时起,就已经傲然屹立了,它们历尽沧桑,护佑着一方生灵休养生息,不仅是历史的见证,还是这里的风水和依托。八里铺村人祖祖辈辈与这片树林结下了不解之缘。夏季他们在树下乘阴纳凉,冬季干枝供他们烧火做饭,青黄不接的时候,树皮叶子与他们伴度饥荒。历朝历代,冬去春来,寒来暑往,生老病死,那片树林始终和他们同舟共济、荣辱与共。可以说,那些树是村里的根脉,怎能容忍被割断呢?
无论来人如何软硬兼施,都没有使队长改变初衷,却更加坚定了他捍卫古树的信心。队长最后敲响了挂在歪脖树上的钟,将全村男女老少都集中到饲养点,咬着后牙动员乡亲们拿起镰刀锄镐,到村东守护树林,谁来砍伐树木,就和他血拼到底。
与此同时,队长带着我和洪伯往公社走去。
我们刚出村,队长问洪伯:“烟嘴儿带上了?”
洪伯往怀里摸摸,确定烟嘴儿稳妥地装在里边,然后冲队长点点头:“带着呢。”
走着走着,队长突然一拍脑袋,停住脚步,说:“我得回家一趟,你们先走。”
我和洪伯还没反应过来,队长已经转身往回小跑起来。
我最先想到的是,队长会不会变卦?洪伯说,不会,他可能回家取东西,咱们走慢点儿等他。
洪伯猜对了,队长赶上来时,手里多了一个小布袋,正是洪伯送给他的那个。队长说:“觉得光一个烟嘴儿不够,还少点什么。”
那时芝麻盐可是稀罕物。
路两边是趴在地上准备冬眠的麦苗,零散的树木在寒风中瑟缩着,耐寒的麻雀啁啾成一伙儿一伙儿的,叫声从树枝瞬间移向田野。一只野兔突然从土坑里跃出,麻雀们一哄而散。
一阵寒风袭来,我身上不由颤了一下,洪伯将羊肚手巾往紧处系系,队长左肩往上一抖,右肩紧跟着也往上一抖,棉袄仍然披在肩上。
路上,队长分析:树一时半會儿没人敢砍伐,当下要紧的是让我先当上公社广播员,我一旦当上广播员,八里铺村的地位立马就会不一样。本公社其他村也有不少树林,那时说不定就有别的冤大头冒出来。队长这样想过,脸上就露出一丝喜色。
半晌时,我们已经走到公社,公社驻地是一个大村子,一条公路从村中间穿过,分为东西两半。公社书记刚搬进村西路边新建的五间瓦房,他爹一个人仍在村东老宅院居住,到公社开过会的村干部没人不认识。
队长将盛芝麻盐的小布袋交到洪伯手上,让他一个人先敲门进院,我和队长在门外等着。
洪伯进屋时间不长,随他从院里走出来一个小老头,无需问,这人就是公社书记他爹了。小老头两只胳膊上都戴着蓝色套袖,腰间系着围裙,手上粘着白面,看来他正在和面。
我跟在队长身后迎上去,队长说:“大伯,忙着呢?”
