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婵娟
(广西教育学院文学院,广西 南宁 530023)
中国碑的历史源远流长,“东汉时期成为碑这种石刻正式定型的重要时期,而碑一旦定型,便被社会各界广泛应用, 赋予它多种用途”[1](P13)。 “碑的用途变得越来越广,所立的碑越来越多,涉及到社会生活的许多领域。 ”[2]中国古代各地施工建设,好刻碑纪念,以此出现了系列建设类碑刻。 从文体而言,建设类碑文多为记体文。目前学界对宋代建设类碑文中“亭台楼阁记”关注较多,但对岭南地区的宋代“亭台楼阁记”研究甚少。实际上,亭台楼阁只是宋人建设工程中的一部分项目,学校、道路、桥梁、寺庙、宫观、城池等建设工程,宋人同样刻石纪念。 《广东通志·金石略》《广州碑刻集》《粤西金石略》《广东历代地方志集成》以及岭南各地地方志等文献收录了宋代文章类石刻作品约二百二十余件,其中建设类碑刻约八十余件,占文献辑录的三分之一。可见,建设类碑刻是宋代岭南碑刻中较有代表性的一类碑刻。 这些碑刻既体现了岭南地域特色,又带有鲜明的宋代文章特质,值得探究。 目前对于岭南宋代建设类碑刻文章尚缺乏研究,笔者不揣浅陋,尝试对其进行探讨。
毛华松、张杨珽在《宋代城市楼阁营建思想及其空间布局研究》 一文中论及,“楼阁不仅是城市整体创造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控制性、标志性的作用,更是一种文化的载体,地方整体文化形象的重要支撑。 ”[3]由此而引申,可以说,建设类文章是宋代文化的载体,是地域文化形象的重要支撑。岭南地区宋代建设类碑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岭南地区的宋代历史风貌。
1.求治的初期
开宝三年(970)九月,宋太祖令潭州防御使潘美、朗州团练使尹崇珂率军讨伐南汉,宋军进军颇为顺利。 次年二月,宋军近迫兴王府,刘鋹出城投降,南汉国灭。 宋军入广州,宋朝取得了对岭南的统治权。[4](P94)战乱初平,人心思定,北宋政府既注重从政治、经济等方面加强对岭南的管辖,还注重从思想上收服岭南百姓之心。 鉴于南海神在广州海外贸易史上扮演着重要角色且在岭南百姓心中有着崇高的地位,宋王朝继承唐朝政策,新修南海神庙,特意于开宝六年(973)十月命山南西道节度使掌书记、将仕郎裴丽泽撰写《大宋新修南海广利王庙碑铭》。 此文略写建设,重在表现大宋平定岭南之功, 展现新朝之威仪,“王师才举, 如时雨之降,若大鹏之征。 遍海岱而曾匪崇朝,渡南溟而止期一息……下郡百余所,拓土千万里,沿海旧地,尽为□□”[5](P139)。 文章不仅讴歌新朝征服之功,且赞扬抚恤政策,“由是降德音, 覃霈泽, 系囚未释者,俾其释矣;流人不归者,咸使归之。 污俗浊而自清,乱法邪而复正;化犷土为王土,变□民作尧民。 众人熙熙,沐皇风如饮醇醴,睹圣政若享太牢”[5](P139)。 文章既颂大宋之威严,又颂宋初岭南之仁政,再通过庄严肃穆的祭祀仪式,加强这种情绪的表达,起到威慑与收服人心的效果。反映了宋政府对刚刚平定的岭南地区的治理之道。
2.闲适的中叶
