智周万物：我国科幻电影中“天下”的心理定位

黄鸣奋

“智周万物”用以形容知识渊博，天下万物无所不知，语出《易经·系辞上》:“知周乎万物而道济天下”。我国古代儒家的代表人物就是一些博学之士。儒学到宋明时期分化为理学与心学，它们对世界本原的看法有重客观和重主观的分歧。我们不妨借鉴理学，将“天下”理解为可以通过智慧来把握的客观世界；借鉴心学，将“天下”理解为可以通过科技来建构的主观世界；此外，考虑到人类已经进入科技昌明的新时代，将“天下”理解为可以通过科幻来反思的科技社会。上述理解在我国科幻电影中获得印证。科幻电影创意的关键之一是构建世界观。后者虽然诉诸天马行空的想象，但仍然烙有历史文化的印记。这是使具体影片在观念上呈现出民族特色的重要原因。就此而言，我国科幻电影创意与传统的天下观息息相通。不仅如此，我国科幻电影以瑰丽的想象展示了对于“天下”的新认识，引导观众从把握天下之理、天下之心、天下之镜到自觉承担天下之责。

一、 天下之理：天下是可以通过智慧来把握的客观世界

汉语中的“理”作为名词，兼有条纹、道理、自然科学等含义，作为动词，指管理、整理、搭理等行为。作为术语的“天下之理”，指普遍适用的道理。古人说：“易简而天下之理得矣。”(卜商《子夏易传·卷七系辞》)《易经》是我国古代智慧的重要代表作，其相关观念有阴阳八卦等。根据胡家祥的解释，“易”“简”分别是乾、坤最根本的特性。“易”主要体现于时间维度，指乾的健而动和变化不居的势用；“简”主要表现于空间维度，指坤的顺而静和贞固赋形的势用。由于乾、坤构成易道的核心，因此把握了“易”“简”便可从根本上得天下之理(1)胡家祥.《易传》中的“易简”新释——兼谈“易简而天下之理得”[J].周易研究，2007(5):18-25.。

正如成吉荣所指出的：“《周易》是古人在实践活动中取得关于自然和社会知识的实践经验的总结、概括，是阐发自然和社会知识的根本之理，是古人认识和改造客观世界的思想武器，用现代历史观念及系统学证明，这是他们那个时代的真理和科学。”(2)成吉荣.试探《周易》的科学性和局限性[J].太原教育学院学报.2002(S1):141-144.因此，《易经》所展示的天下之理在科幻电影中占有一席之地。例如，《人工智能：伏羲觉醒》描写天才程序员叶行嘉不是将数字技术的基础视为0和1，而是看成阴和阳，引进《易经》八卦原理，希望将“伏羲”开发成有情感和直觉的系统。他之所以能够迅速排除《洪荒世界》游戏服务器的故障，用的就是这一软件。《超时空大营救》受《易经》的影响，而又有所发挥。该片表述了如下假定：宇宙中存在规律的不起作用的盲点。那儿会产生不受规律制约的生物，包括超能力者。这样的人有待被伯乐发现。发现者可以运用八卦、洛书、河图等原理计算出宇宙规律的盲点，进而找到超能力者；也可以通过计算机消除宇宙规律的盲点，破坏超能力者的金刚不坏之身。剧中人唐荷的爷爷正是这样的发现者。他修改宇宙规律的盲点，毁了反派人物谷峰的金刚不坏之身，并打开时光锁，抹除身边人的异能，免得为过度欲望所利用。我们可将这类作品称为“易理科幻”。应当说明的是，任何规律都有其适用范围，但这和相对于人类心理而言的盲点并不是一回事。该片所提出的“宇宙规律盲点”本来就是一个杜撰的范畴，至于由某些人通过计算修改上述盲点以影响其他人，更是一个伪命题。尽管如此，该片通过这样的设定引入并审视人才发现与行为矫正等社会问题，是有意义的尝试。