“快进屋吧,外边怪冷的。”小老头说着,先将我们让进院。
这是一个瓦房小院,三间正房,两间东厢房,院子虽小,收拾得却很利索,柴草齐整,煤堆方正,碎砖破瓦叠层码放,辣椒干菜悬于房檐。屋里灶台方圆,盆碗光亮,桌椅洁净,墙根处过冬的萝卜、大葱和大白菜排列有序。
小老头招呼我们落座后,很快洗净手沏了一壶茶。我抢过茶壶斟茶,第一杯先端给小老头,他却推让着端给队长。
由于队长起身过猛,披着的棉袄脱落下来,好在他手疾眼快,在要掉到地上的一瞬间抓住了。
队长重新将棉袄披在肩上,不好意思地冲小老头笑笑:“我们是八里铺村的,想麻烦你。”
小老头立即接过话:“盟兄刚才跟我说过了。”说着,看看我。
洪伯紧跟着说:“这就是我介绍的那个知青。”
小老头点点头称赞道:“一表人才,年轻有为。”
洪伯补充说:“还踏实肯干。”
这时队长插了一句:“字写得好,念文件像收音机里的播音员。”
小老头说:“我看行,谁当广播员不是当呢,我紧着去帮他说说。”
闻听此话,我看见队长的嘴角往上翘翘笑了一下,他紧接着给洪伯使了个眼色。洪伯心领神会,立即从怀里掏出烟嘴儿。
正当洪伯和小老头推来让去的时候,我和队长出了屋。
不一会儿,洪伯和小老头也一前一后地出来了,小老头将盛芝麻盐的小布袋往队长怀里推着说:“来就来呗,还拿什么东西。”
队长一手扶着披在肩上的棉袄,一手拦着说:“这是贫下中农的一点心意。”
小老头说:“我也是贫下中农。”
队长说:“还是的,以后到俺们村去,给你吃杀猪菜。”
小老头说着“好好”,队长已经把小布袋推回到他怀里,说:“你还忙着,就不打扰了。”
我们挥手与小老头告别。
一路上,我们有说有笑,感觉返回的速度要比来时快了许多。
进村时,队长说家里还有事,就从岔道先走了,我和洪伯返回饲养点。
洪伯这天显然比我要兴奋得多,边咧嘴笑着,边不住地拍大腿。他看什么都顺眼,生产队的场、饲养点的房,都像在迎合他,村东树林里天天能看见的那些树,向着蓝天伸展,像做着庆祝的姿势。平时总爱来场边溜达的那条瘦狗,今天也显得特别精神,翘起尾巴,挺胸抬头,后腿用力刨着地面,那种蓄势待发的架势,像要随时都会腾空而起。
洪伯的烟嘴儿送出去了,但烟还是要抽的。他仍然使用没有烟袋嘴儿的烟袋杆抽烟,烟袋油子直接就吸进了他嘴里,麻涩辣苦的混合滋味让洪伯吐沫不断。有时他见我盯着他看,什么话也不说,只是不停地冲我笑。
可我心里却像针扎一样疼痛,第二天我悄悄到集市上给洪伯买了一个铜制烟袋嘴儿,虽然烟嘴儿连接烟杆的扣有点阔,但缠上几圈细线,也严丝合缝。至此,洪伯便一直使用这个铜烟袋嘴儿抽烟。
三天后,小老头捎来话,已经答应将我作为公社广播员的重要人选,尚待考察确定,前提是先伐村里二十棵树。虽然暂时没有让我正式当广播员,但毕竟已经作为重要人选了,也许那二十棵树献出后,公社书记就最后拍板了。
队长就这样想了一夜,第二天一早便来到饲养点,咬着后牙对洪伯说:“回话,答应!”
