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茈
“客家山歌真好听,句句山歌有妹名……”
“东边落雨西边晴,新做田唇唔敢行。灯心造桥唔敢过,心肝想妹唔敢声……”
是春天。白云挂在蓝天上。风是轻轻柔柔的,阳光也是温温柔柔的。客家公园开满了桃花。这时候,我居然在广场上听见几个大叔大婶唱山歌。这充满浓郁乡土气息的歌让我遽然生出许多温暖的情怀。
郎在对面唱山歌,妹在山头把草割。客家山歌是用客家方言吟唱的山歌,它产生于客家劳动人民中间。人们在山上砍柴、铲松油、挑担及田间劳动时,或为寻觅同伴以驱野兽强盗,或为消除疲劳对歌打趣,或表男女爱慕之情等等。“唱戏一半假,山歌句句真”,其丰富多彩的内容是客家人民生活的一面镜子。
我是听着父辈的山歌长大的。此时此刻,我仿佛回到那些旧时光,看着隔壁的阿妈在锅头灶尾、田头地尾唱着同样的歌谣。她们曾一边割草,一边和身边的“女姑(姑娘)”谈论着那个喜欢自己的小伙,听他在山头唱歌;也曾盘起头发,柴米油盐,背着小孩,在灶台旁转来转去,哼几句年轻时唱过的歌。
我记忆中最深刻的是在花生地里,忙忙碌碌,却依然可以听见父亲唱山歌:“石榴打花红津津,嫁人就唔好嫁读书人,读书阿哥冇腰筋,算盘厉啦吵死人。”我一边摘花生,一边编一段歌词和父亲对唱:“石榴打花红津津,嫁人就唔好嫁耕田人,耕田阿哥冇文化,写信捉笔爱求人。”这时候,父亲这个耕田人哭笑不得,只好呵呵地笑,骂我忘本,然后表扬我对得还挺工整。
我常常回忆这段时光,父女两人一唱一和,唱着世间最朴实、最纯美的歌。
我喜欢听老人讲那些山歌的故事:一男一女在不同的山头砍柴割草,对了一上午的山歌,结果什么都没有做,一个忘了砍柴,一个草没有割。有的回到家才发现,和自己对唱的那个人原来是自己的另一半。两个人哈哈大笑,一上午就挣得一场欢乐。
我觉得最可爱的歌词是蜘蛛和蟑螂吵架:“蜘蛛骂蟑螂,日爬夜爬,爬到没下巴。蟑螂骂蜘蛛,日织夜织,织得一件烂衫巾。”幽默风趣,让人忍俊不禁。
我最喜欢的歌是《看月光》:“八月十五看月光,看见鲤鱼跟水上;鲤鱼不怕飘江水,探妹不怕路途长。八月十五看月华,阿哥出饼妹出茶;吃哥月饼甜到肚,喝妹细茶开心花。”这首歌热情洋溢,富有文采,委婉押韵,能够引起所有恩爱着的男女强烈的共鸣。
这就是客家人自己的歌。在这美妙动听的歌声面前,很难想象客家人曾经经历过的苦难。记得刚刚懂事的时候,我常常觉得父亲很傻,因为他把我的爷爷奶奶叫作叔叔婶婶,叔公叔婆又唤作爹和娘。后来发现傻的人不止我父亲,还有人叫自己的父母叫得更生分的:“阿舍”“阿奶”。“阿舍”意思是邻舍的孩子。这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听说,客家人的祖先是战乱时期迁徙过来的,在逃亡的路上,怕被灭门杀害,叫得生分一点,可以保住一些人。这样的解释让我开始心疼我的祖先,他们为了逃避战乱,背井离乡,隐姓埋名。最开始的时候,他们肯定也是叫爹娘的吧?是有人全家遇难,悲伤的故事让其他人吸取教训——只是这一声改口,经历了多少血和泪的痛苦。
“要问客从哪里来?客家来自黄河边。要问客家哪里住?逢山有客客住山……”诵读着这多少年来铭记在心的歌谣,我却总是对“客家”这个称谓有些陌生。迄今为止,有不少学者对其进行考证研究,但众说纷纭,莫衷一是。流传最广泛的是:历史上,客家人经历了5次大迁徙,先后流落南方。迁移规模之大,范围之广,让今天的我们仅凭想象,都对期间的艰难困苦感到惧怕。
饱受战乱之苦的客家人一次次拖家带口,远离自己的家乡,艰难地走在他乡的路上,寻找他们梦中的桃花源。多少次在途中回望,盼望硝烟退去,可以回到最初的地方,像从前一样和乐融融。可总是在一次次的回望中失望,他们只能走向离家园越来越远的地方。而作为客家人,我总是非常敏感地记住和“逃难”有关的故事。
