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的小鸟无处飞

2020-01-30 02:25李金桃
飞天 2020年1期
关键词:大姨麦子姥爷

麦子要出远门了。

麦子有弟有妹,一个五岁,一个三岁。母亲出远门,本该是带最小的,一家人却执意要她去。

“领麦子去吧,不让人小看。”这是大姨的原话。大姨边给麦子编小辫边从镜子里端详麦子。

麦子最远去过后淖村,小姑家。也没啥,也是村,也是石头房。只是,后淖村离内蒙更近些,草原更大些,野兔更肥些,鹌鹑呢,也更多些。草丛里的鹌鹑蛋,不小心就能踢出一窝。这是麦子最惊讶的地方。回到村,也是她拿来跟小伙伴儿炫耀的地方:“我小姑家可好了,隔几天就能煮一锅野兔,隔几天就能吃到鹌鹑蛋。”

其他的,跟坝上村没多大区别。

张市不一样,是城市。父亲没去过,母亲没去过,只有大姨和姥爷去过。大姨说,张市有车有楼房,那儿的路不叫路,叫街道。村里的路,分东西,分南北。名字呢,只叫谁谁谁家门口的路。市里的街道像人,都有名字:新华街、路达街、燕山街,有多少街就有多少名儿。村里的路上跑着狗、鸡、猪、猫,市里的街道可没有动物。市里的街道分汽车走的、公交车走的、自行车走的、人走的,还有红绿灯:红灯停、绿灯行。

麦子在书上见过红绿灯,也就几个人,几个灯。大姨说市里的红绿灯跟书上画的不一样。麦子特别好奇。

上世纪70年代末,村里人家还没有电视。那个情景,只能想象。

她们是要去六姥爷家。六姥爷是谁呢?是姥爷的弟弟。姥爷活着的时候,常拿六姥爷说事。说六姥爷给他捎这了,六姥爷给他捎那了。捎来的东西,都是稀奇玩意儿,麦子没见过,连父母和大姨也没见过。六姥爷捎来的东西,姥爷总要给他们两家分点。姥爷就俩闺女,有稀罕东西,肯定是要给的。

姥爷分来的东西,麦子都喜欢拿出去炫耀。带酥皮的点心,里边还有馅儿。点心用牛皮纸包着,方方正正,有棱有角,上面还放着一块方方正正的红纸。系点心包的绳子呢,即不是线绳更不是头绳,而是纸绳,纸做的绳子。姥爷说这是礼包。姥爷把原包装拿来,先到大姨家,再到她家,都看了,才拆包装。一家两块,都尝尝。姥爷说这话时,很骄傲。因为,父亲和大姨夫那边,都没这样的亲戚。姥爷骂大姨夫和父亲时,常拿这说事儿。

那点心,太好吃了。还没拿出去炫耀,麦子和弟妹就分着吃了。父母一人只咬了一小口。麦子拿着纸绳和那块方方正正的红纸,在孩子们面前炫耀了一番,那效果,跟拿点心差不多。孩子们都羡慕她家的好亲戚,有几个孩子,还随着她一起喊六姥爷。“六姥爷多会儿来看你?”“我想见见六姥爺。”“六姥爷来咱村,我家就请他吃饭。”

听说母亲要领麦子去张市,真是热闹了。孩子们他来了你走了,她家,几天没断人。弟妹跟着凑热闹,说姐要去市里了,要见六姥爷去了,要带好吃的回来了。他俩一掺和,家里更热闹了。

走那天,大姨全家也来了。大姨好像专门是为麦子来的。她安顿麦子不下十次了:“去了要乖,要讨六姥爷、六姥姥喜欢。”母亲问:“就麦子这长相,能讨六嫂喜欢?”大姨说:“也只有她了。她长得乖巧,嘴也甜,见人一面笑。要带这两个去了,脸色有你看的。”母亲回头端详麦子半天,再仔细看看弟妹,说:“我这三个孩子长得都不寒碜嘛。”大姨就笑,说:“看自个儿的孩子,哪有丑的。听我的,就带麦子去。这两个一个淘气,一个长得丑,还尿炕。带去了惹人讨厌不说,一点忙也帮不了你。”

姥爷死后,母亲遇事就跟大姨商量。大姨是见过世面的人,在母亲心里,她的分量比父亲都重。

走那天,大姨安顿母亲:“红灯停,绿灯行。过马路千万领好麦子,别让车撞了。”从家出来,父亲又安顿一次:“领好麦子,大姐说街上像赶集,人多,别丢了孩子。记住大姐说的话,红灯停,绿灯行,就是红灯别走,绿灯走。在街上走路要找灯,别走丢了。”母亲一个劲儿点头,说:“麦子都二年级了,认得字了,她也能帮我记路了。”父亲又安顿麦子:“去了别怕,吃饱了,别拿心。咱带去的东西,够你娘俩吃一个月。”母亲也说:“这孩子,出门就吃不饱饭,还在你带不带东西?我看是天生人性。不像那俩小的,不管去谁家,吃饱了还要带回来。大姐不让带那俩小的去也对。”

当然,麦子是穿新衣服出门的。为这趟远门,家里把几年的积蓄都花了。母亲是去做手术,县医院让去市里做,说母亲子宫里长东西了,去市里做更安全。母亲是去看病,不带够钱不行。她呢,是去给家里撑面子的,不穿整齐也不行。

村里没有通张市的车,离公路最近的汽车站在张纪镇,离坝上村20里地。父亲套着马车往张纪镇汽车站送她们。

正是初夏,天蓝、地绿、水清,一路上,麦子看啥啥好。怕拉过牛粪的车弄脏她的衣服,母亲干脆把她抱在怀里。生下二弟,母亲就很少抱她了。生下小妹后,除了看戏逃票,母亲再没抱过她。在父母眼里,她是小大人,只有抱弟妹的份儿了。现在,坐在母亲怀里,麦子的心像白云一样软,像蓝天一样亮,像太阳一样暖和。麦子是个文静的姑娘,高兴了,不像小妹乱蹦乱跳。她一高兴就眼含热泪,不说不闹,更安静了。她像小兔子一样偎在母亲怀里。母亲的怀抱又软又暖和。

在母亲怀里闭了眼,麦子感觉有一只小鸟在眼前飞,飞来飞去,飞来飞去,是像孔雀一样亮丽的小鸟。

母亲和父亲聊着做手术的事。父亲说,要是在县里做,他能侍候。在市里,想去陪陪也不方便。母亲说,咋不是呢,你要去陪,就得住店。别说看病了,就是吃住钱也得攒一年。好在市里有亲戚;住了院有医生,也不用陪床。大姐都帮咱想好了,医院就在六叔家附近,领麦子去,就是为了给我送饭。父亲说,这样好是好,省钱,不用再借钱了。就是,咋说呢,麦子还小,一个人住六叔家,还得六嫂做饭。六嫂那人,她姥爷在的时候说过,势利着呢,就怕对麦子......

