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凤

2020-02-10 04:08房光
山西文学 2020年1期
关键词:四喜小凤疯子

小凤手指上的指纹儿,像眉毛一样细。十个指头肚上,有九个簸箕,一个斗。

小凤的手指我都熟悉成这样了,我对她可以叫算了如指掌了吧?小凤今年二十八岁,男人二柱坐禁闭,婆婆六十七岁,女儿秀秀七岁,儿子盼盼不满二岁。另外,家里喂着一头牛一群鸡一只奶羊一口猪一条狗,种着二十四亩六分二厘地。地多在村后的梁上,一块在村前的河湾里,马莲坡上也有两小块。马莲坡上的两小块,哪一块都不足一亩,一块刚够八分,一块勉强算是八分二厘。就这些了。

二柱坐禁闭前,小凤不管地里的活儿,多数地一趟也没去过,都寻不见在哪儿。家里那时候也没喂猪和奶羊,更没喂狗,只养了一头牛和几只鸡。地和牛由二柱照料,她只做饭和拉扯孩子,喂喂鸡。小凤性格疲沓,嫁过来几年了,隔墙邻居的门都没登过,跟村里人还很生疏。村里人对她也知之甚少,只知道她长了一身绵肉。这有个典故。结婚时她跟二柱年龄都二十大几了,入了洞房都懂得要干啥事儿,可毕竟是初婚,都是生手,免不了磕磕绊绊不顺溜。二柱先是“呀”地叫了一声,夸了她一句说,好绵的肉呀!不久,他从她屁股蛋上抽了一巴掌,恶狠狠道,你是一个石女!院里有人接话了,怪声怪气说,二柱,悠着点儿,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哦!小凤和二柱的头次性生活,从头至尾都是在窗外好多耳朵的倾听中完成的。再往前追,小凤从小就不急溜。小时候她小胳膊小腿,眼神惶恐不安,是个不起眼的黄毛丫头。她有一个秘密,十七岁那年初冬,曾偷偷爱上一个来村里收购玉米的后生。那后生笑起来,黝黑光滑的脸上,会突然出现许多迷人的笑纹儿。玉米从口袋里倒出来的声音,也那么好听,让她的心直晃荡。他一连来村里收了三趟玉米,每次她都站在街角,远远地看着他跟村里人做生意。可是,不知为什么他没来第四趟,她也就再也没有见过他。十七岁那年,小凤已出落成一个养眼的大姑娘了。她个子不高,身材偏瘦,有白白净净晒不黑的好皮肤,真的养眼着呢!她话少,一天说不了几句,好多时候只是点点头,摇摇头,抿嘴笑一笑。有人给她介绍二柱,她看二柱像是藏在心里的那个人,抿嘴笑了笑,一桩大事就定了……

二柱是小凤的男人。他还是一个霸道得什么都不让小凤插手的男人。在他眼里,小凤充其量也就是有一身绵肉,别的全都靠不住。连做饭她都靠不住。比如,二柱下地回来想吃黄糕,她做下的却是莜面酸菜饺子,要不玉米面滴猴子。二柱心里不痛快,不拿她出气才是怪了。二柱瞪圆眼冲她吼一声,欠揍,我见了你就犯病!小凤觉得自己该骂,下顿就做了黄糕。二柱这次想吃的偏偏不是黄糕了,今天他馋莜面酸菜饺子,玉米面滴猴子也凑乎。二柱冲她吼,你他娘就会跟我闹调呀?小凤想,活该活该,为啥今天没做莜面酸菜饺子没做玉米面滴猴子呢!小凤也不会熬草药,让她给老娘熬一壶草药,每次汤不是多了就是少了,二柱不冲她吼行吗?小凤心服口服,觉得人家二柱吼得有道理。小凤习惯了作一个受气包。二柱刚坐禁闭那阵子,没人冲她吼了,小凤心里没着没落,老大的不适应,夜里偷偷哭过好多次。这瞒不了我。

二柱是两年前的农历六月初四让警察给帶走的,小凤当时没觉得多严重,以为二柱没杀人没放火,只是掏了村外一台变压器的铜芯,不会有啥大事。婆婆呜呜咽咽哭,小凤劝婆婆说,您老还不清楚自个儿的儿子吗?他没事儿,自个儿的身子骨要紧,别哭坏了。婆婆本来就是一个药篓子,受了惊吓更起不了炕了。过了些日子,二柱被判了二年零三个月徒刑,小凤一下子傻眼了。男人是家里的顶梁柱,男人坐了禁闭就是柱子倒了梁断了,就是天塌了。小凤脑子木,转不过弯来,像庙里的泥胎,呆呆坐在炕上。秀秀那年五岁,不大懂事儿,也乖模乖样坐在炕上,后来歪倒睡着了。她大睁着俩眼,什么也不看,一直坐到了太阳快要落山,才回过神来。又怀孕六个多月了,肚里的孩子憋蜷坏了,踢了两脚,把她给踢醒了。她揉揉肚子,觉得心口堵着一团气,硬得像石头,要把她憋死的样子。她伸开手摸摸秀秀的脸,弯下腰亲了一口,又亲了一口,下炕出了门。