关晓光等指出：“中医学属于中国古代自然科学知识体系范畴，其学术核心是阴阳学说、五行学说和元气论等，带有相当的人文色彩，其内容是千百年行之有效的临床经验。”(3)关晓光,郭杨志,杜娟.从阴阳说、五行说和元气论看中医的科学性[J].中医药学报,2011(4):3-5.如卢屹东、谭春雨所言，阴阳思想具有三个层次的内涵：一是形而下的具象层次，表示日光的向背；二是宇宙演化学范畴的气象质性层次，表示造化宇宙万物的物质性阴阳二气；三是哲学思维中的对立矛盾论层次，表示宇宙之中一切事物互依互存的二元对立矛盾属性现象(4)卢屹东,谭春雨.阴阳思想内涵的三个层次[J].中医药文化,2019(1):20-27.。姚志彬发现《周易》与脑科学有对应之处：“(1) 脑的物质性和进化性决定脑是由阴阳二象构成，阴阳存在于脑的各个层次和亚系统。(2) 脑是活着的思维着的器官，它与精神和意识的关系决定脑的阴性层面占有更突出的地位。(3) 《周易》以八卦、六十四卦作为世界的象征，卦由阴、阳六爻组成。大脑皮层的六层细胞构筑和机能特性上的差异呈阴阳序列变化，并与八卦形成微妙的对应关系。”(5)姚志彬.《周易》与脑科学——试论脑功能形态构筑的太极、八卦模式[J].周易研究,1992(4):59-65.尽管有上述中医学、易学之类的诠释，但阴阳、太极、八卦这类观念从总体上说和现代科学毕竟不是一回事。《一中行动》描写第二代基因改造人楚轩以太极八卦掌打败第一代基因改造人郑康。他使出这一招时，屏幕上依次跳出作为该武功名称的五个汉字，随后映射出巨大手掌，将强悍的郑康压倒。这只是具象化，谈不上什么道理。《时空密码》对阴阳、太极、八卦等有所思考，但持怀疑态度。该片中的何昆仑是化学专业副教授，着迷于时空密码等玄乎的东西。在为学生周燕的父亲送葬归来时，师生一起用餐，老板娘端上藿香大鲫鱼。这道菜的汤面形状就是太极图。何昆仑有感而发：“我们的宇宙空间被绝对时间和相对时间所束缚，这双鱼眼就像是时间原点。地球离时间原点近，因此地球上的生命很短暂。”在场的三个人做出不同反应：第一个是崇拜何昆仑的女生杨文波。她相信这番道理，而且有所联想和发挥，说：“这就是‘天上一日，人间十年’”。第二个是视何昆仑为情敌的保卫科科长夏飞。他认为这番话是何昆仑在装神弄鬼。第三个是刚刚失去父亲的女生周燕，本着“诚则灵”的态度。她说：“我相信在天之灵，这样的话，爸爸就能在天上看着我。”后来，何昆仑仿照太极八卦图在墙上画了一个符号，它居然成为与亡灵通信的端口。这无疑将上述符号玄化了。

“五行”的观念早在《易经》问世之前就已出现。阎银宗等人认为：“五行学说是唯一的一个从宏观上研究循环运动的理论。”(6)阎银宗，庄建西，庄建东.试用系统科学理论解读阴阳五行[J].河南中医学院学报,2005(5):8-10.从创意的角度看，这一学说可以发挥设定人物和情节的作用。《太空熊猫历险记》即为一例。该片描写反派五大鼠王夺走太空熊猫的五个分身(即土身、金身、水身、火身、木身)，吸收其能量而增强实力。太空熊猫则分别和六福星对应的基因宝贝哞哞牛、汪汪狗、哼哼猪、咩咩羊、咯咯鸡合体，打败五大鼠王，夺回自己的分身。我国古代医学典籍《素问·五味》说：“五畜：牛甘，犬酸，猪咸，羊苦，鸡辛。”这是上述分身对应关系的基础。《东宫皇子》亦可为例。该片中护送太子龙宇逃难来地球的启明星人寄希望于五虎令牌。它们可以和五位勇士发生感应，使他们在能量场上融为一体，克敌制胜。经过努力，启明星难民终于配齐了五个属性对应的儿童。为首的是小学生龙宇(启明太子，属木)，结伴的是他的同窗盖天天(属金)、文博(属水)、孙婧琪(属火)，还有本来出没于林间的陈浩然(属土)。四名护卫按五行观念训练这五个孩子。他们排除了个性差异、与令牌合体时间早晚等障碍，终于实现了彼此协调的目标。此外，《超神异能者》描写五个异能者手挽手形成圈子，摆出“五星超能阵法”，亦与五行有关。

