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琰
20世纪70年代以来,美国经济结构性变化的核心在于经济的金融化,这是理解新自由主义以来美国经济、社会、政治变化的一把钥匙,经济金融化所内含的种种矛盾的发展也是当下美国保守主义转向的根源,所以理解四十年来以及当下的美国,都必须回到四十多年前发生的这场美国经济金融化变革。经济金融化不仅指金融资产、金融部门和金融市场的极端膨胀,也不仅指金融膨胀对实体经济施加的影响,从本质上说,经济金融化是资本主义形成了一种新的运行方式和以金融占主导地位的世界积累制度,以及在这一制度下金融垄断集团所获得的日益增长的政治经济权力(1)弗朗索瓦·沙奈.资本全球化[M].齐建华,译.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01:266-278.。
对美国来说,20世纪70年代是一个全面危机的年代。美国于“二战”后建立的凯恩斯主义经济增长模式和以国内各阶级妥协为基础的长期社会稳定受到强烈的冲击。危机表现为资本积累趋于停滞,利润率下降,结束了自“二战”以来的经济增长黄金期;两次石油危机引发油价暴涨,加上第三世界出口原料提价,进一步加剧了已经十分严重的通货膨胀;日本、德国重新崛起,当时主要的产业如汽车、家电领域对美国资本形成严重挑战;社会领域,因越战失利引发的反战运动、经济停滞引发的工人罢工运动,以及黑人和妇女的平权运动、环保运动等让美国社会秩序陷入全面混乱。
为摆脱这一从国内到国际的困境,自20世纪80年代开始,美国积极推动资本全球化。通过把劳动密集型产业和产业环节转移到第三世界国家,显著降低了美国战后因工资增长和社会福利发展而迅速上升的劳动力成本,通过全球“劳动力套利”增加资本收益,美国部分恢复了资本的收益水平。美国工人面对就业机会减少和复杂的全球分工体系,再难组织起有效的反抗,议价能力显著削弱,工人罢工也因此迅速平息。资本全球化不仅优化了美国海外资本积累的条件,而且稳定了美国国内的政治秩序。同时,美国强化了美元霸权。战后布雷顿森林体系确立了美元的国际货币地位,但美元与黄金挂钩对美元的价值形成硬约束,使美联储不能任意使用贬值策略;而其他货币与美元挂钩,各政府为了维持汇率稳定必然对美元流动实行管制政策。所以布雷顿森林体系赋予美元特殊的地位,却将美元价值和美元流动限制在一定框架之内。20世纪70年代初布雷顿森林体系瓦解,美元摆脱了黄金价值锚定和国际资本管制的约束,成为仅以美国政府信用为基础的世界货币。此后美元贬值合法化,美国不仅可以通过发行美元从世界收取铸币税;还可以通过通货膨胀来稀释世界各国的美元资产,实施公然抢劫;更勿论美国企业自此可以用廉价美元在全球进行购买和投资了。
正是在全球化和美元霸权的基础上,美国经济发生了金融化的转向。资本全球化导致美国制造业加速外移,制造业增加值在国内生产总值中的占比大幅下降,随之而来的是美国贸易和财政双赤字愈演愈烈。为了给庞大的公共债务融资,吸引欧洲美元和石油美元等海外美元流入美国,美国政府通过制定一系列法案(2)伯顿,奈希伯,伦巴第.金融市场与金融机构导论[M].惠超,刘丹,李晓蕾,译.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4:361-380.推动资本市场自由化改革。美国制造业外移同时让拉动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中的投资和净出口抛锚,美国经济增长不得不将动力放在社会消费上,而失去生产支撑的消费又只能依赖信用扩张。因此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的每次经济增长周期都是在信用扩张的推动下开始的,而经济陷入危机之后,为了避免经济出现全面崩溃,美联储又启动更大规模的信用扩张。