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象与重生:迟子建作品在日译介与评说

2020-01-20 05:33韩聃
当代文坛 2020年5期
关键词:译介迟子建日本

韩聃

摘要:日本学界对迟子建作品的研究,着力于探寻作家生活经历给予创作的影响,揭示作品中呈现的生命意象与作家生活场域间的内在关联性。迟子建的小说,更新了日本学界对中国东北的认识。面向作品中的“神秘性”,与西方“观看”的浅表化或“玄而未解”相对,在日本受“泛灵”思想、“植物美学”世界观的影响,对作品有着不同于本土与西方的审美期待——遇见穿越“神秘”所见的想象与重生的世界,是对迟子建作品的另一种理解。

关键词:迟子建;日本;译介;审美期待

来自中国领土最北端、黑龙江省漠河县北极村的作家迟子建三次荣获鲁迅文学奖。她的小说已被译介成多国语言面向海外传播,法国是译介最多的国家,其次是日本。虽然作品在英语世界的译介不算少,但在海外少有对作品的集中研究,出现了“热译”与“冷评”共存的局面。①与之相对,日译者对迟子建小说的关注持续近十年的时间。本文将对迟子建作品在日译介情况加以介绍,展现作品在被他国接受过程中不同于本土与西方世界的评价与审美期待。

一  久违的新鲜与趣味:迟子建小说   在日译介概况

(一)译介出版载体

中国作家作品的译介与发行在日本主要是通过期刊和书籍两个载体来实现。1980年,一批东京都立大学中国文学研究科的学者们创办读书会、定期翻译探讨新时期中国文学作品,之后起意创办《中国现代小说》季刊,与专门出版中国书籍的苍苍社合作出版译介大量中国当代作家作品。②迟子建8部作品译介收录其中,包括短篇小说:《亲亲土豆》《逝川》《清水洗尘》《花瓣饭》《一匹马和两个人》,中篇小说:《原始风景》《芳草在沼泽中》以及散文《我们来看雪》。

日译单行本发行的作品共计5部。包括有长篇小说《伪满洲国》《额尔古纳河右岸》;中篇小说《第三地晚餐》收录在《中国同时代小说珍藏》(『コレクション中国同時代小説』);短篇小说《雾月牛栏》收录在《同时代中国文学:神秘在中国》(『同時代の中国文学 :ミステリー イン チャイナ』);《亲亲土豆》于1995年创作发表,翌年即被翻译,是迟子建作品中最早被译介到日本,且以单行本出版发行次数最多,收录在『中国現代文学短編集』(《中国现代文学短篇集》)中。

(二)日译者与选译的视角

迟子建的中、短篇小说于2000年前后被集中译介到日本。译介中国作家作品的在日群体通常是大学里面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的学者,他们中的大多数人是《中国现代小说》《中国现代文学》杂志刊行会的会员,定期举办研讨会,选译中国当代作家作品。庆应义塾大学的竹内良雄教授与土屋肇枝教授译介迟子建作品最多,从早期的散文《朋友来看雪》到《额尔古纳河右岸》这一长篇小说。获奖作品《清水洗尘》的日译者栗山千香子是日本中央大学法学系教授,日本现代文学翻译会成员,《中国现代文学》杂志的主要译介者,翻译了史铁生、迟子建等作家作品,为日本读者了解中国当代文学起到了积极作用。长篇小说《伪满洲国》的译者孙秀萍是记者出身,创作过《邓小平传》,曾与作家会面商榷过作品的译介问题。金子和子③毕业于東京外国语大学汉语言文学专业,有过在北京生活的经历,最早将《亲亲土豆》介绍给了日本的读者。

译者选译作品时有着自己的选择与判断。以短篇小说《亲亲土豆》为例,虽不是获奖作品,但翌年即被翻译,是迟子建最早被译介到日本的短篇小说。金子和子在译后记中曾写道:

翻看中国现代小说杂志,内容以反映都市生活居多。即便有反映农村生活的作品,也多是反映市场经济进入农村,与农村固有思想相碰撞,改革开放的各种现象。初读《亲亲土豆》,没有这种感觉,书名透出农民本然的生活状态,那份对心灵的礼赞,让我感受到了久违的新鲜感,于是尝试翻译这个作品。④

在《花瓣饭》的译后记中写道:

迟子建小说的主题通常与政治无关,作品虽是在写文革,但饶有兴味。端午节这天,在房檐上插艾蒿,妈妈在孩子手腕上系五彩线,那是孩子眼中文革初夏的傍晚……⑤

较之中国1990年代中后期被译介到日本的作品——展现新中国风貌的都市生活,反映农村经济改革动向。洋溢在作家笔端的新鲜与意趣成为迟子建作品被日译的理由。

二  生活的场域与自我的世界:迟子建 作品在日研究视阈

日本学界提倡文本细读与版本考证相结合的研究范式研读他国文学作品。着力于探寻作家生活经历给予创作的影响,揭示作品中呈现的生命意象与作家生活场域间的内在关联性。

(一)记忆的书写:从北极村到北极村

《北极村童话》是迟子建初入文坛的奠基之作。北极村地处中国北部边境,极尽寒冷,是作家出生的地方,也是作家梦开始的地方。川俣優、竹内良雄等学者通过细读《北极村的童话》《向着白夜旅行》等作品后,试图勾画出作家创作的心灵地图。川俣優和竹内良雄均猜测,因北极村是作家母亲的娘家,很可能是迟子建的出生地。北极村最初成为作家无法选择的被动的寄居地,《北极村童话》里有如下场景:

妈妈走了,还有姐姐和弟弟。我真想哭。妈妈真狠,把我一人留在这了。瞧她站在甲板上向我招手,还不时抬起胳膊蹭眼睛。她哭了。

狠心的妈妈,我恨你!⑥

在兄弟姐妹中,妈妈只将她一人寄养在外婆家。在这段近乎真实的描写中,可以想象作家当时的心情。被寄养这件事对她而言具有重要意义,在未能确认母亲是否真正不爱自己之前,先阻断了与母亲之间的亲情,应该在心里想着“只有自己被母亲嫌弃啊”。只是她把自己的感情投掷给了外祖母以及眼前的大自然。⑦外婆家里那高大的木刻楞房子,广阔的菜园,可爱的动植物和隐忍、善良的亲人们,这一切成为疗愈孤寂心灵的良药,带给作家以创作的原动力,开始以此为起点书写自己的生命体验。以上种种,是竹内良雄细读《北极村童话》后依据作家自传《迟子建影记》和散文集《动物们》《北方的盐》等作品进行的一种推断。

北极村虽然给予作家以最初的创作灵感,但要成为卓尔不群、具有鲜明自我特征的作家却不是一蹴而就的事。作品描述了一个“精神漫游者”与中年男子马孔多灵魂的旅行,他们一路向北,朝着白夜的方向奔走,踏过欺骗、谋杀、交易、死亡,最终在黑暗中得见光明的故事。作品由两封信开头,其中一封是读者的批评信,另一封是被邀约去旅行的邀请函。可见作家欲通过旅行来缓解精神压力。当她走进观赏白夜的地方,依稀又看到了似曾相识的木刻楞房屋和菜园,那正是北极村。北极村是作家生活的场域,在那里蕴含着迟子建作品中的多个生命意象。马孔多的灵魂被安放在途中与作家相遇的每一个人中,文中“我”与马孔多的对话,实际上是作家面向自我的谈话。马孔多也许是杀妻凶手,“我”庆幸能从与之同行的死亡的阴霾中逃离,奔向了白夜的光芒,这正是迟子建确认自己作为作家得以重生的心灵写照。