母亲截住父亲的话,说:“要不大姐让麦子陪着?麦子懂事,会看人脸色。六嫂不会生,六叔又不让抱养。跟前没孩子,听说还特别喜欢女孩儿。你看看咱麦子长得,演员似的,人见人爱。”

父亲啪啪扬两下鞭子,很牛的样子。麦子长相随父亲,大家一夸麦子好看,父亲就这样。

马撒开四条健壮的腿,哒哒哒,哒哒哒,一下狂奔起来。路边的树、庄稼、花草,还有不远处的房子,风吹似的,齐刷刷往身后跑。麦子的头发飘起来,向着家的方向飘;母亲的头发飘起来,也向着家的方向;风吹来,身上的东西都往家的方向跑。而麦子的心,如路边草丛奔跑的野兔,早飞到了前面。

镇里的汽车站不大,三间房子,一个小院,汽车从后门进来,拉了人,前门出去就上了公路。父亲进汽车站给母亲买了车票,出来说:“孩子个头超过一米二是要买票的,也不知麦子超没超?”母亲说:“我抱着上车,就坐一个座位,我看戏就抱着她进,让那俩小的在后面跟着,都不用买票。要给她再买票,就不划算了。”

车迟迟不来。麦子的心一直咚咚地跳。她担心个子超过一米二,母亲抱着她上车,那是逃票,被发现,很丢人的。她不想去了,又不舍得开口说出来。麦子的脸上就少了宁静,多了烦躁。这个,逃不过父亲的眼睛。从小到大,麦子的心思好像都逃不过父亲的眼睛。母亲是马大哈。

趁母亲上茅房,父亲拉起她的手,把她领进售票室。父亲郑重其事地问女售票员:“这孩子用不用买票?”售票员的脸整个贴在了售票口。售票员是个年轻姑娘,白白净净,杏眼儿,小嘴。眉毛呢,弯弯的,画过似的。售票员的脸像镶在木框里的一幅画,真好看。售票员让麦子站在左手有刻度的墙根儿,看了看,说:“不够,不用买。”售票员又仔仔细细看了看麦子,说:“这孩子长得真好看,瞅那眼睛,会说话似的。”

麦子一下开朗了,一下兴奋了。她红着脸冲售票员笑笑,售票员也冲她笑笑。小小的售票口仿佛开出了一朵花。

麦子的心情好到了极点。父亲领着她出来,两人都喜气洋洋的。

母亲听说她不用买票,也高兴了。她解开上衣扣子,从贴身背心的兜里掏出5块钱给了父亲。说:“车站进口处有卖元宵的,你给那俩小的买点回去,领大的不领小的,能不哭?说不定还在哭呢。都没吃过元宵,拿回去好哄顺。”

父亲说:“元宵?我懒得做。”

母亲很懂的样子,说:“人家做好的,不用你做,走。”说着,拉了父亲和麦子就往卖元宵处走。

也是赶着马车。马车上有六个箱子,一个箱里一种元宵。箱子四周用隔热层包着,卖冰棍似的。

“5块钱三斤,5块钱三斤。”卖元宵的一直喊。

一群人围着。有人说:“又不是吃元宵的时节,咋还卖起了元宵?”

卖元宵的说:“又不是灾年,今年日子好过,啥时候想吃就啥时候买。县里一年四季有卖的。”

母亲问:“元宵是哪个时节吃的?”

一伙人大笑。麦子害羞地拉了拉母亲,怕她再问。

“元宵、元宵,当然是元宵节吃的了。”一个男子说。

“元宵节。有一出戏叫《正月十五闹元宵》,咱看过。正月十五吃的,这都啥时节了,还是别买了,能省就省点。”父亲边说边拉母亲。

母亲说:“买点,买点,咱尝尝,我看着都馋。”说着,母亲走近车,拿起一个元宵问:“啥味儿的?”

“黑芝麻的。”卖元宵的说。

“那我先尝尝。”还没等人回话,母亲像咬苹果似的,一口咬了下去。

旁边人哄一下都笑了。

母亲嘴里含着元宵,吞吐着说:“不好吃,不好吃,涩的。”

人群里又一阵大笑。麦子赶紧拉母亲。母亲看一眼众人,又说:“没吃过,吃不惯。”

卖元宵的笑着说:“生的呢,煮熟就好吃了。”

母亲把嘴里的东西吐了,说:“生的啊,我还当点心呢,元宵不是点心?咋个吃法?”

母亲还能问出口,真是的!要换成我麦子,早躲开了。麦子的性子真没随母亲。麦子脸红红的,又拉了拉母亲。

卖元宵的说:“煮着吃,跟煮饺子似的;也能炸着吃,跟炸糕似的。”

母亲这才害羞地笑了,她不好意思地看了眼父亲。

父亲爱怜地看着母亲,说:“跟你说我不会做,你要买。”说罢,却冲卖元宵的说,“来5块钱的。”母亲想阻止,看着咬了一口的元宵,住了口。

父亲在锡林浩特一个工厂当过临时工,娶了母亲,便回到了村里。麦子一直觉得父亲比母亲有见识。父亲要买,肯定会有办法吃。

母亲没舍得扔吃剩的半个元宵。进了院,她从父亲手里要来装元宵的袋子,把半个元宵放了进去。母亲买东西总爱这样,以尝的名义多拿一点。

麦子的脸一直红著。她不知道,去了六姥爷家,母亲是不是还这样?小弟的性子随母亲,冒冒失失的,走路就像带着扫帚,碰啥啥倒。更大的毛病是,去谁家都爱拿点小东西。为此,麦子没少教训他。可她是母亲,不管在哪儿,麦子都得听她的。

就这样,麦子就被母亲当品牌一样带到了市里。一起带去的,有10斤麻油,50斤莜面,东西都装在一个蛇皮袋里,母亲背着。这是坝上的特产,市里稀罕。

夕阳西下,汽车到了市里,还没进汽车站,母亲就领麦子在一个叫西坡岗的地方下了车。这是大姨给的路线。在西坡岗上下车的人很多,人还没下完,上车的人就挤着上车了。母亲大声嚷嚷着让路让路,还左右晃动肩上扛着的蛇皮袋,上车的人左右躲着母亲,母亲顺利下了车。回头见麦子又被挤上了车,母亲就急了,她伸出右手,像拨满头乱发似的,从拥挤的人群里拨出一条缝,一把把麦子拉了出来。

走出人群,麦子深吸了一口气。这种架势,母亲领她看戏时见过。那是人挤人,都往戏台上挤。这是人挤人,都往车上挤。

这就是市里!高楼,窗户挨窗户,一直向上延伸。麦子数了数,一行有七个窗户,一栋楼房有八行,有多少户多少人,麦子不知道。楼房比大树都高,一个楼挨着一个楼,把天空都遮没了。