端午节,在客家人的门楣上,除了悬菖蒲、艾叶,还会挂上红线,捆住叶片如蝶的葛藤。据说唐末黄巢起义中,一名中原女人独自带着两名年幼的孩童徒步千里,流亡到宁化石壁。奇怪的是,她将年纪稍大的孩子背在身上,却将幼小的男童牵在手里,小男童走在路上踉踉跄跄,这有悖常理的行为引发了黄巢的好奇心。一问才知道,妇人背上的大孩子是她兄嫂的遗孤,手中牵着的幼童才是她的亲生儿子。在颠沛流离的乱世里,中原女人为保存兄嫂的一点血脉,只好做出如此牺牲。
这位中原女人千里奔亡的悲壮,触动了黄巢内心最柔软的部分,黄巢便私下嘱咐中原女人落户后在家门口挂上葛藤,并承诺她一定会平安。黄巢回去后立马下令不准砍杀门前挂着葛藤的人家。一传十,十传百,老百姓们都在门口挂上葛藤,因门口的葛藤,很多百姓在兵荒马乱的杀伐里得以平安。故事的结局虽也算是个好结局,却不免唏嘘。
听说,所谓的故乡,是我们的祖先漂泊的最后一站,而我们客家人的祖先在流落他乡的旅途中,永远不知道哪里才是漂泊的最后一站。这样长年累月的迁移什么时候是个头?他们心里相信,在中国南部一定有远离战乱的桃花源。而多数人在没有找到桃花源之前就已经离开人世,弥留之际千叮咛万嘱咐自己的亲属:“你可不能把我丢在荒山野岭,一定要将我的老骨头带回老家去。”于是客家人有了非常特别的二次葬习俗。在近千年来流离转徙的生活中,客家人的祖先每转移一处地方,便要把已故亲人的骸骨带上,一起迁到新居留地,再行选地安葬或建坟场,不让亲人的骸骨遗落他乡。战乱中,他们拖家带口,扛着先人的骨头,背负着祖先的期待,背负着整个家族的命脉,背负着对未知生活的向往,继续流亡。
这些逃难的客家人所去之处,好的土地与资源早有人占有和居住,他们只能寻求偏僻和不适合居住耕种的山区和丘陵地带,所以有“逢山必有客,无客不住山”之说。
除了生存环境恶劣外,还要防外敌及野兽侵扰,这让客家人对居住环境的安全性非常在意。既要群居族群在一起,还要把房子建得牢靠、结实、安全,于是形成了围龍屋、走马楼、五凤楼、土围楼、四角楼等大型一体建筑,其中以围龙屋存世最多和最为著名,是客家建筑文化的集中体现。
客家围龙屋始于唐宋时期,客家人采用中原传统汉族建筑工艺中先进的抬梁式与穿斗式相结合的技艺,选择丘陵地带或斜坡地段建造围龙屋,主体结构多为“一进三厅两厢一围”。配套的还有晒坪和水塘,具有防火、防盗、防野兽等功能。
一间围龙屋就是一座客家人的巨大堡垒,最多可以容纳几百人在此居住。屋内分别建有多间卧室、厨房、大小厅堂及水井、猪圈、鸡窝、厕所、仓库等生活设施,形成一个自给自足、自得其乐的小社会。
安全的家才是真正的家,围拢起来的房屋才是客家人的温暖,客家人的平安天下。受到中原儒家文化的影响,由家族这种血缘姻亲关系网,发展到乡里、乡党这种乡土情谊,共同的流浪命运和族群文化凝聚力,让客家人和睦共处,守望相助。
这些故事无不体现客家祖先逃难的悲痛以及创建、守护家园的艰难。我们的祖先相信总有一个地方是没有你争我斗、没有尔虞我诈、没有战争没有硝烟的净土。于是,一支支动人心弦的山歌从客家人的心灵深处荡漾开来,是那样自然淳朴的真情流露,夹杂着浓浓的乡土韵味,带着农耕生活的烟火,藏着客家人对美好安定生活的向往与憧憬,在高山上、在田园间、在流水旁……随风而歌,婉转悠扬。
那些不幸与苦难终究成为过去。我们的生活离战争远了,离野兽远了,离排斥远了。在漫长的融合过程中,客家人终于找到了“漂泊的最后一站”,生活在梦中的桃花源。
现如今,我又听见那熟悉的歌声,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唱着平安幸福,唱着美好和平的新时代,唱着伟大可爱的新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