信用扩张成为美国经济的常态。美元的世界货币地位、自由化的金融环境和宽松的货币政策是美国经济金融化发展的制度基础。只有确立了美元霸权,美国才能不受约束地实行货币扩张政策,同时免予承担持续的货币扩张带来的通胀后果。而全球化越发展,世界各国经济的正常运行就越依赖稳定的外汇储备,海外美元如滚雪球般越来越多,美国金融市场正好成为它们的投资场所。美国经济金融化不仅为美国政治和美国家庭部门提供低息融资,让美国成了全球消费者,而且用股票、债券、基金和各种建立于其上的金融衍生品吸纳各国美元外汇,使美元实现全球流转。金融化了的美国成了廉价资本供应者、全球最终消费者和国际资本的狂欢场。新自由主义正是这样一个时代的意识形态,它鼓励资本自由流动,要求不受政府管控的金融市场实行宽松的货币政策,为资本全球化、美元霸权和经济金融化提供理论上的合理性。
经济金融化改变了美国的经济样态。战后工业企业主要围绕产业链、围绕产品的生产-销售-服务组织利益各方,而在新自由主义时期,原来围绕生产进行组织的社会经济结构转向围绕金融资本重新组织。公司以金融市场的评级、股价、市值为风向标,用资产组合的金融观念对公司进行组织和管理;过去货币政策力求稳定,以让周期较长的生产投资有稳定的利润预期,现在货币政策则更多关注市场流动性是否充裕、房地产价格是否上涨、国际资本流入还是流出;过去家庭围绕工资和消费来安排生活,而现在则须时时关注利息和金融市场的风吹草动来决定家庭债务水平、不动产投资和股票、基金、债券等资产配置;过去经济周期更重视就业率、产能利用率、利润率、消费品价格指数等,而现在首先以房地产、股指、期货的价格走势为重要指针。一言蔽之,美国资本已从通过生产性投资进行积累,转变为通过金融方式进行积累,而企业、政府、家庭也据此转变了它们的行为方式。
经济金融化不仅改变了美国,也改造了全球经济结构:发达国家的实业生产大规模向外转移,部分第三世界国家(如20世纪70年代的拉美,80年代的东南亚,90年代的中国、印度等)承接相关产业,诞生了一批新兴市场国家,它们成了全球资本积累的产业资本环节。美国从制造大国转变为全球最终消费者,垄断着世界货币的生产,用几乎零成本的美元进行购买。这就产生了世界范围的生产与消费的分离和持续的贸易失衡:一边发展大规模外贸加工业,不断引进外资、扩大出口,一边产业向外转移,进口廉价商品满足消费;一边是资本投资带动下的生产积累,大量生产却抑制消费,一边依靠负债消费拉动经济增长,消费规模超过其收入水平;一边出口积累的大量外汇回流金融市场,换回金融证券,一边操控金融市场规则和货币政策调节国际资本流向(如图1)。总之,在以中国为代表的新兴市场国家和美国之间形成了基于贸易和金融的双重循环,中国经济依赖美国市场弥补需求,美国则依赖中国的廉价出口和外汇储备来满足低成本消费和低成本融资。
图1 贸易和金融的双循环
作为一个霸权国家,严重依赖其他国家和国际机构获取资本,这是霸权史上从未出现过的情况,正如廖子光所言,当代美国“不仅劳动力,而且甚至资本也来自被剥削国”(3)廖子光.金融战争[M].林小芳,等,译.北京:中央编译局出版社,2008:15.。
资本全球化和经济金融化拓展了美国资本积累的空间,优化了美国资本积累的条件,在世界范围内形成了新的经济结构,并且在这一结构中,美国能够集中其战略优势控制全球供应链的关键环节,控制全球资本供应和资本流向,掌握了用金融方式从全球纳贡的方法,从而重新稳定了美国的内部秩序和霸权体系。这是新自由主义之于美国的重要意义。殊不知,20世纪七八十年代,理论界在广泛讨论美国霸权的衰落,美国本土的左翼社会活动家甚至坦言,他们似乎已看到美国资本主义正在迅速步入灭亡。但仅仅十多年后历史又完全走向另一端,苏联解体、海湾战争和美国新经济的出现,成就了美国20世纪90年代一极独霸的地位,“历史终结论”大行其道。但是美国通过经济金融化化解70年代危机的方法中包含着深刻的矛盾,随着这些矛盾的积累,美国将不可避免再次陷入危机。
