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新福
(贵州师范大学文学院,贵州 贵阳 550001)
神话研究由于受儒家文化范式和中国文学传统的影响, 在历史上并未受到正统学者和文人们的重视。 正统学者和文人都将毕生精力用于阐释古代经典, 而鲜有对神话故事和民间传说等进行研究的。 即便中国历史上两段重要的外来神话传说进入期也几乎为空白(汉唐佛经传入,明末清初基督教传入可视为外国神话故事进入中国的两个重要时段)。 而现代意义上的神话研究,则是受西方神话学说东进影响的产物。也就是说,中国神话研究的学理性展开是在清末民初时段。 当时一些有过留学背景和受过外国教育的学者发现, 西方研究文学的学者们都非常重视神话研究, 并且极具严肃性和学理性。受其启发,他们开始重视神话研究和阐发, 逐渐向国人介绍外国的神话故事及相关研究成就, 神话研究由此在现代文学领域占有了一席之地, 并开始进入现代学者的知识谱系和学术视野。
随着西方文学和文化的强势传入,在20 世纪20 年代末至30 年代中期, 中国文学研究领域出现了几本颇具影响的“神话研究”专著。当然,在这些专书出版之前, 清末民初的一些报刊就已零星登载有神话研究的相关文章, 初步使国人认识外国神话的一些概貌。 但单篇文章毕竟难以形成研究的整体视野,故这几本筚路蓝缕之作,作为中国神话研究的起手资料,是值得认真梳读和引鉴的。遗憾的是, 虽然后世很多研究神话的成果多有所论涉,但总体上还是比较笼统和模糊,其学术价值的阐发还是比较随意的。这几本著述中,最早的是黄石1927 年由开明书店出版的《神话研究》(以下简称“黄著”);其次是谢六逸的《神话学 ABC》,由商务印书馆于1928 年出版(以下简称“谢著”);第三本是玄珠(茅盾)的《中国神话研究ABC》,它比谢著晚了一年时间, 由世界书局出版于1929 年(以下简称“茅著”),这三本著作出版前后间隔一年, 各有侧重和风格; 第四本是林惠祥的 《神话论》, 由商务印书馆1933 年出版 (以下简称 “林著”)。 可以说,这几本书是从事现代文学、文学批评史、 民俗学和神话学研究的学者所不应忽略的著述,故本文将几本书置于一起,以比较其异同,述说其差异, 目的在于给研究者引用和重视这些专书提供一定的参考, 也是对几本专书学术史地位的尊重和还原。
在中国现代学术史上, 上述几本专书是中国神话研究的入门之书和奠基之作。 不管作为民国学术史丛书,还是作为学术经典,一直具有较高的学术地位。1989 年11 月,上海文艺出版社将玄珠(茅盾)《中国神话研究 ABC》、 谢六逸 《神话学ABC》、林惠祥《神话论》(商务印书馆1933 年版)合为一册,取名《神话三家论》出版,影印并保有原书旧貌;而上海书店1992 年将黄石《神话研究》、谢六逸《神话学ABC》、玄珠(茅盾)《中国神话研究ABC》和《神话杂论》四书影印合版,收入民国丛书书系, 作为民国学术名著给予推介。 也就是说,这几本民国中期研究神话的专著,数十年来仍被视为神话研究入门的参考文献, 足以说明这几本书的学术史价值和经典性。 特别对于研究中国文学史、中国神话学史、比较文学等的学者,是很有必要对几部书进行对比梳读的。
