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吹奏的一曲终了,电子琴就适时地跟着响起了。趁这空当林美玉给水杯里续了水,准备喝口润润喉,然而嘴唇还没沾到水,就被飘出的电子琴声给魔怔住了。“我有一朵花,种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一听到这熟悉的旋律,歌词就不觉从嘴边轻轻地滑了出来,这是梅艳芳唱的《女人花》。
怎么会是这首曲子呢?
林美玉第一次听到它还是在十多年前,那时她才十八岁,正处于花开芬芳的年龄。她记得那是一个雨后的下午,天欲晴未晴,窗外的紫桐树叶在天光下泛着白亮亮的油光,树叶上的水珠不时滴落下来,在小巷的石板上溅起轻微的滴答声。上夜班的她刚起床,正坐在窗前梳头,蓦地就听到从小巷对面传来一阵优美的旋律,她打开窗,那乐声一下就清晰起来。一个沉郁而略带忧伤的女声正在唱:“我有一朵花,种在我心中,含苞待放意幽幽……”歌声犹如一根无形的手指,悄悄然拨动了她心头的那根弦。姑娘家如花般的心事就像水雾一样慢慢氤氲开来,她渐渐停下手中的动作,感觉整个人就像一只纸做的小船,在歌声的溪流里起伏回环。歌曲结束后,她还愣在窗前长久地沉浸在一份莫名的伤感里,等回过神来,才发觉腮边挂着一滴泪。一向不大唱歌的她第一次被歌声打动了,于是她记住了它,并找到录音带把它学会了。
“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熟悉的旋律让她仿佛一时间又回到了若干年前那个湿漉漉的下午……
美玉,好去准备了。旁边师傅碰了下她,一下就把她飘飞的思绪给打断了。她慌乱地喝了口水,搁下水杯就往灵堂方向跑去。师傅在后面叫道:别忘了话筒!她闻听脸一红,若不是师傅提醒,还真就把话筒给忘了。
就在她走进灵堂的时候,师傅跟了进来,在她耳边轻声道,定心点,如果这第一次唱不好,往后就没人叫你了。她很感激地冲师傅点了点头,今天的这档生意是师傅接到的,按理讲这“哭七七”本是师傅自己唱的。在殡葬礼仪这个圈子里,师傅的“哭七七”可是唱得数一数二的,而今天师傅却将这个机会让给了她。她很感激师傅。
“哭七七”是苏锡常一带的叫法,其他地方也称作“哭歌”或“哀歌”,是亡者出殯前仪式中颇为重要的一道程序。整个过程大约四五十分钟,几乎没有休息时间。再加上必要的情绪投入,因此对唱者的情绪掌控以及体力的要求都是相当高的。
《女人花》的旋律刚一结束,小号周同青就拎着二胡坐到了灵堂门口,稍稍试了下音,然后和她对了下眼神,就双眼微闭正经拉了起来。二胡弦上流淌出的音符婉转低徊如泣如诉,使得灵堂内外原本就沉郁肃穆的气氛更添了一份戚戚然的悲凉。
开场曲拉完,就该她接着唱了。她略略清了清嗓子举起了话筒:
头七到来哭哀哀,手拿红被盖上来。风吹红被四角动,好像亲爹(娘)活转来。
二七到来家凄凉,灵床台上点烛香。遗像放在灵床台,望着遗像哭断肠……
就像一位新登台的演员,她整个人都绷得紧紧的。虽说这“哭七七”她私下里早已练得很熟了,但还是怕在哪里出了差错。特别是在情绪控制上,她还做不到像师傅那样收放自如说来就来。尽管现场到处充满着悲戚戚的气氛,但这对林美玉来说却作用不大。毕竟她入行也有好几年了,这样的场面早已司空见惯。
之前,师傅曾教过她:如果情绪上不来的时候,就想想自己平时遇到过的委屈,抓住一个能触动心境的往狠里想,情绪自然就出来了。可是等上了场,才发觉师傅教的一时竟派不上用场,本来就是第一次开唱,她心里还暗自有些紧张,担心唱着唱着忘了词,哪还敢分心去想别的。
眼看“哭七七”的第一部分已经过半,而她的情绪却还没上来,心里便有些着急,这一急唱出来的调子就有些走拍。外面的师傅听出了她的走拍,手心里不由为她捏了把汗。师傅毕竟是老江湖了,她走到电子琴那里示意让操琴的刘雅霏帮着伴奏一段。这样一是用电子琴的和拍提醒里面的人,再就是用琴声来掩盖和冲淡唱者的失误。
里面的林美玉听到电子琴声,立马就会意到是师傅在提醒她,赶紧定了定心把节拍调整过来。
五七到来做道场,亲眷朋友都来张。和尚道士帮超度,众人恭敬来上香。
六七到来细思量,思思量量哭一场,好比日下空点灯,人生好比梦一场……
在词曲过渡的间隙,林美玉发现电子琴伴奏用的依然是弹奏《女人花》时的三弦音,这让她在恍忽间就想起了方才听到的那首熟悉的曲子。这一想,连带着自然也就拾起了之前被打断的那份湿漉漉的心情——
一晃十多年了,歌还是旧时的歌,而听歌的人却已境遇非昨。回想十多年来的种种,对自己来说又何曾不是梦一场……想到这里,心中腾起的那份伤感就像氤氲的水雾一样渐渐包围了她……
二
当初那个在《女人花》的歌声中临风洒泪的林美玉,是绝不会想到在十几年后会吃上殡葬服务这碗饭的。那时,她还在县城最大的国营棉纺厂的细纱车间当挡车工。大凡在纺织厂干过的人都知道,细纱挡车工应该算是纺织单位最苦最累的岗位了,“眼尖、手快、脚勤”三样缺一不可。有人曾计算过,细纱女工每个班在三尺车弄不停不歇实实足足要跑三十多里路。再加上车间里机声嘈杂,还有如柳絮般飘浮在空气中无缝不钻的“花衣”(棉花的絮尘),因此一般不是特别能吃苦的人,在这岗位上是待不长的。不少和她一起进厂的本地女孩干了一阵就回去了,就是留下的几个,也是千方百计地找关系换岗位。
然而,在一个有着三千多人的大厂里,想要换岗位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凡轻松点的二三线岗位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就算偶尔空出了一个岗位,那也是有无数双眼睛盯着的。当然,事情也不是铁板一块,只要抓住机会,不可能也会变成可能。
和林美玉一起进厂同分配在细纱岗位上的小姊妹方丽君,就很好地给自己抓住了机会。才刚刚在一线干了两年的她,在一次分厂的调整中就被调去做车间测定员了。这车间里是最轻松的岗位了,除了在车间每月一次练兵或全厂每年一次的操作大比武中给测试者做记录打分外,最多也就是人手不够的情况下充当备工顶个把班。当初设这个岗位时,厂里主要是针对那些有技术有资历且上了年纪、身体熬不起夜班的女工,多少有一些给予照顾的性质。但后来分厂承包以后,各分厂人事上的安排基本就由分厂领导说了算了。
方丽君调去做测定员的事在工人中掀起了一阵波浪:她凭什么能去做测定员,这也太离谱了。然而,议论归议论,事实明摆在那儿,方丽君成了棉纺厂成立该岗位以来最年轻的测定员。
没过多久,关于方丽君这次调动的幕后消息就像雪花一样在整个分厂飘得沸沸扬扬,有的说,方丽君和分厂厂长干过那事,证明是有人在经过配电间时,曾亲眼透过门上方的小玻璃窗看到他们搂在一起。还有人说,老牛吃嫩草这还算不了什么,那老色牛以前采的墙外花还少吗?更主要的是方丽君答应给他做儿媳了,据说过不了多久就要办酒哩。
这些说法自然也飘到了林美玉的耳朵里,她不大相信。方丽君和她家前后村,小学时同一个教室,初中又同一个学校。林美玉对她还是比较了解的。方丽君家里条件并不好,父亲几年前山上采石被压坏腰以后就常年卧床。哥哥又是青皮子一个,平时除了打架赌钱不干正经事,家里就靠她母亲一个人负担。方丽君从小就很要强,这一点和林美玉有些差不多,两个人进厂后在工作上常常是暗地里较劲。所以在一起进廠的女孩中,她们俩一直是出类拔萃的。因此林美玉不相信别人说的那些话,她宁愿相信分厂是看到了她的出色才破格给她调换的岗位。再说了,厂里谁不知道分厂厂长的儿子小时得过脑膜炎,脑子不太灵光,方丽君会看上这个半傻不痴的人吗?除非她自己的脑袋漏水了。
但是没多久,方丽君给她的一张大红喜帖证明了此前的传言非虚。她一下子就愣住了,扯着方丽君的手问,丽君,这是真的吗?方丽君别过脸去,轻轻地点了下头。你……她一时语塞。方丽君把手从她手心里抽了回去:我不想苦一辈子,你看看我们的师傅,她们做了二十几年,累得浑身毛病,可曾干出头来。
这么说,厂里那些关于你的传言都是真的?