经过初期几十年的建设, 到中叶两宋经济都有了长足发展,兼之国内政治稳定,奢靡享乐之风滋生。 “南方许多地区存在着奢侈之风,具体说是讲究排场,追求浮华。在饮食、住宅、游乐等方面投入过多的、有的是不必要的财力和精力,只看重眼前的面子和口腹、感官的享受,不计长远,超前消费。 ”[6](P10)“其他南方地区也存在不同程度的奢侈风气。 如福建福州人热衷于装饰房屋,‘人以屋室钜丽相矜,虽下贫必丰其居’。 广东广州人则喜爱游玩,‘其俗喜游乐’。 广西的柳州人也是 ‘喜嬉乐’,与四川相似。 ”[6](P12)受时代风气影响,仕宦于桂林的官员多雅爱桂林山水, 闲暇时光里游山玩水,休闲之余,建设亭台楼阁以助雅兴,表达与民同乐的情怀。 李师中《蒙亭记》中言,“桂林天下之胜处,兹山水又□其尤,而在城一隅,荒秽不治,若无人知者。数千百年,岂天秘地藏,不以示人?噫!必有仁智者,然后能乐,盖性情自得之也。”对于蒙亭的建设,李师中是“览而壮之。又因斯民之乐,名其亭而系以诗。 ”[7](P40)三十年后,“蒙亭湮废,而记又埋没,与崖不少辨”(黄邦彦《重修蒙亭记》[7](P29)。知桂州的胡宗回“治桂林凡再期,边境以宁,年谷用登,府舍萧闲,无狱讼以烦听决。 乃得游意山水间,窃其所好,搜访其昔所尝闻今所未曾见者,则伏波岩之蒙亭出焉”[7](P29)。 黄邦彦 《重修蒙亭记》记载了胡宗回修缮蒙亭之举, 也反映了当时人爱游玩之风气,“冠盖追飞,士女笑嬉,马嘶林间,人息木阴,清歌激越,碧天云凝,鼓吹间作,山谷响答”[7](P29),一派祥和快乐的气氛。
3.危急的晚宋
1206 年,成吉思汗在漠北建立大蒙古国。 经过一系列战争,大蒙古国军事力量越来越强。1267年,忽必烈率军大举南下侵宋。 宋朝国势“如江河之决,日趋日下而不可挽”[4](P105)。 晚宋局势日益危急,各地守土之臣,责任重大。 淳祐年间,蒙古入侵云南,虎视广西。 南宋“朝廷重我南鄙,移师戍之”[8](P21)。 经过筹划,命令武经大夫云拱前往宜州修城,以遏制蒙古南侵。黄应德《宜州铁城记》一文记载了淳祐十二年(1252)这次出于军事目的的修城之举。 “周遭一千八百余丈,为墙栉如,为门翼如,悉与山相缪。 山之前,下瞰龙江,后倚天河。 四面形胜,屹然天成,钩衝肉薄,无所施也。 ”[8](P21)与此次修城相应,咸淳年间,桂林城也得以大修,其目的也是为了加固城池,防备蒙古(章时发《静江府修筑城池记》。 “盖自世变推迁,日以不古,而戎患因之以极。 北氈裘之虏,狙伺乎极南雕题之区,变出于昔人之所未尝,则吾之设险守国,亦必增益旨。今之所未备,逆其未然,而为思患豫防之计者,智之事也。 ”[7](P363)这两篇修城的文章,真实地反映了南宋晚期危急的政治局势。
可以说, 建设类碑如同一面镜子折射出宋代各时期的政治、经济、世风之特点,这类文章带有明显的历史印记。
1.发达的海外贸易
广州是海上丝绸之路的发祥地, 宋太祖开宝四年(971)平定南汉,便吸取唐朝在广州设“市舶使”的经验。 首先在广州设立“提举市舶司”,初由知州兼任市舶使,后由朝廷任命专职官员,负责外贸工作。[9](P72)两宋时期,中国对外贸易以海上丝绸之路为主,广州成为我国最大的港口。 为了私商出海顺利, 每年均由政府主持祈风与祭海活动。[9](P72)宋朝政府重视维修南海神庙,加封南海神为“南海洪圣广利王”,使出海商人在精神上得到重大支持。南海神庙保存的宋代碑刻,真实反映了宋政府对海外贸易的重视以及当时发达的海外贸易情形。
前已叙及开宝六年宋王朝即新修南海神庙,此次修庙除了向岭南百姓宣示新朝之威外, 也表明了宋王朝对海外贸易重视的态度。裴丽泽在《大宋新修广利王庙碑铭》 一文中描述了南海贸易的繁荣,“自古交趾七郡,贡献上国,皆自海沿于江,达于淮,逾于洛,至于南河。故砺砥砮丹、羽毛齿革底贡无虚岁矣! ”[5](P139)廖容《重修南海庙记》中描绘为,“异之货, 不可缕薮, 闽浙铜舶奕皆重载而至,岁补大农,何啻千万! ”[10](P327)康与之《创建风雷雨师殿记》中言及,“□南粤置使掌□服诸夷,贸□□□岁□资邦,计数百钜万。胡商海贾以不赀之货,入重译之地,行万里海,必禀命于南海,□□□水之便,然后敢行舟舳。 ”[10](P326)康与之文章既提到了海外贸易带来的巨额利润, 又提及了南海神在商人心目中地位崇高, 南海神就是他们心目中的守护神。