日本学者判定《向着白夜旅行》是作家“直面内心孤寂、在自我世界中照见他者、以寻求再生意义的”的一次创作,奔向白夜的旅程是一次精神的朝圣之旅,也是作家再生的旅途。该作品发表于1993年,此后迟子建成为国家一级作家,开始了专业作家的创作生涯。1998年创作的《观彗记》,在结构上与《向着白夜旅行》近似,里面再次出现故乡的北极村与白夜现象。只是,这次同行的旅伴不再是一个飘忽不定的魂灵,而是一个活生生的,拍摄白夜现象的摄影师。土屋肇枝在作品中洞见迟子建成为作家所经历的成长与蜕变的心路旅程。竹内良雄评价迟子建是“叙情世俗生活的天才”而不是一个“思想作品化”的类型作家。

(二)东北女性作家群的书写:从丧失的意识到再生的“力”

东北女作家群的创作在日本备受瞩目,包括萧红、梅娘、张抗抗和迟子建。在日设有研究作家萧红的专刊《萧红研究》,梅娘在1944年发表的作品集《蟹》在日荣获大东亚文学奖,张抗抗的短篇小说《夏》被收录在加藤幸子、辻康吾主编的《中国女流文学选》(『キビとゴマ中国女流文学選』)中,日方对东北女作家群的整体评价是:

二战时期,萧红和梅娘是因反抗封建家族旧有习俗与权威,正视自我存在而步入文坛。社会主义新时期,东北女作家们是通过文学来表达自我的独立意识。迟子建的创作具有自我意识,在作品中又呈现出有别于北京、上海大都市生活的景象,从而建构了另外一个自我的世界。⑧

在萧红的《家族以外的人》,迟子建的《北极村童话》《伪满洲国》等作品中都可洞悉作家曾被寄養、与家人疏离的生活体验。川俣優将不同时期的东北女作家放置一处进行比较研究的基点是:萧红、梅娘与迟子建都在童年有过因与家庭关系断裂而产生的不安情绪,这在她们的作品中反复出现。在孤独的生命体验中孕育自我重生的力量,这成为东北女性作家群的艺术自觉。

后藤岩内分析了长篇小说《伪满洲国》中的五位少女形象。新京小学教师王亭业的女儿——王宛云,其父被日军逮捕送入了哈尔滨的731部队;性格开朗、善于交际、用肉体和青春换取奢靡生活的谢子兰;被日军强行逮捕、杂货店老板的女儿——祝梅;哈尔滨妓院“锦绣楼”的妓女四喜;奉天洗衣店家的女儿——李小梅。王宛云失去父亲,在逆境中成长,具有坚韧与冷静的性格;谢子兰奔放狂妄、爱好文艺、恋慕和自己父亲同龄的男人;祝梅失去父亲,在得不到关爱的环境中成长,在任由国家、政治与成人世界的摆布中采取了放荡不羁的反抗态度;四喜本是纯朴的姑娘,为了生计不得已为之的人生境遇令人同情;李小梅十七岁与奉天典当行家的吉来成婚,面对暴力,敢于反抗……⑨后藤岩内注意到,这些少女群像具有共通性:在不得不接受命运安排的同时,以理性思考来面对现实人生,内心饱受创伤,却也不放弃生之为人的权利与自由——那是爱与恨的权利、是奔向心中美好生活的自由。迟子建将自身性格部分投影在对少女形象的塑造上。日本学者注重结合作家生活经历来阐释作品文本的意义。

除此以外,对作品中人物形象进行还原是其另一研究视阈。《伪满洲国》里的谢子兰和俄罗斯少女柳芭结为好友,以此为契机,柳芭的外婆教授谢子兰声乐。谢子兰这一人物的原型据推断可能是活跃在中国1930、40年代的著名歌手、电影演员李香兰。李香兰生于1920年,本名山口淑子,祖籍日本佐贺县。1906年举家迁到中国东北,父亲是南满洲铁道公司的汉语教员,因父亲工作关系于1933年搬家到沈阳。曾结识流亡的俄罗斯少女柳芭,在柳芭的推荐下和俄国音乐剧歌手霍度雷索夫太太学习声乐,开始了艺人的歌唱生涯。后藤岩奈通过『李香蘭 私の半生』(《李香兰 我的半生》)等资料推断,依据李香兰和柳芭交往的轶事在作品中设立了谢子兰和柳芭两个人物。