小凤一直出了村,双腿飘着越走越快。我跟着她出了村,也是越走越快。村后的梁下有一片小树林一眼泉,傍晚荡满酸溜溜的潮气,蛙鼓成阵。小凤进了小树林,腿一软“扑腾”瘫在地上。她伸出两只手,疯了一样拔树下的草,拔一把扔了,拔一把扔了,转眼间扔得遍地都是草了,草根子白白的。陡地她的身子蛇似的弓起老高,抱住一棵树,哇地嚎了一声。她的那声嚎太怕人了!青蛙随之一静,野外死寂。她噎了几下,拔出一口气,哭出声来。二柱呀——她哭着咬牙骂道,你……你个龙生的,凤养的,龙生凤养的虎羔子呀!她的头发脖颈脊背手腕红红的,腋下、腿弯和足踝处暗影幢幢,与她抖动的身子一起变幻莫测。她哭着骂,你个顶门立户的活菩萨啊,你个一声喝断当阳桥的莽张飞啊,你个喔喔、你个牵魂线要命鬼啊!你丢下老的,扔下小的,撇下肚里不通人言的,叫我咋活人呀,老天爷呀……小凤的哭声在树林里缭绕,一直传出老远,天边的一抹红霞暗下去,暮色围上来。小凤像喝了酒那样,脸色和嗓门生动起来。她哭着骂,你个没良心的死二柱呀,你倒好,你张开嘴吃便宜饭去了啊?把我闪在半路上,你叫谁管、管、管我呀,你叫谁给我拿主意呀,你叫谁骂我呀,呜呜……哭着小凤埋怨起自己的名字来。人说凤凰落架不、不如鸡,为啥我偏叫了这么个晦气名字呢?鸡都有人管,我哪如只鸡呀……哭到天黑,小凤摸摸肚子,心口那团硬气不在了,软溜溜热乎乎,不哭了不骂了。身子又乏又困,不知哪儿隐隐发痛。她想,不行,我得歇歇,我不能就这么倒下。她就地靠在树上。靠在树上感觉是靠在了二柱的身上,嘴里一酸泪又要流下来了,觉得忍不住又要哭了。她陡地想起了秀秀。秀秀醒了吗?肚饥了吗?接着想起了婆婆。婆婆该喝药了,二柱不在了,药还没人熬。她没头没脑爬起来,拔腿跑出了小树林……

小凤的娘家在十里外。小凤的哥哥听说二柱出事了,来看小凤。哥哥四十出头,胡子凌乱,老面的像个六十岁的人。哥哥说,人嘛,不走的道走三遭,想开点儿,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小凤见了哥哥就抹开了眼泪,搂着秀秀哽哽咽咽说,我……我想得开,我不会寻死。哥哥说,那是。牛你不用愁,地里有草,拉到地里它自个儿就能吃饱,饿不死。地你也别愁,有我咧!小凤点点头,泪流得唰唰的。哥哥一大家子人,三四十亩地,牛驴羊一大群,忙得病都顾不上得一回,哪帮得了她呀!农田地里的活儿,都是赶季节的活儿,一耽误就是一年,耽误得起吗?二柱扔下的地该种了该锄了该收割了,哥哥家的地也该种了该锄了该收割了,哥哥又有几双手啊!哥哥呵呵笑着说,小凤,没事儿,不就两年零三个月吗?一眨巴眼就过去了!小凤点点头,泪流得唰唰的。

第四天后晌起晌后,小凤牵着牛下地,半路上碰见一个老汉。老汉对她说,二柱媳妇儿,小心点儿,半后晌要下雨!她直想笑。大晴天,天蓝得像瓦,刚刚出窑的那种新瓦,天上有一颗太阳,亮得不敢看,哪来的雨呀!老汉指着东南说,我听见了,雨从那边过来了,走得不算快,估计半后晌就到咱这儿了。她笑笑说,好的!她暗想,这就叫大白天说梦话,真是老糊涂了!锄到半后晌,天气陡地变了,平地拧起一股冷风,不久地上一暗,从东南那面卷来一疙瘩一疙瘩黑云。黑云滚动着,转眼搅在一起把天遮盖住了。一个男人在梁头上奔跑,边跑边喊,雨来了,雨来了——声音像挂在树上的布条,被风吹得忽忽悠悠。小凤急了,提着大锄,三步两步出了黍子地,又从地头起捡上鞋袜,赤脚就往小道上跑。跑出四五堰地,没打闪没响雷,雨噼里啪啦下开了。雨点子稀稀拉拉,落在地上一砸一个坑儿,腾起一团团土腥味儿雨味儿。梁上坡下锄田的人不见了,连一个人也看不见了,满坡的庄稼满坡的草都是惊恐万状的样子,小道躲躲闪闪,也是惊恐万状的样子。她看出来了,这雨来势不小,清楚山水要是下来,麻烦可就大了,心里更急了。她正没头没脑跑着,听见有人叫,二嫂,跑不出去的,快来窑里避避吧。她四下乱看,看见斜对面的土崖根有一孔土窑,邻居三疯子伸出一只手,在冲她摆手。她紧跑几步到了土崖根,立在地上。那孔窑太小了,也就能钻一个人的样子,两个人不是放不下,可得挤在一块儿。他是男的,她是女的,两个人伙钻一孔小土窑,哪是个事儿呀?三疯子缩小身子,往一边靠靠,腾出一个空隙说,二嫂,快点儿,快进来!她咧咧嘴,站着没挪动。三疯子说,二嫂,别愣着了,你受得了,肚里的孩子受得了吗?雨点子更密了,她瞄一眼自己的大肚子,弯腰钻进土窑。