美国通过资本全球化把劳动密集型产业转移至国外,带来的直接后果是美国高质量就业岗位的减少。“二战”后美国产业工人的工资和福利随着生产率的增长同步提高,这是美国中产阶级社会的基础。但在全球化时代,产业工人这种高质量就业岗位大幅减少,大部分工人被分流到临时性、低报酬、低保障的服务业领域,并且面对就业压力和服务行业劳动分散的特征,劳动者再难像大工业时代那样组织起来,其谈判能力下降,工资长期停滞。美国劳动者小时工资在2000年以前长期与1973年持平,甚至更低;进入21世纪,辅之以劳动参与率的显著下降,劳动者的小时工资才有所增长,即便如此,2019年工资也仅比近半个世纪之前的1973年增长了不到1/3(见图2),而2019年美国经济总量已是1973年的3.2倍。
图2 美国1973年以来的小时工资数(以2019年美元计)和1978年以来的劳动参与率(4)数据来源: The State of Working America,2019。
在劳动者收入长期停滞的同时,美国巨富阶层的收入较之战后一路飙升。美国最富有的1%群体在新自由主义时期的平均收入显著地高于其他99%的人口,“二战”后的30年里,他们的收入比一直保持在10左右,新自由主义时期上升到20左右。而更富有的在金字塔尖0.1%的集团,他们与底层90%人口的平均收入之比则由“二战”后的20倍上升至21世纪的80倍(见图3),现在他们拥有的净财富接近底层90%人群的财富总和。美国社会贫富差距已经达到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程度。
图3 美国最高的0.1%和1%人口收入与底层90%人口收入之比(5)数据来源: The State of Working America,2019。
美国最富有的1%群体,就是积聚在华尔街的金融垄断集团,这个群体除了传统意义上的资本所有人,还包括已被“收买”的垄断集团的高级管理层、投资机构中用集中起来的社会资本进行金融操作的经理们,和一切辅助金融资本完成财富剥夺的高级服务人员,如律师、理财顾问等,他们不占有资本,却因在金融体系中的地位与职能,以金融体系为中介来分割社会财富;他们控制着产业垄断资本、金融资本、社会资产,控制着社会信用和市场规则。这一集团在美国人口中只占极少比重,却掌握着美国巨额财富,并且在金融化的经济结构中不断扩大自己的财富。这就是2011年爆发“占领华尔街”运动的原因和游行者打出“We are the 99%”横幅的涵义。战后作为人口主体的中产阶级已整体向下移动,在分配严重不均的作用下,当时的橄榄球型财富分配结构逐渐变成金字塔结构,又进一步变成埃菲尔铁塔结构。
虽然美国贫富差距严重,阶级利益高度分化,但是美国又被认为是最不可能爆发阶级革命的国家。美国长期利用种族、宗教、性别、性取向等身份政治的议题代替阶级议题,对底层民众实行分化和瓦解,当底层民众被女性平权,被是否支持同性恋结婚、是否应该禁枪、是否支持堕胎等问题吸引注意力,并因为各种意见和分歧随意组合或敌对时,就忘记了他们共同的阶级身份和共同的阶级敌人。然而,美国的这种统治之术在矛盾缓和期十分有效,可以防止各种议题扩大为全社会范围的政治运动,但进入矛盾爆发期,作用却正好相反,每种议题都可能成为阶级矛盾的燃爆点,任何一个突发事件都可能传染整个社会。2020年5月美国发生的黑人弗洛伊德遭白人警察暴力执法致死事件迅速发展为全国性的种族运动,除了对美国长期种族歧视的不满,“我无法呼吸(I Can’t Breath)”也是黑人长期在经济上被边缘化的真实表达。阶级矛盾在持续积累,将成为各种社会矛盾的底色,或许它不以阶级革命的方式单独爆发,但在社会危机时期绝不会缺席。