日本学者关注中国当代女性文学体现在两方面,首先是女性作家这一创作群体所处的时代背景和个体的生活经历;其二,是作品中创设的女性形象。在研究视野上,以迟子建为例,将其放置在东北女性作家群的整体考察中,钩沉作家成长经历对作品创作的影响关系。作品中反映出的中国女性的自我意识给日译者以深刻印象。

三  通往“神秘”的想象与重生:迟子建作品在日的审美期待

褚云侠在《“神秘”极地的本土性与世界性——迟子建小说的海外传播与接受》一文中提出“神秘”是理解迟子建小说及其海外传播的一个关键词。以传播最广泛、海外影响最大的《额尔古纳河右岸》为例,作品中展现出的边境少数民族的超自然现象与边地体验构成迟子建小说中的“神秘性”,吸引了西方译者和读者的目光。史诗般的鄂温克族的神秘叙事是由萨满和灵魂之鼓所构筑的神灵世界,迟子建小说里来自于自然的原初经验,充满灵性的动植物,人与自然和谐相处构成的神秘世界让读者充满了好奇心。西方文化对神秘的尊崇使之对作品的阅读停留在对边境少数民族习俗的观看,但因中西文化的差异阻碍对作品的深入理解。

在西方,虽曾有过众神狂欢的时代,但在经历了漫长的中世纪,希伯来文化的一神论信仰深深影响着西方人对自然的看待,自然万物与人是平等的,同是被受造的对象,由上帝来掌管。东方世界里有着另一种全息的思想,即在世间一切物的个体,无不包含着一切物,任何一物都包含所有物的信息,在一片小小的树叶中就会包蕴着一个大大的宇宙。这种文化上的差异造成西方读者只能止步于赏读迟子建作品中的“让人不厌倦的只有驯鹿、树木、河流、月亮和清风”⑩。迟子建曾说过:“我对人生最初的认识,完全是从自然界一切变化感悟来的,从早衰的植物身上看到了生命的脆弱,也从另一个侧面,看到了生命的淡定和从容,许多衰亡的植物,翌年春风吹又生,又恢复了勃勃生机。”11这段话被国内研究迟子建的学者反复论证,似乎都注意到了作家所谈论的面对生死的那份从容,正是故乡的生息往复的自然带给作家面对风云变化的生活以勇气和力量。迟子建小说中流露出的参透世事的从容,对世俗生活中不尽人意之处的谅解与释然被西方学者概括为是一种“优雅的错乱”。12

相较于西方是“他者”的存在,日本是同属于东方的“他者”。迟子建多次在作家研讨会、海外演讲等活动中与海内外读者分享自己的创作体验。如果说她将故乡的萨满文化和亲见萨满在“跳神”救人过程中经历的一系列因缘果报的神秘经验,那些充满灵性的生命世界分享给听众,期许找寻“期待视野”下的潜在读者群的话,那么,对于她的作品,日本读者应该是在世界范围内的,作为“他者”存在最广泛的潜在读者群。依据《古事记》《日本书纪》以及古代祭礼的遗迹乃至与其相关的神社考察,大概在五、六千年以前,日本人已有“万物有灵”的思想。根据民俗学的调查表明,日本的阿伊努族就有为动物举行“送灵”的仪式,将获得的猎物的精灵送回“精灵世界”,企盼这些动物会重返人间,还会成为新的猎获物,以维持人类的生存。这不禁让人想到作家笔下的那群每年初冬从逝川下游哭着上岸的泪目鱼。日本的原始宗教就是以自然精灵崇拜为主要内容,当时的日本人大概认为自然界的万物背后,都有精灵。日月星辰,电闪雷鸣,山河湖泊,草木虫兽,无不如此。作家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幻化在作品《雾月牛栏》里“因初见阳光而害怕自己的蹄子把阳光踩碎而缩着身子走路的牛”;《北极村童话》里那条叫“傻子”的狗;《鸭如花》中“那些如花似玉的鸭子”,仿佛都有灵魂的存在。在远古日本人的泛灵观念里,常常把各种物作为神灵具体化的对象,在借助“拟人化”的想象里,用“以己度物”的思想方式认识所处的自然环境。