从土窑里往外看,雨像粗粉条摇摇晃晃从天上垂下来,梁头上雾蒙蒙腾起大团雨烟,坡上的野树东倒西歪,庄稼和草全变成了落汤鸡。三疯子说,好险呀,你们家地边也有土窑,你不避雨跑什么?小凤想起坟盘后边是有一孔土窑,只是没想到那是避雨用的。她过去不下地,没想到在野外干活还有避雨这一说。她笑笑说,呵呵,急昏头了。她嘴里搭着话,心里别扭得不得了。这土窑也太小了,她的大半个身子靠在三疯子的怀里,一只手没处放,只好放在他的腿上。三疯子说,呀,二嫂,你的脚流血了!她的脚划破了,有一道血口子。她说,不疼,没啥。三疯子说,干土面儿止血,我给你撒点儿。她想把脚藏起来,哪有地方藏啊?三疯子捏起一撮干土面儿,两个指头捏着,拈在血口子上。又捏起一撮干土面儿,拈在血口子上。干土面儿从脚上流下,脚凉凉的痒痒的,身子也凉凉的痒痒的,像有虫子窜。她说,这雨咋还不停呀!三疯子盯着她的脚,独自说,人跟人原来脚都不一样啊?好看,好看死了!她的后背能感觉到三疯子的心在跳,手能感觉到他的腿肉肉的热热的,脸上耳朵上脖颈上也有他说话时从嘴里哈出的热气。他是一个男人,她现在靠在一个男人身上,手放在一个男人的腿上。她说,这雨要下到啥时候啊?三疯子说,二嫂,听人说你的肉、肉绵。她说,什么呀?三疯子的一只手钻进她的衣服,在她的肚子上滑来滑去。她觉得他的手像木锉,涩拉拉的。她的乳头一疼。她说,什……什么呀?后来,他俩缠在一块儿亲在了一块儿,还哼哼吱吱说了不少废话和肉麻话,其间还提到了二柱和春儿,直到雨停下来。我明白,多亏那孔土窑太小了,是的太小了,雨也停得正是时候儿,要不还不知要出多么离谱的事儿呢。大男大女,干柴烈火的,想想吧。

那天傍晚下地回了家,小凤把自己和秀秀的行李搬到了婆婆住的西屋,电视机也搬到了西屋,和婆婆住在了一起。她对婆婆说,住在一块儿黑夜也好有个照应。晚饭后睡下,婆婆说,二柱家的,难为你了!小凤说,没啥。婆婆唉声叹气地说,我是你的一个大累赘,我咋不死了呀!小凤笑笑说,哪个人不老呢,谁老了还能跟年轻时一样呀?婆婆抽抽搭搭哭了好大一气,骂了二柱好大一气。夜里小凤翻来调去,好歹睡不着。她一把一把拧自己的大腿,一遍遍想,二柱要走二年零三个月,这二年零三个月,自己跟守寡差不多,寡妇门前是非多,自己要管住别人,先得管住自个儿,不然就丢人败兴成了破鞋了!

第二天一早,小凤绕村乱转,回家时怀里抱着一条小狗。

从这天起,小凤变了一个人。她头发蓬乱,脸上黑龙划虎几年没洗似的,身上衣服一件比一件老式破旧,鞋是一双圆口布鞋,上面有好几块补丁。那是她婆婆的旧衣服旧鞋。她牵着一头牛下地,看上去又老又邋遢,怪可怜寒碜的。

小凤家那二十四亩六分二厘地锄了一遍。不是她一个人锄完的,大伙帮了她大忙。她为大伙做了不少好事,人心都是肉长的,谁不懂锅冷炕热啊!有人锄完一块地,要倒地了,从她的地边路过,帮她锄半天。与她在村前河湾隔畔种地的父子三人,先用一天时间锄了她的地,才锄自己的。四喜当然要帮帮她了。他咬着牙一个劲儿锄,提前锄完了自家的地,一连给她锄了五六天。三疯子也没少帮她干活。这么多人帮她,她那点地还算什么?她天天下地干活,飯量比过去大了。过去一顿吃一碗小米粥,喝一碗米汤。现在吃两碗小米粥,喝两碗米汤。锄罢地的第三天,哥哥汗湫湫来了。哥哥惦记着她这个妹妹,惦记着她的地,来帮她锄地。见了面,哥哥说的头句话是什么?小凤你胖了!听她说地都锄过了,哥哥红着眼窝,直埋怨自己窝囊不中用。