城市真小!像一个大屋子。站在街上看天,就像从她家窗户望出去似的。不过,这楼,这街、这车,她回去可有炫耀的了。

按大姨给的路线,下了车,往车要走的方向走20多步,是公交站牌。坐1路公交车,在宣钢花园下车,再往车相反的方向走50多步,左拐能看到一个门牌楼,上面写着人民公社。里边好多房子,最前院,第三排第五家是六姥爷家。这条路线,母亲背了好几天,麦子也熟记在心了。

一路上,麦子的心慌慌的,要丢了的感觉。眼睛却不够用:虽然看不到整个天空,可眼前的东西也看不完。商店、车、人,把世界占得满满的。那人,跟村里人真是不一样。哪里不一样,麦子说不清楚,就感觉那些人都是从书里走出来的,书里的农民样儿,书里的工人样儿,书里的老师样儿。村里没有工人,可村里的农民和老师跟书里的就不一样。

麦子认识字。她们很顺利地找到了一个带房檐的门牌楼。门牌楼上面写着几个字,前面的字看不清了,是什么胜人民公社。人民公社几个字倒能辨清。这里不是楼房。麦子很失望,为六姥姥没住楼房失望。

一进院儿,麦子和母亲都傻眼了。院子四周都是房子,中间也是房子。房子围着房子,东西南北都有窗户,东西南北都有门。根本看不出哪是第一排。母亲愣了半天只好问人。

“我问一下,杨政家是哪家?”母亲的问话一点问题没有,麦子很确信。可是,被问的女人却大睁着眼看母亲。母亲再问一遍,女人问:“你说啥呢?”母亲以为女人听不见,就提高嗓门吼似的又问了一遍。女人就恼了,生气地说:“吼什么吼!我不知道,问别人去。”女人有50多岁了,但声音很好听,像“小喇叭”里边的广播。

母亲回头疑惑地问麦子:“不在这儿?”

麦子说:“是这儿呀,大姨的话我记得清清的。”

几个孩子凑过来,问她们找谁呢?

母亲推了把麦子,让她说。

麦子又把母亲的原话说了一遍,几个孩子哈哈大笑,边笑边说:“你说啥呢,你会不会说普通话?”

麦子知道了。她们说的是家乡话,人家听不懂。麦子的脸红透了。自此,她很少再说话。

母亲拉过麦子,问她咋了?麦子眼里含着泪,告诉母亲得说普通话,她们的口音人家听不懂。

母亲笑了,一点没觉得尴尬。她又走到那个女人旁边,问:“我问一下,杨政家是哪家?”母亲说的即不是家乡话也不是普通话。对于普通话,母亲和麦子都能听懂。他们家收音机里说的就是普通话。听着好听,学起来可不是那回事。母亲学的四不像,每个字都拐弯,她的问话,连麦子都听不懂了。

女人不高兴地说:“我不知道,跟你说过了,还问!”

这下,母亲红了脸。她把蛇皮袋放在地上,无奈地搓着双手。

没一会儿,进进出出的人就把麦子和母亲围起来了。人群里,有一个男子终于听懂了母亲的话。他领着麦子和母亲走到最里边一排房,敲了两下就推开了门。

是套间。一位白白净净胖胖的女人在外间坐着。母亲见了,惊喜地叫道:“六嫂,六嫂。”母亲见了亲人似的扑上去,像在村里似的,要拉着六姥姥的手唠家常。

六姥姥躲了躲身子,却没办法从围着的藤椅里挪开。母亲没看出来,麦子看出来了。麦子拉了一把母亲,把向前扑去的母亲拉了回来。

六姥姥没站起来,只是问:“来了,你是大哥的二丫吧?”

母亲赶紧点头。

六姥姥说:“那年去看大哥,见过你,有八九年了吧?”母亲受宠似的,连连说是是是。六姥姥说:“信收到了,你六叔把医院也安顿好了,随时能住院。”随后,看了眼麦子,问,“你闺女?”

母亲又赶紧点头。

六姥姥终于从椅子里站起来。指着旁边的三人沙发说:“坐,坐吧。”走过来摸了把麦子的头,说,“这孩子长得好看,也喜庆,几岁了?”

麦子想起门口孩子们笑她的口音,嗫嚅着不敢开口。

母亲拍了一把麦子,说:“你六姥姥问你话呢,咋不说?”

麦子害羞地扳弄着手指头,低着头,悄声说:“八岁了。”

六姥姥又摸了下她的脸蛋,说:“长得真俊。”回头跟母亲说,“小时候你很丑,没想到能生出这么俊的闺女。”母亲受到夸奖似的,放声哈哈大笑。六姥姥也露出了笑意。

母亲把蛇皮袋里的东西拿出来,孩子似的炫耀道:“这是给你们带的,好麻油,纯胡麻榨的,一粒菜籽没有。莜面也是新磨的,怕你们嗓子细咽不下,去镇里专门磨的,用最细的磨子磨的。罗子也细,过了几遍,面越發细。”

六姥姥又笑了。说:“大老远的,带这么多。”说着接过去,走出了屋。

屋里只剩下麦子和母亲。母亲瞪她一眼,说:“六姥姥问你话你就说,一出门咋变成哑子了,光会笑不会说了?”

麦子很委屈,也很害怕,又不敢跟母亲说自己不会说普通话。母亲坐在沙发上,把麦子也拉过来,说:“你六姥姥肯定给咱们做饭去了。你大姨说,人家做饭在一个地儿,睡觉在一个地儿,见人聊天在一个地儿。你大姨说的见客人的地儿可能就是这儿,说不定,晚上就让咱们在这儿睡觉。你进里屋看看是不是有张床,有个衣柜?去!”说着,她推了把麦子。

通向里屋的门安着磨砂玻璃,麦子趴在玻璃上向里望,什么也看不清。正犹豫该不该推门进去,六姥姥进来了。

母亲这样喊麦子:“麦子,你看甚呢?坐这儿,别乱动。”

麦子瞪母亲一眼,母亲不高兴地反瞪她一眼。母亲就这样!在村里也这样,她不敢做的事就让麦子做,然后再假装不知道。母亲不敢指使弟妹做,因为弟妹搞不懂母亲的心思,总是实话实说,不管当多少人的面,总要把母亲出卖了:“娘,你刚才让我做的,还骂我?”

麦子懂母亲,不管母亲怎么说,她都不反驳。

麦子回来,双手放膝盖上,乖乖坐在沙发上。

六姥姥过来,拉起她的手,说:“走,进去看看,你们今天要是不住院,就住这儿。”说着,推开里间屋,把麦子推进去了。

麦子觉得六姥姥话不对:“天都快黑了,咋能住了院?”她看一眼母亲,母亲没事人似的,还没心没肺地冲六姥姥笑。

六姥姥回头对母亲说:“二丫儿,饿不饿?饿的话自己去煮点面,不饿就等等,你六叔快回来了。他回来做饭,他做的香。我身体不好,站时间长了,这腰就疼。”

母亲赶紧说:“我做,六嫂歇着。在哪儿做?”

六姥姥又问:“你饿了?”