在历史传承之中, 南海神成为了一方的庇护神。 陈丰《南海广利洪圣昭顺威显王记》一文中记载了南海神的几次显灵。皇祐年间侬智高寇广州,广州突发飓风,“蛮獠滑二广, 暴集三水, 中流飓作。 闭关渴饮,雨降而足……一夕遁去”[10](P324)。元祐年间新昌起义军攻打广州城,“是日晴霁, 忽大晦冥,震风凌雨,凝为冰泫,群盗战栗,至不能立足”[10](P324)。 神宗皇帝时南海神又多次显圣,局势危急时, 这些奇怪的天气变化正好腰斩了乱军的攻城计划, 当时的地方官员及民众均认为是托南海神的庇荫, 因此宋政府极其重视南海神庙的祭祀活动。
皇祐五年(1053)宋王朝特封南海神为“洪圣广利昭顺王”,且规定神像服装之规格、祭祀之礼仪。章望之《重修南海庙碑》文中言,“立夏之节,天子前期致祝册文, 命郡县官以时谨祀事, 牺牲器币,务从法式,罔或不恭,典刑其临汝。 ”[10](P316)陈之方《敕祠南海神记》中描述了右谏议大夫、知广州军州事程师孟主持祭祀时的恭敬虔诚之模样,“使人至止,设案具礼,北面拜至再然后敢取敕与祠神之文伏读三四, 又再拜……乃命卜人端策揆辰。 前事之四日,沐浴斋戒。 前事之三日,乘舟以往。牲丰酒醇,豆罍洁严。公冠履剑珮,威仪甚伟。僚吏济济,屏息就次。礼备登阶,祝者宣辞。”[10](P319)
因南海之地利, 广州成为了海上丝绸之路的发祥地,且成为文化输出的桥头堡。“到南宋时,不仅海外贸易已成为国库重要的收入来源之一,而且高度发达的宋代文化成果在这一时期多经阿拉伯人之手漂洋过海西进欧洲。”[11](P127)可以说,南海神庙系列碑刻反映了岭南文化中的海洋文化特性。
2.和谐工巧的建筑
邓其生《岭南古代建筑文化特色》一文中言,“岭南得天独厚的地理环境和气候因素,形成了岭南园林历史长、普及广、园艺水平高的特点。 总的风格是在拥挤中求畅朗,在流动中求静观,在朴实中求轻巧,在繁丽中求雅淡,空间适体宜人,景观随机应变,设施求实重效,环境浪漫自然。”[12]岭南园林的这种注重与自然环境相和谐、浪漫自然的特色, 也反映在宋人建构的亭台楼阁等建筑之中。方希觉在英德南山修建的众乐亭,“亭之前跨空为台,高可数仞,名之曰月台。 凡经昔人游者,遂因名。 而亭之嘉花美木,环植数千本。 下临深渊,中横沙渚,远岫屏倚,重城臂回。洞谷之邃幽,檐楹之高下,虽使词人不能写其情,丹青莫能绘其状。 ”[5](P230)南山众乐亭因山而建,为南山自然环境巧妙之点缀,亭子的构建注重与周围景观融合一体。 桂林蒙亭的修建, 也突出了这一特点:“朱甍翬飞,碧簷云齐,左右绮疏,掀豁洞达,开户而长江来,卷帘而青山入,迎朝曦于前楹,延夕景于后轩”[7](P29)。 这些亭台楼阁既是游人休憩之所,又因其建筑富于美学意蕴,与自然环境和谐一体,本身也成为了美丽的景观。
钟振振《宋代城市桥记刍议》一文中言及:“宋代城市桥记中最有意味的文化艺术现象, 莫过于宋人对桥梁的设计不仅考虑实用,更能兼顾审美,力图使桥梁与周边的山水景观珠联璧合, 相得益彰,以构成所在城市的一道亮丽的风景线。 ”[13]惠州丰湖西新桥的建设非常注意建筑与自然之协调,展现宋人的这种桥梁设计理念:“覆以危亭,翼以扶栏,飞敞轩豁,万象毕集”[5](P319)。