闲下来,小凤腾开身子,穿着一身旧衣裳,又开始张家出李家进串门儿了。她笑嘻嘻进了家,仍像是一个亲闺女亲妹子,见了啥活儿就干啥活儿。她想好了,入冬到明年开春这段时间,她要拿人情把种地的路铺好铺平整。锄田和收秋,一个人一双手勉强能对付。种地不然,牵牛、摇耧、抓粪、磨地、砘地啥的一条龙作业,最少也得四五个人才够手,不费点心思行吗?一天刚出门迎面碰见三疯子。三疯子压低声说,我听见二嫂院里汪汪的,喂狗了?她愣了愣说,秀秀就爱个狗。三疯子说,二嫂没洗脸?她红了脸就走。

农历十月初五,小凤生下了儿子盼盼。盼盼的名字是她起的。她给儿子起名盼盼,意思是盼着二柱回来。当时秋收了,该割的割了该打的打了,也是大伙帮她收打的。她有一个发现,三疯子给她干活,跟从前不一样了。别人来帮她干活,他也来了。没别人来的时候,他也不来。他明显是在回避着什么。她想,好啊,这就对了!生盼盼前十来天,村后梁上、村前河湾、马莲坡上的地耕了,一块不剩全耕过了。哥哥又来了一趟,因为秋收了,地也耕了,像锄田时那次一样,当天又返回去了。她生盼盼时心情放松,所以生得像下饺子一样省劲儿。盼盼过满月,她和秀秀一趟一趟来来回回跑,端着碗给乡亲们送了大半天喜糕。那天黑夜,下了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

五年前生秀秀,小凤的奶水像一眼泉,孩子吃不了,二柱有时还要吃,腰子湿里吧唧从来就没干过。这回生下盼盼,可能是因为二柱坐禁闭受了刺激,要不干活累的,奶不够吃了,盼盼饿得老是哇哇哭。这样,她卖了一口袋黑豆,买了一只奶羊。

转眼入了腊月,小凤连跟春儿叽叽咕咕的工夫也没有了。她把吃奶的盼盼丢给婆婆,刚刚还在这家用饸饹床压粉条,又在另一家摇着小石磨做豆腐,过一会儿又换了一家跟人生豆芽,哪家杀猪她手里拿着一根秸秆翻肠子,哪家杀羊她像洗毛巾一样洗肚子,哪家杀鸡她拔鸡毛,哪家刷墙她剪窗花贴窗花,哪家拆洗被子、褥子、衣服她飞针走线,红白事她更是跑里跑外……大年三十,小凤傻眼了。她只顾给别人家瞎忙活,自家的事全撂下了耽搁了,连一张写对联的红纸都还没买下。这个年过得那才叫灰锅冷灶呢!二柱不在了,家里啥都没安顿,要人没人要物没物,婆婆躺在炕上抹眼泪,盼盼没来由地笑,狗在院里让鞭炮声吓得没完没了一个劲儿疯叫,哪像是过年啊!只是有一条,她抱了两抱玉米秆,把家烧得暖和极了,一盘土炕热乎乎的,坐在上面看春晚挺好的,睡觉也安稳。小凤觉得安稳。

过了年地里就忙开了,头件事自然是送粪。种地没粪跟炒菜没油一样,再好的手艺都白搭。人人都在送粪,小凤也就送粪。茅圊掏了,牛圈出了,院里有好大的一堆粪,要一齐送到地里。那年冬天一共下了四场雪,最后一场下得大,压断了好多树枝。有四场雪坐底,开春后又得了六寸雨,墒情赖不了,人们的劲儿就大了。地消了没几天,向阳坡上草芽子冒出来,像一根根绣花针,尖尖的十分可爱。过了惊蛰第九天,小凤把牛套上小平车,一趟一趟往地里送粪,哥哥骑着驴来了。哥哥仍穿着一件棉袄,腰里系了一根绳,比上年又老了几分。哥哥说,小凤,我今年就是把地荒了,也得先把你的地种上。小凤说,地荒了了得吗?哥哥说,二柱坐了禁闭,我也没替你出过力,你嫂子天天都在叨叨我!小凤怎么劝,哥哥都不走,只是蹲在地上一锅一锅抽烟。他把驴都骑来了,哪那么容易反身就走啊!吃了晌午饭,哥哥就跟小凤一起送粪。