母亲赶紧说:“不饿,不饿,车上吃了,带着鸡蛋、饼。都吃了。”

六姥姥说:“那就等等吧。”说着,又站起身,似乎要倒水,拿起杯子,又放下,转过身问母亲:“还喝凉水?”

母亲说:“是是是,不渴。渴了我们自己舀着喝。”

六姥姥捂着嘴笑,边笑边说:“这儿没水缸,去哪儿舀?”

母亲想起啥似的,说:“对对对,是在水龙头接水喝。没事,六嫂别管了,我们自个儿能接。”

“那我就不管了。”六姥姥说着,站起身,拉起从里屋走过来的麦子,说:“走,六姥姥领你去跟雅叶玩玩,让雅叶姥姥看看我这外甥女。”

六姥姥的手很软。麦子感觉自己的手伸进了棉花堆里。

亲问路的那个女人就是雅叶姥姥。

六姥姥拉着麦子进了雅叶姥姥家,雅叶姥姥正跟雅叶玩挑花绳。一根两头系在一起的红头绳在两人手上变来变去,四双手交替着,一会织出个“井”字,一会儿织出个“川”字,一会儿又织出一个“田”字。这个,麦子也会玩。

六姥姥进来,很牛地跟雅叶姥姥说:“看看,我外甥女也来了。”然后,又推一把麦子说:“喊姥姥。”

麦子想起女人听不懂她的家乡话,身子往后抑了抑,眼神怯怯地望着雅叶姥姥,没说话。

雅叶倒大大方方地冲六姥姥喊了声姥姥。六姥姥看了眼麦子,脸拉了下来。麦子知道六姥姥不高兴了,就学雅叶的声音,声音很小地喊了声“姥姥”。

六姥姥摸了把她的头,说:“这孩子,说话声音真小。去吧,跟雅叶玩去吧。”

雅叶没过来,麦子也没过去。两人都站在自己姥姥身旁。

雅叶姥姥看了看麦子,说:“这小人儿长得真标致。是你家啥亲戚?”

六姥姥有点骄傲了,说:“她姥爷是老杨的大哥,这不,我就是她姥姥了,六姥姥。”

雅叶姥姥说:“领她来的是谁?”

六姥姥问:“你见了?”

雅叶姥姥说:“见了,问我路呢,我听不懂。她们那话,真是难听。”

六姥姥很不自在。她瘪了瘪嘴,说:“那个是她妈。也不是正经亲戚,隔三辈了,我娘家那边,没一个这样的亲戚。”说罢,感觉说漏了嘴,看了眼麦子,还吐了吐舌头。

雅叶姥姥又问:“夏天来你家陪老杨喝酒的是老几?”

六姥姥说:“那个是老四。这个是老大跟前的,离我们最近。这老杨家,老大生了两个女儿;老二从小没了;老三在河南,一儿一女;老四在山西,两个儿子;老五呢,听说20岁上没的;我家老杨是老六,这不,我还这样……”

六姥姥一副失落的样子。

雅叶姥姥说:“你是不生。就你这样儿,生男的赛过潘安,生女的赛过西施。”

六姥姥笑了,说:“还是你会说话。我这身体,做闺女就是病秧子。老杨心疼我,怕我生孩子身體吃不消,一推再推,这一推就老了。”

雅叶姥姥笑了笑,对六姥姥的话,即没赞成也没反对。可她那笑是有含义的,仿佛在说:“你就编吧,骗吧。”

雅叶姥姥看了眼麦子,把六姥姥拉近一点,神神秘秘地说了一句什么话。说罢,两人同时看麦子。麦子知道她们在说她,可不知道在说她啥。她想,可能是在说她不会说普通话吧。这样一想,麦子更害羞了。她左右晃着身子,来回搓着双手。

这次见面很短促。六姥姥是专门来介绍她似的。然后,六姥姥说该去做饭了,就领麦子回来了。

回了家,六姥姥并没有做饭。她先是出去,从前边房子里拿出一包松子给了麦子。麦子没见过松子,更没吃过。六姥姥好像知道她不会吃,她拿起一颗,咬半天没咬开,就扔了。却对麦子说:“没开口的松子香。小孩子牙硬,吃吧,咬开了就能吃,很香的。”麦子还没动手,母亲早拿起一颗,放嘴里,嘎嘣一下咬开了。母亲把硬皮吐出来,使劲儿嚼,边嚼边说:“香,真香。”说着,又伸手抓了一小把。

六姥姥厌恶地看了眼母亲。这一眼,麦子看着了。她想推一下母亲,让她收敛点。可母亲,根本看不出别人的眼色。她吃了一颗又一颗,还催促麦子:“吃,很好吃的,比瓜子难嗑,可比瓜子香多了。”

从早上到现在,母亲什么也没吃。路上带的饼和鸡蛋,母亲说她晕车,都让麦子吃了。麦子低了头,眼里就有了泪。

见麦子不吃,六姥姥又出去一趟。从前边房里拿了一根大麻花出来。麻花,麦子见过也吃过。每年过年,父亲都炸麻花。父亲会和面,会搓,一到过年,很多人家请父亲去做。可是,这么大的麻花麦子没见过。那麻花有一尺长,上面还沾着花生、芝麻。

六姥姥进来,直接把麻花递到了麦子手里,说:“吃吧,这个更好吃。天津大麻花。我姐从天津寄来的。”

六姥姥递上来。母亲满脸欣喜。她看眼六姥姥,又看看麦子,说:“看看,你六姥姥待你多好,待咱们多好。赶紧吃,吃,尝尝,上面还沾着花生、籽麻呢。来,娘给你咬一口,咬开了你就好吃了。”说着,就把嘴伸到麦子跟前。

麦子害怕地看了眼六姥姥。她想把麻花放下不吃,因为,六姥姥又露出了厌恶的表情。

可是,母亲的嘴已经贴在了麻花上。咔嚓,一口咬下去,那麻花,像脆冰棒似的,哗一下炸开了。大大小小的断节,像长短不一的手指头,从麦子手里滚下来,滚到她身上、沙发上、茶几上、地上。

麦子害怕极了。她怕麻花掉在布沙发上,赶紧站起来,把身上的麻花节抖在地上。然后跪在地上,从地上、沙发下找麻花,找到了就放在嘴里。母女呢,先是啊了一声,接着也跪下来,从地上、沙发下找麻花,找到了也放进嘴里。母女俩像两个旋转的陀螺,上面找半天,下面找半天。两人的脑袋时不时碰一下。找到了就吃了。在家里,他们就这样,吃的东西掉在地上也得拣起来吃了。不能浪费粮食,他们是种粮食的,知道每一粒粮食来之不易。

六姥姥唉了一声。不屑地看着母女俩。然后,拿起扫帚,在两人手上脚上一顿乱扫。

母亲竟然没看出六姥姥生气。还笑着说:“别扫,别扫,还有好多没拣起来呢。”

麦子的手被扫帚一碰,挨了打似的,一下站直了身子。她身子有点哆嗦,脸红红的,尴尬的要哭。

母亲却忙着跟六姥姥争时间。她边喊别扫别扫,边紧张地从地上拣一节节麻花。六姥姥很不客气地在她手上扫来扫去,边扫边说:“吃啥吃,都踩了还吃?你是猪还是狗,啥东西都能吃下去?”