7
村里都知道我要当公社广播员了,来饲养点闲聊的人渐渐多起来。夜晚月高云淡,弯曲的小道,在月光映衬下像条黄绸缎在村里缠绕。农家的院子里,月色波荡,树枝婆娑,犹如一池碧水。饲养点里,聚集了很多乡亲,他们或两腿弯曲交叉盘坐,或烟不离嘴喷云吐雾,或手舞足蹈说古论今,直到半夜。侃大山的侃来侃去,总要往我身上侃,有的夸我干活儿肯吃苦、为人实在,是心甘情愿与贫下中农打成一片的知青。有的说我好相处、不摆架子,没有城里人的傲气,挨家挨户为乡亲们写春联就是例证。有位听过古书的乡亲还拿我跟朱元璋作比喻,说别看我现在是个饲养员,以后肯定有大出息,要知道当年明太祖朱元璋还放过牛呢。洪伯一直叼着烟袋,眯缝着眼,脸上显出少有的光亮。
这天乡亲们刚散去,就听到牲口棚里一阵混乱,我跟在洪伯身后立即赶了过去。
洪伯刚进牲口棚,就拍起了大腿,兴奋地说:“母马要下小马驹了。”
洪伯早有准备,已经提前将母马与其它牲口用篱笆隔开。洪伯点了一盏马灯,挂在牲口棚的房梁上,吩咐我烧一锅热水。
我返回牲口棚时,洪伯拌了半桶炒面,母马正一口一口往肚里吞咽。洪伯蹲在旁边,不错眼珠地盯着母马,随着母马的吞咽,他一口一口地咽着唾沫。
我突然对洪伯说:“给母马冲点麦乳精喝吧!”未等洪伯吱声,我已经跑出牲口棚。
我将盛麦乳精的小盆放到母马跟前后,洪伯说,抱些麦秸来。
我抱回麦秸后,洪伯便说,你放下睡觉去吧,别都熬着。我没有吭声,把麦秸放到牲口棚边上,挨着洪伯蹲下,洪伯也没有再催我去睡觉。
我蹲了一会儿,感到腿有些酸痛,洪伯却纹丝不动。
我起身将屋里的小板凳拿来,放在洪伯的屁股底下,又在院里找了两块半大砖,垫上一把麦秸紧挨着洪伯落座。洪伯扭头看看我,掏出烟袋抽烟。
吃过半桶炒面,又喝了麦乳精,母马在原地转了一圈卧下来,洪伯赶紧让我将麦秸铺在母马下身。卧在地上的母马哼唧着,声音均匀悠长,在饲养点夜空里回荡。
天气突然冷下来,冻得人上下牙齿直打架。洪伯让我捡来树枝、玉米核生了一堆火,驱寒保暖。此时母马一动不动,显得很安详,双眼微闭,将凸显的双眼遮住。
蹲了这长时间,我打起哈欠,是母马痛苦的哼哧声将我从瞌睡中惊醒,待我睁开眼时,洪伯已经将一团鲜嫩的红肉从母马体中拽了出来。
洪伯从火堆里取出烧热的剪子将脐带剪断。一个独立小生命宣告诞生。
母马一口一口地舔着自己刚刚降生的孩子,尽情泼洒着母爱。
洪伯让我端来热水,他抱起小马驹,像怀抱自家的孩子,右手托着小马驹的头,左手撩着热水,冲洗它母亲没有舔到的地方。接着洪伯又洗净母马下身,还取下头上的羊肚儿手巾蘸上热水擦去母马脸上的脏污。
天将蒙蒙亮时,小马驹已经站立起来,在它母亲身上开始拱动着寻奶了。此時,天气更冷了,牲口棚外雾气茫茫,寒气逼人,如天降冰坨压在头顶。洪伯用铁梳子为母马从头到脚梳了一遍,母马尽情地享受着,任由小马驹在自己身上拱动着,样子幸福而甜蜜。
洪伯很快回屋将自己的被子抱来,盖在母马身上,说让它好好睡一觉儿吧。我见一条被子盖不严母马,便起身将自己的被子也取来。洪伯正要阻拦,我已经将被子盖在了母马身上。
洪伯冲我笑笑说,这匹母马已经生下四头小马驹,是生产队的有功之臣。洪伯说话时,大口呼着热气,眼里布满血丝。
这是我平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目睹降生小马驹的过程。而洪伯一辈子在饲养点迎接过多少次新生命的诞生,我不得而知,只听说有一年除夕夜,他为母马接生时,失去了老伴。
这天夜里,洪伯从他的木箱子里取出一条新被递给我说:“你盖这条,把刚才盖过母马的那条明个拆洗一下。”我疑惑地看着洪伯,心想:他的被子也盖过母马啊。洪伯看出我的心思,说:“你和我不一样,听话!”
