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倩
沈从文在《湘行散记》里写道:“全中国的读书人,大概从唐朝以来,命运中就注定了应读一篇《桃花源记》。”大约1600年前,陶渊明带着微醺的酒意,在恍惚中幻想出这避秦美地,他大概不会想到,在古典场景从人的生活中几乎完全消失的今天,还有人视桃花源为理想之地,并以不同的形式建构自己梦想中的“桃源”:现代舞台上演一出《暗恋桃花源》,导演赖声川想要借此“在混乱与干扰当中,钻出来一个秩序”,桃花源依旧是他表达社会愿景的文化符号;建筑大师贝聿铭设计了远离市廛的“秀美美术馆”,呈现出他心中艺术的洞天福地——通往秘境的隧道,正好对应“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藏于幽谷中的山间草堂,隐在巨大的静寂中,恰是武陵渔人误入的村落;而人与生活,则凝固在永恒的艺术作品中。
即使在清平时日、朗朗乾坤,桃花源也一直诱惑着那些文人,他们或企图借此摒弃平庸、超越尘俗,或希望以桃源生活置换宦海沉浮、争名斗利对生命的无谓消耗。如若沧海横流,兵燹不断,不消说,桃花源更成为他们孜孜以求的理想之境。
在割首如割草的乱世,真存在清净安乐之地吗?以前我总怀疑。读过贯休的诗后,我却抱了几分“桃源元只在人间”(文天祥语)的希望,也许,在兵戈未及、战火烧不到的山中,生活还是可以在四季轮回中,保持着安适淳朴的模样。
孟子曰:“天下之生久矣,一治一乱。”可惜,贯休没遇着治世,“贞观之治”“开元盛世”只在留存的诗文里依稀可觅。贯休眼见唐朝这轮红日渐渐西沉,最终隐没于黑暗中。其间虽有宣宗励精图治,振作奋发,惠爱民物,使得晚唐短暂地出现了“大中之治”的“中兴”局面,但随后懿宗游宴无度,骄奢淫逸,浙东、安南、徐州、四川相继发生动乱;僖宗在黄巢军队已经攻到东都洛阳时,还演出了“击球赌三川”的闹剧,经此一乱,“昔日繁盛皆埋没,举目凄凉无故物,内库烧为锦绣灰,天街踏尽公卿骨”。(韦庄《秦妇吟》,下同)僖宗“西狩”锦绣蜀地,自然看不见“家家流血如泉沸”,听不到“处处冤声声动地”,但贯休这个7岁便出家的僧人,却无法在人世间的痛苦面前闭上眼睛,堵上耳朵,一味参禅打坐,何况他自已也命如蝼蚁,如鸡犬般被纷纷兵寇驱东走西。乱军贼寇卷起的烟尘里,哪里有人家的袅袅炊烟在晨夕间升起?哪里见到有“良田美池桑竹”的宁静田园?哪里还有“往来种作”的平常生活?哪里可有“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的乐土?
身罹祸乱的贯休,虽是方外之人,却也无法置身事外,他以诗笔记录下时代的创痛:他满怀惆怅又无奈,写下“偷儿成大盗,处处起烟尘。黄叶满空宅,青山见俗人”(《经士马中作》),描写出十室九空的惨状;远避灾祸暂得喘息之际,他戚戚于心,感慨“旅梦遭鸿唤,家山被贼围”(《避地寄高蟾》);而“满目见疮痍,相逢相对悲”(《士马后见赤松舒道士》)这样的诗句里,不见劫后余生的庆幸,只有横亘于胸中的悲凉;“莫问尘中事,如今正可哀”(《避寇上唐台山》),文字间更罥着浓得化不开人间哀愁。另一面,他在障天蔽日的乱云,又瞥见还未完全被摧毁的生活:投宿深村,他发现“黄昏见客合家喜,月下取鱼戽塘水”(《宿深村》)这样淳厚的人情与不熄的热情;他怀念东溪邻家老叟,也怀念“鸥鸭静游深竹里,儿孙多在好花中”(《怀邻叟》)这种不受生死成毁干扰的宁静;他想象无忧苦的渔父“眠在绿苇边,不知钓筒发”,无忧苦的樵叟“茆屋岸花中,弄孙头似雪”(《上冯使君五首》)……这些诗句如同焦土上萌生的新绿、枯枝上缀着的花蕾,永远摇曳在时光里。而我特别喜欢《春晚书山家屋壁二首》中的第二首,我从此诗中窥见乱世桃花源的影子,虽然诗中并没有落英缤纷的桃林。