母亲这才站起了身子。看一眼六姥姥的脸,脸一下红透了。她完全失掉了在家的威风,像个犯错的孩子,乖乖地坐到了沙发上。她的嘴上,还沾着几粒芝麻粒儿。

麦子再也忍不住了。她的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六姥姥只顾扫地,根本没在意她。母亲看到她哭了,就拿她做起了文章:“这孩子,你手一松把麻花掉地上了,六姥姥又没打你又没骂你。只是不让你吃掉地上的东西,你咋还哭上了!”

麦子真想大喊一声,让母亲闭嘴。可母亲,看着六姥姥的脸,一个劲儿拿她说事:“这孩子从小心重,大话不让说,一说就哭。她是太要脸了。那两小的,反倒什么也不懂,有吃有喝就行。真是一娘生九种,九种各不同。”

六姥姥的表情也缓过来了。她走过来,摸了摸麦子的头,说:“没事儿,掉就掉了。以后掉地上不要拣着吃,让人看见了笑话。”回头,又跟母亲说:“这孩子懂事,不像你。”

六姥姥跟母亲一聊天,母亲受到夸奖似的,乐得直点头。

六姥姥说:“你回去商量商量。刚才雅叶姥姥还提议呢,说这孩子长得仁义,留给我,让我带大了,将来跟我肯定亲。”六姥姥感觉说的不对,立刻纠正说,“跟了我,我们能好好培养,将来肯定有出息。跟你回了村,将来就是多一个种地的。”

母亲眼睛一下直了,不知道是惊喜还是害怕。她竟然一下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把把麦子拉到身后,呵斥道:“这孩子,真不懂事。想家了是不是,咋还哭?”

麦子早就止了哭,母亲这一说,她又想哭了。她真想家了,她习惯母亲在家称雄称霸的样子;她习惯母亲在家吆五喝六的声音;她更习惯母亲撸袖子做饭、狼吞虎咽地吃饭,打饱嗝放屁毫无顾忌的姿态。可是,来到六姥爷家,母亲完全变了一个人。这样做作的母亲,竟然还让六姥姥那么厌烦,那么小看。

麦子的泪流下来,流到嘴里,她咽了;泪流进嘴里又从眼里流出来,她也不擦。麦子只是默默地流泪,她的泪就像一条波澜不惊的小河,沿着固定的渠道缓缓地流淌着。

六姥姥厌烦地瞪了麦子一眼,同时,鼻腔里发出一声哼。这一声,让母亲紧张了。突然,母亲又变回了母亲,她对着麦子大声断喝:“多大个事,还哭!有完没完,惹你六姥姥心烦了还哭!再哭,看我不打断你的腿!”

麦子乖乖地坐回沙发上,抬起袖头把眼泪擦了,嗓子却发出一连串哽咽声。

六姥爺回来了。麦子第一次见六姥爷。六姥爷长得很像姥爷,大眼儿,方脸,却比姥爷高很多,也白很多。

六姥爷一见母亲,就兴奋地喊:“二丫头来了,哈哈哈,还是那么丑。小时候都叫你二老丑,丑是丑,机灵,一个机灵鬼。小时候我去了,你趴我膝盖上让我讲故事。还跟我说,六叔,我听你讲故事,你就得给我买好吃的。哈哈哈,好像我那故事得赔钱讲似的,一个小人精儿。呀,这是你闺女?”

母亲欣喜地说:“是,是我闺女,叫麦子。麦子,喊姥爷。”

麦子像见到亲姥爷似的,一下放声哭开了,边哭边喊姥爷。一急,她忘记说普通话了。六姥爷竟然能听懂。还跟她也说起了家乡话。

“哭甚,哭甚?”六姥爷手里提着大包小包东西。他边问边把东西放在桌子上,伸出双手,跟麦子说:“过来,过来,姥爷抱抱,告诉姥爷,为甚哭?”

六姥姥抢过话说:“这孩子,麻花掉地上了,怕人骂,自己先哭上了。”

母亲却说:“这孩子是想家了。没出过门儿,这个点,该领弟妹出去玩了。离不了家,像离不了墙根儿的耗子。”

六姥爷嘿嘿乐了。说:“我看是饿了,饿了就想家。小人儿,长得真俊。”说着,把她抱起来,举过头顶,说,“够够房顶,给姥爷够一个。”父亲就这样哄三岁的妹妹,六姥爷竟然把她当三岁孩子哄。

说了几件老家的事,六姥爷就张罗着包饺子。饺子馅是从外面绞好的,饺子皮也是买好的。

母亲不知道市场还有卖饺子皮的,她一个劲儿抱怨六姥爷,说她起身就能和面,自己擀面皮也快。麦子看着小,饺子皮擀得可好了。

六姥姥吃惊地问:“她会擀,才八岁就会擀饺子皮?”

母亲自豪地点了点头。

六姥姥蹲下身子,掐了掐麦子的脸蛋,问:“在家也能吃上饺子?”

六姥爷回来了,麦子胆子也大了。她竟然敢用家乡话说话了。

“过年就吃饺子。”

“是肉馅的吗?猪肉还是羊肉,能吃到肉吗?”六姥姥惊奇地问。

麦子觉得问话不对。就闭了嘴,不再回答。

六姥爷接过话,说:“你以为村里人就吃不到肉了?自己家养的羊,吃的是草原上的草,那肉香着呢。”

母亲接过话说:“家里吃猪肉的时候多。羊肉也有,过年不杀猪就宰羊。自己家养的,肉好吃。今年宰了羊,给你们捎半只,你们尝尝。”

六姥姥嘴一撇,说:“满大街都是卖羊肉的,吃草原的草羊肉就香?那意思是吃其他草的羊,那羊肉就不是羊肉了?”说罢,狠狠瞪了一眼六姥爷。

六姥爷只嘿嘿嘿地笑,边笑边说:“你呀,多会儿也像个孩子。”回头跟麦子说,“六姥爷一辈子就带了这一个孩子,撒起娇来,你也比不了。”说罢,又嘿嘿嘿地笑。六姥姥也笑,笑得真像个孩子,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

自从六姥爷进门,六姥姥说话声音就变了,软软的,细细的,像极了“小喇叭”里边的广播员。麦子觉得,城市女人跟村里的女人就是不一样,城市女人生气的声音也是软绵绵的,不像村里的女人,好话赖话都是嚷着说。