庄户人离不开牛,没牛没法儿种地。村里一家养两头牛的不多,一般只养一头,因为两头牛就有两张嘴,就得两张嘴的盘缠不是吗?种地得两头牛才成,这就得合伙了。小凤家有一头牛,四喜家有一头牛,一起合伙了。三疯子家一头牛也没养,也跟他们入股合伙,只出人手。播种的时候,哥哥犟劲儿来了,还是不走,说是不把小凤的地种上肯定不走。小凤只得依他。三家合在一起,加上哥哥,人手满够了,吹笛的掐眼的全有了,那就种吧。小凤的哥哥摇耧,四喜和三疯子两个人抓粪,小凤在前边牵牛,春儿在后头砘地,还多出一个人来,四喜的爹在地边倒背着手闲转悠。摇耧是技术活儿,光下巴子是揽不了的。多大一块地该下多少子种,地旱不旱该下多少子种,刮风天耧怎么摇,不刮风怎么摇,摇得速度快慢,直接关系到出苗率,关系到一年的收成,闹着玩吗?头天种小凤家村前河湾里的一块地,种黍子。小凤的哥哥可真是一把好手,从地上抓一把土,抛高扔了,风向风力心里有数了,将耧上的“子眼”拔小,往耧斗子里掬了两掬种子,嘴里说,头歇够了!双手扶住耧把,叉腿站稳,换了一个人似的,腰硬了眼也亮了,扯开嗓门吆喝一声。声音还未落下,牛就提起蹄子迈开步了。耧上吊着一枚铜铃,是“打子”用的,牛走起来铜铃响起来,太好听了!四喜和三疯子一递一个跟上去,粪笸箩悬在胸前,抓粪的手法都很娴熟,有板有眼。小凤和春儿的活儿没多大技术含量,是人就行。开耧种了没几步,四喜的爹从地边晃荡过来了,瞥了一眼,看见垄沟不深不浅,匀生生直溜溜,又晃荡走了。他们一边打哈哈,一边该干啥干啥,刀马不乱,看上去种地种得非常享受。小半前晌,一歇种下来,到了地头,耧斗子里的子种刚好摇完了,没多一粒没少一粒,真是绝了!坐在地头放歇抽烟,四喜的爹夸了小凤的哥哥一句。四喜的爹说,看不出你真有两下子!小凤的哥哥没谦虚,笑笑说,不是吹,咱有奶功!四喜的爹暗想,这不是吹是什么?四喜的爹跟小凤的哥哥抽烟,一锅一锅抽。四喜跟三疯子在地上划了一个大方框儿,里头套一个中方框儿,中方框儿里再套一个小方框儿,一个手里拿着土坷垃,一个拿着草棍儿,面对面坐着“放三”。小凤和春儿闲扯。歇够了站起来,四喜的爹对小凤的哥哥说,我摇两下?小凤的哥哥年龄比四喜的爹小多了,论辈分该称呼人家一声大伯,哪好意思让老人家难堪没面子?忙斜开身子。四喜的爹眯眼瞧了一眼地,往耧斗子掬了两掬籽种,扬起鞭子一晃,一只手将鞭子插在脖颈和衣领间,另一只手已把耧摇得叮当响了。一歇种下来,也是一粒不多一粒不少。四喜的爹站住,问小凤的哥哥说,后生,你看我老汉手艺如何?小凤的哥哥忙说,老手旧胳膊,厉害厉害!四喜的爹说,你觉得还放心?小凤的哥哥说,那当然,放心放心!四喜的爹说,那好,那你后晌就回去种你家的地去吧!小凤的哥哥听了,直眨巴眼。

吃了晌午饭,小凤的哥哥骑着驴走了。

三家的地合起来八十多将近九十亩,前后种了一个多月。后边的刚种下,种得早的都发芽出土了。

开锄前小凤养了一口猪。买化肥她花了一千多块钱,钱是东凑西借的,欠下的债得秋后卖了粮食才能偿还。有人不用东凑西借,卖了一口猪,买化肥的钱就有了。小凤受了启发,也捉回一口小猪。她锄田的情形吧,跟去年差不多,一个人锄了一小部分,别人帮着锄了一大部分。也是锄了三遍,一遍没少,都没误农时。从小凤本人来说,去年锄过一季了,手和胳膊有劲了,也会使劲了,比去年锄得要轻松得多。秋收前,小凤除了仍然东家出西家进,又办了两件事儿,秀秀满了六岁,她买了书包铅笔,把秀秀送到村里的学校念书了。趁着农闲,骑自行车去了一趟乡卫生所,给婆婆抓回几包草药。