若有桃林也该是叶有荫子满枝了吧。春深几许,春花落尽,山中层层叠叠的绿,沁出凉意与幽意。在一片沉玉似的翠色中,有几处更深更浓的绿,那是映着蒲草影子的小池,影子的缝隙间有一点破碎的天光云影;几泓浓绿边缘,正是叶叶细长如丝的蒲草,蒲草因池水滋养,绿得发黑。当然,蒲草生长得如此蓬勃,也是农人辛勤的结果。蒲,嫩时可食,成熟后可编席,可制成各种草具,这森森的蒲草里也有农人经营生活的深心。茂密幽深的香蒲,波光粼粼的池水,洗净行客沾染了征尘的衣袍。马嘶人噪都隔绝在山外,从池塘掠过的清风,倏地钻入他的衣袖,让他精神为之一振。风中还挟着没有烟火气的蒲草香味,蒲草本有辛辣味儿,但有水涵风养,香味便幽沉了。风里带着水灵灵的湿气,润湿了他干涩疲惫的眼睛,他终于可以舒展四肢,放松神经,静观眼前风物:池塘清波里鸳鸯游弋,鸳鸯相亲相近,漾漾水波里映着一华美艳丽、一淡雅贞静的俪影;毛色更为华贵的鸂鶒,也并游同栖,偶尔鸣叫,声如戛玉。村野很静,鸳鸯鸂鶒安闲自在,全不怕人,犹如家禽在庭院里踱步,人在塘边徘徊伫立,也不会惊扰这些美丽的水鸟,似乎它们本就是寂静山村蓄养的爱物。诗的前两句“聚焦”于水塘这一有南方山家特点的景物,写带有村野气息的香,其中最美的当属水鸟的特写镜头,幽绿背景中这双双对对毛羽绚丽的水禽,是沉静中的灵动色彩,秾丽又清新自然。
当贯休将视线从水塘转向整个山村,他看见满眼秀色。小小聚落,烟村几家,屋舍与田垄相接,粉墙黛瓦连着平畴青苗,檐前屋后、垄边埂上,处处有桑柘,桑树柘树长成绿色的云朵,远望去树树流光,光亮一直流向更深远处。这让我想起《诗经·豳风·七月》里的情景:春初,“女执懿筐,遵彼微行,爰求柔桑”,身姿窈窕的蚕娘,臂挽篮筐,行走在小路上,淡淡的阳光隔了细叶洒在臉上,桑叶沃若,等待蚕娘的纤手将它们捋尽篮筐,那该是何等健康柔丽的图景;三月则有“蚕月条桑,取彼斧斨,以伐远扬,猗彼女桑”,桑树枝条高举,桑叶叶片更大了些,片片迎着太阳生长,闪着愉快的光,男子取来锋利的斧头,砍掉高高的枝条,方便蚕娘攀着细枝摘嫩桑叶。而晚春已到了养蚕人收获的时候,此刻见不到采桑女,桑柘深深重重的长枝柔叶,也无言地褒扬村民的勤劳智慧。乱世中人心是易于满足的,无饱暖之虞,就不会生出“痴”“嗔”之心,东邻西舍和睦安宁,绝无相侵之事发生,各居其屋,各安其事,没有“黄纸放尽白纸催”(范成大)的假恩慈与真苛酷,暴力失去效力,人与自然和谐相处的美好与不靠权力维系的秩序成为存在的常态。
所见风物清新可喜,所见之人更是可爱。《桃花源记》里对村中男女老幼勤劳快乐只做概述,在贯休眼中笔下,人有更细致的动作、性格和情态。洗蚕的蚕娘嘴角应该含着笑吧?浴蚕,下蚕,喂蚕,一眠,二眠,三眠……个中辛苦自不消说,蚕夜夜吃桑叶的声像风雨,饲蚕的女子哪里睡过安稳觉。等到开簇拆茧,茧色皎洁如雪,一春的乏累都有了酬报。养蚕女在村前清溪里洗茧,柔亮的细丝随水流动,荡起心里的甜,清而深的水里漾着蚕娘的影子,宛然如画。忽然有清亮的笛声响起,牧童信口吹出的欢快活泼的笛声只属于青天朗日,这笛声与阳光一起流荡,使得山村的静绿也泛出欢愉之色。顽皮的牧童哪有一刻安宁,笛声罢,转眼间,他便钻进溪水里,和衣而浴。想是这晚春的日光很有力量,躁动易热孩童在热烘烘的春阳里,像背着一盆火,热得有点发痒,便去溪水里寻一点清凉。到底没到夏天,山间流出的溪水还有凉意,但不会有人吆喝着赶着让牧童从水里出来,农家孩子健旺,村中大人放任其玩耍,总无大碍。从这两句诗里,我读到收获的幸福,更感受到村野孩童百无禁忌的快乐——那是很多年前在农村亲戚家过暑假感受过的快乐,只是小时候并不曾意识到这快乐多么容易被毁掉。
