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玺
摘要:清末游民四起,民变迭出,游民群体的活动有力地响应了全国各地的光复。其代表孙天生在扬州起事,摧毁了晚清政府在扬州地方上的统治,被誉为扬州第一次光复。然而孙天生身份本就扑朔迷离,其“光复”行为亦遭人诟病。从辛亥革命和社会发展的角度看,孙天生起事破坏了社会稳定、阻碍了扬州光复,不能算作光复。
关键词:孙天生;游民;辛亥革命;扬州光复
晚清多难,灾荒频发,加之沉重的赋税以及官员的腐败,致使大量安土重迁的农民流亡异地,成为流民。清末,赋税、教案和灾荒直接导致民众与政府的矛盾格外尖锐,流民四起与民变迭出更是直接威胁到了晚清政府对于地方的统治。大量流民为谋生存,不得不被动地向社会下层的游民转化。他们或在流亡中因为各种困境而失去生命,或者转变成为乞丐、流氓和秘密社会成员等。这些没有回归故里而脱离了当时正常的社会、政治、经济生活的人可被统称为游民。“他们是人类生活中最不安定者”[1],他们积极参与到清末的民变当中,有力地响应了辛亥革命。其代表孙天生在推翻晚清政府统治上留下了自己浓墨重彩的一笔,但是由于游民的局限性,孙天生也对社会的稳定造成了相当的破坏。
扑朔迷离的游民孙天生
孙天生的身世和身份是众说纷纭,许多学者也多有研究讨论。早在1959年,祁龙威《扬州辛亥革命事迹调查报告》谈及这一问题:
关于孙天生的身世,传说纷纭。谢春发听过他讲话,是本地口音。过去有个小说家叫李涵秋的,写过一部小说叫《广陵潮》,其中有一回“黄天霸只手陷扬州”,影射孙天生光复扬州事。他说黄是西郊廿四桥人。老秀才蒋浥清写的《扬州辛亥革命纪要》(稿本),即误据《广陵潮》肯定:“孙天生本姓黄,廿四桥人”。市民梁介平老人说,孙天生本姓巴,小牛肉巷人,祖先是甘泉县钱粮房做公的。起义后,还有人喊他“小巴”。他的伯父巴泽官,是梁介平的朋友。教场口的小摊贩居广傅说:“孙天生小时读过几年书。”谢春发说:“孙天生做过圬匠。”王桂华说:“孙在清江十三协办的学校里读过书。”[2]
关于孙天生的身份问题,祁龙威疑认为革命党人的密探:
地主和资产阶级都一口咬定“孙天生是冒充革命党”。但是,王桂华、刘寿之和老皮匠谢春发等很多人,都断言他是革命党的“坐探”。谢春发还说孙天生有一方印布(符号),是革命党发给他的,被捕后,他曾交出来证明自己的身份。[3]
这些便是有限的关于孙天生的身份背景的史料。周新国、吴善中等学者基本沿用了祁龙威的调查资料。无新史料发现,对孙天生的研究难以有所突破。仔细研读这些材料,加之扬州光复的相关材料,笔者有些自己的推断。
其一,孙天生应是扬州本地人,或者自幼在扬州生活过较长时间。这一点是大多数学者公认的。在口音方面“听过他讲话,是本地口音”。且诸多扬州的本地人分别证明孙天生是“小巴”“祖先是甘泉县钱粮房做公的”“读过几年书”“做过圬匠”。根据这些证词确定孙天生是本地人。后由于某些情况,孙天生离开扬州,游荡于其他地方,扬州光复前不久才回到扬州,图谋起事。
其二,孙天生可能与革命有所联系,但绝非紧密。就扬州起事形式来看,孙天生对于革命还是较为熟悉的,但流于形式,并且和其他光复后的军政府缺乏联系。祁龙威《孙天生起义调查记》认为:“武昌起义后不久,革命党派来了他们的密探孙天生”。[4]钱伟卿《扬州光复经过回忆录》直言:“冒称沪上革命军派来者光复扬州”。[5]杨文思和周新国《辛亥扬州光复略记》提出:“据有关材料记载,孙天生曾同湖北军政府有一定联系”。[6]王佩良《江苏辛亥革命研究》指出:“他以前是扬州手工工匠……孙天生受湖北军政府派遣,潜回扬州,通过会党鼓动‘定子营清军起义”。[7]种种说法皆有所差距。尽管“孙天生有一方印布(符号),是革命党发给他的,被捕后,他曾交出来证明自己的身份”。[8]但这只不过是谢春发(老皮匠)的一面之词,难以令人信服。