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不是特定场合,大家都会有意回避提到马骁涛。可这不是同学聚会吗?整整二十年过去了,当年上初中时同班的四十六个同学,除过老张五年前去了美国、老李去年走了非洲,这次聚会居然来了四十三个——在所有同学中,只差了马骁涛一个。无论如何,这让大家都绕不过去了。更何况眼下刚好是五月初,正是牛心杏成熟的季节,满街都是头戴着白帽叫卖牛心杏的回族同胞。
脑袋上已经明显的地方支援中央的邵家勇——二十年前是我们的班长,在台上发表祝酒词的时候数度哽咽,黯然说,要是马骁涛还在,该多好!邵家勇这话毫无疑问正是大家想说的。尽管老张和老李没在现场,但是通过微信视频,都发来了由衷的祝贺,以及对参加聚会的羡慕——这等于也是来到了现场。邵家勇一席话,大厅里尽情的喧闹被沉闷的寂静骤然替代。刚才还在口若悬河、唾沫横飞的同学们,無一例外都沉默下来。回忆的潮水漫过每一个人的心头,似乎久违的马骁涛,正捧着叫人馋涎欲滴的牛心杏,笑嘻嘻站在眼前,可憎而又叫人艳慕。
这一刻,好几个女同学眼里已是泪光盈盈。
在小城上初中的三年中,马骁涛和我关系最好,算得形影不离,一串萝卜不零卖。回族男生马骁涛和我高矮胖瘦一样,有两只眼珠黑中透黄的大眼睛,一张棱角分明的脸像极了刘德华。只是马骁涛为人沉默寡言,远不如伶牙俐齿的我受老师和同学喜爱。尽管如此,全班同学每年都会有一段时间对他格外敬畏。这只因为,马骁涛的家在东郊下河回民村,而著名的牛心杏就产在那里。
在网上百度一下,可以看到对牛心杏的解释:陇东特产水果,个儿大,味道鲜,因其外形象“牛心”而得名。从我们生活的这座小城出来,沿曲折蜿蜒的达溪河往东走,可以看到两边的山塬沟峁上,长满了密密匝匝的牛心杏树。阳春三月,杏花便会盛大开放,把整座山、整片川描绘成一片云蒸霞蔚。不久,粉嘟嘟的牛心杏的精灵就挂满了枝头。端午一过,大街小巷便有回族兄弟姐妹肩挑手提,吆喝叫卖。新摘的牛心杏,有小孩子拳头般大小,浑身长满一层淡淡浅浅的绒毛,一半黄澄澄,一半红彤彤。咬一口,汁水四溅,又酸又甜,鲜美香醇的滋味简直叫人魂飞天外,飘飘欲仙。那些卖杏子的人,一边吆喝一边取一个放入嘴里大嚼,引得人人满口生津,涎水直流,少不得买几个尝尝。
初中三年,端午前后那段时间,马骁涛每天来学校的时候,总是带着三五个塑料袋,毫无疑问里面装的是牛心杏。他脸色绯红,无限骄傲地分发给迫不及待的同学们。那样子,简直有一掷千金的豪迈与潇洒。课间十分钟,教室里充斥一片吃杏子的吸溜声,伴随着惊喜的尖叫声。而这时候,马骁涛总会抱着双臂得意洋洋地看着我们。为了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这段时间马骁涛成了我们追逐的偶像。最让我们看不惯的是,班上的女同学因为对牛心杏的格外钟爱,简直把有牛心杏的马骁涛当作了周润发或刘德华,这其中包括我心仪的那个长发飘飘的大眼睛女孩。蔫不拉叽的马骁涛也别有用心,总是把最好的杏子留给班上最漂亮的女生。这些享受着全班男生热切追慕的漂亮女生,往往因为马骁涛的偏心而欢喜得满脸晕红,眼波流转,身摆杨柳,宛如仙子凌波微步。每当这个时刻,往往会气得我牙根紧咬,妒火焚身,恨不能和马骁涛打一架。
虽然有牛心杏的时间总是短暂,女同学给马骁涛的崇拜也会很快消失。但就是这种短暂的崇拜,我也没有享受过。我们都觉得马骁涛简直太牛了,他给全班同学分发牛心杏,甚至就像周润发或刘德华给粉丝们在衣服上签名一样。我只有把最后的希望寄托给班主任,盼望他能制止马骁涛的这种哗众取宠,最好能以扰乱教学秩序的罪名全部没收牛心杏,并且让他站在教室外面反省三天。然而,叫我失望的是,人高马大的班主任不但不予制止,反而像个贪吃的小孩子,饶有兴趣地向马骁涛讨杏子吃。那样子甚至有些巴结讨好,真叫我恼火。更叫我对自己特别生气的是,尽管我心中极为嫉妒,却不但意志松懈无法抵制这种低级的物质追求,反而厚颜无耻追前追后向他讨要。很多时候,他带来的杏子有限,经不起瓜分,我只有满怀遗憾央求他下次首先给我。有时候杏子一旦到手,立刻在别人的羡慕中得意洋洋满嘴大嚼。无论哪一种,回想起来简直太丢人了。