前边房子就是厨房。厨房里有一个高大的玻璃柜,柜子里放着一瓶瓶酒,下面一层呢,还放着花花绿绿的瓶子。厨房里还有桌椅板凳,没床。六姥爷家的厨房比麦子家都好。饺子包好后,麦子数了数,共76个。麦子知道,她家一吃饺子就得包120多个,父母两人就能吃70多个。二弟呢,一吃好的几乎没饱。他家俩大人,三小孩儿,现在是三大人一小孩儿。76个饺子够谁吃!数后,麦子就知道咋吃饭了。这饭,她不能吃饱。母亲呢,更不能吃饱,把人家的饭都吃光了,多不好看。

还没吃饭,麦子就担心母亲了。这饺子比家里的小,家里的饺子,母亲一顿能吃30个。现在,母亲饿了一天,她要吃饱,得吃40个左右。剩下30个饺子,他们三人哪能够!麦子想好了,自己尽量少吃,少多少呢?她说不出来,只能看母亲了,母亲要是还有吃的意思,她就假装吃不了了,给她剩下。这样的话,母亲就可以吃饱了,也不会让六姥姥笑话了。

可是,麦子万万没想到,饺子煮出来,六姥爷让母亲盛。母亲给大家一人盛了一碗,抢似的,给麦子盛得都冒尖了。灶台的小盆里还放着一盘饺子。

母亲吃得狼吞虎咽。六姥姥的脸绷得跟假人似的,六姥爷先是笑着喝酒,待看到六姥姥的脸色,笑容慢慢就淡了。母亲呢,只顾低头吃,边吃边督促麦子赶紧吃,别凉了。母亲喝水似的,把一碗饺子灌下肚,端着碗又向灶台走去。剩下的饺子就放在灶台上。麦子抬头看六姥姥,六姥姥的眼光正追着母亲,六姥爷呢,正在看六姥姥。

仿佛母亲要去纵火似的,麦子一下急了。她大声并急躁地冲母亲喊:“娘,我不吃了,吃不了了。你吃我的吧。”

母亲头也没回,还往灶台走,边走边说:“吃了,不能剩饭。”

麦子的心咚咚咚地跳。她担心母亲会把盘里的饺子都倒进自己碗里。这样做,那可要羞死人了。

一急,麦子的哭音就出来了:“我不吃了,你回来,快点,娘,回来。”

母亲回来了。端着满满一碗饺子汤回来了。

母亲生怕饺子汤洒出来,像捧着无价之宝似的,弯着腰,迈着八字步,小心翼翼地挪着步子。麦子悄悄长出了一口气。六姥姥,又低头吃饺子了。六姥姥吃得很雅,她先把饺子夹成两半,沾点醋,慢慢放嘴里,然后,吃一口菜,慢慢咀嚼,再吃另一半。一个饺子,她吃三口。六姥爷呢,也吃得慢,一口酒,一筷子菜,母亲一碗饺子都吃完了,六姥爷面前的饺子还没动。

“二丫儿,别坐,帮我拿个小吃碟,旁边橱柜里,对,就那儿。再给我倒点醋,你给我盛了满满一碗,我吃不了,我吃七八个就够了,剩下的你吃了。你也不吃菜,只吃饺子,你那肚子,我知道,你没吃饱。”六姥爷不再看六姥姥,他醉眼微醺地对母亲说。

母亲竟然也学着客气了,她说:“六叔,我饱了。我们吃饺子从不弄菜,饺子里有肉有菜,还弄啥菜!”

六姥爷说:“不吃菜就把饺子都吃了。你不吃饱,麦子也吃不饱。出门在外,吃饱了不想家。”说着,夹出八个饺子,剩下的半碗都递给了母亲。

麦子把自己碗里的饺子也给母亲夹出去一半。

六姥姥似笑非笑地跟六姥爷说:“这孩子比二丫聪明,时时在看人眼色。这孩子要由咱们带,那日后就大出息了。我看,比雅叶都懂事。”

六姥爷问母亲:“让麦子随我们过,你舍得舍不得?”

母亲嘴里含着饺子,没听懂似的,抬起头,大睁着眼,轮番看了看。咽了嘴里的饺子才问麦子:“麦子,你乐意跟姥爷过吗?”问罢,眼神里露着胆怯。母亲的心思,麦子一清二楚。

麦子没说乐意也没说不乐意,只含着泪说:“我想弟弟妹妹了。”

母亲明明是高兴了,却要装着生气。她这样骂麦子:“我就知道,你就是一只眼的耗子,离不了墙根儿的。跟着姥爷姥姥多好,跟我们,这日子,你下辈子也过不上。”

六姥爷批评母亲:“你这就不对了。金窝银窝不如自家的土窝。别看那是穷窝窝,指不定哪天就飞出金凤凰了。”

六姥姥嘴一撇,什么话也没说。眼角扫了眼正在吃喝的母亲,脸上露出了一丝嘲笑。她的表情正好被麦子看到了。麦子的心咚咚咚地跳,好像挨了骂似的。见母亲不管不顾地吃,麦子就吃不下去了。她是来给家里撑门面的,那就得有点撑门面人的风度。她也学六姥姥的样子,把饺子夹开了吃,吃了几个,就放下了筷子。剩下的饺子,她又拨进了母亲碗里。

母亲就着饺子汤,又吃下一大碗饺子。

六姥爷在建筑公司给领导开车。他说第二天要随领导出差,就打了一通电话,把住院的事托付给一个叫蒋生蓉的人。六姥爷说,这人是他的朋友,铁股子。

六姥爷问母亲自己能不能找到蒋生蓉?母亲说,有人有名咋找不到?何况还有麦子。六姥爺说,把县医院开的转院证明给他。母亲拍了拍上衣兜。转院证明和钱都在母亲贴身兜里装着。

那晚,麦子梦见那只色彩斑斓的小鸟在褪毛,孔雀一样美丽的羽毛正在随风飘散。

第二天,母亲领着麦子去了医院。

医院离六姥爷家真的很近。来时下车的地方再往前走,过个十字路口就看到了。十字路口这边是个早市,麦子和母亲还在早市上转了转。那早市,比镇里赶集热闹多了,比县里赶集都热闹。好多菜,麦子不认识,母亲也不认识。不认识就不认识吧,母亲却要问。莴笋、西兰花、藕、冬瓜、芋头,坝上都没有。还有水果,海鲜,真是五花八门。母亲用不标准的普通话一个个地问,问了也不买,惹了不少骂。麦子紧随其后,时不时拉拉母亲的手,想阻止她问话。可母亲却在别人的呵斥中自乐。

过十字路口时,母亲和麦子一看见红绿灯就紧张,红灯一亮,她们随行人停了下来。绿灯刚一亮,母亲把身边人一攘,拉起麦子就跑,边跑边看灯。麦子也担心绿灯变成红灯,就随母亲从人流里往过挤。身后传来一阵骂声,母亲并不生气,顺利过了十字路,回头还跟身后的人笑。可那绿灯,人都走过来了,还没变,麦子要羞死了。

几番周折,她们终于打听着找到了蒋生蓉,由蒋生蓉领着,母亲住院很顺利。在医院楼道里,麦子和母亲看了个够。从五楼往下看,街上的人小了,车小了,头顶的天空却大了。在楼道里走来走去,麦子和母亲都很兴奋。她们住上了楼房,回去可有的向小伙伴们炫耀了。

母亲住进了医院,把吃喝的事留给了麦子。

医生给母亲开了很多单子,每一个单子都得交钱。都安顿好了,母亲身上还剩下十几块钱。

母亲很高兴,说医生说了,良性的话,手术就不会出意外,就不用交钱了。来了市里,母亲把麦子当成了父亲,有啥话都跟她说。母亲还跟她商量,问她剩下的这十几块钱,是给弟妹买吃的还是买穿的?