说话就入了冬,记得那时的天气寒冷无比。小马驹降生半个月之后,公社拨给八里铺村二十吨烤火煤,让自行领取。四套马车连着拉了两天,才把二十吨煤拉回来。烤火煤及时分给了乡亲们,解决了御寒过冬的大问题,但也因此付出了母马和小马驹两条生命的代价。
起初,洪伯说什么也不让刚生下小马驹的母马去驾辕拉煤,体力尚未恢复不说,关键是正在哺乳期,小马驹一刻也离不开母亲,在路上来回奔跑不方便,也不安全。但架不住车把式们撺掇,说少一套马车,就得多干一天活儿,再说乡亲们还急着用煤呢。队长也认为越早把煤拉回来越好,因为这次多数村子没有分到煤,省得外村人知道了眼红,也免得日久生变。
就在母马将最后一车煤拉到场的时候,事故发生了。当时小马驹要吃奶,也许母马想卸了车再好好喂它,就加快了返回的速度,进场时车速仍很快,车把式摇着鞭子扳住手闸,勒住缰绳。就在这时,小马驹突然出现在了母马身下。母马两条腿全力后蹬,屁股猛往后坐,想用自己的身子挡住前行的马车,但惯性还是使马车往前行了两步,就是这两步便将小马驹的头部压在了车轮之下。
小马驹鲜活的生命就在这一刻结束了。
小马驹意外身亡后,母马非常难过,从此不吃不喝,一直沉浸在失去幼子的悲痛之中,它的背很快弓了起来,背弓起来,身子也变短了。身上的毛也戗了,由于戗毛,骨节子凸出来,突然间衰老下去。
洪伯也是吃不好、睡不着。那几天,他经常拍着大腿长吁短叹。
这天,洪伯将一桶温水递到母马嘴边,想让它喝点水。但它的嘴唇刚沾到水面就抬起来了,然后轻轻晃了几下头,甩掉了沾在胡须上的水滴,像挥洒的颗颗泪珠。其实它的泪水已经快流干了,在眼睛的下端留下两片干涩的泪痕。洪伯跑回屋,端出小半铝盆煮黑豆。这是牲口最好的饲料,最劳累时也只是偶尔吃上一两次,还得拌上太多的草料。洪伯端到母马跟前,轻声说:“快吃点儿吧,节哀顺变。”母马低头闻了闻,又抬起头,打了一个喷嚏。
我跑回屋,快速调了一瓢麦乳精端来,放到母马近前,它却连闻都没闻。洪伯惊讶地说:“连这么好的东西都不吃,真就有麻烦了。”洪伯说着,就去摸母马的头:热,热得烫手。洪伯吩咐我:“去找队长说说,就说母马得了重病,得赶紧到公社卫生院请兽医。”
我跑了好几个地方,才在会计家找到队长。
队长正在和会计商量事,听了我的话,两人都愣住了。
队长问我:“你说母马得了重病?”
我道:“自从小马驹意外身亡后,母马就一直不吃不喝。”
队长想想说:“让村里的赤脚医生去看看。”
赤脚医生看过母马的病情后,舀了半盆温水,加上醋和盐调匀,让我和洪伯掰着母马的嘴愣往里灌,赤脚医生说醋和盐都是消炎的,母马的病主要是因炎症发烧。
我盼着母马尽快好起来,它不好起来,我和洪伯都跟着难过。
但事与愿违,母马非但没好起来,病情卻一天天恶化。
生命对于大自然来说,脆弱得就像一阵风一场雨,说来就来,说走就走。这匹劳苦功高的母马,在它的幼子意外身亡后的第九天,终于也到阴间报到了。
当即,队长命令将母马和小马驹的遗体安葬于村东树林。
第二天一早,公社书记就派人将队长叫了去。
这天晚上,队长突然来到饲养点。他进屋就一屁股坐在炕上,什么话也不说,只顾一支接一支抽烟。煤油灯光下,队长的神色显得非常愁苦。终于,队长看看洪伯,又看看我,淡淡地说:“公社书记今天找我了,批评咱村里死了马匹不报告……公社书记说,马匹是社会主义的生产资料,怀疑有阶级敌人搞破坏,想派人来调查。要不是他爹碰巧出面说情,说不定公社调查组已经进村了。”
我和洪伯看看队长,都不知说什么才好。
沉默了一会儿,队长的头转向我,叹道:“关键是公社广播员的事也泡汤了,奶奶!”队长这样说的时候,眼睛里是混浊的,再没有以往的光泽,也没有以往对村里人美好前景的期待。
洪伯拍着大腿不解地问:“这联系得上吗?”