真的又怎样?我那个家你又不是不知道,没人能帮我,我一切都只能靠自己。可我有什么,除了自己我还有什么。方丽君说着说着情绪变得激动起来,林美玉把手搭在她肩上想让她平息一下,谁知方丽君一闪肩掉头就走。在车间夹弄昏暗的灯光下,林美玉分明看到在她转身的时候,有两颗晶莹的泪珠从脸上滴落下来。看着小姊妹远去的背影,她手里的喜帖无力地掉到了地上……林美玉没去参加方丽君的婚礼。她心里很不是味。
婚后的方丽君就像换了个人,每天坐着公公的小车上班下班。由于工作轻松了,所以脸上的气色也红润了,人也开始打扮上了。虽然偶尔在一起时两人还开开玩笑,但林美玉已经明显感到她们之间的关系已经超出了伸手相触的距离。
要说起来,方丽君算是有几分姿色的,但若和林美玉比,那不论长相或是身材,却又差了几分。因此也有好些男青工对林美玉动过心思,其中不乏在单位里有些背景的,托人给她带话。但林美玉好像一点感觉都没有。平时纺织单位里,男女之间吵笑打闹那是极平常的事。但林美玉却从不参与,她始终和那些男青工保持着一定的距离。
有一次,一个机工在给她查机械时,说想追她做女朋友,还说他姑父是总厂的工会主席。林美玉谢绝了,说自己还小,不想这么早就谈恋爱。那机工不死心,过两天又塞了张电影票过来,见林美玉不接,便伸手去捉她的手。谁知才牵了一下,手背上就被林美玉用纱锭上的筒管敲了一记。这一记不轻,机工的手背上立时就出现了一个青豆大的小包来。机工嗷地一声疼得直甩手说,你怎么下手这么重。她说,谁让你动手动脚的,不敲疼你不长记性。那机工有些委屈,说不就拉一下手吗。现在都啥年代了,你怎么这么保守哇。林美玉说,我就是保守,所以拉我的手就不行。那机工被噎得一时无话可说,摇摇头叹口气就走了。
林美玉也知道自己挺保守的,别的不说,县城里舞厅都开出来十来年了,她却只去过一次,那次还是堂姐硬拉她去的。可捱了不到两杯茶的工夫,她就出来了。后来堂姐揶揄她说,你啊,就只配待在农村里当阿乡了,白长一张漂亮面孔,流行的东西一样都不会。但她对堂姐的揶揄并不在意。
林美玉出生在县城西郊的一个农村家庭,父亲年轻时就远赴甘肃打工,每年就过年时才回来一趟。虽说每个月父亲都会按时把工资汇回来,就条件来说在村子里也还过得去,但毕竟要负担林美玉他们兄弟姐妹五个人——林美玉是老四,上面有俩哥一姐,下面还有一个比她小四岁的弟弟。平时家里里里外外就靠母亲一个人撑着,所以母亲很辛苦。她很体恤母亲,懂事也早,六岁那年她就开始帮着母亲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
母亲是江对岸嫁过来的。地处江南的本地人总莫名地带些地域优势心理,对那边的人有些瞧不起。加上男人又长年在外,所以难免会遭人欺负。遇到困难,即便同村的叔伯妯娌也很少出手相助。沉默少语的母亲从不和别人争执,只是默默做好自己份内的事,默默守护着自己的孩子自己的家。
林美玉家有三亩多地,不算很多,但农忙的时候,就母亲一人还是忙得够呛。哥哥姐姐虽然也都去帮忙,但毕竟都还是孩子,真正起不到多大作用。
那天,看着母亲一脸疲惫地踏着暮色走回家来,她赶紧把备好的温水给母亲洗脸,并忙着把烧好的饭菜端上桌。吃晚饭的时候,她突然想起一个问题,便问道,村头二宝家里今天有好几个人去帮莳秧,半个下午就把田里的活干完了,我家为什么不请别人来帮忙呢。二宝的父亲李洪胜和林美玉父亲一起在甘肃工作,二宝和她同岁。
谁知往常很少发火的母亲听了这话,当下把碗往桌上一蹾,沉下脸训斥道:丫头家子你懂啥格,你晓得那些人为什么去帮忙吗,自己有手有脚自己做,省了那一点力气给别人戳后背啊。林美玉平白被母亲抢白了一通,心里感到既无辜又委屈。
直到睡觉时,姐姐才悄悄对她说:你啊,简直是讨骂!你知道队长为什么会帮大宝他们吗?因为队长经常去他家里和他妈睡觉哩,我们班级里很多人都知道。队长自己家里不能睡吗,干嘛要去和大宝的妈睡呢?她问。你当真是睡觉啊,是……就是……反正就是做了不要脸的事。比她大两岁的姐姐一时也说不上来。当时林美玉才七岁多一点,她还不知道这“睡觉”的含义是什么。但是听姐姐说是不要脸的事,就觉得肯定不是什么好事。
恰巧第二天晚上,林美玉和姐姐挎着篮子到村口的河边洗碗,在经过二宝家门口的时候,看见队长从里面出来。那时天色已暗,仅剩下西面残留着一抹暗红。队长看着她们说,这么晚吃晚饭啊?她们没接话,正待走过去的时候,队长又说道,我也想叫人帮你们,可是你妈做人不开窍啊。
已经走过去的林美玉忽然就想起了昨天母亲说的话,回头说,我们不要别人帮。我妈说了,我们有手有脚,自己的活自己会做。队长怔怔地愣了好一会,才往地上啐了一口说,死脑筋。
母亲那晚训斥时说的这句话,就像莳下的秧一样扎根扎在了林美玉的心头。只要自己踏踏实实地干,总会干出一点成绩来的。她始终这样认为。
然而,要想靠做做出名堂来,那就得比别人更能干更能吃苦。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但凡有想法有目标的人,都会拿这句话激励自己,林美玉也不例外。当她想到厂里那几个劳模都是靠自己努力的拼杀,最终修成正果从一线调到了管理岗位。这条路无疑也一样是最适合她的。有了这样一个目标,林美玉就开始朝着这个目标一步步走去。
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市场化经济已基本成型,当时厂里的生产常常是根据客户的需要进行安排。加上那时纺织产品的利润已日趋微薄,为了达到资金运作效果的最大化,厂里尽量压缩库存。这辐射到生产第一线,那就形成频繁更换纱锭品种的生产实况。这无形中增加了很大的劳动量,对本就劳动力吃紧的车间带来了很大的压力。就在车间领导为人手不够伤脑筋的时候,林美玉第一个主动提出每班多看四条车,也就是一个人顶一个半人活。虽说多干半个人的活对车间而言起不了多大的作用,但行为本身却让人刮目相看。车间主任也是工人出身,性格直爽,当下心头一热说,好样的,这时候你能为车间着想,日后车间也会为你着想的。
凡事做第一个,效果总是不一样的。车间主任在她身上为工人找到了一个好的榜样。自然,这事很快也被反映到了分厂。就企业来讲,在任何时候都是需要典型的,就是那个爱吃嫩草的分厂厂长,本来正为别人在背后对他和儿媳之间的关系指指点点感到气短。林美玉的出现可谓恰逢其时,一下子就让他找到了抓手。他就希望分厂能出个典型,来给自己本就有些灰头土脸的面子上增添些光彩。
林美玉当然没让他们失望,就算每天多做半个人的活,产品的质量依旧排在车间的前面。就这样,她的名字开始频频出现在分厂的月评光荣榜里。
接下来,林美玉又凭着自己过硬的操作技术连续三年在全厂举行的大比武中获得第一名。她的名字一下子在全厂叫响了。随后她又代表单位和地区相继参加了无锡市纺织操作能手大赛和苏锡常地区行业技术比赛,并力拔头筹。种瓜得瓜,相比那些同样撒了汗水却没有得到相应回报的人,林美玉是幸运的——在随后的几年里,县“三八”红旗手、县劳模、市劳模、全国纺工部劳模等一些荣誉纷至沓来——这是一段令后来的林美玉无比怀想的美好时光。毕竟在这距今日渐遥远的时光里,留着她这辈子再也无法复制的青春和荣耀。
三
厂子是在她婚后的第六年倒闭的。