和谐理念之外,岭南建筑也强调个体的工巧、建筑物本身壮丽的特征, 这在寺庙建设中体现得比较明显。 曾噩《转运司修南海庙记》言新修之庙,“丹垩之饰, 绘画之事, 程功竞巧, 精至纤缛”。[10](P329)李骙《开元寺重塑佛像记》中言,“于是倾胠箧之资,购匠工之巧,再造释迦住世睟容。 一铺金碧庄严,增倍前制。 ”[5](P193)许钦《大宋广州新会县仙涌山重修地藏院记》描述说:“崇壮坛庙,广陵栋宇,金碧像貌,彩绘廊庑。 ”[14](P655)王安中《新殿记》记载了柳州所修万寿禅寺,“自变律为禅,乃始大作门堂楼殿,欲以冠冕南方。”[15](P26)岭南这些寺庙规划者们尽量寻找能工巧匠来施工, 建筑内部讲究装饰,丹垩粉饰,壁画巧制,细部构建,使得整个建筑物内部精致,外貌壮丽,凸显金碧辉煌之印象, 使信士们一入寺庙之门, 即生庄严崇敬之心,即起慈悲航度之感。
3.多元的信仰
周翠玲 《从宗教到迷信——论岭南民间的信仰特质》一文指出:泛神信仰是岭南民间信仰的基本特质, 唐宋岭南少数民族的宗教信仰, 纷繁复杂,纵横交织。 文章进而总结其主要特点有:多神信仰、多层次信仰、功能信仰。[16]岭南建设类碑反映了岭南人这种多元信仰的特点。
岭南地区最为著名的五谷神, 就是广州的五羊仙。五羊神话传说反映了先民自北方携牲畜、稻谷良种南来, 落籍岭南的这么一个从渔猎向农耕生产转变的历史进程。[17](P342)政和三年(1113)十月张劢撰写的《广州重修五仙祠记》详细地记载了五羊的传说:“初有五仙人皆手持谷穗,一茎六出,乘羊而至。仙人之□与羊各异色如五方。既遗谷与广人,仙忽飞升以去,羊留化为石。”广州人世代修祠祭祀五羊仙人。政和三年张劢主持修祠之后,特意撰写此文,谆谆告诫后来者,“维守土之臣,事神治民皆其本职,矧朝廷命令丁宁如是,其敢弗虔?予且代去, 虑后来者□不知又□□之者, 谨书以告,期永无废焉”。[10](P246)
南海交通历史悠久,南海神的起源也早。隋朝开皇十四年(594),隋文帝下诏祭四海,于近海处建祠祭祀,在广州南海镇建南海神庙。历代帝王对南海神庙迭有封赠。[17](P345)南海神庙保存的系列碑刻反映了岭南南海神信仰之笃深、祭祀之虔诚。在众多水神之中,妈祖、龙母被西江流域的民众崇奉较深。这些事迹记载在了当地庙宇建设碑之中。
在中国佛教发展史上, 慧能为佛教发展做出了巨大贡献。 “慧能站在中国传统文化本位的立场,创立禅宗,在心性义理、修持功夫和成佛境界等诸方面都实现了佛教中国化, 这是佛教中国化历程中的里程碑事件。”[18]六祖慧能一生主要生活在岭南地区。 他得法后隐居岭南十六年,39 岁时在广州法性寺出家受戒, 从此在岭南的广州、曹溪、新州等地弘法37 年。因此,岭南地区禅宗渊源悠长。加上宋朝皇帝多崇奉佛教,宋时岭南佛教得到了长足发展, 建设类碑刻反映了岭南地区宋代佛教的一些情况。
赵叔盎《重修广州净慧寺塔记》一文中记载了宋朝统治者对佛教的弘扬以及广州地区佛教盛行之状,“法从人举,道与世升。 国家列圣相承,重熙累洽。 以神道设教,人寿跻民。 妙严宝乘,用禅皇化……又其风俗,事佛尤谨。 仁祠之盛,列刹相望。 ”[10](P163)陈宗礼《六祖大鉴禅师殿记》一文反映禅宗在宋朝的发展之状,“大鉴禅师显迹于唐,至我宋益昌。 ”[14](P691)李骙《开元寺重塑佛像记》则记载了六祖与开元寺(光孝寺)之渊源,“昔曹溪六祖得心要于黄梅,言旋乔木之邦。 尝寓居是寺,讲顿教以悟群迷,于今其遗址在焉。 ”[5](P193)