她给母亲出主意,说,买衣服钱也不够,就给弟妹扯一块蓝布,一人做一条裤子吧。母亲算了算,这钱除了路费,真还够扯一块布。

“吃的呢,就把这些带回去吧,那俩馋猫也没吃过。”说着,母亲从兜里掏出一把松子,然后,又掏出两把。她拿出几粒给了麦子,说,“趁你六姥姥出去取麻花,我装了几把,都没吃过,尝尝。”

麦子的脸一下红了。她怕旁边病床的人听着,谨慎地四下看了看。

母亲说:“我一住院就不能离开了。我吃住就在医院了。你呢,晚上就回六姥爷家睡。早晨别过来,帮你六姥姥做饭。吃了饭给我多带点。要是吃馒头,你就带五个,我中午两个,晚上两个,第二天早晨一个就够了。要是米饭,剩下多少带多少,不管多少,我分三顿吃就行。你大姨说,你六姥姥不会蒸馒头,都是你六姥爷蒸。你六姥爷不在,她就街上买馒头。你大姨还说,你六姥爷家就吃米饭馒头,连面条也吃得少。要吃面条,真还不好带了。”

麦子想说啥,想想没说出来。怎么说呢?说她没听见六姥爷安顿六姥姥给她们做饭?说她去六姥姥家拿饭,只是母女两个人的安排?

病房的人纷纷拿着饭盒去打饭时,母亲催她快回去,还嘱咐她要吃饱,吃饱了再给她送饭。麦子看母亲一眼,再看一眼,心里的疑问最终没问出来。马大哈母亲,竟然没看出她有话要问,要是父亲,一眼就看出她的心思了。

麦子走出病房,抬头看了看大厅里的表:11点50分。

想着到了吃饭点,她小跑着出了医院。一出医院,想着要回六姥姥家,她又放慢了脚步。她的心咚咚咚地跳,好像是她考试不及格正被老师叫到办公室挨批;或者是,她前面会见到一只她最怕的虫子、一只冲她狂吠的狗。从记事起,麦子就怕事,为此,她没少挨父母骂。比如去邻居家借东西,她就害怕,母亲问她怕啥?她说怕不给借。母亲就骂她,说你没借就知道人家不借给你?她说,我怕人家不高兴。母亲又骂:借米还把你米斗留下,不借给东西还能把你留下?不管母亲咋说,借东西的事她就是不干。反过来,让她给邻居送东西,她也怕。母亲问她怕啥?她说怕送的少惹人笑话。母亲就骂她,不管母亲怎么骂,她就是犟着不去。弟弟呢,最爱送东西也最爱借东西。

一路走,一路想,她想起过好多让她害怕的事,想来想去,没有一件事比独身面对六姥姥让她害怕。可是,她知道,现在,再害怕她也得去,也得面对。来到这里,她得像父亲一样照顾母亲,谁让她是来陪母亲的呢。这一刻,她真后悔来了。

麦子的心一直跳个不停,离六姥姥家越近,心跳得越快。走到牌楼跟前,她感觉身子都有点发抖了。

站在牌楼跟前,她迟迟不敢进去。

几个孩子从她身边经过,边跑边乡巴佬乡巴佬地喊,里边有那个叫雅叶的女孩。雅叶没喊,可她却狠狠地用眼睛瞥她,好像她刚刚跟她打了一架似的。

麦子更害怕了。她胆怯地侧过身子,脸紧紧贴在墙上,背对着这些孩子,等着他们跑过去。可是,当她回过头来,这些孩子却成半圆状把她围在了中间。

孩子们不打她也不骂她,只是一个劲地逼她说话。他们问她叫啥?这个问了那个问,她一直不回答。她低了头,用脚尖踢着一粒小石子儿,踢过来踢过去。最后,一个男孩把她脚下的石子儿踢跑,并吓唬她说:“你再不说,我们就把你小辫子拆了。还不说话,就把它剪了。”说着,还用手指对着她的头做了个剪的动作。

麦子都要哭了。被逼无奈,她只好带着哭音答道:“郝小麦。”在村里,姓郝的就叫姓黑的。一个男孩儿大声重复着:黑小灭,黑小灭。这群孩子轰地笑了。麦子的脑盖骨像被掀开似的,头嗡地一声响。她知道,他们在笑她的口音。

她明明说了,这些孩子没完没了,还一遍又一遍问她叫啥。他们一遍遍问,她一遍遍说,他们一次次哈哈大笑。雅叶几次都笑弯了腰。他们硬是把她逼哭了,她也不敢大声哭,只是嘤嘤地哭。哭着哭着,她就感觉下面湿漉漉的。

有個男孩儿说:“看,快看,地上流下了水。啊,她吓尿了,快跑。”孩子们一下跑散了。

当她像罗圈腿一样,叉着两条腿走到六姥姥家门口时,抬头望见的却是一把大锁头。

六姥姥家没人。没见到六姥姥,麦子像被赦免的罪人,她吐了口气,一阵轻松。

她低头看了看尿湿的裤子。裤子是黑色的,不仔细看,看不出来。她又并了并腿,感觉也没那么凉。就装作没事人似的,在六姥姥家门口走了几个来回。见四周没人,她还趴在窗玻璃上往屋里看了看,她看到茶几上摆着一个盘,盘里放着麻花和点心。另一个盘里放着苹果、猕猴桃,还有她不认识的水果。两个盘旁边还放着三个水杯,水杯是透明的,里边的茶叶像树叶似的大。

六姥爷没吃早饭就走了。六姥姥只催着赶紧去医院,也没给她们准备饭的意思。从早上到现在,她和母亲一直没吃饭,现在,肚子饿得咕噜噜叫。

母亲还在医院等饭,六姥姥不在,饭怎么办?不见六姥姥,她感觉轻松。可是,见不着六姥姥,她又有了更大的烦恼。

为了母亲,她决定在门口等六姥姥。

院儿真大,能装下这么多饭香。一股股饭香从四面的屋里传出来,油香味儿、辣香味儿、羊肉味儿、牛肉味儿、猪肉味儿,细闻,还能闻到鸡肉味儿。另一些味儿,闻着香,就是辨别不出是啥。城市的饭香味儿就跟城市的菜市场一样,五花八门。啊,有山药味儿,真好闻,麦子最爱吃的是山药。