再者,旧历九月十七日孙天生“身缠白色洋绉”[9]起事,九月十九日徐宝山“即到达城外”[10],九月二十日徐宝山“即宣布成立军政分府”[11],短短三日之内,孙天生所建立的游民政权土崩瓦解,而未闻与其他军政府有所联系,这着实令人诧异。后上海有名为张天水的人“携有木质印信一方,文曰:‘扬州军政分府”。[12]张天水将印信交给了徐宝山,而未有提及孙天生的记载,所以孙天生与上海军政府应该并无关系。这也进一步验证了钱伟卿认为孙天生是冒充上海革命党人的话语。还有种说法是孙天生受湖北军政府派遣,但倘若孙天生确为湖北军政府派来或与湖北军政府有所联系,又为何冒充沪上革命军?这一点着实令人生疑。但无论如何,最终徐宝山光复了扬州,而孙天生则成为辛亥革命各地光复浪潮中的一朵浪花,再无声响。
其三,小说《广陵潮》及《绿林怪杰》的可信度存疑。《广陵潮》和《绿林怪杰》都是李涵秋所写,或直接以孙天生为主角,或以孙天生为原型塑造艺术形象“黄天霸”。《广陵潮》中以孙天生为原型的黄天霸在齐老总的怂恿下起事,然后被定字营士兵弃之不顾。在与当地士绅的对话中,“都督大人将问的那‘宗旨两个字,当作‘粽子解了。”[13]其中丑态不止于此,“见我们走入来,那都督好像倒要逃走一般。”“都督愁眉泪眼”。[14]以上种种皆是为了刻画出孙天生冒充革命党人扬州起事,而尽显其丑态。在《绿林怪杰》中,《光复》涉及孙天生的扬州起事,但对于孙天生并未进行重点刻画,而着重于孙天生起事前扬州城的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在一定程度上解释了致使孙天生冒充革命党人的行为得以成功的原因。不过二者终究是小说,对于孙天生起事过细的刻画反而令人生疑。李涵秋的小说往往布局巧妙、通俗幽默,但不免可能是为了满足大众的阅读体验,而将细节夸张并结合作者的主观想象。故而能否将这两本同一个人写的小说作为佐证,笔者认为不可过多参照。
综上所述,可以判断:孙天生是一个自幼在扬州生活并与革命有微弱联系的游民。武昌首义后,孙天生自称革命,纠结了一群游民,通過会党的帮助,并以“给士兵发放军饷”的方式,来鼓动军队帮助其扬州起事。随后他打开监狱,强抢库银,并无实质性的社会稳定和长久建设方案。最终孙天生被徐宝山所杀,扬州光复。
过誉高估的孙天生起事
长期以来,对于孙天生的起事,学者们多是褒扬的。虽大多无直接的、正面的阐述,但是字里行间不免透露出对于孙天生起事的充分肯定。祁龙威《孙天生起义调查记》认为游民“勇敢善斗,消息又比较灵通,最容易被时局的浪花所激动”[15]。又通过扬州城民对于孙天生功劳的歌颂、方尔咸等绅商面对孙天生的“魂不附体”,及甘泉、江都两县知县的“叩头如捣蒜”、“跟在孙天生马后,侍候奔走”[16]等,表现出孙天生起事的正面形象。杨文思和周新国的《辛亥扬州光复略记》将徐宝山光复扬州的行为称为“徐宝山二次光复扬州”,[17]间接承认了孙天生起事是扬州第一次光复,是辛亥江苏光复的组成部分,意味着对于孙天生起事的肯定。王佩良《江苏辛亥革命研究》有所暗示:“就这样,以孙天生为首的城市贫民与士兵起义的革命果实被代表盐商利益的帮会头目徐宝山篡夺”。[18]他将孙天生与徐宝山相对比,言语之中孰高孰低不难分辨,加之篡夺一词,作者意图已然明了。诸如此类不再枚举。
学界沿用着孙天生起事为扬州第一次光复、徐宝山来扬州建立扬州军政分府为扬州第二次光复的说法。近年来随着辛亥革命研究的不断深入,开始有学者重新审视孙天生和孙天生起事在扬州光复中所起到的作用。周新国等《江苏辛亥革命史》谈及孙天生有所针砭:“然孙天生等毕竟为游民出生,日久便显出其本性”。[19]注意到孙天生的游民身份对于扬州光复的影响。殷定泉的《两次光复:1911年的扬州》直接指出孙天生“不问苍生问课银”和“发革命财”[20]。孙天生起事能否被称为扬州“光复”?