道家思想富有智慧，老子《道德经》是其代表，其宇宙生成论给了科幻电影创意以启发。我国英语短片《智启》引用了老子所说的“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影片中的史蒂芬教授将这段话的要旨解释为宇宙万物的运转规律。他说：“有起才有落，逝者一去不复返。已经发生的事情不能改变。但是每逢有结局，就会有一个开始。这就是道法自然。”这位教授当时已经在三维世界中被某将军杀死，但在四维世界还活着，对到那儿找他、想为他报仇的智能机器人索菲娅解释上述道理，其重点在于，他虽然已经无法回到现实世界了，但这件事会成为新的开端(暗示人工智能会因此受到启发)。索菲娅回来后，对想杀死她取其芯片的将军重复了老子所说的这段话，暗示将军恶有恶报(他必须为杀死史蒂芬教授偿命)，将军之死将为人类的命运带来新的转机(暗示改变一触即发的世界大战的态势，避免人类灭亡)。由此看来，这部影片在将道家思想运用于科幻语境进行了某种尝试。

二、 天下之心：天下是可以通过科技来建构的主观世界

据文献记载，周文王和姜太公曾有过关于天下的对话：“文王曰：‘主明如何？’太公曰：‘目贵明，耳贵聪，心贵智。以天下之目视，则无不见也；以天下之耳听，则无不闻也；以天下之心虑，则无不知也。辐辏并进，则明不蔽矣”(吕望《六韬·卷一“大礼四”》)，这段话的主旨是广开言路，博采众谋。明代吕坤有言：“大其心，容天下之物；虚其心，受天下之善；平其心，论天下之事；潜其心，天下之理；定其心，天下之变。”(吕坤《呻吟语.卷二内篇“修身”》)他将心理修养的功夫说得很具体。

从科幻电影创意的角度看，“天下”与“心”(心理)的关系至少包含如下层面：一是透过“天下”的含义及用法，透视相关心理现象。例如，科幻电影关于“天下”的台词有助于了解影片人物的心理定位。《特异功能猩球人》中的反派华叔想用双方若联手将“天下无敌”来吸引异性超能力者张宝珊，这说明他善用钓饵。在短片《壹零零壹》中，北大学生凌毅对舍友说：“不要以为天下都是二次元”，这说明他在毕业之际对先前沉溺于游戏的生活有所反思。《网游之梦回诸仙》中的游戏人物郭笑丹是地道的江湖中人，经典的泡妞台词是“待我君临天下，许你四海为家”，这说明他野心勃勃。《干掉小明》中绰号“眼镜”的青年说“天下没有用撸串解决不了的事情”，这和他的屌丝身份相称。《功夫机器侠之北腿乱云飞》中的袁世凯自述“问鼎天下”的志向，这与该历史人物的“皇帝梦”吻合。《异能学姐》中生活在电脑空间中的幽灵女生对闺蜜说：“我这么大本事，不料流落至此。天下人负我，我还有你。”后来又说：“即令天下人负我，也不许你背叛我。”她真是活脱脱的功利主义者。在《时间逆流》中，剽窃朋友欧阳开发成果的飞父说：“游戏的黄金期只有一年。如今，我已经名扬天下，它对我已经不重要，就还给你”，活脱脱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二是可以从心理的角度分析“天下”在具体语境中的寓意。例如，谚语是了解“天下”心理定位的切入点之一。《十二星座发财梦·水瓶座我信》描写外星人阿杰来地球，学会了“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等谚语。《超能嗨战队》中的民间科学家罗教授将“天下苦恼的事莫过于你所爱者不爱你”挂在嘴边。《疯狂AI之夺命外挂》根据“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来构思外挂程序对人的价值，描写“真数”软件在为人类服务之后反客为主，开始为自己谋划，希望有一天可以统领地球，不再被别人所设计、统治。上文所谓“天下”并非实指，而只是表达“世界上”“据我所知，事情都是这样的”意思。

若从科幻电影本身的特色来看，“天下之心”的要旨可以理解为“天下是可以通过科技来建构的主观世界”，这是它的重要含义之一。我国科幻电影所构想的相关科技涉及心理认知、心理体验、心理控制等层面。