说实在的,那时候我和马骁涛的关系因为牛心杏而十分不融洽。后来我才特别意外地发现,因为牛心杏而对马骁涛不忿的人其实还有很多很多,这些人里和我关系特别好的就有两个,一个是善跳太空霹雳舞的班长邵家勇,一个是读遍金庸、古龙、梁羽生的葛一峰。这是两个和我一样、怀揣着梦想和孤傲的人,在班上学习总是名列前茅。当我们说到马骁涛,我们三个的意见惊人一致:总是恨不能合伙揍这小子一顿或两顿,甚至我们还曾无数次地设想,就如孙悟空推倒人参果树一样,把马骁涛家的牛心杏树全部挖倒,连根铲除,烈火焚烧,叫那些给马骁涛带来荣耀、却让我们备受煎熬的牛心杏树,在刹那间灰飞烟灭,方消我们心头之恨。我知道,邵家勇和葛一峰也怪马骁涛抢了他们的风头呢!但我们最终没有,我们都是讲文明礼貌的人,这种嫉恨只会放在心底。
二
时光如梭,寒来暑往,马骁涛因为牛心杏被女同学崇拜的时间持续三年,终于结束了。初中毕业那年的夏天来得比以往要早,全班同学最后一次吃到马骁涛分发的牛心杏之后不久,洒泪话别分道扬镳——中考后,有上一中、二中、三中的,也有走上社会的。马骁涛、邵家勇和葛一峰都再没有读书,散落到各自的角落。而我带着青春的落魄,进入一中继续负笈求学。马骁涛失去了女生的崇拜,我们因此而原谅了他,和他重归于好,成为生死兄弟,隔三差五有空总会聚上一聚。
有一年端午过后不久,我在上学的路上碰到马骁涛。他推着手推车,车上装满了刚刚摘下的牛心杏,正在街道叫卖。马骁涛的两个姐姐都已出嫁,父母还有别的农活要做,卖牛心杏的担子就落在他的肩上。凭心而论,马骁涛家的牛心杏的确在下河村众多人家中是最好的。好多人都围着手推车,买他的杏子,不住地夸奖。马骁涛因为得意洋洋而脸色潮红,手忙脚乱地给大家称量,脸上居然还可以找到当初给我们分发杏子的那种可憎的骄傲。马骁涛看到我,高兴得招呼着我,往我的书包里塞了很多珠圆玉润的牛心杏。我欣喜万分,现在我只需享受牛心杏的香醇,而不需承受它带给我的强烈的嫉妒。最让我得意万分的还是,当年我十分心仪的那个女孩子,现在正和我在一个班读书且交流甚密,我今天完全可以用马骁涛的牛心杏来讨好她的芳心。
经过三年寒窗苦读,我面临参加千军万马共挤独木桥的高考。邵家勇待业一年后,被招录在县电影公司工作两年。葛一峰也到一家工厂,当了一名食品加工厂的工人。而马骁涛在生他养他的下河村,专心务作着杏树园。
就在1992年的端午节,离高考只有短短几天,我压力山大,垂头丧气走在回家路上。好几月不见的马骁涛,不知道从哪里钻出来,突然重重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把我吓了一跳。马骁涛说,几天专门邀我和葛一峰、邵家勇到他家杏树园吃牛心杏。虽然我们和马骁涛聚在一起的时候不少,但他家曾经给我们带来很多享受和嫉妒的杏子园,却还从来没有去过。实地踏访,大快朵颐,那是怎样一个爽字了得的!马骁涛的这个提议,叫我一反被考试压得萎靡不振的心情,兴奋得像中了大奖。
随着县城扩建,马骁涛家所在的下河村早已是城中村。他家的杏树园在小县城的东部,足足有三十几株,株株长得高大茂盛,都到了盛果期,是典型的城中果园。马骁涛家里除了杏树园之外,没有别的土地,这片杏树园就是他们全家生活的唯一来源,一年收入大约可达到六千元以上,在当时是十分可观的。上个世纪90年代,中国大地上还不曾像今天这样诞生众多的富豪,“万元户”虽然已不再是个新鲜名词,但在我们所在的西北偏僻小县城,真正的万元户却并不多。比较起来,马骁涛家十分殷实,比邵家勇、葛一峰和我这些干部子弟的经济条件要好得多。
我和邵家勇、葛一峰相约来到马骁涛家的杏园,喜不自胜的样子,简直如同猪八戒来到人参果园。马骁涛家满园的杏子刚刚成熟,在繁密的枝叶背后,色泽鲜艳的牛心杏有小孩子拳头那么大,反射着太阳的光辉,微风吹过,点点亮光一闪又一闪,简直玛瑙般诱人。在满园牛心杏的芳香中,马骁涛羞答答地说,我和邻村同族一个女孩子好上了。她很喜欢我和我家的杏树园,常常来园子里和我约会,以后我们一定会结婚的,到时候,你们要来参加哦!