需要指出的是, 和后世系统研究神话的专书和通史性的著述相比, 当时这几本书的篇幅和内容相对还是比较单薄的,字数大多在10-15 万之间, 要在这样有限的篇幅里将世界上各民族林林总总、 复杂多样的神话及其相关研究路径给予详尽介绍,写作的难度和取舍是相当大的;再有,当时中国学者对世界文学和文化的接触和认知还不是特别全面, 尤其是还没有学者对世界上的神话研究著述有全面的消化和把握, 因此在当时要写出一部通史性神话研究的皇皇巨著几乎是难以完成的任务。而今天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几本著述,在其学术价值的开创性之余, 也给后世留有大量修补和完善的空间。
总体上来看, 几本书是现代神话研究领域的不凡之作,是几位学者经年研究所得,有同有异,有互补,并各有侧重和创制。
从容量上看,黄著共有245 页,正文部分231页,是几本书中篇幅最大的,但也只有10 多万字。全书分为上编和下编编排。 上编为宏观性的理论阐述“神话概论”,包括“什么是神话”“神话的分类”“神话的解释”“神话的价值”等四章,作者力图对神话的基本点进行说明和带出; 下编为具体的神话简介“各国神话”,由“埃及神话”“巴比伦神话”“希腊神话”“北欧神话”等四章组成,主要介绍世界上影响较大的几个民族的神话, 但全面性不够。 黄著前附有他的老师J.S.Kunkie 所作的序文:“黄石君用功研究神话有年,现在把西方各国的伟大神话,简练明晰地贡献出来,又把许多学者周密无遗的研究的重要结果,介绍与众,他这本书想必会引起对于中国神话的同样的研究罢”[1]。 在某种程度上, 该序文可视为本书的大略见解和写作目的。当然,黄著作为我国学者第一本研究神话的专书,还有一些关键性概念未得到较好的展开,对各国神话的介绍也比较简单和笼统, 还有一定的完善空间,故周作人认为“其书却不甚佳”[2](P48),确也大致不谬。不过他将神话与童话、传说等进行比较并以之凸显神话的特质, 介绍神话的起源和世界上研究神话的较新动态等, 对于处于筚路蓝缕之初的中国神话研究而言, 其基础性的推动作用还是值得学界认可的。
谢著共有135 页, 包含四章内容。 第一章为“绪论”,由“神话学的意义”“神话学的进步”“最近的神话学说”“神话与土俗学民俗学之关系” 四节构成;第二章为“本论”,由“神话的起源”“神话的成长”“神话的特质” 三节组成; 第三章为 “方法论”,由“序说”“材料搜集法”“神话分类法”“比较研究法”三节组成;第四章为“神话之比较研究”,由“自然神话”“人文神话”“洪水神话”“英雄神话”四节组成。谢著的写成,得益于日本学者的研究引导和启发。 故他在序言明言:“编者对于神话学的研究,愧无什么创见,本书材料,前半根据日本早稻田大学教授西村真次氏的《神话学概论》,后半根据已故高木敏雄氏的《比较神话学》,此外,更以为克赖格氏的《神话学入门》为参证。 西村氏一书为最近出版者……故本书的编成,大半的动因,还是在介绍西村氏的大著。 ”[3]总体而言,本书属于编著性质,但通过谢六逸本人的研究整合,特别加入了作者对中国神话的一些研究心得, 故在中国神话学史上有较高地位。 谢著最为重要的一点是强调了神话研究的重要价值, 尤其是力图建构中国神话学的努力,他在序言中说:
对于原始民族的神话、传说与习俗的了解,是后代人的一种义务。现代有许多哲学家与科学家,他们不断的发现宇宙的秘密,获了很大的成功,是不必说的;可是能有今日的成功,实间接的有赖于先民对于自然现象与人间生活的惊异与怀疑。 那些说明自然现象的先民的传说或神话, 是宇宙之谜的一管钥匙;也是各种知识的泉源。在这种意义上, 我们应该负担研究各民族的神话或传说之义务。 我国的神话本来是片断的,很少有人去研究,所以没有“神话学”(Mythology)的这种人文科学出现。 在近代欧洲,神话学者与民俗学者辈出,从文化人类学,从言语学,从社会学去探讨先民的遗物,在学术界上有了莫大的贡献;东方的日本也有一般学者注意这一类的研究,颇有成绩。我国则一切均在草创,关于神话学的著作尚不多见。本书之作成,在应入手研究神话的人的需要,将神话一般的知识, 近代神话学的大略, 以及研究神话的方法,简明的叙述在这一册里。[4]