全诗最可爱的人物是“留我宿又宿”的山翁,没什么虚情假意的客套,殷勤好客的山翁只怕客人贯休离开,想尽办法留他,他笑着手指西面坡上,说:“你看嘛,那坡上瓜也熟了,豆也熟了,今年年成不错,你又不急,就留下来尝尝新嘛!”贯休写“留宿”,以简净之笔省去了二人戏剧化的对话,只以“笑指”这一细节写其动作,描其情态,摹其笑貌,老翁“嗬嗬”笑声与劝挽留客的言语似在耳边。此诗最后“出镜”的老翁,让我想起《论语》里杀鸡为黍招待子路的荷蓧丈人,想起孟浩然诗中备办鸡黍“邀我至田家”的故人,但是,讽刺孔夫子“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荷蓧丈人,以美食款待子路,并不完全出于热情待客之心,只怕另有向奔走劳碌的孔门弟子展示自己安逸生活的意思;而《过故人庄》里的“故人”面目模糊不清,诗中一个“邀”字当然简约,但哪有贯休笔下老翁的生动传神。《春晚书山家屋壁》中实心实意留客的老翁,与淳朴温厚、略无机心的桃花源里人性情相近,有这样的人在,“山家”亦是“桃源”了,只不过桃源中的“鸡酒”换了更合时令的“瓜豆”。
乱世遇见桃花源,是令人欣喜且欣慰的。在晚唐或颓靡、或峭刻、或哀苦、或纤弱的诗中,贯休诗中留存着不被烽火焚尽的朴素健康的诗意,这些诗句有明亮简单的生活,而这诗意与生活都附着了贯休的理想和情趣。当然,不是每个人在动荡里都能保有理想,还有对生活的热望与情趣,因为,战争是生命中毁灭性的力量。“时代是仓促的,已经在破坏中,还有更大的破坏以来”,经历战乱的人常怀这样的惶恐与苍凉,比如,亲眼见过“倾城”危局的张爱玲,思想里便时时有这种“惘惘的威胁”,她常用“荒凉”来书写躲不过的命运,她说:“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在影子似的沉没下去,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为要证实自己的存在,抓住一点真实的、最基本的东西,不能不求助于古老的记忆。”然而,作为一个早已抛弃人世俗情的僧人,一个生活于“古典时代”的人,贯休却没有张爱玲颇具“现代性”的“苍凉”,他抓住的“真實的、最基本的东西”是生活本身,这不仅表现在他做客而遇见的山家,还存于诗人自己的山居岁月里,山居生活清净、朴素、不惹尘埃,也像是他刻意为自己营建的“桃花源”,他在24首《山居诗》里写到“休话喧哗事事难,山翁只合住深山。数声清磬是非外, 一个闲人天地间”(其一),“难是言休即便休,清吟孤坐碧溪头。三间茆屋无人到, 十里松阴独自游”(其二),“好鸟声长睡眼开,好茶擎乳坐莓苔。不闻荣辱成番尽,只见熊罴作队来”(其三),此等诗句里的闲适很难让人联想到天翻地覆的晚唐风云,诗中自在之境固然源自佛理悟道,也有他以此对抗时代的意味。
贯休身逢“国体衰变发生变乱时”,作为一个应当绝了七情灭了六欲的僧人,却不能置身于世事之外,像每一个渴望“现世安稳,岁月静好”的俗人一样,他在尘世间寻觅可以安放日常生活、安放平常人情的桃源,幸运的是,他在山中遇见了,并以诗的形式保存了远离杀戮、动荡、流离的平静生活。而生于太平时日,生活在远离战火侵扰的今日中国,读他的山居诗,在又一次感受生活喜悦的同时,也当深觉庆幸。这样想来,时不时产生的关于“理想生活”的焦虑,何尝不是一种幸福的痛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