我们嘴里吸溜着牛心杏,都被马骁涛扭扭捏捏的丫挺造型逗乐了。我吐出一颗杏核,进一步取笑他,问他,到底是她看上了你,还是看上了你家的杏树园呢?马骁涛认真地想了一会儿,才说,也许她喜欢我家的杏树园更多一些。不过不要紧,只要她嫁给我就行了,你们不知道,她可漂亮了!看着他被爱情冲昏头脑的样子,我们忍不住都大笑起来,马骁涛丝毫没有觉得我在挖苦他。他喜笑颜开地说,今天我请你们来就是为了祝贺我的爱情,你们自己随便吃,吃多少都不是问题,尽管尽兴!我们几乎同时想到了一件事情,都说,好啊,当年王母娘娘举办蟠桃宴大宴群仙,我们今天效法天上的神仙,也来个牛心杏的盛会,祝贺你们百年好合!
葛一峰兴奋地说,我们三个打赌,看谁吃得多!
我和邵家勇立刻响应,邀请马骁涛做裁判。满园杏树并不高,而且硕果累累,枝条都垂到地上了,站在地上完全够得着。我们三个上蹿下跳,宛如孙猴子摘人参果,兴高采烈摘了满满一篮子,坐在杏树的阴凉下开赛了:最终的结果以谁脚边的杏核多为胜。刚刚摘下的新鲜杏子实在好吃,又脆又软,汁水又酸又甜。用手轻轻一捏,脆响一声,便裂为两半,取出核儿,几口就吃掉一个。谁不记得自己吃了多少,只看到我們各自脚下的杏核越来越多,差不多可以盛一大碗了。随着杏核堆积的越来越多,我们大吃特吃的速度逐渐放慢下来。但没有人愿意服输,都努力表现得结果并未分出,比赛还要进行。但是最后,我们终于还是吃不动了,我们这三个饕餮者的牙齿早已酸倒,腹中脘胀,胃里有火在烧。我不得不承认,杏子吃多了,的确不是个好事情。我们开始还在强忍,最后像打了败仗的将军,东倒西歪地直呻吟,邵家勇干脆抱着肚子在地上翻滚。这情形吓坏了马骁涛,他着急得在我们身边走来走去,先想到送我们去医院。可是又想,去了也似乎没有什么好办法,医生恐怕没有谁能治疗杏子吃多了的病症。他惶恐不安地想了半天,终于急促地说:吐吧、吐吧、快吐吧!
不用他说,我们三个其实早就在拼命干呕,却什么也吐不出。马骁涛忽然又想出了妙法,指导我们说,照电影上的来,用手指抠喉咙!这个灵感大概是来自于电影里常常有江湖豪客吃醉酒,或者误服了蒙汗药就上演这一幕。我后来想到,这办法真不愧了邵家勇常常带马骁涛、葛一峰和我几个人逃票去看电影。葛一峰枉自看了那么多的金庸、古龙和梁羽生,当然也可能是他人在事中发了懵。在马骁涛的导演下,我们三个互相搀扶着,摇摇晃晃走到杏树园的看护房后面,站成一排,一手扶着墙,一手猛抠喉咙,立时有三条黄色的巨龙“稀里哗啦”从喉咙涌出,一股又酸又臭的气味立刻掩盖了杏园的芳香。吐过之后,我们都脸色蜡黄软软地躺在杏树下面的绿草上,口里酸水不断线,从中午直到夕阳落山,不吃不喝不动。吓坏了的马骁涛,守着我们,也不敢回家吃饭。
天黑的时候,我们三个才没有那么难受,在马骁涛愧疚的目光里勉强捱着回家去了。我老家有句俗语:桃饱杏伤人,栗子树下抬死人。从此,我们记得特别牢靠。一回家,我就直接躺到床上不吃不喝昏昏沉沉睡了。直到第二天,我肠胃依然不舒服,灼痛的感觉时弱时强,吃不下饭,躺了一天也没有去上学。父母问起,我也不敢说,只推脱身体不舒服。好在,他们尽管满眼狐疑,却没有深究。
我上大学之前,和马骁涛、葛一峰、邵家勇聚会过一次。就是那一回,我们第一次见到马骁涛的女朋友。她果然漂亮,样子非常像后来出演武侠剧《七种武器之孔雀翎》走红的回族明星金晨,甜美中透出性感,怪不得他对她那么着迷。整个聚会过程中,马骁涛对她百依百顺,而她看他的眼光也是满满的爱意,我们都觉得这小子真是好福气,好事怎么都让他占尽了!