谢氏关于神话研究和建构神话学学科体系的陈述,即便在今天看来,也是充满真知灼见的,遗憾的是,在当时并未引起学术界的重视。
茅著分为上下两册,总共231 页,篇幅和黄著相差不大。 上册统摄一到四章,分述“几个根本问题”“保存与修改”“演化与解释”“宇宙观” 等几个部分,力图正本清源,将神话的一些争议性问题给予澄清;下册由五到八章组成,依次为“巨人族幽冥世界”“自然界的神话及其他”“帝俊及羿、禹”及“结论”几个部分,著者从特殊的神话现象入手,解释中国神话中的具体神灵问题。 从茅著的主体研究来看, 主要定位于中国神话本身。 故作者自况云:“这本书是企图在中国神话领域内作一次大胆的探险……一则是草创,二则是绪论性质,所以中间对于各种材料的解释、分析和征引,都只是视叙述之方便而定, 并不是把中国神话来巨细无遗地作系统的叙述。 ”[5]作为一名学风严谨的学者,即便有很多真知灼见,他仍言明这是“开荒”之作,并阐明该书是 “用人类学的神话解释法以权衡中国古籍里的神话材料”[5],即写作的方法论是人类学的,只能达到对中国古代神话汇集的目的,并不能展开深入的研判。在结论中,茅著通过学术史的钩沉,抛出了三个大问题:一是中国古代历史的神话阶段问题;二是民族融合带进来的神话、西南少数民族的神话怎么整合的问题; 三是民间迷信是否属于神话研究的范畴问题。在他看来,神话研究如果 “不解决第一问题, 则我们只有碎断的神话故事,没有神话的系统;不解决第二问题,则地方传说会混入到神话里去;不解决第三问题,则原始形式的神话不能分离而独立。 ”[5](P100)实际上,茅盾提出的这些问题,直到今天,中国神话学界还未形成一致的定论。
而林著最早属于王云五主编的“百科小丛书”之一,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于1933 年,较前几本已经晚了5 到6 年的时间。全书共110 页,分为四章写成。第一章“神话的性质及解释”,对神话的基本情形进行介绍;第二章“神话的种类”对神话进行分类;第三章“神话的比较研究”说明研究神话的具体方法;第四章“各民族神话的概略”,是为本书的重点和亮点, 对世界上很多国家和民族的神话进行述评。就该书的编写体例和章节安排而言,明显是对黄著和谢著的整合。 因此在体例上并没有什么新的拓展。譬如,该书神话的比较研究应是借鉴了谢著的研究体例; 对神话的定义和分类也没有超过黄著和谢著所阐释的范围; 增加的中国神话一节更没有茅著的全面;而“各民族神话概略”一章和黄著下编的内容大有重合之处。 从编排和内容足以见出前几位研究者对林著的影响, 明显证据即在林著文末之参考文献中, 上述几本著述就赫然在列。