队长说:“公社书记认为事物是普遍联系的,知青作为饲养员,在马匹死亡问题上,也是有责任的,不追究责任,也不再考虑当广播员的事,折中了。”
洪伯忙说:“马匹死亡与他没关系,追究责任也应该是我负啊。”
队长说:“听说有几个村的知青都想当公社广播员,有的还把关系托到了县里。”
洪伯惋惜地问:“那二十棵树白伐了?”
队长说:“公社不是还给了二十吨煤么。”
为了能让我当公社广播员,白白搭上了二十棵古树,那可是村里的根脉呀。想到这里,我豪迈地说:“我哪也不想去,就在八里铺村当饲养员。”
队长说:“你要是有办法还是离开农村,返城、招工都可以,别跟我们在一起受罪。”队长说完,起身就往外走。
我将队长送出屋外。
队长走路很沉闷,发出的脚步声,如同踩在河滩上,“沙沙”地在夜空里回响。没有月亮,天地极静,更显空旷和黑暗。队长的样子显得很疲惫,我不由心里揪了一下,感到是我毁灭了队长的美好希望。我望着没有一丝缝隙的夜空,队长默不作声地走进黑夜。我突然感到几分恐惧,一阵夜风尖叫着袭来,我禁不住将脖子缩进衣领,风的尖叫声虽然轻了,却觉得夜色更浓,恐惧感加剧,我立即转身朝屋里跑去。
8
接下来的日子显得很冷清。以后的晚上,村里人再没有到饲养点闲坐、抽烟、唠嗑的了。乡亲们遇见我时,只是点点头算作招呼,少了往日的攀谈和交流。
洪伯整天都是郁郁寡欢的样子,和我说话也少了,只顾叼着烟袋“吧唧吧唧”地抽烟,我和他“走顶”,他的心思也不在棋上,时常出现低级错误。我唱歌、讲城里的事,想逗洪伯开心,他也只是苦笑笑。
更多的时候,洪伯便独自望着村东的树林发呆。埋在树林里的母马与洪伯相处多年,它勤劳踏实,驯良温顺,是洪伯和全村人的忠实朋友。村里娶媳妇、聘闺女,它都一马当先。还有那匹小马驹,是那样活泼可爱,尚未来得及纵横驰骋就夭折了,使洪伯如同失去幼孙般痛心。
洪伯伤心着,凄凉不由涌上心头,像是自己就要老去,即将告别人世,默默地像在给亲人们交代后事。
还有,我被取消公社广播员的人选资格,也让洪伯挖心挖肝地痛。为了能让我当上公社广播员,洪伯绞尽了脑汁:芝麻盐是他省吃俭用攒下来的,玛瑙烟嘴儿是他的祖传之物,与公社书记他爹已经几十年没有往来,为了我才拉下老脸。
村里人很看重公社广播员的位置。是队长、洪伯及八里铺村乡亲们的热望激励了我,虽然只是这么个小角色,可我还是感到了遥不可及,就像山顶上的一盏灯,他们希望我尽快取回来,挂在八里铺村上空,将全村照亮。可是,山那么高,征途那么艰险,又谈何容易。现实正是如此,我很快让全村人失望,也毁灭了洪伯良苦用心,怎能不使他痛心疾首?