三
大学几年,我意气风发,忙着读书、恋爱、写诗办文学社;假期回来,又忙着约会朋友。况且牛心杏的季节早已过去,我根本想不起去马骁涛家的杏树园看看。年岁渐长,大家都忙于自己的事情,同学之间的联系也不像原来那么紧密了,他的情况我知道得越来越少。几年时间一晃而过,毕业之后,我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小县城。好男儿志在四方,我曾经梦想有朝一日,要在广阔的天地间指点江山、激扬文字。但最终我还是回来了,尽管心有不甘。这世上,不如人意的事情多了,我遭遇的更多烦心事其实还在后面呢。参加工作以后的第二年冬季,有一天我正为弄不出一份莫名其妙的材料而焦躁不安,马骁涛来单位找我。在我办公室外的楼道里,我们进行了一次严肃的谈话。
马骁涛靠着墙,看着我说,我找你,是有一件事情举棋不定,想叫你帮我拿个主意。你知道,我一直当你兄弟。
我不知道是什么事情叫他这么郑重,说,啥事,弄得煞有介事的?
马骁涛说,有个搞房地产的开发商,要我把杏树园转让给他搞房地产开发。他给我两套房子,外加补偿两万元。
那时候小城的房产开发正如火如荼,卖地买地的事情早已司空见惯,我也正为单位集资建房交不起两万元而发愁。这是哪家开发商?给马骁涛的条件让我怦然心动,我思量了一下,觉得这事弄成了对谁都有大大的好处,马骁涛到手的两万元,难道就不能暂时为我所用?我一本正经旗帜鲜明地说,这简直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儿,赶紧转让吧。你和父母住一套,出租一套,用两万元做个生意,生活完全有保障了。要知道,你的杏树园毕竟收入不稳定,遇到灾年甚至会一个子儿不进呢。
马骁涛犹豫不决说,可是我舍不得。这么多年,我对杏树园有了感情了。而且,你知道的,我女朋友很喜欢它,我们常常在这里约会。我征求她的意见,她怎么也不同意转让。
马骁涛女朋友不同意转让,可我得为我女朋友着想。为了我对女朋友承诺的集资建房,我进一步劝说,机不可失时不再来。你要想清楚,这是个绝佳的机会,抓不住可就再碰不到了。马骁涛沉默半晌说,我再考虑考虑。你既然来找我,就该听我的。我几乎要冲口说出这句话,但我终于没有好意思说出口。我觉得这有点像个阴谋了,太过分。后来,为了心爱的女孩子,马骁涛到底没有把杏树园转让给那个开发商,我集资建房的事情也就还在镜子里。
第二年暮秋,有一天我被领导训得灰头土脸,去街上瞎转悠散心。无意中听到有机器在轰鸣,跟着看到一伙人张牙舞爪,恶狠狠地正在砍伐那片杏树林。三十几棵杏树訇然倒下,发出巨大的响声,枝桠断裂的声音仿佛在哭泣。我惊讶不已,问别人,回答是城市建设的需要,在这里将开拓一条道路。我十分难过,似乎砍倒的不是树,而是我们的好朋友马骁涛。我赶紧去找他,几次去他家的门都总是闭着。时间不久,这里果然新开了一条街道,余下的地皮规划了两幢楼房,而建楼房的开发商就是曾经找过马骁涛的那个人。据说这个开发商从内部透露出的消息,知道這里要开一条街道,他看中了其中的商机,就抢先找马骁涛商量。虽然马骁涛没有转让,但他最终还是如愿以偿地得到了开发这块地皮的资格。我才知道,马骁涛家的杏树园早就成了别人算计的对象。
我后来还是专门去找了马骁涛,想看看没有了杏树园的他怎么样了。同去的少不了邵家勇和葛一峰,我们的心情一样沉重。当然,他们不知道我的沉重有一半是为了马骁涛,另一半为了我的集资房。马骁涛蹲在大门外的土台上,人明显瘦了一圈,目光有些呆滞,我们知道他心疼他的杏树园。马骁涛就是个十足的断肠人,喃喃说,我努力了,但是结果是个屁!我问他那段时间不在家去哪里了?他说不忍心看见杏树被砍伐,那段时间躲出去了。
我承认,一片杏树园绝对不是停止城建脚步的理由。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却忽然问马骁涛,那个喜欢杏树园胜过喜欢你的女孩子呢,是不是还会和你结婚?