武昌首义后,全国各地区先后宣布光复,江苏亦是如此。江苏各地区光复形式多样,通常会符合以下要求:反对帝制;掌控军队;稳定地方社会;建立代表资产阶级利益的地方政权。
孙天生扬州起事一共做了三件事:其一,据《扬州辛亥吟》所载:“狴犴无灵世运更,不羁群马任纵横。樊笼脱后形应敛,环珮丁当尚作声”。[21]孙天生打开江都县、甘泉县两县监狱,释放囚犯。其二,鼓动扬州城南门外静慧寺的定字营士兵“荷枪实弹入城,直趋运署,声称索饷。始则开枪示威,继则冲入该署,破库洗劫元宝”。[22]其三,发布十条军令布告,“正式宣布扬州光复,并通令百姓安居乐业,三年不完粮,捐粮全免。同时,严禁奸商哄抬物价,限定大米每石不得超过三元,猪肉每斤不得超过两百文”。[23]通过这三件事,我们可以对孙天生起事的性质进行分析。
释放监狱囚犯时“自卫团逐段驱送犯众出南门,任其自散。人民未受影响”。[24]孙天生对于军队并没有掌控。《扬州辛亥吟》有载:“风流云散走天涯,乌合真同向暮鸦”。[25]士兵抢劫完库银后,纷纷自散。孙天生的军令布告如此细致的限价要求反映的是中下阶层民众最基本的物质需求,这反而破坏了资产阶级的利益。以孙天生为核心的游民群体,有诗记载:“走卒庖丁共卖拳,公差一二与钩援。人才独数三呆子,文告能书汉纪元”。[26]据祁龙威考证,跟随孙天生的游民群体有公差、削筷子、厨子、卖古董、卖拳等[27],多是不足以稳定大局的人。鱼目混珠的游民群体再结合其种种恶劣行径,直接让“扬城绅商军学各界知孙天生竖子不足与谋”[28]。等到后来孙天生被徐宝山抓住,他大呼“扬州同胞们,要学我孙天生的为人,我在扬州做了三天皇帝,谁敢说个不字!”[29]
种种迹象表明,孙天生的起事并没有真正意义上实现扬州的光复。
扬州“光复”后,扬州城民众需要一个稳定的社会环境。“该都督(孙天生)召集群众在甘泉县署开会,由一巡长某代表孙天生出席,言语含糊,对群众所提问题无准确答复……晚间群众又集结县署开会,仍由巡长某代替……”[30]《扬州辛亥吟》记载:“军民财教治从头,庶政维新费运筹。筑室道旁朝复暮,不闻成议布新猷”。[31]倘若如此,扬州城必将自乱。孙天生更是纵容民众抢劫运署。孙天生对运署附近的群众说:“署内家具什物,你们随便去取。我们发大财,你们发小财”。[32]最终导致“署内地板亦被撬开”[33]。孙天生扬州起事以来,以革命为名,然而他只知革命对于晚清政府的破坏,而未得革命建设之精髓,从而并未实现社会稳定,更是导致民众内心的惶恐与不安。
倘若从辛亥江苏光复的角度看待孙天生起事,它其实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扬州光复。孙天生起事前,扬州商会已经谋划扬州的“和平光复”。戴友士和阮茂伯“带着商会会长周谷人的信,在九月十七日黎明过江找镇军都督林述庆”。[34]然而孙天生起事打破了扬州绅商的计划,最终扬州并没有能够“和平光复”。
徐宝山来扬后,民众对于孙天生的所作所为便有所怀疑。“徐本盐枭”,“扬州人士对彼,颇不信任”,乃责问“孙天生是假革命,徐宝山是否真革命?”[35]扬州有歌谣记载:“扬州城,新旧十二门。九月十七日,来了一个冒充孙天生。鼓三更进衙门,库银元宝四下分,放走监牢众犯人,宣统江山坐不成”。[36]正是由于孙天生的所作所为与民众心目中的“理想革命”有所出入,才认为现在扬州起事的孙天生是假冒的,真正的孙天生并没有到来。后来孙天生被徐宝山抓住,“徐继令部属携孙至广储门樊家园菜田内,挖出所劫之盐课。”[37]后许幼樵在《扬州辛亥吟》中揶揄道:“天生不是悟空孙,一索成擒惨暮猿”。[38]
孙天生所代表的游民群体仅仅摧毁了晚清政府在扬州的统治,未能完成辛亥革命建设之任务。由于以孙天生为首的游民群体自身的局限性,放纵士兵和鼓动民众破坏,在一定程度上阻碍了扬州的光复。
结语
以孙天生为首的游民群体实现了推翻晚清政府在扬州地区统治的任务,但未能实现扬州地区社会之稳定,也未能真正实现扬州的光复。最终徐宝山镇压了孙天生起事,建立扬州军政分府,从而稳定社会。游民群体能够在一定程度上推動和响应辛亥革命的实现,但不是实现辛亥革命的主要或者重要的力量。游民群体难以肩负起重要的历史使命,同时也是社会的不稳定因素,会破坏社会的稳定,值得警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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