说实话,她没想到一个有着三千工人,运营了近百年的老厂会说倒就倒。一开始,当有风声传出来的时候,她还不相信,厂里的机器不还每天都在响吗,怎么就会不行了呢?然而,沒过多久,厂里就召开了最后一次由高管、中层、班组三级管理人员参加的会议。在会上,一脸严肃的轻工局领导代表政府部门宣读了关于企业破产的决议,以及破产后对工人的善后补偿措施等等。坐在会场里的林美玉感到很恍惚,觉得这一切就像在做梦。
半个月后,厂里通知她去拿补偿金。就在那张填着四万多块钱的存单递到她手里的时候,她感到心里铮地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断了——工作了十余年,突然间就买断了,也就是说,她和这个厂子从此什么关系都没有了。她茫然地收起支票,从财务室出来去车棚取车子的时候,路过厂区的宣传栏。宣传橱窗里还张贴着她的照片,照片上,她胸前佩戴着红花,笑得有些拘谨但却带着一脸的憧憬——这还是那年评上部劳模的时候照的。去年年底,工会搞劳模事迹系列宣传的时候,照片又被翻印后挂进了橱窗——然而仅仅几年的工夫……
她呆呆看着橱窗中的自己,只觉得一股酸楚从肺腑间直冲上来,泪水顿时汹涌而出……
失去工作的她很是恓惶,因为丈夫的单位也不景气。靠他那点工资,一家三口只能勉强糊个口。
就在她思谋着寻找出路的时候,婆婆上门来了,说,你现在一时也没事做,如果不嫌弃的话,就到我店里来吧。我呢,年纪也大了,这生意慢慢也做不动了,等你上了手,就把店交给你去做。
婆婆开的是花圈店,兼做殡葬一条龙。店面是利用自家临街的院子搭了平房后破墙开的。早些年,城管管得还不像现在这么紧。
婆婆的话无疑是雪中送炭,但她心里还有些抹不开。婆婆说,这样吧,你先跟我做一阵,觉着合适就做下去,不合适你再考虑别的途径。林美玉想了一下,觉得也只有这样了,先试试再说吧。
和所有人一样,开始接触这事,她心里还挺犯怵的。虽说做这行讲的是百无禁忌,但要真接触亡人,想想都起鸡皮疙瘩。婆婆看她一脸紧张,知道她在想什么,笑着说,别紧张,不要你去碰亡人的。亡人入殓换衣服可以请人的,我们只要提供花圈用具、布置灵堂及主持正日出殡的流程就可以了。
婆婆请的人叫周林生,搭档已经快八年了。说起来,周林生也是下岗工人,之前在一家并线厂做机修的,失业后在朋友带动下进了这个圈子。
周林生身材不高,长一张娃娃脸,所以四十出头的他看上去也就三十多一点的样子。然而,他干活却是利索,给亡人换衣从没超过五分钟的。婆婆告诉她说,周林生给亡人穿衣,是有一手绝活的。有一次,西乡里有档生意,当初村里人为了挣主人家的两包喜钱,硬拦着要给亡人穿衣。谁知因为人死后耽搁的时间太长,肢体已经开始变硬,结果折腾了半个小时衣服也没给换上,弄得主人家不得不出面打招呼,让周林生帮忙,周林生过去三下两下就给换上了。别人都说趁亡人体软的时候换衣服,可他却说硬了更好换,这其中道道别人是摸不透的,据说都是他自己琢磨出来的。
打过几次交道后,林美玉发觉周林生还是挺厚道的。除非别的地方来叫他,一般入殓结束后他并不马上离开,而是帮她们把余下的活一起做完。
做了两个月后,她心里开始有底了。虽说这生意一个月也就遇到个两三档,但加上店里的,每月得到的收入累计起来比以前单位里挣得还多,而且人还自由。这时候,她开始踏下心来进入这行了。
应该说,事情一开始还挺顺利的。谁也没想到,半年后居然会横生枝节。
说到这里,必须先捋一下林美玉婚后的情况:在家里,丈夫是长子,下面还有一个小他四岁的弟弟。当初她结婚的时候,因为没婚房,就和公公婆婆住在一起。那时小叔子还在外面当兵。第二年,女儿出生了。隔了一年,小叔子也复原回来了。这下,八十多平方的房子显然就转不过来了。小叔子回来时,因为原单位已经面临解体,就在离家不远的一个大酒店找了份当保安的工作。一看家里这情况,小叔子倒也明事理,就搬到酒店的宿舍去住了。这让林美玉夫妇心里颇感歉疚,就想着买一套房搬出去。但那时,房地产业的发展已初现端倪,一套七十平米的两室一厅要近二十万,这对工资刚刚才够到四位数的他们来说,无疑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就在他们为此焦灼的时候,小叔子和酒店里一个客服恋爱了。没到一年,就准备结婚了。那这婚结在哪里呢?这成了家里所有人无法面对却又不得不面对的问题。小叔子知道哥嫂的难处,虽然心里急,但言语上对哥嫂还是很客气的。然而,他那未过门的妻子侯亚琼却不是个省油的主,一开始,装着不知道的样子,说婆婆一个女职工能在单位拿到房子真不简单,然后又问当初分配这房子时单位有没有什么具体规定的。这时候,林美玉才知道,这房子是因为小叔子和婆婆同在厂里,按双职工靠的。虽说小叔子工龄不达标,但因为入伍,厂里给予了相对的奖励性政策。也就是说,这房子小叔子是有一定贡献的。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经是一目了然的了,林美玉他们必须把房子让出来。
于是,接下来夫妻俩开始奔走于亲戚好友之间筹款买房,期间可谓是阅尽冷暖看遍脸色。等房子装修完,夫妻俩算了一下,欠下的债有近十二万,这笔钱还到什么时候啊。因此他们搬进新房的时候,心里一点没有喜悦,只有山一般沉重的压力。林美玉是个要强的人,加上在这个过程里吃了侯亚琼不少话,心里自然憋气。
没想到正当眼下慢慢上手的时候事情又来了。
这时候,小叔子夫妻俩都不在酒店里干了。前几年小叔子自己开了家小公司,赚了点钱后,也买了房子搬出去了,当下的生活条件各方面比林美玉夫妇不知强了多少。尽管如此,侯亚琼看到婆婆帮衬林美玉,心里还是不平衡。她对婆婆说,两个儿子一个娘,凭什么他们能得到照顾我们却不能?再说,那花圈店的执照还是借着我们和大酒店解除合同、夫妻双双下岗的优惠政策办理的呢,那上面写的可是你小儿子的名字。婆婆说,那个店给你们你们会接下来做吗?侯亚琼说,我不做是我的事,但也不是就现成给别人的。婆婆说,大哥大嫂是别人吗?侯亚琼说,我们也不是外人,为啥你的胳膊肘就不往我们这边拐呢?婆婆说,你们条件比他们好了不知几倍,还需要啥照顾的呢。侯亚琼说,怎么没有?孩子他爸整天在外跑,回家没个准时的。我呢,下了班还要接小孩,做好晚饭都很晚了。这样吧,算照顾我们,每天我们就从你这里吃了回去,这不过分吧。还有,年底我想买辆车,你多少也得资助点吧。面对她的强词夺理,婆婆也无话可说。
侯亚琼这么一闹,使得刚有了点希望的前景又变得灰扑扑的了。就在林美玉考虑是否改行的时候,婆婆又上门来了,劝她还是随她做,一是这钱来得现,没有欠账一说的;二来做得好,收入也不差。小的家里不舒服其实这本就是个借口。因为那女人懒,想搭伙都提了几次了,她一直没答应,这次不过找个由头而已。林美玉犹豫了,她知道婆婆心里也舍不得这店,毕竟是她和公公这几年慢慢做出来的,现在比她大七岁的公公已经做不动了,婆婆一个人确实也够呛,需要她帮着接个力撑一把。
考虑了半天,林美玉答应了。但是说明,今后店里她不会再分一分钱。婆婆说,这生意是做了才有收入的,不稳定的啊。假如店里的你不要,要是一月接不到一档生意,岂不一分钱的收入都没有?林美玉顿了顿说,我吹喇叭去。