全是我平和的心态及耐心劝慰,才愈合了洪伯的心灵创伤。接下来我请放映员的知青同学,到八里铺村放过几场电影,才渐渐转移了村人的注意力。
后来,洪伯反倒开导起我来:
俺年轻时看瓜,半夜发洪水,瓜棚冲塌了,俺摔下来直呛水,拼命跑出来爬上村东一棵大树。结果铺盖全冲走了,那可是俺的全部家当啊,却保住了一条命。有人说俺命大,其实是老天有眼。你不要灰心,好人总有好报。
生活又逐步转入正常。担水,清扫院子,清理牲口棚,铡草,拌饲料,闲时“走顶”,晚上唠嗑,洪伯的脸上又添了笑容。
日子不紧不慢地过着,秋天一晃过去了,冬天一晃也过去了。光阴像河流一样流淌着,迎来又一个明媚的春天。
这年,部队来八里铺村征兵,而且是去首都北京,队长替我报了名。接兵连长对适龄青年进行目测时,让每人写了一份“为什么要当兵”的决心书,因为我写字好,还小有文采,连长格外看重。很快,体检也顺利过了关。只是我属于下乡知青,户口虽落在了八里铺村,但父母和亲戚均在城里,搞外调就比较费周折。又是队长站了出来,他把村里的会计、民兵连长、妇女主任、记工员等组织起来,分了三个组,只用五天时间,就把我主要社会关系政审情况的证明信开回来了。
这期间,洪伯让我回了一趟家,我本来是不想回的,洪伯便说,平时不回就罢了,就要参军入伍了,总得给家里说一声。
也是这次回家,我才得知,家里从来就没有给我寄过麦乳精。
当我将疑问交给洪伯时,他才告诉我真相:我下到饲养点那天夜里发高烧,他背我去公社卫生院的路上,我说了许多胡话,重复最多的就是麦乳精。他这才去县城给我买了麦乳精,见我确实爱喝,下来就时不时去趟县城。因此,他把家里的铜勺铜铲和铜壶铜盆卖了,后来又把八仙桌和柜橱也卖了。
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感激化作泪水不停地倾洒。
当我要将头磕在地上的时候,洪伯一把拉住我,眼睛也湿了。
也许是好事多磨,入伍批准书迟迟没有下来。在等待的那些日子里,我寝食难安,什么活儿也干不下去,口干舌燥嗓子冒烟儿,喝多少水也不管用,嘴角起满了水泡。洪伯的情绪也受到影响,生怕如失去公社广播员一样再出岔子,整天蔫头耷脑地默不作声,只是一门心思地干活儿。
一天清晨,我好不容易才睡着,洪伯突然叫醒我,笑呵呵地说:“入伍批准书快到了。”
我眨着惺忪的眼,有些疑惑,愣愣地看着他。
洪伯继续强调:“就这一半天。”
原来,洪伯刚刚听见了喜鹊叫。按当地人的说法,喜鹊是报喜鸟,哪里有喜事,喜鹊才会飞到哪里。
就在这天下午,一串清脆的自行车铃声,传进饲养点。民兵连长手举入伍批准书,站在院子里高声喊着我的名字——
此时我正无精打采地侧躺在炕上,听到喊声,打了个激灵,箭一般射了出去。
手捧入伍批准书,我激动不已。
待我醒过神来,抬头想对民兵连长道声谢谢的时候,他早已经离开了饲养点。
這时洪伯赶来了,看样子他比我还高兴,就像自己中榜似的,喜悦立即飞上眉梢,本就上翘的嘴角,像有两条线往上吊着,一直笑得合不拢嘴。
消息很快传遍全村,乡亲们纷纷来饲养点向我祝贺。有的送来白面馍,有的送来红糖,还有的端来热饺子。