经济金融化改变了美国的经济模式,也改变了美国经济周期的表现形态。如前所述,美国经济增长的三驾马车已实质上让位于消费的单一火车头。新自由主义以来,美国居民消费占GDP比重从60%稳步上升到70%左右。在美国民众工资长期停滞、收入增长缓慢的背景下,迅速增长的消费只能通过负债来支撑。债务消费、超前消费成为美国三十多年来家庭支出的持续性特征,加之美国政府开支也长期依赖公共债务,所以金融化了的美国经济根本上依赖于债务的刺激。因此,有学者们将美国经济称为债务经济,将美国经济周期称为债务经济周期。
债务经济周期如何启动呢?在传统经济周期中,固定资本更新是经济摆脱危机从萧条进入复苏阶段的基本动力;在债务经济周期中,消费充当着经济复苏的推动力,但是当经济陷入危机时,社会又往往缺乏消费意愿。凯恩斯主义主张政府扩大支出是危机时期提振经济的必要手段;而在债务经济中,美联储扩大信贷成了推动经济进入上升轨道的主要方式。危机一旦爆发,美联储实行货币扩张政策,下调利率,增加货币供应。新增货币首先涌入金融市场,制造金融市场繁荣,再通过资产增值的财富效应来刺激消费,将增长信号传递到实体经济,启动实体经济的复苏。货币扩张政策启动的经济增长建立在美国规模庞大的债务积累之上:家庭债务增长支撑居民消费,私人企业债务增长支持生产投资,金融部门债务支持了资产升值,而资产升值用于抵押信贷又进一步增加了债务。美国经济实际上越来越依赖金融市场的繁荣,依赖债务膨胀,这是金融资本积累的逻辑,而非传统的“投资—生产—消费”的产业资本积累逻辑。
债务经济不可能无休止地增长,债务规模终究受限于债务偿还能力。通过信贷增长使资产增值和刺激消费,这是用信用推动信用持续膨胀的过程,初始债务用下一笔债务来偿还。随着信用膨胀,债务越积越多,偿付压力越来越大。如果债务用来为生产融资,那么产业利润就成为债务偿付的来源,也就是说债务的使用增加了债务偿付的可能;但是当债务被用于消费时,偿付的压力只能由债务之外的收入来支持,如劳动者的工资,那么债务终将达到劳动者工资收入所能承受的极限。当债务增长触到这一极限就会掉头向下进入债务净偿付阶段,随之金融资产价格也会出现雪崩式下跌,不但资产泡沫的财富效应消失,作为债务抵押的资产严重缩水,金融崩溃和信用紧缩也会接踵而来,最终牵连社会生产陷入危机。这就是美国2007—2008年次贷危机发展为金融危机,又进一步发展为经济危机的过程。
经历了20世纪90年代、2000—2008年、2009—2017年三个债务经济周期,实际上,美国债务经济模式已经接近其极限。美联储为了给下次货币宽松准备政策空间,在经济恢复增长后就转向货币收缩,逐步提高利率水平。然而由图4所示历年美联储基金利率的变化可见,美联储在20世纪90年代经济周期只需将联邦利率降至2.8%即可给经济注入足够的货币,而后利率回升至6.5%的水平;2000—2007年经济周期中,利率降至1%的水平,后回升至5.2%;而2007年次贷危机后,利率直接降至接近0的水平,并保持长达7年之久,2015年底美联储才进入加息周期,但3年时间利率尚未升至2.5%就再次进入下降周期。现在面对疫情压力,联邦基金利率重新回到0。这说明美国货币政策空间已极度狭窄。货币政策的利率水平能够恢复到什么程度,取决于债务压力,也就是说,当利率上升导致债务偿还对经济的负面效应已超过债务增长对经济的推动作用时,利率就达到了它的顶点。美国在30年的债务经济中,特别是奥巴马政府时期长期实行0利率,美国的债务规模已如此庞大,利率的稍许上升就极大地增加了偿债压力。时至今日,新自由主义以来美国使用最趁手的货币政策工具已接近失效。
图4 美联储基金利率(1990.1—20020.7)
美国债务经济模式式微的根源其实依然是金融垄断集团与美国劳动者之间的利益分化。当美国债务经济运行正常时,金融垄断集团与劳动者之间的矛盾被掩盖起来,因为劳动者也能通过金融市场融资维持体面的消费,但是债务泡沫一旦破裂,矛盾就显现出来:美国的金融垄断集团通过全球资源配置和控制服务于世界经济的金融市场攫取利润,而美国劳工实际上只能依赖本地生产获取收入,美国经济金融化巩固了美国金融资本家集团的财富基础,进而削弱了劳动者的生存来源。反过来,一旦美国劳动者的收入不见增长,债务越来越多,劳动者虚弱的生存状况无法支撑起膨胀的债务时,美国金融化了的经济周期也就难以继续。特朗普政府不仅延续了债务经济增长模式,并强化了这一模式的特征,美国今年一季度政府赤字、家庭债务和个人利息支出均创历史新高,美国经济再次陷入危机已成为大概率事件。