从几本书的撰写出发点而言, 著者都主要致力于以下几点:一、宏观层面,都力图对神话的基本知识、基本特质进行界说和限定。几本专书都在开头部分尽力解决这一问题,当然,作为研究某一门学问的知识, 对基础的研究和梳理是必备的学术路径,因此几本书对神话的定义、本质、特点等进行必要的说明, 目的是使读者对神话这一西方学术概念有基本掌握和清晰理解;二、中观层面,几本专书都对当时世界上比较有影响的西方神话研究理论和知名学者的观点及见解进行简介,引入西方神话研究的参照系, 目的在于传播神话研究理论知识,给国人研究神话提供理论借鉴;三、微观层面, 几本专书都对世界各民族神话进行相对详实的梳理和介绍, 目的在于向国人普及世界范围内的神话故事和传说,拓展国人的知识视野。在某种程度上, 这几本神话研究专书却也较好实现了著者的写作初衷,国人通过阅读这些书本,基本认识到神话这一在中国文学传统中长期存在而又不受人重视的文学类型, 也认识到世界上其他古老优秀民族的文学和文化遗产是那么的琳琅满目,进而形成文学研究的比较视域和世界性眼光。
从几本书的特征及价值看, 由于著作对神话理论的吸纳来源不同, 故他们对神话的分类有同又有异, 但基本都是在西方学者的理论视野之下进行的。“都是在广泛借鉴了西方神话学理论之后才开始着手中外神话研究的”[6]。 如他们对神话分类中的地域、历史等分类法基本持赞同态度,对神话起源的解释也有一致之处, 对研究方法也有共同的借鉴,如人类学的方法、地理环境决定论、进化论等西方理论。相对而言,几本书在具有共性的同时,也保持自己的一些特色,兼容性和互补性还是很强的。
黄著主要以世界各国神话的介绍为重点,目的在于普及世界神话的基本常识, 但也有神话研究的一般学术史回顾和梳理。 黄氏根据世界神话研究学者们的分类,介绍了几种代表性的观点。在对“解释的神话”“唯美的神话”或“科学的神话”“历史的神话”“野蛮民族的神话”“开化民族的神话”等给予述评后,他认为这些分类都比较笼统。经过整合,他将神话分为“哲学的神话”“科学的神话”“宗教的神话”“社会的神话”“历史的神话”五大类;将神话的解释归纳为“隐喻派的解释”“神学的解释”“历史的解释”“言语学派的解释”“人类学的解释” 等几种。 在对这些理论主张进行述评之后,著者认为,人类学派的神话定义、起源等解释最具学理性和科学性。 黄石和当时研究神话的很多学者一样, 主要受到地理环境决定论和文化人类学派的影响。
谢著主要着眼于神话学学科的建构, 淡化世界各国神话故事的简略介绍, 故强调研究方法的重要性,学理性也最强。他将神话归纳为“泛灵论”“物神崇拜”“图腾”“多神源神话”和“一神的神话”五种发展阶段, 以及宏观划为 “地理”“历史”“本质”“题目”四种神话类型,每一种类型又细分为一些亚类,基本理清了西方神话研究的大致脉络,尤其介绍了西方比较细致、 影响颇大的二十一种神话研究分类法,相对于黄著,谢著对神话研究分类的介绍更为具体和细微,指导研究的操作性更强,对神话研究者的借鉴性也更好。
茅著主要在于介绍中国本土神话, 梳理并归并中国古史中的神话资料, 故并未对神话进行分类。但是茅著也明显受到西方神话学派的影响,譬如贯穿于其中的理论体系,地域、环境、人种等西方人类学的方法论体系是非常明显的。 如他将中国神话通过地理环境将其划分为南、北、中等不同的部分,将北欧神话和希腊神话进行地理环境、地域特征的比较分析等。 虽然茅著通篇受西方神话学理论的影响, 但并未再对西方神话学说进行解释和说明。这可能是黄著和谢著先出,茅盾认为参考二人著述已经足够,因此在己著中不再赘述。
而林著较上述几本著作晚出了几年, 由于定位百科之用,和ABC 丛书一样,目的在于通识性知识的普及,详实性、深度性和学术性不是首选,篇幅也就不是很长,论述中对神话的基本概念、特质的爬梳就相对简单, 深度和广度与前几本著述难以相提并论。但林著的意义和价值在于,在介绍世界各民族神话时,较前人进行了大幅度的扩展,增加了非洲神话、北美洲神话、南美洲神话、大洋洲神话、日耳曼神话、日本神话、罗马神话等为多数学者忽视的内容, 在神话的全面性和丰富性上较前几本著作有了较大的突破, 对于时人全面认知世界范围内的神话有一定的功用, 这也是林著的价值所在。
