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有林
我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生命的力量是在华山看日出。夜里12点开始爬山,沿途喝掉4瓶矿泉水,甩开了一拨又一拨因为疲惫而停滞不前或因为恐惧无功而返的游客,4点左右,我登上了东峰顶端的鹰嘴崖。
高处不胜寒,山风在这辽阔的天地间肆意撩拨,七月的季节一路跋涉,到了这里俨然成了严冬。游客裹紧棉衣挤在一起,或坐,或卧,或将脑袋探出帐篷翘首以盼。昏昏欲睡之际,有人扯着嗓门喊了一声:太阳出来了。瞬间,人们的喧闹便叫醒了这山中熟睡的生命。
俯身,云海慵懒地团团簇拥。渐渐地,远处的云海泛起红光,丝丝缕缕开始迅速地游走,那红光之下,似乎有一个生命正在拨开层层细纱,有人像是為正在生产的妻子鼓劲,喊了一声加油,人们一阵哄笑。山中的鸟儿也叫了起来,又一阵风吹过云海,那红光更亮了,转眼太阳的轮廓也清晰了起来,并不大,也并不刺眼,更没有那种喷薄而出的豪迈,倒像是一个初生的婴儿,它抖动着突出重围,调皮地憋足了劲一点点地向上探。越来越亮,越来越稳,它开始向上奔跑,热血跟着沸腾起来,很快,夜色被彻底撕碎,冷气被迅速蒸腾,晨光铺洒开来,暖意拔地而起。
万物仰视,向阳而生。生命蓬勃的力量竞相绽放,鹰击长空,鱼翔浅底,种子冲破土壤,枯枝吐出嫩芽,生命的律动跳跃起来,跨过山,越过海,于无声处激昂,在喧嚣中优雅,从前往后,不绝于耳。
非洲撒哈拉沙漠有一个叫杜滋的村落,白天最高温度42℃。在这样险恶的环境里,却生存着一种世界上最奇异的生物——杜滋肺鱼,它们能够通过长时间的休眠和永不放弃的自我解救,在长时间缺水、缺食的情况下存活下来。
这其中有一条叫黑玛的肺鱼,农夫在挖掘河床时将它从淤泥里挖了出来,并挤干了它肺囊中的水份解渴,随后将它随意地丢在了河岸上,阳光的曝晒让它生命垂危。可命运并不可怜它,反而变本加厉。农夫在搭建房屋时,又无意中将它打进了泥坯中,泥坯风干,它被垒进了墙里。没有水,也没有食物,只是依靠肺囊中仅存的一点点水维持生命,它进入了休眠状态。半年后,雨季来临,雨水冲刷墙面,黑玛被湿气唤醒,体力衰竭的它拼命吸收着水气和养分。如是循环,黑玛在四年后还依然活着。
我没见过这条叫黑玛的肺鱼,但我曾养过一盆芦荟,它和黑玛一样让我赞叹生命的强悍。那是我大学刚毕业的日子,为了备战公务员考试,我找了一份油库管理员的工作,地点在一处人迹罕至的山沟。父亲怕我闲暇无聊便送了我一盆芦荟,我一直认为芦荟是娇气的,为它浇水、松土,好生照料地伺候着它,直到我离开那个地方来到北京,我把它遗忘在了那个屋里。再想起时,已是7个月后,我原以为它已经干枯死了,我告诉父亲,父亲当天就去看了。他告诉我,芦荟没死,只是盆里的泥土结成硬块,芦荟根部一截的叶子已经蜷缩焦黄,但往上却还有九片绿叶,有些还是新长出来的,很是羸弱。后来回家再见到这株芦荟时,它竟稀罕地开出了两朵淡黄的小花,父亲已经给它换了一个大点的花盆,我抚摸着它厚实的墨绿的叶片,心头暖流涌动。
生命是渺小脆弱的,但这渺小脆弱却总能让人心生敬畏。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只要草的根还埋在土壤里,它就能拼命汲取营养,它把根不断地向下扎,生命就不断地向上长。它承受了生命之轻,也便有了生命之重;它能被打败的是肉体,但永远不败的是灵魂。
秋后的一个雨夜,老家的鸡舍前来了一位不速之客,一只饥肠辘辘的黄鼠狼,双眼冒着绿光,雨水无法冲淡食物对它的诱惑,泥泞也无法阻断它猎食的渴望。它奋力撕开了搭在铁笼上的油纸,死亡的气息便迅速在鸡舍里弥漫开来。鸡群躁动了,一只魔爪伸了进来,像扼住命运的喉咙,它死死地抓住了一只鸡的脚,一场关乎生死的拔河开始了。明显黄鼠狼更胜一筹,但铁笼的缝隙太小,黄鼠狼左拉右抓也无法将鸡完全拽出来,可它又不能放弃这眼前的食物,放弃它就可能饿死。愤怒让它发狂,它死死地咬住鸡腿,前爪撑着铁笼,后爪蹬着地面用力撕扯。疼痛与流血在死亡面前已微不足道,求生的欲望燃起斗志,鸡扑扇着翅膀向后挣脱的同时,劈头盖脸一通乱啄。终于,黄鼠狼受不了了,精疲力竭的它哼哼着使出最后的力气,牙齿陷进骨头,扯下一条鸡腿,仓惶而逃。
这只鸡活了下来。起初的几天,后怕和悲怆占据了它的内心,它不吃不喝耷拉着眼睛窝着一动也不动;一周过后,它开始匍匐着拖着仅剩的一只腿爬出了鸡舍;半个月后,它站了起来,金鸡独立地站在柴垛前,一声长鸣后,翅膀鼓起尘土跳上了柴垛,依然金鸡独立地站着,断腿之下凸出森森白骨,但这并不妨碍它的威猛。墨羽白尾,火红的鸡冠,像斗士一样,它看着我,目光炯炯无所畏惧。
生命的力量远不止此。戛洛山的伤心崖前,老斑羚用身体搭起了新生的桥,年轻的斑羚踏着老斑羚腾空跃起,一个生命如流星般坠落,另一个生命得以延续。把死亡留给自己,把希望留给别人,于是,在那条绚烂的生命之桥的另一端,万物生生不息,文明不断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