儒家学术在宋代有了突破性发展, 理学历经“宋初三先生”之开风气的努力,次经“北宋五子”的推演,再经南宋朱熹集其大成,最终由多家合为朱子学说一家,成为思想上的独尊。[19](P21)理学思想对岭南地区亦产生了深刻的影响,“宝庆三年五月,南雄州始立周子、二程子、朱子之祠于学”[5](P334)。著名理学家真德秀应邀为祠堂的建设撰写了 《南雄州新建亖先生祠堂之记》。 此文借题发挥,表达作者的理学见解,评价四先生的弘扬道义之功。
可以说,宋朝时岭南地区民众信仰多元,无论是儒家思想、道家思想、佛教思想、民间信仰等都深刻影响了其时岭南社会, 岭南建设类碑文对这些均有不同程度的反映。
在唐宋士人眼中,岭南为瘴疠之地。 刘恂《岭表录异》中言,“岭表山川,盘郁结聚,不易疏泄,故多岚雾作瘴。 ”[20](P47)岭南历史上山高林密,天气燠热,瘴雾缭绕,土地贫瘠,再加上山林之中的毒蛇猛兽,为土地垦殖、农业开发增添了不少障碍。 另外岭南处于大陆的最南端, 距离人口稠密的中原地区路途遥远。 这些因素都使得岭南被北方人视为不适宜居住的区域。[21](P37)
虽然唐宋时期中原士大夫普遍视岭南为畏途, 但生活在其间, 他们逐渐发现了岭南山水之美, 进而在各类记体文章中不吝其词地对岭南山水加以描摹赞美。
治平二年(1065),知邕州的陶弼发现并开发了灵山三海岩,撰文纪念。 其《题三海岩记》中言,“道由兹山,爱其林交水迴,岚嫩石瘦。 ”[22](P20)“岚嫩石瘦”一词描写得惟妙惟肖,给人印象深刻。陈尧佐在惠州时,“酷爱其四顾溪山景物尤胜,创亭于城之上,目曰‘野吏’”[5](P170)。 在李修眼中,英德南山美景无限, 乐趣颇多,“古木连络, 藤萝下垂;□猿遐攀,汀鹭群立。兀坐幽石,尘劳顿捐。以至酌乳水以煎云,临钓矶而烹鲜;胜通天之万象,嗤碧落之到难”[5](P231)。 惠州丰湖重新修桥之后,建筑之胜、自然之美相互增色。“西则梵宇祠宫,崔嵬辉焕;东则城市井邑,空蒙掩映;南北则峰峦洲渚,随境献状;俯仰则禽鱼飞泳,水天互明。 环湖山之景,如在几席间。 ”鉴义《海珠慈度寺记》一文则描写了广州海珠寺附近壮丽的海景,“西江之水,澎湃旋复而回澜;东海之潮,奔趋汹涌而收浪。 绿树排透,远山送青;渔灯半夜,见星灯而明灭;醮楼将晓,闻画角而悲鸣”。[14](P689)
汪森《粤西丛载》中言,“范成大称桂山之奇,为天下第一。 即衡岳、庐阜、雁荡、黄山,皆不及也”。[23](P719)王正功则称“桂林山水甲天下”,桂林山水在宋代士人眼中具有天下第一之美。 宋时的亭台楼阁等建设类碑文同样描摹了桂林山水之美。黄邦彦《重修蒙亭记》中写道:“若乃晴霞散彩,野色□鲜,徘徊徙倚,挟光景而凌青宵,危峰叠嶂,拥翠拔秀,雾霭蔽亏,云气吞吐,顷刻万变,则有羌笛载弄,眩听乎长风之无,飞鸟疾过,決眥乎秋毫之末。又若雨收平芜,波拍长堤,红渠飘香,绿蒲逞姿,惊涛怒翻,白鸥出没,辘轳砰轰,桂楫虯轧,远汀孤屿,水烟摇漾,乾坤浮沉,上下无际,则有高桅巨帆,驾浪乎千里之外,渔舠钓艇,夷犹乎曲浦之上, 使人心兴超然, 自得泠然, 若将御风而远举”。[7](P29)此文描写桂林山的美丽形态、水的变化多姿,又描写了植被之美、动物之活泼、人物之行动、渔舟之航行,整幅画面生动、灵活、美丽而富有朝气。
从文章写作方面来看建设类碑文, 这类文章有共同的基本要素。 卢挚《文章宗旨》中言:“夫记者,所以纪日月之远近,工费之多寡,主佐之姓名,叙事如书史法,如《尚书·顾命》是也。 叙事之后,略作议论以结之, 然不可多, 盖记者, 以备不忘也”。[24](P162)这类文章需要交代清楚建设的基本过程:缘起、主持者、建设过程、建后之效果等。 宋人写作建设类文章时,多借题发挥,大发议论,表现了宋代散文好议论的特点。