婆婆呆了一下,没想到她会做这样的决定。但想想,除此之外,也没别的办法了。好半天才说,那我找周林生问问,看看军乐队里哪个为人、技术都不错的,给你找个师傅。
周林生听说林美玉要加入军乐队,半开玩笑说,有美女加入我们的队伍,我代表组织欢迎,不过,可说好了,不能抢我生意啊!婆婆一旁笑说,就你手里那套绝活,一般人是抢不来的。说罢都笑了。笑过后,周林生换了严肃的表情对林美玉说,在进军乐队前,不要说我不提醒你,老话说,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这圈子不是很干净。
之前在这半年里,婆婆空闲时也和林美玉讲一些军乐队里的事,所以她多多少少也了解一些。周林生能这么提醒,她很感激,当下调皮一笑说,我今后只要跟着周师傅,应该不会有问题吧?周林生哈哈一笑说,你嘴皮子够灵活,能吃这碗饭。不过,你跟我没用,我那手活你是不会学的。一起干活的人当中,阿琴是不错的,反正你也认识,过两天我和她说说,你和婆婆也到她家里去一趟拜个师,到时候有活自然带你出去做。
周林生说的阿琴,大名叫史淑琴,在乐队中属于重量级人物。每次婆婆接到生意以后,第一个就通知她,出殡时候过来唱戏——哭七七。在跟婆婆做的这半年里,林美玉和军乐队的一些人都认识了。
其实,军乐队里的拜师,很大一部分是一种形式。史淑琴算是认真的,教了她幾套中号吹奏的指法,还给了一些外面常吹的乐谱。除此之外,就是有活尽量叫上她。
对于音乐,林美玉除了平时喜欢听歌外,并没有真正具体接触过。因此,看简谱上那些排列的阿拉伯数字,就像看天书一样。但她知道,就算天书,现在她也得一个一个把它们啃下来。
当她勉强把中号吹出声音的时候,师傅就叫她出去了。她很难为情,觉得自己是在滥竽充数骗工资。师傅安慰说,大家都这样过来的,但是不能老这样混,半年还吹不出来,别人就会有看法了。你既然叫了我师傅,我就不会让你在家待着,毕竟出来一天就有一天工资,同时也熟悉一下我们干活的套路和过程。
为了不丢师傅的脸,也为了自己能在乐队里站住脚,她拿出了以前当劳模时的劲头,整天背谱练号子。一个月的工夫,她硬是学会了十几首曲子。加上她为人稳重踏实,渐渐就在军乐队中站稳了脚跟,其他人接了生意也开始打电话叫她去吹响了。
那时,吹一天喇叭的工资是一百二十元。
四
这个行当吃的是百家饭,在这短短的几年里,林美玉几乎跑遍了这个县城的每一个角落,也增长了不少见识。人间百态,堪称万花筒。有些事说出来,甚是让人感到可笑和不可思议。
就说那一次吧,婆婆以前单位里的一个同事,岳父病逝,找他们去一条龙服务。路上那个行为举止有些“娘”的男人带着扭捏的神情毫不隐晦地提出了一个要求:待会和他从南京回来的小舅子讲价时,价钱开高一些,他想提两千元的信息费——如今不管在哪一行,介绍生意都有提成的。这一行也不例外,但凡有人介绍一条龙过去,哪怕是亡者的亲戚,过后都要给点好处的,行里叫信息费——林美玉还是第一次听说主家开口要好处的。后来才知道,这人岳父当初结婚六年没生小孩,便领养了个女儿。那时老一辈人都相信,生育困难的只要领个小孩回来,借外气压压邪,或许就能生养了。女孩领回来后的第二年,家里果真生了个儿子。然而,等女孩稍大,却发现智力不大好,但也没法子了。这一位因为家里穷,举止又有些娘,找不到老婆,后就入赘这户人家。小舅子在南京上完大学后,就留在了南京。老丈人在老伴去世后没去南京,就一直跟他们住在一起。
因此,这位有些不平衡,说,老人生病时,儿子就回来了两趟,端屎端尿的都是他这个女婿在服侍。老人一直还对他颇不顺眼,现在老人走了,也没留下啥积蓄。他心里憋屈,觉着怎么的也得借这最后的机会得点好处。
林美玉觉得,这男人看着说话举止很娘气,但开口就是两千,对自家人下手倒一点都不娘。
还有更好笑的一次,是周同青接的活。亡者是个老板,酒后驾车出的车祸。按风俗暴亡在外的人,是不能进家门的,所以灵堂就设在了殡仪馆。可直到出殡那天,老板娘也没露面,事情一直是公司的下属在帮着忙碌。火化后,按当地风俗骨灰盒是要回家里搁一搁的,这样亡者才能认识回家的路,日后才能享用到家人的祭祀。可是这老板生前风流,外养二奶,和妻子关系一直不好,以致出殡当日,儿子都没出面。是侄子代行孝子礼捧的骨灰盒。可当骨灰盒捧到家门口时,妻子死活不让进,说两年都没回来了,这已经不是他的家了。好说歹说都没用,只能转到他之前住的二奶那里去。可二奶也不让进,说和他之间没名分。有人说,你这房子不是他送的吗?再说,之前也住在这里啊。那二奶哼了一声说,房子是他送的,但是是自己用青春换的。说他若心里真有她,早就回去离婚了,她在火化前能去送他已经很讲情分了,所以两人之间谁也不欠谁。他们之间没有法定关系,要进门,于理说不通。僵持了一会,二奶见众人还围着,兀自开车走了。
这样的事,就连在乐队里做了十几年的老前辈也是第一次碰到。眼看天色不早,承接这档生意的周同青急得没办法,后来和亡者的亲戚商量了下,决定去乡下老家搁一搁了事。
乡下的老屋因久不住人已经颓败得不像样了,屋顶塌了半边,漏着一个极大的“天窗”,岌岌可危。这显然是不适合一群人进进出出上香行礼的,太不安全。后来,发现房后以前他们搭得猪圈屋,因邻居的借用,倒还显完整。于是一合计,说就这儿凑合一下吧。于是在猪圈里粗略搁了一下,就把骨灰送上山安葬了。
结束的时候,周林生半是揶揄半是玩笑地说,这老板也真是,死了都不省心,害我们今天走了这么多冤枉路,你们说他就是认了这路有啥用,到时有谁会到那里祭他。生前花天酒地,死了连子孙饭都享用不到,说出去哪个会信?堂堂一个身家几千万的老板,死了骨灰盒搁到猪圈里。
大家都笑了,笑完之后不免感慨,说这世上的事真是难以预料的。就像这位老板,活着的时候风风光光,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死后却是这样下场。
众人的感慨让林美玉的心无端动了一下。想想,当真世事无常,当初她在上级市里参加劳模大会,从市领导手里接过劳模奖章的时候,何曾想过企业会破产,自己日后会在殡葬服务这一行混饭吃?前面的路还长,也不知将来还会碰到什么目前无法预料的事情来。这样一想,当下心里就生出片刻湿漉漉的恍惚来……
殡葬这个行当,相对于其他职业而言,是被人打心里看不起的,也是为常人所忌讳的。因此,从做上这一行起,她就很识趣地和以前的同事及小姊妹减少了往来。
当然,这对林美玉来说,倒不是顶重要的。通过这几年的辛苦,她把原来借的债都还清了。接下来,她要积攒些钱给女儿将来上学用。虽说女儿才上四年级,但到考大学也就是眼睛一眨的事。还有,她自己心里还有一个大计划,这个计划她对丈夫都没说过,她想买辆车做灵车。她算过,现在虽说工钱涨了,一天二百,但物价不也在涨吗?日子目前来说好像还过得去,然底子太薄,如果想要彻底翻身,那还是要另辟蹊径的。她看到了,军乐队里,灵车一天也就来回两趟,工资可叫到三百五,这可比吹喇叭划算多了。如果车子加喇叭,那就更好了,一天可以赚五百多——就在她暗暗盘算这个规划的时候,她并不知道,后面她会面临N次的变故。