第二年开始秋收的前一天后晌,小凤抱着盼盼进了隔壁的三疯子家,一边哄孩子一边跟春儿说笑。三疯子坐在院里的门台上磨镰刀。他脚下放着三把镰刀,要磨好三把镰刀。听见小凤和春儿说到有趣处儿,也不误从院里插一嘴。小凤坐在炕上奶孩子,春儿在地下收拾家。这房一堂两屋,大瓮、干草编的粮食囤子、大斗小笸箩啥的堆得溅天溢地。春儿里里外外来回跑,脚不沾地。小凤说,一会儿我把孩子奶着了,跟你一块弄吧,你急啥呢?又没狼追你撵你!春儿说,门台上就蹲着一个狼。三疯子笑着接话说,哪像个家,整个儿一个猪圈!春儿在堂地忙乎,猛地看见瓮旮旯里有一个硬纸盒,掏出来打开一看,一双新铮铮的黑色高跟皮鞋,惊叫了一声。她说,从他娘哪儿蹦出一双皮鞋!她把硬纸盒“当啷”扔在地上,提着皮鞋进了家让小凤看,嘴里说,你看,真他娘怪了,一双皮鞋!三疯子出现在家里,瞥了一眼小凤,噢了一声说,喳喳啥?有啥怪的?前几天我下城买化肥,路过商场,给你买了一双嘛!春儿说,呀,你也会干人事儿?这可稀了罕了!拿手捏捏,凑近闻闻,叫着说,还真是皮的,不是人造革的哩!三疯子说,当然了!春儿想起什么,抬头盯着三疯子说,不对,给我买的咋不告诉我,你塞到瓮后头干什么?三疯子愣了一下说,老虎还有一丢盹嘛,打过手忘了。春儿脚上穿着一双布鞋,当下坐在炕沿上,脱了布鞋就试着穿皮鞋。皮鞋太小了,或者说脚太大了,怎么穿都穿不上。春儿嘟嘟囔囔说,咋这么小呀?太小了呀!三疯子意外地叫着说,啊?小了?不能吧?春儿吭吭哧哧还在穿,看樣子非要穿上去不可。三疯子弯下身子瞄了一眼说,啊呀,小了?咋闹了?春儿终于泄气了,将皮鞋扔在地上说,他娘的,没穿皮鞋的命!三疯子急得什么似的,一跺脚说,咋就小了!三疯子的表现有点儿过头,春儿认真看了他两眼,阴阴笑着说,我问你,你不是给哪个浪布袋女人买的吧?三疯子仿佛受了侮辱,恼怒地说,放屁!春儿笑着说,我越看你越像,你心里有鬼!三疯子说,你才有鬼咧!小凤刚才一句话没说,这时候说了一句。她提议什么时候三疯子下城,让他从哪儿买的还去哪儿换一双大号的。三疯子晃着身子出了门。他坐在门台上接着磨镰刀,还在一个人独说独念,怪怨自己心操天上了,屁放砖上了。

三瘋子出门后,春儿冲门外努努嘴,压低声嘻嘻笑着说,就他那熊样儿,黑夜连我都管不饱,哪还有力气找野女人?量他没那本事!小凤说,人家哪是那种花心人呀!春儿从地上把皮鞋捡起来,端详着满脸遗憾说,多好的一双高跟儿皮鞋,可惜小了点儿!小凤说,换换吧,迟穿上几天。春儿忽然翻翻眼睛说,哎呀,对了,我看这鞋你穿差不离儿。没等小凤反应过来,春儿叫着说,你试试,你试试。说着就把手里的皮鞋往小凤的脚上穿。小凤没来得及推辞,鞋就穿脚上了。鞋像是量着她的脚定制的一样,鞋头尖尖的,鞋口方中带圆,能看见部分脚趾缝儿,合脚得不得了。春儿叫着说,闹好了,你穿上得了!小凤将鞋脱下来,嗔怪春儿道,这可是人家专给你买的,我算啥人呀?春儿说,他还不知猴年马月才下城,换个屁呀,就你的啦!

小凤当然没要那双高跟皮鞋。她抱着盼盼回了家,心还在咚咚跳。好悬呀!三疯子做事也太出格了,怎么能那样呢?春儿说得对,三疯子心里有鬼,他装得太不自然了,漏洞百出。她敢肯定,那双高跟皮鞋,三疯子原本就不是给春儿买的,是给她小凤买的。去年锄田时在土窑里避雨,她的脚划破了,他说黄土面儿止血,给她的脚上拈过干黄土面儿。他见过她的脚,夸过她的脚,还记着她的脚,要打扮她的脚。她有一个疑点,弄不清春儿当时是真的没有看出来,还是故意装糊涂。过了好大一阵,她才平静下来。平静下来后,她脑子里别的什么都没有了,只剩下一双高跟皮鞋。可别说,她还真的爱上了那双高跟皮鞋,就像已经穿上了那样,脚上老有异样的感觉。她一遍遍想,他可真细心呀,眼窝儿真准呀!她想,往后春儿果真硬要给自己那双高跟皮鞋,自己不妨一分钱不少把它买下来……想着,自己都没有觉察到,脸上堆满了笑。从心底漾出来的那种笑。婆婆惶惶不安盯着她,小心地问,二柱家的,你……你怎么了?她意识到自己失态了,暗暗骂了自己一声,嘴上说,您老是没见,咱家……咱家的庄稼长得可太好啦,明儿个就要开镰啦!

