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娜
为君小摘蜀葵黄
单从名字就可以窥见原产地的植物并不多见,蜀葵是难得的一种。蜀,是“噫吁嚱,危乎高哉!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蜀道难》李白)的蜀;也是“蜀道登,一杯送、绣衣行客”(《满江红·送李正之提刑入蜀》辛弃疾)的蜀。这里不仅有难于登天的巍巍山峦,也有“花重锦官城”的鲜妍繁华。每每读到杜甫的这首《春夜喜雨》,我总是情不自禁地认为那堆叠在官城(今成都)的就是蜀葵花,虽然这色如锦绣、花朵如葵的植物总在夏季的艳阳下吐蕊。
蜀葵之远,早在汉代《尔雅》中就有“蜀葵,似葵,花似木槿花”的记录,它在中国的栽培史已逾两千多年。六朝以后,不单是花重蜀地,日光充足、无水涝的其他地域栽培蜀葵花的风气都很盛,行迹广阔,因其花大叶厚、花期很长,是上佳的观赏植物。蜀葵之艳,从其别名就可一睹其风华:一丈红、端午锦、侧金盏、龙船花、水芙蓉、栽秧花……有关于它花色的描绘,也有时令的记述,可见蜀葵在中国大地上到处开花。到了宋代,有个叫李嵩的画家有一幅传世之作——《花蓝图》(夏花),画的是正当季的花卉摆放于花篮中。这是一幅静物画,几朵粉白色的蜀葵占据了花篮的中间位置。很显然,至少在画家这里蜀葵被视为夏季的主花。虽然在给花“加冕封爵”的《花经》中蜀葵只列得“九品一命”,只能说明宋代百花齐放,宋人可赏的花太多了。而蜀葵在宋代栽种甚广,它早已成为一种平民之花。
“睡起风帘一派垂。失巢燕子傍人飞。日长深院委香泥。绿笋出林翻锦箨,红葵著雨腿胭脂。微风度竹入轻衣。”(《浣溪沙·初夏》赵长卿)初夏雨后,红色蜀葵花被雨打湿,胭脂红色的花瓣也许有些许的收敛,与翠绿的新竹相互映衬,更见美妙。人初醒,小院静寂,清风几缕,似有闲愁也被吹散了去。这是恬淡的初夏即景,也是宋人生活中岁月静好的“小确幸”、“小清新”。它充满了画面感和温度感,仿佛能感到那一场雨水刚刚消去了一场暑热。蜀葵不是绽开的盛时,却有另一种温柔和冷静。宋人赵长卿本是江西人氏,虽曾赴漕试,却未经仕途。虽然他的生平事迹不详,但从他大量的词作中可以看出他曾纵有山水,博览风物。他有诸多这样白描季节之景的词作,也可谓并未辜负那些岁时中的风月佳物和自然之美意。不知趙长卿是在哪里的初夏看见了红色蜀葵,也许是漫游途中的驿站,也许是某个清静亭苑,或者是作者的旧时宅院。在赵长卿的人生中,讥时诮世有时,愤懑不平有时,大部分时候也是在自然中在平民的生涯里得到了安顿。闲看蜀葵开,就似逢着故人了罢。
雨后的蜀葵很难真正展露它最绚烂的一面,唯有灼热的阳光下,蜀葵的花瓣才会呈现薄明、通透、有质感的美,像布满好看羽毛的翅膀,在夏日的罡风中轻轻抖动。这样热爱阳光的花,就像向日葵一样,随日头转过脸庞。在古人那里,这是忠心之志,即便是在赏物观花最单纯抒情的宋人那里,也有“红白青黄弄浅深,旌分幢列自成阴。但疑承露矜殊色,谁识倾阳无二心。”(《蜀葵》杨巽斋)这样的诗句。“更无柳絮因风起,惟有葵花向日倾。”(《客中初夏》司马光)咏花明志,一心向阳,忠贞无二;而这“忠”不是对泛泛的指称,就是“忠君”。很难想象吧?今人面对烈日下越开越艳的蜀葵时,应该是很难想出它那挺直的茎秆和娇妍的花盘还承载过“忠君”的意涵。可见,在历经漫长封建时代洗礼的古代中国,君君臣臣、忠君面圣是驻扎在人心的一朵向阳花。