就像周林生一开始说的,乐队这个圈子并不干净。男女混杂,自然也就少不了时常传出一些男女间的绯闻来。有的是因为經常在一起干活,闲时相互调笑生情,慢慢就勾搭上了。有的则就是交易,也就是我们常说的潜规则。因为乐队本来就是互惠性的临时组合,谁的生意谁组织人头。那些生意多的人,无疑就成了圈里的主角。所以,一些接活不多且吹弹技术不过硬的女子,想要在圈子里混,只能接受“潜规则”。
林美玉进了这圈子后,自然也少不了遇到男人言语的骚扰。刚开始,她接受不了,总是硬撅撅把话给人顶回去。经过一段时间的历练,她学会了面带笑容抛出一些软钉子让别人知难而退。再说,因为婆婆那里每月也能接到几档生意,说多不多说少不少,所以最终别人还不敢贸然把话说过头。
而和她同在一起的刘雅霏遇到的情况就麻烦了。刘雅霏比她还小一岁,身材窈窕面容姣好。父母早些年也是做这一行的,是老前辈级的人物。她十三岁就开始跟着父母学拉二胡、吹小号(小号是领曲的,在乐队中是灵魂人物)、唱戏,后来又学会了电子琴。可以说是全套,无一样不精。曲谱到她手上哼过两遍,马上就可以给你弹出来吹出来。就因为学这个,她的上学可以说是半途而废,初中没上完就回家了。在乐队的圈子里时间待长了,耳濡目染,自然也就学会了带荤的调笑和爆粗口那一套。以致林美玉有很長时间别不过来,看刘雅霏长相,若加一领旗袍,绝对有那种温婉的淑女气质。但一开口,完全就显出了风尘女子般的骚性和粗野。
刘雅霏因为自恃精通弹奏,一般人不入她眼。加上一张嘴巴得理不饶人,因此在圈子里人缘并不好,也难免被人在背后飞短流长。林美玉为人沉稳得体,从不在人后说长道短,在圈子里口碑很好。因此,刘雅霏和她走得很近,一直管她叫姐,遇到有什么不痛快的事总是打手机和她倾述。刘雅霏其实是个热心人。因为林美玉学谱,都是靠边听歌边背谱,下的是死功夫。有的过门掌握得不是很到位,曲子吹得太硬,是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往外蹦的那种。史淑琴虽然唱戏唱得好,但真讲到吹奏,具体也说不出什么道道。林美玉和刘雅霏认识后,没少得到过她的指点,因此虽然两人性格不同,却也合得来。
仲夏的一个黄昏,下着雨,林美玉正在吃晚饭,手机响了。林美玉还以为是喊她干活呢,接通后便先开玩笑说,美女师傅,又接到生意啦。手机那头沉默了一会,才略带沙哑地说,没有,在外面呢。林美玉一听不对,问道,怎么啦,发生什么事啦?那边就抽泣起来,带着哭腔说,美玉姐,待会你到城东桥来,我把手机包在塑料袋里,就放在桥西的第一个桥栏下,你过来帮我收好,里面我录了音,将来如果我老公帮我打官司,这录音就是证据。林美玉一听,顿时紧张得汗毛都竖了起来:出什么事啦?雅霏冷静点。刘雅霏哭着说,我想想,这日子过得真是太没意思了。林美玉惊得手中的筷子都掉到了桌上:雅霏,别干傻事,有什么事慢慢说,千万别想不开。刘雅霏边哭边说,这个圈子太龌龊了……前段时候,城东的方国政有好几档生意都让我喊的人,因此就有人说我和他上了床。其实我知道,我平时喜欢和男人嚼些荤话。而且我也知道方国政几次约我出去喝茶可能有想法,但我是不会干那种事的。可不知道别人怎么就能编出那些话来,特别那个王瑛,说亲眼看见我们进了城东的一家宾馆,说得有鼻子有眼。为这,我那天在殡仪馆和她大吵了一场,这事你也知道。美玉姐,你相信我会做这样的事吗?林美玉安慰说,我不会相信的,你别听别人乱嚼。刘雅霏说,现在关键是连你都不相信的话,我家里的信了,你知道我丈夫平时待我多好,今天,他不知从哪里听到这些传言,居然动手打了我,我婆婆在旁边不说劝劝,还一连声说我不要脸,败坏了她冯家的名声,让我滚……你说,我凭什么背这样的黑锅……这样的日子我还过得下去吗?林美玉说,别想不开,我马上过来,你再说一遍,你现在在哪里?边说边示意一旁的丈夫马上报警。
林美玉坐着110警车赶过去时,刘雅霏正靠着桥栏哭泣。林美玉赶紧上前抱住了她。当浑身湿透、不停颤抖的刘雅霏靠在她身上放声痛哭的时候,林美玉心头一阵疼痛,当下也止不住热泪奔涌……
女人在外面打拼混饭吃,真是不容易。
五
林美玉没想到,她买车的规划会被迫提前。
事情出在丈夫身上。丈夫原本的单位是一家中等规模的市属企业,这些年一直不景气,后来在政府牵头和运作下,被一家财大气粗的民企兼并。然而,兼并后的企业并没有像想象中那样出现转机。那家民企原本看中的就是他们在市区的那块地。兼并没多久,那位老总就在郊区找个地方让他们搬了过去。原有的厂房被推倒,起了一个四星级酒店,另一半则造了商品房。除了迁厂阶段给注入五十万资金外,之后就不再过问了。说白了,就是给一点钱,你们就自己养活自己吧。
单位里不少人一看这光景,心都凉了,于是纷纷另谋出路。丈夫在捱了两年后,眼看企业越来越萎缩,人也走得零零落落,因此也就辞职出来了。
丈夫是搞模具的,手里多少也算有点技术。因此找个单位倒还不算犯难。只是新单位是私企,像现在很多私企一样,在工作时间和员工的权益上是不那么讲规矩的。加班、没有休息天那是常事。才刚刚过了一年多一点,丈夫的身体就出状况了。
时逢阳春,正是江南花红柳绿万物勃发的时节。然而,丈夫却像失却养分的植物,日见委顿。林美玉陪丈夫去医院检查,结果是胸腔积水,还患有慢性肾炎。用医生的话说,即便病情得到了控制,也不能过度劳累,否则很容易复发。后来丈夫去一家小区做了个保安,一千多元的收入,只能解决自己的温饱,于是,整个家庭的重担就都压到了她的肩上。
她算过,就算每天有活干,但她的养老金和两人的商保每年就要近一万五六,女儿上学还要花费,这样一家人还只能在温饱线上维持。家里如果攒不起积蓄,是经不起任何风吹草动的。她考虑了两个晚上,就决定提前实施她的买车计划。
她是拿到了驾照,才把她的想法告诉丈夫和婆婆的。当时两个人都惊呆了。他们没想到她会有这么大的计划,这么大的动作。婆婆很是过意不去,觉得是自己的儿子连累了媳妇,于是说这车钱我来出吧。林美玉考虑到公公的身体也不是很好,再说,这事万一被妯娌侯亚琼知道了,婆婆也很难办,因此坚持自己买。后来推不过婆婆的好意,为了让她心安些,才勉强受了两万块钱。一辆车连上牌,一共花了十六万,这其中她还问娘家借了好几万。按说,如果丈夫身体好的话,这几万块钱也就是一两年的事。但现在,这过程就得拉长了。
车子买回来的那天,她一个人在车上坐到很晚。这儿摸摸,那儿擦擦。那一刻,她的心情就像悬挂在天幕上的那轮圆月——今后的生活,就要靠它了——对此,她还是有信心的,只要苦上几年,还去那些欠债应该不是大问题。
但是她没想到就在这年年底,婆婆却出事了。那次婆婆接了档生意,隔夜入好敛她就把婆婆送回了家。谁想,第二天一早,主家打电话给婆婆,说隔夜开的必备用品的那张单子找不到了,让婆婆去补开一张。谁知婆婆大清早出去补,在回来的路上就遭遇了车祸。
那个冬日的清晨,婆婆什么话也没留下就走了。
婆婆出殡那天,作为孝媳,她和侯亚琼都要跪在婆婆的灵前上香添饭的。侯亚琼跪了一会就说腰疼起身走了,留下她一个人跪在那里。那天哭七七的是师傅史淑琴,因为和婆婆认识也有七八年了,故人相送,唱得时候自然感情也是非常投入。
这些年,她听师傅唱这哭七七已不知听过多少回。然而,今日,那词那句却像锥子一样,一下一下扎得她心疼——
头七到来哭哀哀,手拿紅被盖上来。风吹红被四角动,好像亲爹(娘)活转来。