吃了晚饭,喂了牛喂了猪喂了奶羊喂了鸡喂了狗,伺候婆婆吃了药,秀秀翻着一本书念书,小凤坐在炕上抱着盼盼看电视剧。电视上老是这个搂那个抱的,还“吱吱”地亲嘴。小凤眼花缭乱,怎么看那男的都是三疯子女的都是自个儿。在二柱之前,十七岁那年,她偷偷爱过一个收购玉米的后生。她见过他三回,没跟他说过一句话,也不知道他是哪里人,姓啥叫啥。二柱之后,三疯子是唯一让她心动的男人了。他抱过自己,手摸过自己的身子,亲过自己的嘴,心眼细眼窝毒……她被那双高跟皮鞋给打动了。真打动了。

这年秋天下霜迟,过了秋分仍未下霜,基本上也没刮什么大风,秋收得十分从容。小凤每天赶着牛牵着奶羊下地,先拔了菜籽,然后割了谷子割黍子,割了胡麻莜麦黄豆黑豆,掰玉米棒子拧葵花盘儿,砍玉米秆葵花秆……忙了不觉天长,二十四亩六分二厘地,转眼进入扫尾阶段。这其间,四喜他们好多人,帮她干活儿都出了大力流了大汗。他们似乎欠着她补报不完的人情。

可是,这个秋天小凤过得一点儿也不心宽,她是孤独的。自己一个人干活孤独。人多了一块儿干活,有说有笑孤独。黑夜睡下孤独。她的心里空空的,没着没落。她的饭量又小了,又吃成一碗小米熬粥,又喝成一碗米汤了,眼窝深了眼睛大了,差不多成了一个黄脸婆。这都是三疯子给害的。他老躲着她,仿佛她是他的一个仇人,仿佛参不见商那样。她现在虽然还穿着旧衣服,又要洗脸了,有时还要照着镜子抹点护肤霜啥的,甚至涂红了一次脚趾甲。他却在躲她,不跟她单独在一块儿。下地明明看见他走在前边,可他突然就走得飞快,转眼就不见人影儿了,分明是怕她追上他嘛。有时他走在后面,却是越走离得越远,分明是不想追上她嘛。后来,她发现自己只要在哪边干活,他必定不到哪边了。自己去他家找春儿,他立马躲得没了踪影。也是怪啊,他越是躲她,她越是想见他,不见活不成了似的。她老在想他身上酸酸的汗味儿,想他下巴上硬铮铮的胡子茬,想他那只木锉样的手……她钻在庄稼地里做营生,一个人偷偷哭过不知几次,伤心极了。她想,我怎么了,我是狼会吃了你吗?她越想越气,发誓见了他要问个清楚拔根。农历八月上旬的一天,前晌她在后梁上一个人割莜麦,后晌也是在后梁上一个人割莜麦。天气太晴了,站在后梁上一眼能看出大老远。对面的山坡上有一群羊,看得出是一群黑毛山羊。羊倌嗓子野野的,唱着一支什么山曲。吼一声,隔好久再吼一声,声音居然没有断,还连在一起。她的目光从对面的山坡上收回来,看见后梁上庄稼大多数割倒了,地里空了,地皮黄黄的,一时觉得说不出的伤感,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没心肠割了,坐在塄头上,坐了半天。塄头上的杂草都干枯或接近干枯了,从四外围过来簇拥着她。太阳不高了。她想,天又要黑了!她重重地叹了一口气。

这天收工没等到天黑,太阳离落山还有一大截儿,她就提着镰刀下了后梁。走到后梁下的小树林那儿,她走不动了,站住了。小树林里有一层落叶,碎碎的黄黄的。一溜泉水也碎碎的黄黄的,看不出在流,无疑在不停地流着。她不是在看树叶看泉水。她有一个预感,三疯子一会儿下地要从这儿路过,在这儿能逮住他。模糊眼时分,从东边移过来一团黑影,离得近了,果然是三疯子。她的心跳起来。三疯子走近了,她陡地堵在当道上。她说,你给我站住!三疯子吃了一惊。他颤声说,二……二嫂?她说,你看看我的脸!他低着头没看。她加大了声说,你说,你为啥要躲我?三疯子回头往身后扫了一眼,着慌地说,二嫂,后头有人!没等她听清,大步流星走了,几乎是溜了。小凤在小道上站到天黑,没看见一根人毛。别说人了,鬼也没一个。她在自己的大腿上狠狠拧了一把,又狠狠拧了一把。夜色里还能看出村子黑乎乎的轮廓,一个月牙挂在村子上空。拖着两条软腿往回走,她想,三疯子呀,你算什么三疯子?你他娘是一个三呆子!

从这天起,小凤把三疯子从心里拔出来扔了,像扔了一个打碎了的碗,像扔了一个鸡蛋壳儿,像扔了一个吃剩下的杏核。我清楚,她再也没有想过他。一次也没有。她跟他又成了以往的邻居关系。另外,他还是春儿的男人。

农历十月初五,小凤炸了一锅糕,给盼盼过了一周岁生日。盼盼长得像二柱,脾气也不小的样子。他会圆着舌头叫娘了,四颗上牙四颗下牙长出来了,扶着窗台两条腿颤颤达达能站住了。

村里唱了一台戏。哥哥来看戏,给小凤带来一条羊腿,一颗羊心。他家里今年杀了一只羊。他说,我看开了,好受的受一辈子,好耍的耍一辈子,好吃的吃一辈子。小凤没有立刻把羊腿羊心吃了,一直冻到了过年。