1. 心理认知科技。从认知的角度看，人类的天下观念是以观察、记忆和知识储备为基础而形成的。我国古代曾以华夷眼光看世界，以为自己处于中心，为南蛮、东夷、西戎、北狄所环绕。直到近代，自我认知才实现从天下中心到世界一隅的转变，其契机是西人东来、西学东渐。由此看来，天下观的形成是认识过程。科技可以介入上述过程，改变人们的天下观。这已经为印刷术、电磁波、互联网等传媒技术所造成的社会影响所证明。科幻电影的构想更进一步，所谓“心理认知科技”涉及旨在改变当事人感觉、知觉、表象、记忆等心理活动的各种技术，如感觉增强、错觉利用、表象改造、记忆植入等等。例如，在《迷失地铁》中，有一个出自精神分裂症想象的赛德学院。它以培养心理幻境师为目标，其做法之一是让报名参加选拔者经历溺水体验。他们被反复浸泡于充氧甲烷溶液中，主试者认为“反复几次，你的记忆就会被抹去”。据说充氧甲烷溶液可代替空气进入肺部用于呼吸，模拟婴儿在子宫内的状态。在现实生活中，美国联邦调查局用这种似水溶液来逼供，若反复多次，可能导致失忆。如果与设想中的记忆植入相配合，那就可以通过再造记忆改变当事人包括自我观、人生观、天下观等在内的意识。又如，《战斗天使》是围绕斋藤集团现任CEO石安娜如何认识真实世界与虚拟世界之异同而构思的。由于其父(斋藤集团创始人)石杰伦的刻意营造，她从小生活在由自家豪宅(包括无缝连接的现实豪宅和虚拟豪宅)构成的环境中，无法区分孰真孰幻。石杰伦虽然已经因车祸身亡，但他生前所开发的人工智能依旧作为化身和她互动，她因此对父亲逝世毫不知情。直到科技尖子徐天作为她的追求者出现，她才被他用有触觉的热吻点醒，认识到虚拟的一切毕竟不等于现实。

2. 心理体验科技。天下观的形成不只是认识过程，而且是情感过程，起作用的机制主要是推己及人。在这一意义上，孟子说：“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可运于掌”(《孟子·卷一“梁惠王章句上”》)。所谓“天下情怀”“得民心者得天下”“乐以天下，忧以天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等主张，都与推己及人相关。科技可以介入情感过程，在改变认知过程的基础上改变体验(俗称“洗脑”)，但其效果往往是否定性的，因为实施者并非推己及人，而是强加于人。例如，《中国超人》描写冰河魔主让电眼魔女利用洗脑机对所抓获的研究所工作人员进行改造，即为例证之一。《疯狂的兔子》描写外星人对地球儿童洗脑，《幻影特攻》描写国际恐怖组织对科学家洗脑，《拳神》描写反社会群体赤龙军对投靠门下的格斗教练洗脑，亦可为证。所描绘的专用设备有《戆星先生》中太空狗仔人的洗脑闪光枪，《赛尔号2·雷伊与迈尔斯》中宇宙海盗的精灵洗脑机，《太空熊猫总动员》中鼠司令的熊猫控制器等。这些设备亦可用于下述的心理控制。

3. 心理控制科技。正如黄乃松所说，“世界上每个人都处于一定的系统之中，从某个角度看，他可能是个控制者，但从另外一个角度看，他则又可能是个被控制者，世界上只控制别人而从不受控于他人的人是不存在的，即使是古代的帝王霸主也不例外”(7)黄乃松.谈谈心理控制中的目标、需要和动机[J].苏州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3(3):118-122.。就此而言，我们可以将“天下”理解为范围广阔的控制网络。或者说，只有人类控制力所及(也是人类被控制状态所及)的范围，才称得上“天下”。正因为控制如此重要，科技研发顺理成章地将它当成重要课题。在科幻电影中，《二重身之双重恋人》描写未来城科学家Lion因研制用于控制人的违禁药物而被当局通缉。《微天堂》描写程序员子诺对玩家的意识实施全面控制。《逃杀2020》中，胡教授发明记忆改造科技，虽然使参与者凭空添加了各种技能，但也带来了原有记忆被覆盖的副作用。这些人丧失了自我意识，只是根据所佩手环接受的指示行动。《无谎液》中，森华集团在研制抗癌新药的过程中无意间调制出可以使人一闻就说真话的无谎液。赵氏集团老总指派人窃取森华集团的秘密，误将无谎液当成抗癌新药来演示，结果因个人心理受无谎液控制而自曝骗局，摆了大乌龙。《星际高手》中，于胜教授试图发明可以大幅度提高人类智力的“脑白银”头盔，结果将许多人类精英变成了受其摆布的“小白鼠”。受控者智力未见提高，人格独立性却丧失了。《末日玩家》中，人工智能支配人类社会，通过可穿戴设备(主要是手环)监测每个人的心理状态，对轻微不轨以扣减心灵值施加惩戒，对犯上作乱则实施“意识回收”，即消灭他们的灵明。总的来看，科技的介入改变了社会控制的状态，掌握心理控制科技的个人或利益集团可能在社会生活中占有优势。这类科技的发展蕴藏着被野心家或异化的人工智能利用的危险。