二七到来家凄凉,灵床台上点烛香。遗像放在灵床台,望着遗像哭断肠……
在那哀婉的唱曲中,她想起自己嫁过来时,婆婆待自己就像亲闺女一样:有好几次上夜班出来,遇到天气突然降温,正瑟缩着,却见厂门口的路灯下,婆婆正拿着御寒的棉衣。尽管自己也冷得不住跺脚,但看见她出来还是迎上来先把衣服给她披上……还有坐月子的时候,是婆婆一碗水一碗饭地递给她。当初住一起,不管她中班半夜回家,婆婆总是给她准备一碗热腾腾的宵夜,每天变着花样,或是小馄饨或是鲫鱼汤,最不济也是一碗热面条卧两个荷包蛋……
即便分开以后,婆婆也是常过来看看,因为她也在布厂家做过,熟悉那样的环境,所以她们婆媳之间有话题有交集。有时候,婆婆和公公怄了气,也会来告诉她,倾听她的安慰。这时候的她俩,既像母女更像闺蜜。
她失了业,又是婆婆带她进了这一行。虽说这活在场面上被有些人看不起,但毕竟实惠,让她撑起了一个家。
往事如流影,一桩桩一件件,恍如昨日,犹在眼前。大前天她送婆婆回去时,婆婆下了车对她说:白天你在外面干活,晚上又过来帮忙,一个人吃不消的,早点回去休息吧。这里后面的琐碎事我来,明天你就不要过来了。婆婆的话让她心里泛起一阵温暖。但是,她没想到这竟然是婆婆和她讲的最后一句话。婆婆在那个冷冽的清晨,就这么突然地走了。给她留下的是一段戛然而止的断裂之痛。
因此,今天师傅唱的哭七七,在她听来竟是字字哀伤句句带泪。自从在灵台前跪下的那一刻起,她的眼泪就一直没有停止过。
每唱完一支清香,师傅像往常一样起声说道:孝媳添饭。这些程序她都熟悉,当下抽泣着将手里的饭添到灵台前的碗里,说:亲娘慢走,儿媳给您添饭了。沙哑凄怆的悲声被话筒和音响放大。外面的众多亲友听了,无不动容。
按风俗讲,丧事中任何事,主家自己是不能动手的。饭有人烧、粥有人送,有啥事和主事一讲,自有人帮忙供差遣,更不用说出殡了。
然而,这次给婆婆出殡,林美玉硬是要自己开车送。她说,并不是为了省那三百多块钱,就是想让婆婆安安稳稳地走。因为婆婆生前晕车,谁的车都坐不了,只有每次坐她的车从不晕车,说她开得安稳。看她坚持且又情真意切,主事的舅舅和亲友们就没再说什么。
那天她的车开得又慢又稳,每当过桥或转弯时,她都轻声提醒:婆婆我们过桥了。我们转弯了。那情形,仿佛搀着婆婆的手上桥过路一般。
婆婆的过世,让林美玉好似大病了一场。
但是现实中的家还需要她来支撑。为此,她不得不按下悲伤,重新回到生活中来。
当然,她也知道,接下来她所面临的将是另外一种和此前迥然不同的局面。
六
婆婆走后,生意自是每况愈下。婆婆在的时候,因为周边住的都是原单位的人,加上人缘不错,所以平时有不少老姊妹帮着牵线介绍生意。
如今花圈店虽然还开着,但以前都是婆婆在弄,公公是甩手掌柜。所以别人即便找上门来,公公具体也说不出什么子丑寅卯。这样一来,上门的生意就越发少了。
这一行的竞争本来就激烈,有人为了抢生意,直接就候在医院里。他们要么和医生拉关系,要么就和那些重症室的护工交朋友,这样就可以在第一时间获取病人病危的消息,从而有目的地去游说争取。还有的则在各个小区拉拢一些管事的人做眼线,得知哪家有人病临濒危,线人先去打前站,一有情况马上就电话告知。所以,在这种情形下,靠守着个店等上门生意,那无异于守株待兔。
现实是残酷的,前面说过,乐队里是谁接了生意谁组织人,彼此就像互助组一样,你叫我我叫你。现在你没活了,别人就犯不上每次都叫你。
林美玉由此遇到了入行以来的最大的困境。
她的车买回来开了也就半年,眼下自然就空闲下来了。她不怪别人,因为她有体会。以前每当自己有生意时,叫起人来也是再三权衡的。又吹喇叭又开车,一个人一天赚两个人工资,这事搁以前,别人看你有生意或许还可以卖个面子。现在,能叫你吹个喇叭就算不错的了。
只有周林生和师傅史淑琴有了生意还叫她汽车带喇叭。用周林生的话说,以前你没出来时,你婆婆有了生意都是让我来安排人的,我沾了她好几年的光。现在,我还给她的儿媳也是应该的。况且,我们在一起干活也不是一年两年了,你买了车我一直是叫你车的。不能说现在你生意少了就不叫了,做人不能这么势利的。师傅史淑琴则这样说,你这妮子脸皮薄,叫你去接生意是难为你。既然你认我做了师傅,我这做师傅的别的地方帮不到你,自己的生意安排你汽车、喇叭那是没问题的。还有几个和婆婆同龄的老师傅,因为以前关系都还不错,偶尔也会喊她汽车出去。对于他们,林美玉心里是非常感激的:不管在哪里,毕竟还是有好心人的。
还有一个人,林美玉是不能忽视的,那就是罗兴亮。如果说那个曾经有了生意给刘雅霏安排人头的方国政是城东区的主角,那么,罗兴亮就是这城中区的大哥。他开的店就在市最大的医院人民医院对面,而且医院内的重症病房都有他的眼线。因此,他的生意简直可以说连续不断。如果不是他有好赌的恶习,凭他们夫妻的收入,据说一年在市区内买一套商品房绝对没问题。因此,他在城中区的圈子里绝对算得上是呼风唤雨的人物,他说的话一般很少有人违拗的。
林美玉第一次开唱,说不上好也不能说不好,反正场面上过得去。后来累积了些经验,开口的时候,情绪就到位了,但是效果却没预想的那么好,家属的情绪没带出来。她很纳闷,难道真像师傅说的,现在的人都不会哭了?但想想也不对啊,师傅唱的时候,那些孝儿孝女哭得不都是挺伤心的嘛。
她本来还想去请教师傅,但一想,俗话说: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这本是师傅的饭碗,肯教你已经是不错了,你总不能把她一点压箱底的窍门都挖过来吧。
那剩下的就只有留心师傅的“唱法”自己领悟了。
她真正的领悟是在一个信佛老人的葬礼上,本来信佛的是不请乐队的,就请和尚过来念一下《心经》和《往生经》就可以了,后有亲戚说亡人并未真入佛门,世俗礼仪还是要的,应该是要热闹一下的。后来,主家一想,省得亲友七嘴八舌挑刺,就和尚乐队都请了。只是那天,乐队别的曲子什么都没吹,自始至终就一首《南无阿弥陀佛》。
休息的时候,她去倒茶,无意中就听一念佛的老太在问和尚:请教师傅,像我们在家里打坐念佛算不算修行?和尚微微一笑答道,佛经上说修行有八万四千法门,不管你用什么方式,只要心里有佛自然就算修行。老太喜形于色,又问,那师傅你看,像我能不能修成正果?和尚没有直接回答,只说,佛渡有缘人。老太追问,什么叫有缘人?和尚说,就看你的修行了,修行修行,其实修的是心。心门一开,佛就在你心里了。心门不开,你念一辈子经也是没用的。
和尚的最后一句话听在林美玉耳朵里,犹如混沌里亮出的一道光,一下就把困扰她多时的难题解决了。是啊,要开心门啊。每个人在自己的心底里,都留有难忘的一些事或某个场景,不管是悲是喜,人们在回望这些事或场景的时候,心里涌动的感情应该是不会掺假的。
她开悟了,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在“哭七七”中,其中有个部分叫“念一生”,就是把亡者一生的经历拣重要部分介绍一下。因此唱前都要做准备工作,去家属那里了解一些亡者生前的情况。现在她不仅去了解这些,还会问家属,他们和亡者以前共同生活的时候,有哪些事是最令人难忘的。然后,在肚子里稍作加工,到唱的时候,就加以一种追思悲恸的情绪将这些一一唱将出来。就像一把锐利的钩子,把家属子女的情感一下子就钩了出来,瞬间放大。