最让我感动的是,五保户老奶奶背着筐、拄着拐杖一步一摇地也来到饲养点。我正疑惑,老奶奶已走到近前,从筐里端出一只砂锅。原来她让人宰杀了正在下蛋的老母鸡。我很是惭愧,只是为她寻找失散多年的孪生姐姐写过寻人启事,至今还音信皆无。平时她是要靠这只老母鸡下蛋卖钱,换回柴米油盐贴补家用的,但今天她却将这唯一的生活来源奉献给了我。
我还能说什么呢?庄稼人心实,不会用甜言蜜语唬人。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黄豆粒大小的泪珠吧嗒吧嗒地往下掉。
一时,牲口棚里也传出愉快的欢叫,牲口们似乎也为这一情景所感动,纷纷摇晃着脑袋,挥发着自己的情感。
我抬头望望天,是一片清洗过的蓝,渐渐地在视线里模糊不清。
我暗暗下定决心:入伍后一定要好好干,为了自己,为了洪伯,为了八里铺村的乡亲们。
9
与洪伯告别前夜,他从木箱子里取出少半塑料壶散酒。说这些酒还是他闺女出嫁时积攒下来的,一直没有舍得喝,今天应当庆祝庆祝。
碗筷摆好后,却发现只有高粱饼子和玉米粥,并没有下酒菜。洪伯说:“炒点黄豆。”可话说出口又犹豫了,因为那是生产队的黄豆,凡是生产队的粮食,洪伯从来没有入过自己的口,哪怕是青黄不接的时候也是如此。但洪伯觉得这天有些特殊,便向墙上的毛主席像作揖说:“原谅一次吧,就一次。”洪伯好像听到了毛主席的应允,便小跑着去了粮仓。面对成百上千斤的粮食,取出几斤显都不显。可洪伯这时却改变了主意,回來时只拿了两粒黄豆,对我抱歉地说:“一次也不行,有一次就有百次。”说着递给我一粒黄豆,又道:“往嘴里含一含,意思意思吧,这也是托了毛主席的福呢。”
接着,洪伯调了少半碗盐水,就这样我俩抿一口酒,用筷子夹着黄豆粒蘸一下盐水,往嘴里嗍嗍,却也感到回味无穷……其间,洪伯还一直夸黄豆粒蘸盐水比吃肉都好,省得塞了牙,还得剔。
两只酒碗频频碰在一起,我喝下去的酒变成一堆堆感激和难舍的话语涌出来,没完没了。洪伯开始一直耐心听着,也不插话,只是在该表态时,才点头或摇头。
我说,说多了,不说了,话都在酒里,来,喝一大口。
洪伯“嘿嘿”笑着将碗举到我面前,等着我端碗。
碗里的酒快见底儿时,洪伯才沉闷地说:“听说要包产到户,以后就没有生产队了,我这个饲养员也干到头了。”说着,流露出伤感。
但我还是强作镇静,安慰洪伯说:“就是以后生产队不存在了,您作为有功之臣,村里也不会不管。”
洪伯的手抖起来,眼睛瞪得很大,脸由红变白,样子有些吓人。他不解地问:“这么说解散生产队是真的了,社会主义的美好前景还没有到来呢,生产队怎么说解散就解散呢?队长说没就没了呢?”洪伯说着,从炕上的木箱里翻出当年公社颁发的先进饲养点锦旗,和优秀饲养员证书,颤抖着双手,显得十分悲伤。
洪伯以前可能一直认为,农民总是要种地的,要种地就离不开牲口,所以他很有信心,饲养点会永远存在下去,一直伴他到老。现在才明白,农民的确需要种地,可用不着牲口了。
我宽慰洪伯:“正是为了及早看到社会主义的美好前景,才加快了建设步伐。您放心,以后的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
洪伯似乎开通了不少,终于止住了悲伤,也许他是为了摆脱尴尬的氛围,突然眼睛亮了一下,放下锦旗和证书,端起酒碗说:“来,为了好日子,喝!”