关于宋代记体散文好发议论之风, 古人及当今不少学者有过阐述。 陈师道《后山诗话》言:“退之作记,记其事耳。今之记乃论也。”吴讷赞成陈师道这种看法,他说:“殆至欧、苏而后,始专以议论为记者,宜乎后山诸老以为是言。”[24](P162)岭南建设类碑文具有典型的宋代散文特征,在处理“记”与“议”两者关系时,多是略写“记”,重在“议”。
元祐七年(1092)三月受潮州知州王涤之请,知扬州军州事、充淮南东路钤辖的苏轼撰写了《重刻韩文公庙碑》一文。 文章以议论开头,开头两段汪洋恣肆,在历史维度之中评价韩愈,言其“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忠犯人主之怒,而勇夺三军之帅”[5](P222)。 作者高度评价了韩愈在学术、文学上的成就, 并对韩愈被贬的遭遇给予了极大的同情。文章大发议论之后,再叙写韩愈在潮州的政绩,指出韩愈深得民心。“潮人之事公也,饮食必祭,水旱疾疫,凡有求必祷焉。 ”稍作叙事之后,苏轼再驳斥他人“其不眷恋于潮也,审矣”的错误见解。整篇文章议论精深、内蕴浑厚、潜气内转、神采奕奕,成为了碑文中的名篇。
淳熙三年(1176),广南东路经略安抚使兼知静江府的张栻重新修缮桂林虞山的舜帝祠。 作为广西最高行政长官的张栻,在桂林毁淫祠,推行儒家正统信仰。此次修缮舜帝祠就有这番政治目的。张栻特意请好友著名理学家朱熹撰写文章。 朱熹《虞帝庙碑》一文以记叙开头,交代了张栻重修虞帝庙之事,叙事之后,文章巧妙通过张栻主持祭祀之时所说之话,来表达作者的见解。“天降生民,厥有常性,仁义礼智,父子君臣,爰及昆弟、夫妇、朋友,是曰天叙……慈孝于家,仁敬于邦,友弟刑妻,取人与善,从容巨细,各极其极,如规之圆,如矩之方,使凡天下后世之为人伦者,莫不取则。 ”[7](P220)文章明显是在借题发挥, 表达朱熹自己对于人伦道德的看法, 希望借此碑文向世人传达正统的伦理道德规范。 文章明显带有理学家之文重“道”的特点。
在宋代岭南建设类碑文中极少有不发议论者, 多数文章是叙议结合, 稍微交代修缮过程之后,即以议论为主,表达作者之看法,评价工程之功绩,这类文章体现了宋代散文好议论之风。
杨庆存言,“在宋代散文的诸多体裁样式中,宋人对于‘记’体的发展、改造和创新最为引人注目。 ”[25](P193)岭南建设类碑文从文体而言多属于“记体文”,在文章立意与材料的剪裁上各具匠心,颇显宋代记体文之创新特点。
英德南山圣寿禅寺于元丰七年(1084)七月新修水车一架,于工程而言这是件不大的事情,但寺庙方郑重其事,特托碧落子(真名不可考)为文以纪之。这篇《南山圣寿禅寺水车记》一文行文简短,第一段叙事, 记载修水车之事, 新水车运转之情况,“修筒抗波,徐徐满引,连连而上,如龙卷□,□举而尾随,灌注堂厨,水事以济”[5](P210)。 文章第二段巧妙借水车运水之事,来比拟体悟佛法之道,取喻非常巧妙。 “水,法体也;湿,法性也;车,法轮也。一切法界,情与无情,皆同我体。本一法性而融万法,怙我法轮而得运转,使无住著。 ”[5](P210)高深精妙的佛理,经过这番形象比喻之后,变得通俗易懂。第二段采用主客对话体,借车与水的关系来表达修炼体悟佛法的过程, 此篇文章行文立意别出心裁。