日译者在译介过程中有意考察作品中所呈现出的生命意象,川俣優最先注意到迟子建作品中“白夜”的象征意义,并思考作品中涉及到的有关“生”与“死”的问题。13作品中展现出的敬畏自然、生死轮回、“万物有灵”的信仰观念之于日译者和日本读者而言并非是“神秘”的体验,作品在被解读过程中,被赋予了神秘以外的新的意义。

作品中对植物的描写俯拾即是,如在《雾月牛栏》中这样描写草,“干草在槽子里柔软地起伏着”“草的柔韧性和纯度之好”,柔软而柔韧是作家对生命的诠释。在西方的经典《圣经》里有对植物的描述:“至于世人,他的年日如草一样。他发旺如野地的花,经风一吹,便归无有;它的原处也不再认识它”,在深刻影响西方文明的基督教义中把人就近上帝的信心比喻成一颗芥菜种子,人在尘世的归属如同草木凋零,最终归于泥土。在这里,植物成为人的生命景况的一种比喻。在日本自古就建构了以植物美学为基础的文化形态,赋予植物以自我生命充实之美的另一重意义。

日本美学家今道友信在《东方的美学》一书中曾这样谈论对植物的认识,植物的生根发芽到开花结果,乃至最后落入尘土并非是生命的终结,不是“经风一吹,便归无有”,而是看不到的,无限反复的“流血和拼死搏斗的壮烈与优雅之美”,14在东方文化的审美视阈下,植物具有一种重生的意象。驻足银河,遥望七月礼镇的那片花海,飘荡在坟冢之上的土豆花的精灵就嵌入在小说人物里的前世与今生。正如戴锦华所言,在迟子建那里,死亡尽管是对生命与生者的重创和掠夺,但死亡从不是不可逾越、不可窥见的黑墙。15纵使在生命中出现过死亡的黑色,那黑色也不意味着绝望,而是可以让自我生命的枝叶得以修复、生长的漫漫黑夜,日本审美意识的确立正是基于这样一种植物的世界观。正如作家认为死亡就是生命的另一种存在形式,穿越黑暗,靠近光亮,就像北极村的白夜,那里代表着生命的重生。

寄情于植物以外,感知自然中的光影与颜色也是日本民族文化的审美基调。光影代表着流动与变化,带给人以想象;白色在日本古代象征着“清明之心的洁白”,代表着“罪恶与污垢中净化了的清凈以及生命的跃动”。16在澄澈的流水,明亮耀眼的太阳光照下所形成的洁白,被喻为行过死荫幽谷后重遇的生命亮光。基于此,迟子建作品中北极村“白夜”的那道亮光,被赋予了生命重生的意象。从细部着眼,在动植物和自然的光影中去挖掘文本意象是日本学者研读作品的一种范式,也成为日本读者阅读的一种审美习惯。可以说,文本中蕴含的意象是作家创作激情与读者期待视野中的一次相遇,将二者紧密相连的,是要借助于想象。作家坦言《北极村童话》写的几乎是真人真事,而期待自己能像一个真正的小说家那样用想象力去创造一个世界。栗山千香子在《清水洗尘》的译后记中谈到译介该作品时的感受:

天灶的头搭在澡盆上方,他能看见窗外的隆隆夜色,能看见这夜色中经久不息的星星。他感觉那星星已经穿过茫茫黑暗飞进他的窗口,落入澡盆中,就像课文中所学过的淡黄色的皂角花一样散发着清香气息,预备着为他除去一年的风尘。17