城市人的饭香真是多种多样。不像村里,这个季节,除了上一年积攒的山药、萝卜、大白菜,其他菜都见不着。刺啦,谁家才炒菜?一股葱香味飘来,麦子使劲抽了抽鼻子。

饭香味儿过后,传来了碗筷磕碰的声音和说话声。偶尔,也夹杂一两句大人呵斥小孩的声音。但那呵斥声是温柔的,不像村里人骂孩子,声音大得整个村都能听到。还有歌声、音乐声,谁家吃饭还听音乐?真好,吃饭还能听到这么好听的歌。

人不被逼到走投无路的时刻,都是要尊严的。当你无路可走的时候,就会把尊严当垃圾一样扔掉。

现在,麦子闻着饭香,咽着口水,听着歌,慢慢的,她竟然不紧张了,也不害怕了。她现在盼的,就是六姥姥赶紧回来,赶紧做饭。什么饭都行,只要能吃饱。就是六姥姥不高兴,她也装作看不着,像母亲一样,还要跟六姥姥笑。

可是,直到一切都安静下来。直到谁家屋里传来呼噜声;直到几个孩子跑出来,又被家长喊回去睡午觉;直到她的湿裤子干透,六姥姥也没回来。这时候,太阳已经从头顶过去,慢慢在往西边移了。

麦子知道,西边就是家的方向。家里有父亲、有弟妹,还有好多等着她回去讲城市故事的小伙伴儿。她深情地向太陽移动的方向看。虽说只看到一小片天空,可她觉得那就是她家窗口的天空。对那一片天空,她悄悄喊着爸爸。看着喊着,她眼里就有了泪,这一哭,便没忍住。

一双大手放在了麦子头上。她抬头,见是领她和母亲找六姥姥家的男子,像见到亲人似的,她大声哭了起来。

男子告诉她别等六姥姥了,去医院陪母亲住吧。他说六姥姥姐姐一家从天津来了,中午他们去饭店吃饭了。这个点没回来,估计是看电影或逛商店去了。

麦子好像解脱了似的。

从大院儿里出来,她就奔跑起来。快见到母亲了,她委屈得又想哭鼻子。想起什么也不在乎的母亲,想起母亲知道她尿裤子,知道她胆小又会批她,她转而又想念起了父亲。一想父亲,她想起了父亲悄悄跟她说的话:“让你陪着去,是去照顾你娘。你要记得,你娘一住院就是病人了。肚里长了肿瘤,恶性良性还不确定。你去了,别贪玩,市里稀奇东西多,你别到处看热闹,多操心你娘的吃喝……”

跑着跑着,麦子站住了。十字路口的红灯变绿灯,绿灯又变红灯,四个方向的车,四个方向的人都是急冲冲的。她在路口犹豫了。最后她决定,不能急着去医院,母亲还没吃饭呢,她得先找到六姥姥。

她想问问路人电影院在哪儿,可就是开不了口。她在心里一遍遍用普通话说,说了一遍又一遍,她觉得学得跟播音员一样了。可是,问时,又迟迟张不开口。最后,她往右边的路走去,她不知道要去哪里。但她知道,右边的路最好走,不用过马路,也不用看红绿灯。

走了很长时间,也没见到电影院。日头偏西时,她终于鼓起勇气问了一个女人。她说的是普通话,可是,问了三遍,那个女人才听懂。那个女人烫着头发,脸很白,说话笑眯眯的。她问了三遍,女人也没露出半点不耐烦。这个女人是麦子在市里遇到的最好的人。六姥姥要像她就好了。按女人指点,麦子沿大路又走了一段时间,随着人流向左拐了一个弯,又向右拐了两个拐,最终,她看到了一个影院:人民影院。

她专注地望着从影院里出来的人,六姥姥就在这些人流里。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她是她唯一的亲人,也是她和母亲唯一的救命稻草。此刻,在麦子心里,六姥姥就是亲人,她对她有了依赖感。好像是,她已经随她过了好长一段日子了。

一波人散尽,另一波人又聚了起来。一波波的人流里,并没看到六姥姥。这时,太阳已经西下,人民影院被一片巨大的阴影笼罩着。进出影院的人越来越多。

在人民影院的出口处,她看到一个跪在地上的男孩。她走过去,细细读着他面前的一张大纸牌:我母亲患了肝癌,住进医院,因为没钱救治,我母亲被医院赶出,可是,我们身无分文,无法回家,求好心人施舍我点路费......

来来去去的人不时把钱扔在男孩面前的纸上。有一阵子,毛票像雪片似的,一片片飘在男孩面前。男孩四下看看,快速将毛票收拢到一起,又一把把装进了旁边的布兜里。

三毛钱就能给母亲买个大烧饼,五毛钱就能给母亲买两个馒头。男孩一把毛票,就够母亲一天的伙食。想是这么想,可是,当男孩抱住一位时髦阿姨的腿,声泪俱下地要求施舍时,麦子又是那么地看不起他。她完全把男孩当成了弟弟,她慢慢靠近男孩,用脚踢了踢男孩儿,示意他放开那位阿姨。因为,低头求人的男孩没看见,阿姨满脸嫌弃,正欲抬起另一只脚踹他。

见麦子过来,男孩放开了女人,反抱住她的腿,声泪俱下地央求道:“小妹妹,你让阿姨施舍我点吧,我娘真的病了,病得很重。就要死了,我娘不想死在外面,不吃不喝也要回村。小妹妹,让你娘多给我点,求求你了。”

男孩把那位阿姨看成了麦子的母亲。

在男孩的哀求声里,麦子的后背一下挺直了。她感觉自己真是时髦女人的孩子了,她真成城市人了,不仅有一个富裕的家庭,还有一位体面的母亲。她的想象里完全没有这位刚看作弟弟的男孩。有这样家庭的孩子会怎么做呢?对,就这样做。

想到这儿,麦子抬起脚,狠狠地向男孩踹去,踹了一脚又一脚。她越使劲踹,男孩越使劲抱,越高声地哀求。

最后,她不得不弯下腰,抬起小手,冲着小男孩的脸狠狠地打去。这是有生以来,麦子第一次打人。她打得酣畅淋漓。

从男孩的双手下挣扎出来。麦子快速跑到了路口。站在路口,却找不到回去的路。十字路口,一样的灯,一样的路,一样的房子。四个方向的路,都像她来时的路。可是,她却不知道她的归路是哪条!

对着万家灯火,麦子蹲在一堵高大的墙下闭了眼。她看见那只褪了毛的小鸟在她眼前瘫着,灰蒙蒙的一只小鸟,折断翅膀不会飞的一只小鸟,死了一样瘫在她的眼前。

责任编辑 郭晓琦

李金桃,女,山西灵丘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铁路作家协会理事,鲁迅文学院第十五届中青年作家高级研讨班学员。有小说、诗歌等作品发表于《天涯》《北京文学》《飞天》《山西文学》《山花》《湖南文学》《中国铁路文艺》《诗刊》《鸭绿江》等物刊。出版小说集《嫁日》。现供职于铁路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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