南宋名臣崔与之为东莞东岳行宫的建设撰写了《重建东岳行宫记》一文,文章重在塑造张勋的人物形象,表彰其在东莞的功劳。围绕这一中心思想,作者对各项材料进行了裁剪。 文章共一段,行文非常简洁。开头交代“祠久而废,为之宰者夺于簿领之繁,束于财用之乏”[14](P683),张侯来之后,“樽节浮费,才数月,公帑充牣。 于是访诸属里,有今当营缮而昔病未能者, 咸与新之, 以故百废俱兴”[14](P683)。 文章采用前后对比手法,突出了张勋行政能力之强。文章简略交代了修祠的过程,仅用“乃鸠工度材,相其故址而加敞焉。规模宏深,丹雘辉焕,塑绘悉备,森列神之左右”[14](P683)这两句就交代过去。 后面突出张勋之家世,其为张浚之侄孙,张栻之侄子,家学渊源深厚。 其本人又“守魏公忠亮之节而又亲承南轩诚敬之学,此心所存,毫发无歉,复有何求于神哉! ”[14](P683)从整篇文章来看,文章立意鲜明,围绕中心行文,略写建设,不谈宗教话题,但言张勋政绩、为人及家世。文章虽简,却塑造了鲜明的人物形象,显现了作者的裁剪功夫。
宋人在这些建设类碑文的创作上可谓下足了功夫,从文章立意、材料选取、结构安排、艺术手法等方面精心运作,呈现出较高的艺术水准。
王水照《宋代文学通论》中论及宋代记体散文曰:“到了宋代,记体散文才大展丰采,不仅前代已有的题材继续得到了充分发展, 而且开辟出不少新领域,在作品的立意、格局、视角和语言诸方面,也大变于唐”。[26](P440)岭南建设类碑文中不少篇章语言简练、健劲,使得文章呈现出工整稳健之风。
李修撰写于绍圣二年的《英州南山众乐亭记》一文以点评开头, 给予了英德南山较高的评价,“度庾岭而南,惟九韶之石为天下最。峦阜秀拔,接于真阳,而南山之致尤为殊绝”[5](P230)。 第二段文辞凝练、健劲,特意采用四字句式来描绘南山美丽之景。“拊击寒石,钟鼓磬响;乳窦风穴,千怪万状。以至步飞霞岭,立栖云洞,攀缘危磴,遂履危地。下视千里如指掌间者,熏风亭也。 ”[5](P230)作者用简练的文句描绘了南山洞奇、路险、景美之特点。 整篇文章叙事由远及近,由唐至宋,从大处写到细处,全文叙事平稳,议论中肯,呈现出稳健的文风。
邱允《仙弈山新开游山路记》记载了柳州仙弈山新修道路之事,文章刻意学习柳宗元为文峻洁、凝练的特点。 如叙仙弈山之景,“山之西可上,其上有穴,穴有屏,有室,有宇。 其宇下或流石,如肝肺,如房,人、禽、器物者甚众。又曰,北出其上,有石枰,黑肌而赤脉,十有八道,可奕,故以云”[15](P24)。 文章采用了群喻手法,以人的器官比喻石头的形状,以房屋比喻洞穴,形象生动,给读者深刻的印象。全文总共一段,文字颇少,内容却丰富,既交代了仙弈山之景,又交代了建设的过程,同时还交代了修建后市民游玩之情形。整体而言,行文叙事从容不迫,稳健有法。
曾噩《转运司修南海庙记》一文描绘了广州南海神庙重修的过程,“重门侠庑、前殿后堂,巨而楹栋,细而杗桷,坏者易之,缺者补之。 上瓦下甓,环堵列楹。 既葺既治,中外一新。 丹垩之饰,绘画之事,程功竞巧,精至纤缛。 ”[10](P330)此部分特意采用四字句式,简明扼要的交代建设过程。多句型的排列,又使得文章整齐有法,流利工整,一气呵成,给人健劲明快之感。
建设类碑文因其要刻石并公之于大众, 宋人对这类文章的写作较为重视, 主修者或邀请当世著名文人或邀请寓居岭南的著名文人来写作,如苏轼、王安中、朱熹、崔与之等人均创作了相关作品。当然大多数作者并不见诸于文学史,但他们的作品共同展现了宋代散文的时代风貌, 体现了较高的艺术水准。
综上所述, 岭南宋代建设类碑文记载了岭南地区宋时的历史事件,书写了岭南社会情状,描画了地域风光, 具有深厚的内涵。 这类文章文辞简练、工于剪裁、好发议论,文风工整稳健,体现了宋代散文之艺术特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