美国阶级矛盾和经济模式危机能否通过政府干预来缓解呢?毕竟资本主义在一百多年的改良运动中形成了一项重要成果,就是通过政府干预缓解市场经济的无政府主义和阶级矛盾的激化。然而流行于新自由主义时期的“小政府”干预经济、协调社会的功能已全面萎缩,它们对此无能为力。
美国政府在大萧条和两次世界大战中确立了对资本所得和富人收入征税的权力,用国家税收支持社会福利体系建设以协调阶级间的利益分配。然而资本全球化使国家税收机制越来越难以有效运行,国际资本通过避税天堂和公司内部转让定价的方式逃避纳税。“国际税收秩序的传统结构为跨国公司侵蚀税基和转移利润的行为提供了便利……据估计,平均而言,跨国公司50%的海外总收入在实际税率不足5% 的管辖区报税。”(6)世界银行.2019年世界发展报告:工作性质的变革[EB/OL].[2020-08-26].https:∥www.worldbank.org/content/dam/wdr/2019/WDR-2019-CHINESE.pdf.税收减少,让政府一方面没有足够的财力进行转移支付和完善社会福利制度来缓解利益分配的不平等,另一方面,也让政府失去了调控经济的财政手段,因此,在应对2008年金融危机的政策组合中,美国突出地以大水漫灌式的量化宽松货币政策为主要手段,而缺乏像中国使用财政政策实行定向宽松的能力。
美国政府税基减少还带来一个严重的后果,就是政府越来越依赖债务来维持社会福利支出、行政开支和庞大的军费支出,2019年美国国家债务总额已超过23万亿美元,联邦政府每年用于偿还债务的利息开支超过5 000亿美元。今年因为疫情的影响,美国国家债务将突破30万亿美元。庞大的债务削弱了国家的相对独立性,让政府严重依附于金融垄断集团。再加上美国取消了总统选举政治献金数额的限制,资本进一步渗透至美国政府和政治运作。凯恩斯主义时期,政府为了维护社会稳定,在阶级运动和各种社会运动的压力下,通过改良形成利益协调机制,至少在形式上表现为社会利益的总体,而在新自由主义时期,政府已堕落为金融垄断集团统治的工具,社会属性被严重削弱。奥巴马政府推出的医保改革不仅进展极其缓慢,且在特朗普上台后即刻被废除,与之相反,2008年金融危机中,美国政府不惜背上巨额债务为华尔街之前数十年的金融狂欢买单;特朗普政府则实施大规模减税政策,巨富阶层再次成为最大的受益者。在经济金融化的美国,政府不仅弱化,而且被严重资本化,难以成为利益协调的中介。
政府受制于金融垄断集团,就必然压制弱势群体的利益诉求。所以与资本自由主义相悖,国家变得“独裁、压迫和反民主”(7)大卫·哈维.新自由主义简史[M].王钦,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0:87.。美国底层民众不仅在经济上是新自由主义全球化的受害者,而且在政治上也失去了在既有国内政治框架中改变他们困境的可能。这是美国民众对建制派彻底失望的原因,也是美国民粹主义兴起的根源。只不过民粹主义虽然反映了民众对现行经济和政治制度的不满,但却不会是解决问题的办法,资本化了的政府不能解决贫富差距,不能缓解阶级矛盾,它背后的金融垄断资本家如特朗普更不可能解决这一问题。
在资本全球化的同时,美国通过保持技术上的领先地位来维持美国产业的竞争优势。美国把劳动密集型的低端产业转移出去,却保留了技术密集型和资本密集型的原材料开发、技术研发、金融、渠道、服务等环节。特别是20世纪90年代信息产业大发展,美国绝对主导了这一新兴产业的核心技术(表现为专利和知识产权)、产业定义、技术方向、技术迭代的频率(如摩尔定律)等。美国也因此主导了产业的利润分配,通过知识产权从产业的各个环节征收“技术租金”——过去30年里,美国获取了芯片领域全球利润的70%以上。美国又用所得的超额利润持续投资研发,推动技术进步,维持美国的技术优势。