“杏梁归燕双回首。黄蜀葵花开应候。画堂元是降生辰,玉盏更斟长命酒。炉中百和添香兽。帘外青蛾回舞袖。此时红粉感恩人,拜向月宫千岁寿。”(《木兰花·玉楼春》晏殊)这首弥漫着祥瑞之气的祝寿词,写到了黄蜀葵花开,这是夏末秋初的时;,呼儿将出换美酒,这是和美喜庆的良辰。月色袅袅,香气氤氲,这不是简单的寿宴,很有可能是宫廷筵席。曾位居过尚书的晏殊不知是向谁祝寿感恩(至少我目前还没有考证出),但这首词弥漫着宫室靡丽,也可见蜀葵花也为贵族王室的庭院带来了季节的消息,而这花间的消息也是喜乐的祝祷。清代陈淏子曾在园艺学专著《花镜》中称蜀葵“花生奇态,开如绣锦夺目”。如绣似锦的花确实是雅俗共赏,无论富贵人家还是贫瘠荒野,它都开得恣肆浪漫,给点阳光它就灿烂,真是不辜负一生好衣裳。
“弱质困夏永,奇姿苏晓凉。低昂黄金杯,照耀初日光……晨妆与午醉,其态含阴阳。君看此花枝,中有风露香”。苏轼的这首《黄葵》写出了它的贵丽,也写出了它在日华中的情态。词人是不是希望这夏日永驻呢,能让这美丽的花朵常开不败。对了,这好看的花不仅可以看,还可以吃,中国古代民间一直有吃蜀葵嫩叶和花瓣的传统,在宋代高僧慧洪的《九月》诗中,也写过“卯饭露葵欣旋摘,夜窗风栗共尝新”。早上采来带露的蜀葵嫩叶作为菜蔬,看来这在宋代是很普通很常见的餐食。
“篘玉液,酿花光。来趁北窗凉。为君小摘蜀葵黄。一似嗅枝香。饮中仙,山中相。也道十分宫样。一般时候最宜尝。竹院月侵床。”(《鹤冲天·篘玉液》)这样月色清凉中蜀葵似乎更有风韵,“为君小摘”,就这一个“小”字,便是宋人最纤细的心思了,恰似朦朦月下蜀葵花瓣上依稀可辨的脉络——那是关于时日的秘语,一个朝代的心情。
水沈熏骨晚风来
宋人爱花还是很有名堂的,他们不仅种花、赏花、插花,每逢春日还有盛大的“花朝节”。不过,这些都不算什么,其他朝代歌舞升平时也能得见。最有意思的,在宋代,头上簪花可不是女性的专利,男人也竞相簪花。据史载,宋徽宗每次出游回宫,都是“御裹小帽,簪花,乘马”。宋真宗时期,簪花兹事体大,甚至上升到了国家仪制的程度,什么身份级别该戴什么样的花都是有明文规定的。“芍药牡丹蔷薇朵,都向千官帽上开”(杨万里),所以,在宋代,花不仅是美的语言,还是社会阶层的象征。宋人也热衷于给花排“座次”,在著名的《花经》中,被宋人所垂爱的花分出了“九品九命”,这其中有中国传统的名花,也有名不见经传、其他世代也极少投之以青眼的冷僻花卉。就是在宋人心中贵为“一品花”的阵营中,也有一种不太常见的花——紫风流,也就是瑞香。
宋初陶穀的《清异录》有这样的记载:“庐山瑞香花,始缘一比丘昼寝磐石上,梦中闻花香酷烈。及觉,求得之,因名睡香。四方奇之,谓为花中祥瑞,遂名瑞香。”能把僧人从熟睡中香醒的植物,那气味恐怕非俗常花卉能比,“酷烈”二字甚合其味。北宋的僧人惠洪在《次韵真觉大师瑞香花》一诗中写道:“浅色映华堂,清寒熏夜香。应持燕尾剪,破此麝脐囊。”说的是瑞香花的香气像剪破了麝香香囊,这近似动物性的香气,与其说使瑞香从众花中脱颖而出,不如说它的香气带着一种“冒犯”,将它送上了宋人的云端。
“护雨烘晴,紫云缥缈来深院。晚寒谁见。红杏梢头怨。绝代佳人,万里沈香殿。光风转。梦余千片。犹恨相逢浅。”(《点绛唇瑞香》赵彦端)写的是宋词中常见的闺阁之怨、深院中的郁郁寡欢;紫云沉香说的就是瑞香盛开的香气弥漫。瑞香又名沈丁花,不仅因为瑞香花开时形似紫丁香;“沈”通“沉”,瑞香的香气往“酷烈”说就是麝香之味,往“幽谧”说就是沉香之气。在深闺庭院中,瑞香似紫云缥缈,这缥缈不仅是它的色泽,更多的是它那浓得化不开的香气。瑞香还有一个别名——锦薰笼,就像屋子里熏香的香笼特意点燃的沉香。香气弥漫的夜晚,风清雨霁。然而,良辰美景虚设,香气越沉越显出夜的空旷,人的寂寥,隐约的还有一点点情欲的味道——要知道,这是名为“紫风流”的香气啊,这样具有攻击性的充满了动物性的荷尔蒙味道的香味也只有世俗审美高度发达而宽容的宋人能将其奉为极品了。