从创变上而言,几本书各有千秋。作为国内第一本研究神话的专著,黄著首先对神话进行定义,对神话的起源、分类、研究派别等进行详实梳理,定位于概论的著述;而下编的国别神话研究,重在对世界上几大民族神话的介绍评述, 对通识性知识的梳理,在每一章的开头,都以总论或导论的形式,对这一民族的神话进行介绍和鸟瞰,使国人对外国神话有大致的了解, 之后再以具体的神话故事和传说为对象,分析其特色和价值。 总体上说,黄著作为国内第一本研究神话的开山之作, 其编排体系和论述逻辑还是值得肯定的, 该书在当时的研究背景和资料积累下,已经做得十分不错。
谢著是几本书中最有体系性的, 也是最具学科眼光的,足以见出谢氏建构一门之学的努力。他指出,“一切的学问是由研究面成立的。 学问的研究,又需要的一定的对象,对象的研究,又有一定的方法,对象与方法足以规定学问的职能。 ”[4](P60)著者旨在系统建立中国神话学研究的理论体系,故从本体、认识、方法等维度进行论述,可见其想从宏观上建构起神话学这一学科的努力。 神话学作为西方的泊来品,在西方文学研究中是显学,早早就确立了学科地位, 而五四前后开始受到学者重视的中国神话研究, 其系统的学科构建还未引起人们的重视,我们从谢著章节设置之本论、方法论等可知, 他想将神话研究上升到哲理和学科高度,从本体、方法、认识等层面系统介绍神话学这一学科,希望神话学研究能在学术界推广开来。
茅著则将研究重心置于中国神话范围之内,整体优势是考证详实,资料丰赡,新见迭出。从《尚书》《诗经》《楚辞》等先秦正统文献,到《淮南子》《山海经》等民间书籍里辑录神话材料,并引入世界各地神话类型作为比较,是几本书中最为详实、最有研究深度的著作。 相较而言,黄著、谢著和林著主要引述对象偏向于西方, 重点在于介绍西方的神话学理论和神话传说, 而茅著则重点研究中国神话的共性和个性,尽力搜罗古史资料,使中国片段的、零星的神话条目得到勾勒,但同时也在其中穿插有西方神话研究的理论和视野。可以说,上世纪二、三十年代出版的这几本神话研究专著,即便存在一些不足和瑕疵, 但在今天的神话学研究领域仍然不可越过。几本书可以形成较好的互补:黄著和谢著致力于西方神话的介绍, 力图构建神话研究的知识谱系,林著则可视为对二著的补充;茅著则重点关注中国的神话传说, 对古代文献的神话资料进行初步的辑佚和钩沉, 使后来者免于搜集整理之苦。可以说,这四本专书形成了良好理论互补、优势互补、中西互补,可谓正式拉开中国神话学研究的大幕。我们今天在研究神话的时候,这几本书成为必备的起手资料, 而且以其经典型和开创性, 具备了现代神话学批评的基本理论基点,确实值得学界的重视和阐释。
清末民初的中国, 正面临着数千年未有之变局,传统文学和文化范式受到西学的猛烈冲击,旧有的知识谱系难以适应时代的新变, 西方的现代学科体系因此成为近代中国研习的重心, 建构新的学科体系也成为晚清民国知识分子的重要考量。 众所周知,“近现代学科的体系建构和研究细化分工始于欧美, 故中国近现代的学科体系和研究方法, 不管是自然科学还是人文科学都是19世纪以后从欧美引进”,[7]故中国神话学的萌蘖正是西方现代学科体系被引进到中国后的反响。 鸦片战争以后,中国大量吸收西方文化,西方各种知识范式、文学类型被译介进来,尤其是很多外国神话故事的翻译, 使得国人充分认识到神话的价值和意义, 再加上清末民初对各种学科知识体系的建构需求, 也使得神话学这一门学科受到当时学者的重视和肯定。