然而,产业发展的两个特点必然逐渐损害美国资本的这一“良性”循环。第一,只要生产全球化,生产线迁移国外,就必然产生技术外溢——或是通过对产品本身进行模仿,或是工作人员流动自然形成的知识扩散——即便先发国家严防死守也不可能完全阻止,因为除了专利及知识产权外,大量的通用技术、产业基础知识具有公共性,后发国家可以通过观摩就能在短时间内习得,并且应用在更多的产业领域。后发国家的后发优势就体现在可以低成本地在发展路径明确的道路上实施追赶。第二,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之下,技术只有应用于生产、转化为产品、服务于资本积累才具有价值。所以技术必须与生产之间建立持续不断的反馈回路才能把技术进步转化为生产进步,把生产进步的要求反馈给技术领域成为技术进步的方向。资本全球化让技术研发在空间上远离生产,弱化了二者之间的联系,这导致美国技术迭代的速度明显下降——表现在产业领域,以移动通信技术为例,美国从领先到并行,现在进入5G时代已然落后于中国和北欧,近期Intel公司7nm芯片制程研发的失利是美国芯片生产技术发展放缓的又一例证;表现在宏观经济领域,美国劳动生产率的增长显著下降,2006年至2016年间的劳动生产率年均增长0.93%,显著低于此前十年的2.38%(8)罗伯特·戈登.美国增长的起落[M].张林山,等,译.北京:中信出版集团,2018:66-67.;表现在国家竞争力方面,中国持续且全面的技术进步已对美国此前绝对的技术优势形成压力。
实际上,美国经济金融化吸引美国本土最优秀的人才涌入华尔街,对美国技术进步早已形成釜底抽薪式的影响。美国技术优势逐渐削弱,美国将失去对全球产业链的控制,以及在此基础上对全球价值链的控制,这一趋势又会削弱美元信用,毕竟美元的价值之一,就是可以从美国购买高科技产品或相关的知识产权。因此,美国十分重视与中国的科技战,正不遗余力地遏制中国高端制造业和新兴产业的发展,不惜动用国家之力打压中国相关企业,因为这关系到美国能否继续保持对全球产业链的控制、能否继续维持美元霸权、能否继续享受用证券交换廉价商品的特权。美国国家战略已将中国定位为“战略上的竞争对手”,单方认为中美关系进入“零和博弈”,除非成功遏制中国,否则美国的全球地位将受到挑战。除了中国,美国近年来与其盟国之间也冲突频发,发动了与欧盟和日本在汽车领域的贸易摩擦,与欧盟在跨国公司征税问题上也矛盾不断。这表明美国在经济不振的背景下,已从促进增长获取利益转向对既有资源进行瓜分的阶段,在市场和资本领域都陷入与他国激烈竞争的状态,迫使其他国家对美关系也陷入零和博弈的困境。
美国作为当代资本主义世界体系的霸权国家,因其产业优势、经济模式、民主政治获得盟国认同,形成全球领导力,而目前美国产业优势下降,经济模式式微,民主政治蜕化为民粹主义,其国家领导力受到严重侵蚀。美国经济优势耗散越快,美国就越依赖帝国主义政策,这将给美国带来前所未有的国际关系危机。
美国经济金融化将美国世纪又延续了近四十年,正面作用已逐渐耗尽,内在矛盾日积月累,从2008年金融危机开始进入危机呈现和释放的阶段,虽然此后十年奥巴马政府和特朗普政府先后提出了“制造业回归战略”和“通过重振制造业让美国再次强大”的口号,但是产业空心化的势头难以逆转,近期种种迹象表明,美国将可能陷入全面危机。