不过,瑞香的花期也让它荣膺一品。“看了香梅看瑞香。月桥花槛更云窗”(《鹧鸪天·看了香梅看瑞香》 韩淲)。梅花开后的大寒时分,瑞香凌雪开放了,那浓烈的香气毫不露怯更无惧色,像是对严冬的一种对抗。与之相映成趣的是,瑞香的英文名是winter daphne,英文名更加直接地点出了花开的时令winter。“东风冷落旧梅台,犹喜山花拂面开。绀色梁衣春意静,水沈熏骨晚风来”(《瑞鹧鸪·瑞香》程垓)在萧瑟冷清的时节有一树异香袭人,宋人将其视为祥瑞之兆。“真是花中瑞,本朝名始闻。江南一梦后,天下仰清芬”。宋人王十朋的诗一则说明了宋时瑞香赋得盛名,二是将瑞香夺人的香气称为“清芬”,不得不说,宋人品花的口味还挺重的呢。不过,这也流露出宋人热爱世俗生活的一面,他们发掘了无数被冷落在山野或深苑的花花草草,赋予它们新的品性和格调,让它们流光溢彩光焰万丈,闪耀在人们日常生活的周遭。
“买断春光与晓晴,幽香逸艳独婷婷。齐开忽作栾枝锦,未圻犹疑紫素馨。绝爱小花和月露,折将一朵篸银瓶。今年偶忆年时句,倦倚雕栏酒半醒”。杨万里的这首《瑞香》可谓把瑞香写得柔美可亲又娴雅动人,若不是题目是“瑞香”,几乎就要看不出来是写这种夺人傲娇之花了。所以,有时我就会想,什么花也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要有花啊。在梅花业已凋残、牡丹暂未吐蕊的冬末春初,瑞香腾空而来,真是让一日不可无花的宋人喜上眉梢啊。“青锦成帷瑞香浓。雅称小帘栊。主人好事,金杯留客,共倚春风”。(《眼儿媚·青锦成帏瑞香浓》朱敦儒)美事当头,若无花便少了很多雅趣,何况瑞香一枝省却了熏香之繁琐。在宋之前,瑞香只是普通的荒野之花,默默无闻,香气也不曾笼罩于宫苑庭园之中。而在苏轼笔下它就是宫廷之花,“厌从年少追新赏,闲对宫花识旧香”。(《刁景纯赏瑞香花忆先朝侍宴次韵》)这足可以说明宋人的宫苑屋舍的花期是没有空档的,前人不曾赏看的花,在他们这里都得到了足够的珍视,他们把花引为“殊友”、“佳客”……这样的情愫也是后世所无法超越的。
瑞香的时代也独独停留在了宋朝。“他花闻其香辄萎死”,瑞香的香气突兀,被后来人认为可以杀死群芳,把它打入了“花贼”的禁宫。特别是清代李渔认为它“同列群芳之中,即有朋侪之义,不能相资相益,而反祟之,非小人而何?”它的香气曾让它直上青云,又让它跌落尘土,背负了“花之小人”的恶名。然而,花姿未改,香气如故,变化的不过是世道人心。瑞香的黄金时代停留在了群芳潋滟的宋代。“最是午窗初睡醒,薰笼赢得梦魂香”(朱淑真)。宋人的梦应该是历代最旖旎最香艳又最寂寥最空旷的梦吧,毕竟他们是戴得了牡丹种得了荼蘼,也闻得了瑞香的一群人呐。
唯有梅花似故人
如果说“年年长占断春光”的牡丹是盛唐气象最佳的“代言人”的话,那么,我以为与宋代文人气质心性最接近的是“暗香浮动,疏影横斜”的梅花。梅的素净不仅契合他们的追求淡泊、自适的心境,还似一位熨帖的知己故人。
中国人爱梅,自培栽梅花的3000多年前始,《尚书》《诗经》中就有不少关于梅花的书写。人们不仅食其果肉,还其作为祭祀、调味、酿造和馈赠的佳品。汉朝以来,人们一边种梅一边赏梅,直至隋唐艺梅已增添了许多新品种。梅花也是历代文人笔下的“常客”。曾在杭州寄身的白居易,“三年闷闷在余杭,曾与梅花醉几场”,梅花是他身世浮沉中的知己;“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来日欹窗前,寒梅著花未?”王维的梅花是人在异乡时的一段柔肠一份牵挂;“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王安石的梅花依然是千百年来它在霜雪中傲立的风姿。人们不仅赞叹梅花的美丽自持、歌咏其生命的坚韧,更是将梅视为知己旅伴,是人生中熨帖的际遇和相逢。在梅花陪伴中国人3000多年的光阴里,它早已不是一株植物的形象在寒风之中独自绽放,而是一位高士、一位邻人、一位诤友,与追求高洁志趣的中国文人相伴相随。