必须说明的是，利用科技对人们的心理过程加以改造，很可能激活当事人的防御机制或欲望，导致始终未及的结果。对此，《二重身之镜魔重生》有所警示。该片描写未来城致力于开发人脑潜能，被实验者可以在不同程度上使用“念力”驱物、触碰、穿透，创造“念识影像”。但是，这种实验遇到了人脑心理防御机制的抵抗，不仅无法达到100%开发大脑潜能的目标，而且由深层次的欲望被激活后无法满足导致实验室毁灭。围绕上述科技，影片展示了不同人物的个性特征：投资人安娜的霸道、贪婪、急于求成，科学家林可的隐忍、深沉、同情心，管理者左奇的精明、摇摆、趋炎附势，被当成实验对象的陆崇生的钟情、机变、功名心，好容易才认清自己真实身份的同形人由咄咄逼人的科学狂向萦怀记忆的情种转变，等等。

三、 天下之镜：天下是可以通过科幻来反思的科技社会

“天下之镜”的提法古已有之。例如，明代方应祥说：“天下之面无不具西子之美，天下之镜无不可以见西子之面”(《己未房稿跋序·青来阁二·卷一序文》)。就字面而言，它可以理解为四处都找得到的镜子、天上掉下来的镜子、其反射面大到足以覆盖万物的镜子、从中可以尽观众生相的镜子等等。不同镜头所见、所拍、所映的天下不一样。在喻义上，镜头指的是人的心理体系中的信息过滤机制。人们又常说“文艺是现实生活的一面镜子”。在后一意义上，作为艺术的电影也是科技社会的一面镜子，不妨称之为“反映科技风云之镜”。当然，电影的拍摄、制作和传播都有赖于科技，就此而言它又是“科技所制作之镜”。如今，“天下”已经由传统社会转变为以科技为主导的社会，“科技之镜”也产生了科普之镜和科幻之镜的分化。科普是实写科技虚写人。例如，“动脑筋爷爷”“知心姐姐”这类人物只是科学原理或技术发明的解说员，其自身的命运、遭遇等并不那么重要。相比之下，科幻是虚写科技实写人，用为背景、纽带或参照系的科技可以出自假说，但所涉及的人物的命运或遭遇却是很重要的。镜子包括透射镜(如眼镜)、反射镜(如穿衣镜)、映射镜(如显像管)三类。若以之为参照系，可将成像作为标准定义三类科幻： (1) 透射型科幻，重在透过科幻之镜观察现实之科技。例如，《我是外星人》中，陕北农村十岁男孩李天游幻想当宇航员，到月球找妈妈，为此用鸡蛋与汽车修理工换旧轮胎造基地，并请大人帮助造小火箭。(2) 反射型科幻，重在通过科幻之镜看科幻，这是元科幻片的特点。例如，我国短片Parapax以女主角的三重身份展示作为元科幻特征的量子态，探讨科幻的本质。(3) 映射型科幻，重在通过科幻之镜呈现虚拟之科技。例如，《公主上错身》构想了利用干细胞修补大脑缺损的技术。