主家哭得越真,那你这唱就越成功。主人心门开了,哭过以后心里就很舒爽,就会很真心实意地给你一封红包。这是对你唱“哭七七”的肯定,也是你付出所得的一份额外收入。
林美玉的“哭七七”一下子就在圈子里突了出来。眼见着干活日见被冷落的她重又频频被人叫起。而且后来有了点小名气之后,有时主家就直接点名要她去唱,罗兴亮就是想压制她也没办法。
这是自婆婆去世后,林美玉心情最为宽舒的一段日子。她不必再担心自己生意少还不了人情了,也不必逢年过节拎着东西去讨喜别人了。她靠自己的实力在圈子里闯出了一条路来。
然而,正所谓:天有不测风云。林美玉的心情宽舒了不到一年,就又掉进了困境的漩涡。
事情的起因是这样的:近两年,政府在加强当地企业的转型,一批年龄偏大技能偏低的工人就被淘汰了下来。人总是要吃饭的,有些人找工作无门,慢慢也就干上了这一行。短短的两年时间,全县军乐队的人数差不多涨出了一半来。
人多了,竞争也就激烈了。这样一来,整个局面就有些乱了。这其中受牵连且影响最大的自然是殡仪馆了,因为之前的活,由于价格差不了多少,亡者家属可以自由选择是私人一条龙还是殡仪馆来做。有些像我们买衣服,讲实惠的去自贸市场,正规一点的就到大的商场。反正各做各的,彼此影响不大。现在私人这块价格一压再压,殡仪馆的生意明显就清淡了下来。因为当地殡仪馆已经过改制,属于“公办私营”性质。也就是说,归当地民政部门管辖,但又对外承包有企业属性,火化一块价格是明文规定的,服务一块则是跟着市场走。因此,这對于殡仪馆来讲冲击肯定是很大的。
就在这时,恰巧在医院里发生了一起因为抢生意而打架的事情。这事被好事者通报给了报社,报社记者当即赶到医院采访,第二天就在社会新闻的头条刊出了《殡葬乱象何时休》的报道。这条报道很快就引起了政府部门的注意,责令民政部门赶快出台整治方案。
一个月后,一张通知就在殡仪馆的大门口贴了出来:由殡仪馆具体负责对乐队人员及各种车辆使用的登记。一条龙服务由殡仪馆负责牵头,人员安排相应由殡仪馆进行调度。
通知一出来,众人哗然。说这不是搞垄断么。结果就有人去信访办反映意见,也有几个颇有能量的人通过熟人把这事传到了政府部门。这样闹了有一个多月,殡仪馆门口就又出了一张通知:一条龙服务个人可以接做,遇有争议,建议采取合作方式。另,因为殡葬服务车辆比较混杂,安全性存在无法预知的隐患,因此必须先在殡仪馆登记,安全性检测达标后才发放服务许可证。今后无证车辆,但凡经营,不得进入殡仪馆内。这次通知相比上一个通知,内容上退让了不少,仅仅只是针对车辆,况且通知上说的也不无道理,大家自然也就认同了。一时间倒也做到了相互妥协的平静。
不过,对于有车的人来说,这还是有一道坎要过的,就是得领到殡仪馆发放的服务许可证。
林美玉一开始还想,自己的车才开了两年多一点,而且每次都按规定做保养,车辆本身应该不存在所谓的安全问题。所以,她以为这张许可证应该不会很难拿。但是她错了,在服务台登记了有近半个月,她还没接到车检通知,而不少在她后面登记的却连许可证都领到了。于是,她便去服务台询问。服务台的人也认识她,当时就跟她讲了实话,说这事其实就是上面说了算,什么车检都是走过场,真检出有什么不好,大病大修小病小修。除非报废车,一般都能过的。那上面具体谁负责这块呢?林美玉递了包香烟过去,那个工作人员收下后低声告诉她,找负责营业这块的副经理殷志宏就行。
尽管殡仪馆林美玉几乎就像上班一样三天两头的来,但是和这里的领导接触,这倒还是第一次。在打听到殷志宏的办公室后,她就带了两条中华烟找去了。谁知人家见了那两条烟,眼皮都没抬一下,只叫她回去等通知。
回到家里,她心里很是纠结。像今天这样低头求人的事,除了以前借钱买房,自打进了这个圈子以来还是第一遭,赔上了笑脸还是被人不软不硬地给顶了回来。梗起性子想想,索性将车卖了,不用再去求人。可回转思量,你这车现在能卖几个钱?关键是到现在车子的本钱还没出来呢。再说了,这车子卖了,她原先的打算不就落空了吗?
想想,自己这几年来遇到的困境,心里不免暗暗伤心。偷偷流了几滴眼泪后,一阵倦意袭来,不觉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睡着了的她又一次梦到了以前那意气奋发、充满荣耀的青春岁月——在她的内心,她一直怀恋着这段印刻她人生辉煌的光荣岁月……
醒来后,想想眼前的困境,心情愈发的惆怅。
然而,这个梦还是给了她一点启发——对啊,自己是劳模,为什么不试着去找工会帮帮忙呢,说不定由他们出面做做工作,比自己这样低声下气求人管用呢。
想到这里,她来了精神,从放重要证件的小皮箱里翻出了那张劳模证书和奖章。也许是时间久了,奖章表面镀的那层金色有点黯淡了,但丝绒面的证书还是那么鲜红。这鲜红映照在她眼睛里,让她的目光在那一瞬有了一丝带着希望的暖意……
八
那天,她带着证书奖章来到了县总工会的职工援助中心。以前刚失业那会,她听说单位里有好几个人都是找到这里后,帮着找到了一份工作。正是前面有了这样的事,所以今天她也想来碰碰运气。
接待她的是一位四十多岁、脸相和蔼的大姐。
当她说明来意后,这位大姐啧了下嘴,好像有些为难。说,按说,职工有困难,我们应该出面解决。但现在你已经不是在职职工,也不是失业后没事做,照条例不在我们援助的范围内,不过……她翻了翻林美玉的劳模证书,接着说,你是劳模,你来求援,我们也不能一点不关心。这样吧,我给你打个电话问问,看你这种情况,他们那边能不能照顾一下。
然而,这个让林美玉抱有希望的电话却没有遂人所愿。大姐放下电话后,有些无奈地看着她说,这个忙恐怕我们帮不了你了。不过殡仪馆归属民政局管辖,要不你去找民政局的人说说?
林美玉叹了口气,起身收起了证书奖章。大姐安慰她说,别急,再想想,或许能找到别的办法。
出门的时候,林美玉听见大姐在身后发出一声轻叹:这年头,劳模不吃香喽。
林美玉闻言不禁掠过一丝酸涩,当她摁下电梯按钮时,感觉心头好像有什么东西正随着下行的电梯往下滑。
就在她满怀心事从大楼出来去车棚取车的时候,一辆红色的别克轿车停在了她面前。接着从降下的车窗里,一个女人探出头来叫她的名字。她抬头愣了那么一小会,才认出这个披着大波浪并挑染着几绺黄发的女人是方丽君。
虽说后来她们走动的并不多,但时隔多年,加上毕竟要好过,所以乍一見,心里还是有几分激动。
方丽君停好车,邀她上去坐坐。林美玉这才知道方丽君现在就在这里上班。
上楼的时候,林美玉说,你神通倒不小,混到这里来上班了。方丽君笑道,是老公帮我找的。你老公?哦,前面的我离了。林美玉这才想起厂里倒闭的第二年,好像听以前的同事说起过这事。
方丽君的办公室有二十来个平方,却就只有两张桌子,再加上窗外对着城中公园的爱莲湖,环境很是清净。她随口赞了句,在这里不错啊。方丽君说,没啥,又不在编制里,就一打杂的混口饭吃。坐下泡了杯茶,方丽君便问她今天过来办什么事。林美玉就把事情大概说了一遍。方丽君叹了口气说,这年头,但凡手里有点权力的,哪怕权力再小,你到他手里不烧香不行。林美玉说,这我也知道,也准备了两条烟的。方丽君格格笑了,你啊,真是不知该怎么说你。现在就是去庙里求神拜佛,你光烧香不捐功德,神仙也懒得理你。
你的意思,要送钱?