中国梅花文化发展的一个集大成时期是在宋代,可以说没有一个任何朝代能像宋人那样对梅痴迷,他们在种梅、赏梅、咏梅、画梅、与梅交游等方方面面都达到了登峰造极的程度。苏轼写过关于梅花的诗词多达42首,堪称“北宋咏梅第一人”。“殷勤小梅花,仿佛吴姬面”,说的是梅花之格高颜美;“何人把酒慰深幽?开自无聊落更愁”,是梅花知我意,我愁梅更愁;“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是深切的悼亡与怀思……苏轼的梅花几乎涵盖历代文人所赋予梅花的情结:佳人独立、离愁与怀人、君子之志、隐士之风。
不惟苏轼,在宋代关于梅花的詩词、绘画作品数不胜数。人们从不同角度描绘梅花,梅花似乎成了宋人表情达意、抒发胸臆、感怀身世最体己、最自然的载体。它不仅是宋朝的百花之首,它更是美德、志趣、情操的化身。尤其是在“崇文抑武”的北宋时期,梅花的清净无争暗合了此时人们所推崇的恬淡、稳健、不随波逐流的人生态度。
宋人笔下的梅花,有“疏疏淡淡,问阿谁、堪比天真颜色”(辛弃疾)的清寂、疏落之美;也有“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陆游)的卓尔不群;有“旧时月色。算几番照我,梅边吹笛。唤起玉人,不管清寒与攀摘”(姜夔)的幽雅清愁;也有“驿寄梅花,鱼传尺素”(秦观)的怀恋与张望。人称“梅妻鹤子”的北宋处士林逋,更是深得“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隐逸情怀和寂静之心。这是一个梅花高度人格化的时期,特别是范成大关于“梅以韵胜,以格高,以横斜疏瘦与老枝怪奇者为贵”的“三贵”之说完全奠定了梅的风韵、风骨、风格三方面的至高标准。在宋代不仅是诗词中,关于梅的绘画中这“三贵”也体现得淋漓尽致。
梅花之于宋朝,犹如牡丹之于唐时洛阳,它不再是达官显贵的宫苑围栏之物,而是人人争相游赏的日常之花。宋时女子对梅花的喜爱已经发展到将梅花置于额间。相传宋武帝刘裕的女儿寿阳公主曾在正月卧于含章殿檐下,正是梅花开落的时节,殿前梅树上的一朵梅花恰巧落在她的前额上,并染出了五瓣状的梅花印。这偶然的妆点淡然雅致,引得宫中女子纷纷效仿。她们以梅花状的剪纸贴于额头或将胭脂于额头点染成梅花妆。这个妆容后来传入民间,迅速风靡,成为宋代女子争相效尤的时尚。宋朝汪藻在《醉花魄》中所写的“小舟帘隙,佳人半露梅妆额,绿云低映花如刻”。就是指梅花妆,也被人们称“寿阳妆”。在宋代,无论是文人雅士还是寻常百姓,梅花是如此可亲,仿佛带着冰雪的温度一瓣瓣飘落在额尖心上。
在众多纷乱如雪的梅花里,我常常想起李煜“砌下落梅如雪乱,拂了一身还满”(《清平乐·别来春半》)之句。是什么样的人啊,怀着什么样的心事,让落梅沾满了肩膀。那诉不尽、拂不去的就是人生的遗恨吧。李煜的梅花,我觉得更加接近宋朝的心魄,比起那些明艳的春花,它学会了隐忍的顺从,它完全了解自己脱胎于什么样的岁时,那如雪乱的过往沾染着暮色。说不上消沉,但到底不属于高歌不逊的蓬勃壮年。一个时代的晚景,在一朵朵梅花中悄然来临了。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