美国经济问题乃至当下社会问题的症结在于美国产业大量转移国外,奥巴马和特朗普深谙此事,所以在他们的任期内都以恢复制造业为关键的政策方向。奥巴马政府制定了振兴经济计划,提出发展新能源和先进基础设施、增加就业、刺激出口,然而效果仅限于遏制住了制造业下滑的势头;特朗普政府希望通过减税政策,吸引美国跨国公司回美投资,拉动本国就业,然而跨国公司回流的海外利润大约三分之二进入股市用于股票回购操作,推动美国股市在已创新高的基础上继续大涨,而对美国产业领域的投资影响甚微(9)倪淑慧,王灿灿.特朗普税改后跨国公司海外利润回流规模及流向[J].银行家,2019 (4):46-51.。奥巴马和特朗普都想恢复美国制造业,但却都回到了新自由主义以来的老路,美国经济增长依然严重依赖美国金融市场的复苏和持续膨胀。美国从2008年金融危机复苏后又进入一个十年牛市,这是所谓“美国史上最长经济扩张周期”的原因,而这背后是美联储长达7年的零利率政策。美国经济仍旧困在经济金融化的窠臼之中。
美国国内经济模式既然无法改变,那就转向外部寻求解决方案,改变外部经济政治秩序;美国自身实力无法提升,那就打击对手阻碍对方的发展;美国内部矛盾不能解决,那就通过激化外部矛盾来掩盖和转移内部矛盾。美国重振制造业的努力失败之后,以上就成为美国主要的行动逻辑。虽然这种逻辑无异于饮鸩止渴,是加速美国危机爆发和霸权衰落的逻辑,也是让世界为美国陪葬的逻辑。
美国发动与中国的科技战,意将中国华为、中兴等通信设备公司排除出全球供应链之外,然而此事不论结果如何,美国这一行动向世界所有国家宣告了经济全球化最基本的教条无效,即任何国家都可以在国际市场上购买自己所需的商品和技术,特别是美国的高科技产品,而无须掌握这一产品所有的生产技术。正是利用这一教条,美国将资源集中在产业的关键技术环节,利用垄断性的科技优势从全球产业链中获利。而中美科技战必将使其他国家警醒:即便给美国缴纳了足够的“技术租金”,依然有可能在关键时刻被美国以断供为要挟而陷入战略被动。各国将力所能及地实行技术独立政策,或者至少不把鸡蛋放在一个篮子里,拓宽技术购买或合作来源以对冲对美国的科技依赖。这将对美国控制下的经济全球化和以美国为核心的科技生态圈产生釜底抽薪式的打击。
美国近来的行动在制度层面否定了其自“二战”以来通过各种协议和机构建立的全球秩序。7月16日,华春莹在外交部例行记者会上详细罗列了美国这些年退出的17个群(10)华春莹历数美国“退群”记录:赤裸裸的霸权主义和双重标准[EB/OL]. (2020-07-16)[2020-08-26].http:∥news.sina.com.cn/c/2020-07-16/doc-iivhvpwx5756955.shtml.,特别是2017年特朗普上台后,退出跨太平洋伙伴关系协定(TPP)、《巴黎协定》、联合国《移民问题全球契约》谈判、伊朗核问题全面协议、联合国人权理事会、《维也纳外交关系公约关于强制解决争端之任择议定书》《中导条约》《开放天空条约》程序,近期为抗疫不力“甩锅”,欠费退出世界卫生组织,甚至扬言将退出联合国。在西方语境中,霸权不仅意味着强制性的支配力,也意味着因共识性产生的领导力。霸权得以维持,不仅在于霸权国家的地位优势,也在于通过国际规范及制度形成“驯服了暴力及经济混乱的世界秩序”(11)佩里·安德森.原霸——霸权的演变[M].李岩,译.北京:当代世界出版社,2020:85.。所以当美国从全球秩序中退却时,它已在主动放弃自己的霸权地位,“不再作为以引领全球为标志的霸权而发挥作用——它由霸权退化为‘非霸权支配’”(12)白钢.美国世纪的终结与世界体系的未来[M].北京:红旗出版社,2020:102.。
美国已经过多地消耗了国家信用,在美国霸权退却的过程中,美国的金融体系和美元霸权将面临重大危机。2008年以来,美国国家债务翻倍,不断越过法定债务上限,但在资本市场上美元依然坚挺,这只是因为欧洲、日本经济久未复苏,比较而言美元仍是更为安全的资产。然而在实体经济中,2008年以来,双边货币互换、替代货币稳步发展,美元正在被逐渐挤出国家间贸易和投资领域。正是美元信用危机给人民币国际化快速推进提供了空间,也正是美国对伊朗的经济制裁触发了欧盟与伊朗的贸易结算体系的启动,不是他国意图挑战美国的地位,而是美国已无力维持世界经济秩序。