不是这么简单,你得看别人要什么。现在流行一句话,叫把你有的换你要的。
我怎么知道人家要什么?再说,我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啊。
方丽君又格格笑了,笑毕问道:刚才你说殡仪馆那个管发什么证的叫殷志宏?
是的。你认识他?
他是我丈夫的一个远房表亲,见过几次,人有些牛皮哄哄,而且还好色。特别看到像你这样有姿色的,肯定动心思。
你可别出什么馊主意啊。如果这样,我还是不要这个证的好。林美玉说。
开玩笑的,你啊。方丽君喝了口茶,停了片刻道,你今天遇到我算是遇对了,这事我帮你去通融。我想我这个做嫂子的出面,他不会不给我面子。
是吗?这太谢谢你了。林美玉没想到方丽君会肯帮这个忙,真是柳暗花明,心情一下子轻松起来。
谢就不用了,改天我约他出来,你一顿饭总是要请的。
这个自然,到时你打我电话。
过了几天,方丽君的电话就打来了。约好周末中午在城东的“快活林”大酒店碰面。
那天林美玉特意提早半个小时在酒店大厅里等着。大约一支烟的工夫,方丽君和殷志宏来了。
方丽君要了个包厢,然后点了酒菜。方丽君本来想和方丽君一块喝饮料的,可殷志宏不让,说今天必须喝点酒。方丽君说,美玉可不大会喝酒,这我知道。殷志宏说,喝酒必须对饮才有气氛,一个人喝就无聊了。方丽君摇摇头说,这个理由有些牵强。
殷志宏咂了咂嘴,想了一会说,反正今天这里也没外人,我就说个理由充分的。说着转过头看着林美玉说,在你们那一圈里,罗兴亮算是这个吧。他说着翘了翘大拇指。林美玉微微点了下头。可是你以为他到我这里搞那张证就那么便当?他停顿了一下,笑着说,今天嫂子出面,我也知道你家里条件不是很好,所以也不难为你,一顿酒就都在里面了,那你说今天你该不该……
这样说来,美玉你倒是应该喝点酒陪陪。方丽君说。话说到这份上,林美玉想不喝点酒的话,恐怕有点说不过去。就也倒上了一杯酒。
敬过两次,殷志宏见她酒下得慢,就问她,是不是担心他吃了这顿酒拍拍屁股走人,到时说话不兑现?林美玉说,她可没这么想。殷志宏便说,那你怎么酒不下去?害得我也不敢喝呢。林美玉没法,端杯喝下一大口去,顿时就觉一路烧灼顺着喉咙一直烧到她胃里,反涌的酒气呛得她连连咳嗽。
方丽君连忙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同时嗔怪道,她不大会喝酒,你别让她喝大口。殷志宏哈哈一笑说,美玉这么爽,说明她今天也是真心实意的。好,我也不含糊。说着把杯里的酒一饮而尽。
然后,殷志宏转过身从包里拿出了一份空白的盖着公章的审核表说:你真心,我也不假意。诺,趁我还没喝高,我们就把表填了,省得你那边牵挂着,我呢,还不敢放开喝,怕喝糊涂了,忘了正事。
说完,他就讓林美玉把自己的证件号和车号填上,然后在下面审批一栏里写上:经检测,该车符合安全使用要求,同意发放服务许可证。然后把后面复印的副本撕下给了林美玉。这副本你自己保留,车检还是要的,过后把车检报告直接送到服务台就可以领证了。这下你该放心了吧?
林美玉没想到这半个月来横思竖量的事情这样就办好了,当下一块石头落了地。于是主动站起来给殷志宏敬酒。
不知不觉一瓶白酒就倒没了。林美玉也不知道自己喝了多少,反正感觉脸热乎乎的头有些发晕。
殷志宏好像还没尽兴,叫服务员再上一瓶。林美玉说,我已经多了,不能再喝了。一旁的方丽君也半开玩笑说,你可不能把人家灌醉啊,她醉了待会你买单啊。
那就上瓶红酒,美玉待会倒一杯陪陪我,剩下的都归我,总行了吧。
于是又叫了一瓶红酒。尽管后来林美玉只喝了半杯,但头已经嗡嗡作响了。等买完单站起来,林美玉就觉得眼前的东西似在摇晃。殷志宏此时好像也好不到哪里,站在那里人直打晃。若不是方丽君手疾眼快,说不定就被椅子绊了跟头。方丽君叫苦不迭:看看你们两个,喝成这样还能走吗?简直在害我,我看还是找个地方休息一下,醒醒酒再说。
林美玉也感觉到自己喝多了,尽管是打车来的,但她怕出去被车一颠,憋不住就在车上给吐了,那洋相就出大了。因此就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
方丽君很快就去楼上开了个房间,然后扶着殷志宏上楼。林美玉脚步踉跄地跟在后面。刚进房间,林美玉就觉得胃里一阵汹涌,当下就冲进洗手间趴在洗脸池上呕吐起来。方丽君过来在她后背轻轻拍了几下,然后接了温水给她漱了口。等她被扶着从洗手间出来的时候,殷志宏已躺在床上睡着了。
方丽君安顿她坐到了一边的沙发上。虽说吐了以后胃里好受了些,但脑子却好像越发地晕了。
就在这时,方丽君接了个电话,回头对她说,你们先休息一下,我去接一下女儿,把她送回去后马上过来。林美玉看看正在打鼾的殷志宏,无力地点了下头。
方丽君走后,她也靠着沙发闭上了眼睛。头晕得厉害,感觉就像荡秋千一样忽悠忽悠的。脑袋里仿佛有个小榔头在突突的敲。也许睡一会就好了,她这样想着,放松意识,不一会睡意就像暮色一样渐渐笼罩下来。
不知过了多久,她突然感觉到胸口有一种被抓揉的酥麻酸胀。她睁开眼,发现殷志宏正环搂着她,一只手正不怀好意地抓着她鼓突的胸脯。你干什么?她一惊。尽管已经醉得不轻,但她的意识还尚存清醒。当即便下意识地去抓扯对方的手。
林美玉,林美人,我想干什么,难道你还不清楚么,还真以为我喝醉了啊。殷志宏涎着脸说着。你不能这样……不能这样……林美玉一边说着一边去掰扯着对方的手,挣扎着想站起来,但酒后的她浑身无力。殷志宏的声音像纸片一样,忽远忽近地在她耳边飘着:你这人啊,就是想法太保守,现在做人要懂得拿自己有的换自己要的。现在我把你要的表格给你了,你也应该把我要的给我啊,是不是?说着,他开始扯起她束在腰带里的衬衣,伸手慢慢探入她的衣内,然后就像贪嘴的狼一样,如愿地捉住了她丰柔的乳房。
林美玉又一次扭动起身子,殷志宏一发狠干脆把她抱起来扔到了床上。只听闷闷嘭地一声,她的头在床头重重磕了一下。顿时,她只觉眼前一阵发黑,意识也随之模糊起来……摇晃中,仿佛有一缕歌声从遥远的地方轻轻飘来:“女人花,摇曳在红尘中;女人花,随风轻轻摆动……”
一滴清泪慢慢从她眼角滑落下来……
责任编辑 赵剑云
缪文宗,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江苏江阴。2003年开始文学创作,有多篇作品在《广西文学》《飞天》《散文》《雨花》《山花》《阳光》《佛山文艺》等刊物发表。现为江苏省作协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