两只酒碗再次碰在一起,发出清脆的声响。
洪伯喝了一口,我突然发现有什么东西在他眼里一闪而过,心就乱了。因为那种东西叫不舍。
洪伯的眼里满是雾气,终于说:“走吧,走了永远就别回来,你和农村人不一样,以后是部队的人。”
我有些心酸,说:“洪伯,我走到哪里,也不会忘记您,您是我的亲人。”言毕,眼睛里已有泪水打转。
洪伯见状,端着酒碗的手颤了一下,说:“不说了,不说了,应该为你高兴,来,喝酒!”说着,两只酒碗又碰在了一起。
已经入夜,煤油灯暗了下来,灯头跳跃着挣扎几下,终于灭了。洪伯摸黑取出煤油瓶给油灯添上油,划根火柴点燃,又用针将灯芯往上挑挑,灯苗立即挺起来了。也许是从黑暗里重新获得了光明,油灯显得比刚才明亮了许多。
最后,洪伯给我上了一碗手擀面。在我的记忆中,那是最好吃的一碗面。筋道经嚼、既薄又细,连汤带水,浮面上飘着葱花儿。
四年间,我和洪伯朝夕相处,他处处像亲人一样的疼爱,让我终生难忘。此间的种种经历,更使我受益终身。
我已经头晕目眩了,双手用力撑住,双腿下跪,摇晃着低下脑袋,将头磕在了炕上。
洪伯突然收住嘴角的笑把我扶起,却收不住内心汹涌的激动,眼角和嘴边的皱纹仍随着兴奋的肌肉微微颤动。
夜更深了,远远近近的躁动渐渐平息,自然界的一切归于静寂。我感到了慵懒困倦,紧接着酒意遍及全身,我拉开被褥,倒头便睡,天地间一派混沌。
第二天一早,我起床后,洪伯已经把院落收拾利索,那条通往村里的小路也扫得干干净净,院里还悬挂了:“一人当兵,全家光荣”的横幅。
车把式已经为我套好了马车。
队长、会计、洪伯和乡亲们都来为我送行,他们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稀落地站着,鸡呀狗呀还有小孩子们也倾巢而出,在大人们的腿下和腰间来回窜着。
我上了马车,心中竟然生出不舍的念头。
乡亲们把我送了一程又一程,其间不知是谁忽然冒出一句:“这一别,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是啊,这一别,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一句话勾出了太多的难舍和辛酸,不少乡亲哭出了声。
我的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成串成串掉下来。镰刀划破腿的时候没有哭,生病发烧的时候没有哭,取消公社广播员人选的时候没有哭,这一次我却泪流不止。
洪伯一直步行跟着马车走,在止住送行的脚步时,他放了一挂鞭炮。我回头时,洪伯又将自己折叠的红绿纸花抛撒在空中,使贫瘠的村庄显得生动异常,也使我的前程显得繁花似锦。
我的眼里再次噙满泪水,洪伯和乡亲们为我精心营造的这一切,一直铭刻在我的心中。
这一别,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
我望着渐渐远去的队长、会计、洪伯和乡亲们,暗暗想着:我一定会回来看你们,我回来的时候,但愿你们早已见到了社会主义的美好前景。
我们那批新兵是在县城集中后走的,当时县城街道两旁粉刷一新,整洁而规范。春雨滋润了大地,被压抑一冬的树木吐出嫩芽,迎接着明媚的春天。到处张贴着“提高警惕,保卫祖国”的大幅标语。锣鼓队敲得猛,秧歌队扭得欢。
我代表全县新兵,郑重宣言:我们一定刻苦学习,努力工作,苦练杀敌本领,早传捷报。
台下响起热烈掌声。未待掌声平息,我便将拳头变成手掌,边挥手边喊着:再见了故乡,再见了父老乡亲。
就这样,我告别了八里铺村,告别了饲养点,告别了洪伯。
【作者简介】尹小华,中国作协会员,石景山区作协副主席。作品见于《神剑》 《解放军文艺》《中国作家》《小说选刊》等,作品多次获奖。有作品改编成电视连续剧剧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