在科幻视野中，科技和天下的关系主要包括如下三种类型： (1) 科技造福天下。例如，《黑暗之光》描写一家音像店通过专用眼罩与控制器销售与购买客户的记忆。主角小白因此得以了解记忆被他购买的人的感受，作为高富帅既体验到被艳羡的得意，又经历被算计的不幸；身处于不平等性别关系之中，既体验到男权膨胀给女性带来的苦痛，又经历女权膨胀给男性带来的烦恼；作为消费社会的一员，既体验到追星的虚幻，又经历角色反转得以深入了解女友阿V的内心，终于悟出“平平淡淡才是真”。在该片中，与记忆相关的科技通过引导体验的方式否定怨天尤人，增进了用户的幸福感。又如，《火星追击》中，地球联盟发明万应枪，用于火星平叛。它的左侧弹出菜单，供用户选择发射物。地球联盟派出的机器人警察艾波波追到火星叛军燃料仓库，用手中的万应枪射出酒，使哨兵醉了；射出“爱”，使三女缠住士兵。艾波波趁机开枪，将士兵打死了。到了白酒保险库，艾波波射出“泻”，说：“饭前便后要洗手”。结果，看守仓库的叛军士兵上茅房都来不及。这类科技虽然显得搞笑，但仍具备平叛的实用价值，有益于人类的和平幸福。(2) 科技为害天下。例如，根据《圈养女主播计划》的构思，在网络直播的环境中，人与人之间的互动在色相、利欲的驱动下进行。侮辱者与被侮辱者的冲突演变为血光之灾。就此而言，传媒科技放大了人性卑鄙的一面。又如，《天堂计划》中，深度医药科技公司董事长申金违禁开办并经营克隆人体的工厂，希望借助克隆人的力量扩张自己的权势。他相信，只要自己找到控制克隆人意识的方法，并将这些克隆人送到社会高层，就能掌握天下。就此而言，科技成了他实现野心的工具。(3) 科技挑动天下。例如，《我是谁》中，科学家在陨石碎片中发现超能物质。它本可以用来替代常规能源、造福人类，但却成为美国中情局、跨国军火商及中介的觊觎对象。在该片中，能源科技构成了人类冲突的背景，高能物质则是这种冲突的导火线。又如，《黑洞来的那一夜》中的松松到洛杉矶留学两年，在本子上画出手伸得过去的黑洞。它可以用来对付任何锁，因此当地帮派老二刘枫很感兴趣，绑架松松的女友杨米，要松松拿黑洞画本来换。黑洞本是因为彗星经过地球而形成，后又因为第二颗彗星逼近而变化，产生延时效应。松松在杨博士(杨米父亲，原NASA专家)帮助下获悉延时的具体长度，设计陷阱对付刘枫。彗星临空之际，画上的黑洞变大，刘枫被吸进，等出来时已经老了几十岁。在该片中，科技(有关黑洞的知识)同样是人类冲突的背景，画出来的黑洞则是这种冲突的导火线。

如果我们将科技理解为人类能动性的集中体现的话，那么，科技与天下的关系本质上是这种能动性对环境(包括自然环境、社会环境和心理环境等)的影响，以及上述环境的制约性和反作用。早在美国学者安德森(Benedict Anderson)关于“想象的共同体”理论诞生之前，我国思想家就已经从多种角度思考有关“天下”的问题。正如张锐所说：“中国古代传统中常用‘天下主义’的世界观来观察历史。到了近代，中国被迫卷入现代化进程，这种世界观随之转变为反抗西方帝国主义列强，并逐渐形成近代意义上的民族主义世界观。到了全球化的当代，中国不仅承袭古代天下主义的内在精神，且积极实现其现代转型——新天下主义，这是中国作为一个东方大国应有的责任和目标，也是中国人对世界历史发展趋势的合理认识。”(8)张锐.现代化进程中的理与势:天下主义及其建构[J].云南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8(3):16-21.我国科幻电影中关于天下的想象以上述演变为背景，近年来放射出夺目的光辉。正如盖琪所指出的：“2019年春节档电影《流浪地球》通过对‘末日情境’的设置，为一种具有‘新天下’话语特征的秩序创造了合法性的土壤，却也引发了广泛而激烈的舆论争议。近年来，在中国的媒介文化场域，类似指向‘新天下秩序’的价值论述呈现出较为明显的增长态势；在此基础上，一种可被具名为‘新大国叙事’的媒介叙事范式亦渐趋成型，力求开辟出一条更适合后全球化时代语境的、富于兼容性与共在性的价值表述路径。”(9)盖琪.末日时代的新天下秩序:《流浪地球》与新大国叙事[J].探索与争鸣,2019(3):73-80.我们对此拭目以待。

上文分别从理、心、镜的角度对“天下”予以定位，阐明其相对于科幻电影创意的三重含义，即“可以通过智慧来把握的客观世界”“可以通过科技来建构的主观世界”“可以通过科幻来反思的科技社会”。还有一个重要范畴与之相关，即“天下之责”。这个术语出自汉代谷永批评其从弟谷音时所说的话，原义是天下之人的责难(班固《汉书·卷八十五“谷永传”》)，后用于指对天下所负的责任，如北宋张耒称赞战国末年高士鲁仲连时说：“以布衣游诸侯而不食其禄，不当天下之责而出身以救天下之患，功成事立而不享其报，此仲连之所以为贤欤”(张耒《鲁仲连论》)！今天，我们可以将“天下之责”理解为人类对环境所负的责任、共同体对其成员所负的责任，以及个人对共同体以至族类所负的责任。这是人们在运用智慧把握客观世界、运用科技建构主观世界、运用艺术反思科技社会时不能忽视的。正因为如此，《流浪地球》致力于弘扬“天下兴亡，匹夫有责”的精神，并昭示了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