马骁涛一脸痛苦说,早都不来往了,她成一个司机的新娘了!
显而易见,相比杏树园来说,那姑娘更喜欢赚钱速度和奔跑速度一样快的有着十个轮子的汽车。我们都沉默了,感慨生活是多么现实。
问及马骁涛今后的打算,马骁涛说,出去打工吧!
马骁涛果然打工去了,先在街道开了一家羊肉泡馍。开始的时候,红红火火的生意渐渐让他脸上有了笑容,多少安慰了他失去杏树园的痛苦。然而,后来众多的欠账叫他不堪重负,不得不关了门。他又去一家煤矿当了采煤工人,朴实勤快而舍得出力的他,很快干得有声有色,手头有了一些积蓄,娶了一位在煤矿附近街道理发的姑娘当媳妇。他的婚礼我们都参加了,新娘不漂亮,但看得出很贤惠。没有杏树园的马骁涛,生活也是蛮幸福的,我想。要是有了那两万元,我们会一起幸福的,不过这话我还是说不出口。谁都想不到,就在马骁涛孩子刚过一岁生日不久,矿井塌方,他被塌断了一条腿。不幸的是,他的治疗并不理想,最后还不得不截肢。
听到消息,我和邵家勇、葛一峰相约去看他。
马骁涛的妻子神情出奇得冷淡,仿佛是我们造成了他的不幸。
马骁涛瘦得像一把干柴,目光空洞,围着被子坐在床上,照看一岁多的儿子。看到我们进来,他抚摸着仅有的一条腿,神情木刻般呆板,我们真的不知道如何安慰他,只有马骁涛的儿子,无忧无虑嘻嘻哈哈调皮地玩耍着,偶尔还会碰到他的那条断腿。
那时候,我们都想,截肢就截肢吧,只要他人还在,就是好的。
可是事情远远没有到此为止,马骁涛的断腿一直感染。到处求医无果,最后竟然危及到生命。在他过完27岁生日的时候,人终于不行了。我和邵家勇、葛一峰去送他,也就是那一次,我们见到了马骁涛的父母。他们虽然还壮年,却因为深重的悲伤,孱弱得就像风中的枯草。我们流着泪,都想着同一个问题:如果那片杏树园还在,马骁涛现在一定和那个喜欢杏树园的女孩子结婚,他们会好好侍弄杏树园。或者他当年接受了那个开发商的建议,现在也有两套楼房,可以用补偿来的资金做个小生意。这两种情况,不管他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他至少会还在这个世界呀。
四
由于手头拮据,我的集资建房到底没有实现,为此我的女朋友也吹了我,和另一个能买起房子的人比翼齐飞了,让我空自悲伤。如今,我住的这套三居室高价商品房,就是从那个夺走马骁涛家杏树园的开发商手里买来的。我家小区旁边有一条南北方向的街道,正是当年砍掉马骁涛家的杏树园后扩建而成的,理所当然被命名为杏林路。每天穿过杏林路去上班,我的眼前就会浮现出1992年那场刻骨铭心、惊心动魄的吃牛心杏比赛。1992年是我们最后一次吃到马骁涛家牛心杏的时间。现在,马骁涛也像那片杏树园一样,成了留在我们记忆中的一个符号。
我站在杏林路,不止一次陷入深深的回忆中。在我的回忆里,满园的牛心杏依然宛如玛瑙般玲珑剔透,叫人口水直流。而马骁涛就又一次在我的记忆里复活,宛如当初给班上漂亮女生分发杏子的时候一样意气风发,一样叫我恨得牙根紧咬。
从此,我再也不吃牛心杏。
责任编辑 阎强国
安杰,甘肃灵台人。曾在《散文》《阳光》《飞天》《星火》《当代人》《四川文学》等刊物发表小说散文作品。有中篇小说被选刊转载。出版长篇小说《深处》,另著有长篇小说一部、长篇传记一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