今年新冠肺炎疫情暴发,美国经济出现了短暂停摆,经济金融化积累的各种矛盾凸现,加之疫情期间美国极其糟糕的抗疫表现,以及美国国家债务再次飙升、美国股市数次熔断、原油期货结算出现负价格、失业率上升,以及黑人引发的社会问题、美国竞选中政治进一步极化,债务危机、金融危机、经济危机、种族危机、政治危机等多重危机将可能叠加爆发,这些都可能让美国陷入全面危机的境地。
疫情初期,当中国处于震中而欧美疫情尚未爆发之时,不少学者提出疫情会加速全球供应链“去中国化”,但是当中国控制了疫情而疫情震中转向欧美且美国成为疫情最为严重的国家之后,更加可靠的判断可能是,疫情之后世界会“加快去美元化、去美债化和去美国化”(13)陈文玲.疫情之后,世界去中国化还是去美国化?我的判断是后者[EB/OL].(2020-07-27)[2020-08-01].https:∥www.guancha.cn/chenwenling/2020_05_16_550567.shtml.。近期欧盟国家为绕过美国对伊朗的制裁,启动与伊朗结算体系INSTEX,正是去美元化的重要例证;鉴于特朗普上台以来多次无视欧盟利益,如退出巴黎气候协定和伊核协定,向欧盟发起贸易战,敦促德法增加北约军费预算等,法国总统马克龙和德国总理默克尔多次提出要建立独立的欧盟。总体而言,因为债务经济发展模式逐渐失效、政治理念开始备受质疑、科技优势相对下降、国家信用不断丧失、政府从现有世界规则体系中不断退出,美国正面临国家霸权崩溃的风险。
疫情导致世界经济暂时停摆,贸易、服务、投资、人员往来、生产生活暂时停顿,这给全球供应链、各国经济关系和经济结构的调整提供了一个空档期。同时在欧美普遍实行零利率和负利率的情况下,资本正在集结,翘首以待寻找新的投资区域和投资机会。疫后世界经济和世界格局的调整将迅速展开。在此方面,中国快速控制疫情,先世界一步有序复工复产,复商复市,率先实现经济增长,中国已获得先机;推出了“新基建”建设规划、新时代西部大开发、数字“一带一路”建设,启动经济发展“内循环”,中国已经开启了经济格局调整的进程。世界需要另一种可能。
就当前经济政治形势和发展趋势而言,美国陷入全面危机成为大概率事件,美国霸权必然走向终结,但是我们还应看到,美国当下毕竟仍是世界的支配性力量,尚未有任何一个国家能全方位与之抗衡,特别是美国在金融领域仍有相对较强的优势、在军事领域拥有绝对优势。当美国的产业、商业优势逐渐丧失之际,其金融的直接掠夺性和军事强制性的一面就会表现出来,美国极可能从霸权国家蜕化为军事帝国,越来越依靠单边主义和军事行动,依靠直接剥夺和武力压制。若如此,美国将给世界人民带来巨大灾难。
在20世纪70年代,在新自由主义的推动下,美国经济逐渐脱实向虚,美元的世界货币地位、自由化的金融环境与宽松的货币政策,为美国经济金融化发展奠定了制度基础。经济金融化改变了美国的经济模式,美国资本已从通过生产性投资进行积累,转变为通过金融方式进行积累。同时,经济金融化也改变了全球经济结构,在世界范围内生产与消费持续分离、贸易持续失衡。资本全球化与经济金融化在为美国资本带来更好的增殖条件的同时,也造成了多重矛盾的积累:贫富分化加剧,阶级矛盾不断积累;美国债务过度增长,债务经济模式式微;“小政府”无力干预经济、协调社会,矛盾失去了协调空间;美国的产业优势正逐渐丧失,对外关系方面陷入了零和博弈。美国经济金融化的正面作用逐渐耗尽,内在矛盾难以解决。对于这些问题,美国以损害别国利益、对外转移矛盾等方式以期解决,但这反过来加强了美国的危机爆发与霸权衰落。就目前的经济政治形势与发展趋势而言,美国很可能会陷入全面危机,并终将丧失自己的霸权地位。在这种局势下,将不得不更多地依赖其金融霸权和军事霸权,加强对外直接掠夺和军事干涉,让全球已经十分脆弱的经济政治秩序陷入更加严重的混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