腊月那阵子,小凤跟往年一样,也是马不停蹄东家出西家进,但没忘了自家的活儿,早早磨了一锅豆腐,生了豆芽,压了粉条,特别是提前买下一张红纸,两架鞭炮。再加上哥哥给的那条羊腿那颗羊心,年过得有荤有素,像模像样。

开春种地哥哥没有来。小凤叮嘱他千万不要再跑了。还告诉哥哥,今年锄地你也别来了,锄地时二柱就回来了。哥哥是实在人,真的就没来。种地还是去年的原班人马,四喜的爹摇耧,四喜和三疯子抓粪,小凤和春儿的营生调换了,春儿在前边牵牛,小凤在后头砘地。他们嘻嘻哈哈种得轻松。我看在眼里,跟着也是一身轻松。

二年零三个月满了,二柱回来了。其时,夏锄差不多过半,家里的庄稼,小凤锄了快一半。记得那天小凤是在马莲坡锄谷子,锄的是第二遍,也就是“蹚”,下地时天已大黑。她手忙脚乱圈了牛,圈了奶羊,抱柴做饭。婆婆缩着身子躺在炕上,盼盼在哭,秀秀双手端着一本书,盯着书,念念有声。突然,狗叫开了,叫得凶极了。生人进了院,狗才这么叫。狗没见过二柱,认不得二柱,一个劲儿叫。小凤头皮一紧,忙出了家。院里黑乎乎的,立着一根黑柱子,那就是二柱。那天二柱进了家,瞄了一眼躺在炕上的老娘,瞄了一眼秀秀,看见盼盼愣住了,定定地盯着盼盼,神色有点儿怕人。老娘吭吭几声,红了眼就哭。盼盼反而不哭了,眼睛瞪得溜圆,嘴张得大大的。秀秀手里端着书,愣在那儿。二柱回来了,显然打破了什么,带来了什么。二柱要对小凤说句什么话,嘴岔抽了抽,没有说出口。他提起暖壶倒了一碗水,三口两口喝了。又倒了一碗水,又三口两口喝了。然后,抹了一把嘴,抱头蹲在地上。他没戴帽子,头皮泛青,身上穿的还是过去那身衣服,一件高粱面色夹克,一件皱皱巴巴的带前开口的蓝裤子。脚上的鞋变了,过去是一双旧皮鞋,说白了是一双旧人造革鞋,眼下不是了,成了一双黄球鞋,鞋带也是黄色的那种。

二柱回来的第二天,小凤病了。病了的小凤不能下地锄田了,从婆婆的西屋搬了行李,住回自己的屋子,照常做饭、喂猪、喂鸡、喂狗。二柱从第二天起就赶着牛、牵着奶羊、扛着大锄去了马莲坡,接着锄小凤没锄完的谷子。小凤很快觉察到了二柱的变化。他变得有点儿斜视,看人时目光躲躲闪闪,老要盯着自己的脚。话也少了,非说不可的时候才说一句半句,声音小得像蚊子叫。人性也跟过去不一样了,小凤无论做下什么饭,菜囤子晾片子贴饼啥的,他埋头便吃,从不嫌好道赖。他身上那股霸道劲儿荡然无存,岂止不冲着小凤吼了,总是一副奴里奴气等着小凤冲他吼的样子。

小凤病好了没再下地干活。梁上、河湾、马莲坡那二十四亩六分二厘地与她没相干了,牛和奶羊没相干了,天气是阴是晴没相干了。她穿上了从前换下的衣服,身材好像仍有点偏瘦。别看二十八了,生了俩孩子,头发蓬松乌黑,脸和脖颈白白净净,眼睛清澈明亮,小腹平滑,双腿修长,仍然像过去一样养眼。她整天钻在家里,不再东家出西家进了,与隔壁的春儿也好久不见一面。每天晌午,她都要睡一个长长的午觉,睡醒了也不马上起来,还要一动不动躺一阵。睡过午觉,有时她盯着窗户大半天发呆,看远方山的影子,看树的无声颤动的影子,看鸟飞过的影子啥的。想起前二年零三個月里的事儿,她觉得自己那么费解,那么可笑。她想,那个女人真是我吗?

我时时跟小凤在一起。她往往意识不到或者忽略了我的存在。没什么,我不会怪怨她。可是,我有时也会犯迷糊,我弄不清有件事儿是一件真事儿,还是一个梦——夏末一个静谧的午后,唰地一声响,三疯子唐突地把小凤堵在了堂地,疯了般抱住就亲。她刚刚睡了一个很长很长的午觉,还没完全醒明白。看清三疯子,她挣脱开,想都没想,顺手抽了他一个大耳光。她冷冰冰说,讨吃货!知道吗?二柱不在,你是二柱,二柱回来了,你三疯子就是个三疯子!影儿一闪,三疯子不见了……

【作者简介】房光,1959年生,山西灵丘人。1980年代开始学习写作并发表习作,1989年加入山西省作家协会,199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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