而这几部神话研究专书的出版,对推动中国现代学术体系和方法论的建立具有一定的价值和意义, 充分体现出著者的眼光和学术视野, 尤其是为系统展开研究神话提供了理论指导,是中国现代神话学史的重大收获,非常值得肯定。而作为文学家的茅盾、翻译家的谢六逸等人都不约而同关注这一领域,且专书都在30 年代前后问世, 这一方面说明神话研究在当时的文学研究领域已经占有重要地位, 学术界对西方文学的认知逐步深化, 开始重视神话的现代价值和文学发生学意义; 另一方面也说明神话学作为一门学科门类已引起当时学术界的广泛关注, 也说明中国文学研究的现代视野正逐步形成, 并开始和世界文学研究方法接轨, 也是中国文学现代转型的体现。
当然,作为开创期的著述,我们片面夸大这几本神话研究专书的学术水准, 说其完全达到当代神话学批评的理论高度也是不切合实际的, 就像著者们自己所承认的那样, 每一本专书都存有诸多不足之处,还有许多需要完善的地方。首先是内容均比较单薄,信息量不大,几本书在有限的篇幅里,根本难以详尽地解释整个神话的基本特质,包容各种流派,阐发各种论争,详评世界上各民族神话的要点和精华,对神话共性的提炼不够、对个性的辨析不精; 其次是当时学者们的神话研究理论储备不足, 缺少打通神话理论和文学理论的知识体系, 对世界上各民族神话研究的学术成果缺少整体上的认知和把握; 再次是这些学者大都在国内进行研究, 对新的研究成果和研究资料了解欠缺, 不足以和当时世界上最新研究的学者进行对话;此外,学者们对神话自身的理解和类神话题材的把握不够准确,难以分清一些模糊的界限,科学性和合理性不足。这些问题,不光是神话学学科一门,也是五四前后很多学科都存在的普遍现象,但这些不足是时代使然, 也是一门学科在草创期存在的普遍现象。
需要指出的一点是, 上述几位中国现代神话研究的开拓者, 在后来的神话研究中都未给予较好的赓续。茅盾的主业是小说创作,作家的知名度很大程度上遮蔽了其学者的光环; 黄石后来奔赴香港任教,和内地的学术交流有所中断,故大陆学界知之者甚少;谢六逸则在1937 年由上海辗转回到家乡贵阳, 主要从事文学报刊的编辑和抗日救亡运动,且英年早逝,中断了学术研究;而林惠祥后来的研究重心偏向了考古学,去世也早,其神话研究也就未得到较好跟进。这样一来,这几位在中国早期神话研究领域作出较大贡献的开创者,后来都和神话研究有所疏离, 故我们今天在梳理中国神话研究的学术史时, 除了茅盾的知名度较高外,对其他几位相对还是比较陌生的。而且一般研究者对这几部著述也不是特别熟识, 更未给予足够的重视, 学界也长期未能还原它们的学术史价值, 这也是我们今天重新审视这几本神话研究专书的意义所在。
综上所述, 民国时期这几本代表性的神话研究专书,是受西方现代神话学影响的产物,不管在体系上, 还是在理论渊源上都有着西方神话学的影子。而这几本专书在普及神话学知识、建构神话学理论体系等方面对中国现代学术史的贡献是非常巨大的, 它标志着神话学学科在现代中国的生成,对我国后世的神话研究有奠基之功。 当然,我们今天以后来者的眼光对这几本中国现代神话学史研究的筚路蓝缕之作进行审视, 其中的瑕疵确实不少,其体系、体量和后来者的神话研究著述难以相提并论, 但在中国现代学术体制刚刚形成的民国中期, 特别是作为长期不受重视且不是显学的中国神话研究而言, 能达到这样的水准和高度实属不易,值得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