有关这段场景描写,译者将其视作一个北国少年与星空的童话故事,并评价说:“迟子建作品的魅力在于能将自我体验、现实生活中的“乡土”气息与童话世界混融为一体”。题目“清水洗尘”被译介为“年越しの風呂”,日文直译是“跨年的澡堂”。(年越し:过年,辞旧岁迎新年;風呂:浴盆、澡堂、浴室)栗山千香子特意解释道,日语中的“風呂”这个词,能让人感受到风和音律的美感,选用这个词来译介题目,是为了接近作家自身独有的那份感性。

迟子建在《必要的丧失》一文中谈道,荒凉、偏僻的不毛之地给想象力提供了更广阔的空间。今道友信在《东方的美学》一书中谈到对想象力的认识,他认为:对特定的空间,对死亡,对爱,对生生不息的大自然,甚至超越其上的神灵世界所给予想象,是现代人正在失去的、极为宝贵的一种能力。对想象力的保护恰如迟子建所感受到的,抖落掉世俗所累,对过往“情有独钟”的怀旧和对未来的憧憬能让人葆有想象的能力。对故乡、童年的怀想,对未来的思考所构筑的文学世界向读者敞开,并向读者传递那份不曾失去的想象力,也许正是作家要践行的创作理想。面对迟子建小说中的“神秘性”,与西方“观看”的浅表化或“玄而未解”相对,来自日本译介的“理解”或“情感共鸣”在东方美学的视阈下有着不同于西方的审美期待。

结  语

作为一个叙事学的概念,视角是一部作品或一个特定叙述文本看待外部世界和内心世界的特殊眼光和角度,它是作者和文本的心灵结合点。因此,叙述视角的选择直接关系着文本的审美效果。书写迥异于中原汉民族文化结构的大兴安岭以及黑龙江少数民族的边地体验成为迟子建走向世界的契机,而在日译过程中,就其作品内容而言并没有产生“陌生化”的效果。日本学者眼中所关注的“东北”是较之地域性这一自然属性之外的政治属性,如东北作家萧红笔下的“生死场”,张抗抗笔下的“东北农场”。

纵观日本选译中国当代作家作品有四个维度:首先,作家的获奖作品;第二,在题材上多选取中短篇小说;第三,在内容上偏向于反映中国历史事件、地域风情和文化品格的文学作品;第四,关注女性作家的创作。国内评论界寄希望于面向海外传播的作品具有思想的深度与走向世界的恢弘气魄,而日本学界认为阅读中国当代作家作品是在“曲径通幽处”了解邻国生活与思想的有效手段,这是中国作家走向世界,有别于本土与西方的又一视角。

不被“神秘”所吸引,但却并不阻碍对作家、对作品所给予的深刻理解。迟子建的小说、散文中蕴含着的——寒地植物的脆弱与草木的柔韧,高纬度的极寒天气与人间依偎的融融暖意,故去灵魂与生者的对话,苍凉与诗意,光亮与黑暗等诸如此类具有对比性的文本意象都深深地打动着日本的读者。探寻作品蕴含的“暗示力”是日本民族对艺术评判的自觉,正是作品中相互对比的意象所构成的那种“暗示力”吸引了日本的潜在读者群。

迟子建的小说,更新了日本学者对中国东北的认识。作家笔下,荡涤在土豆花香里的那对乡下夫妻的患难与共,那些被消融在自然与黑土间的生活细碎,洒落在苦涩生活中的温暖与爱意……是对生命本身的审美观照。今道友信对于植物美学观给予这样的解释:“植物生命是以根干的不动性为前提的枝叶的变化”18这可说是理解迟子建作品的一个很好的比喻。

“作家自我生命的轨迹”不是外在的肉体生命,乃是内在精神成长的生命,就像北极村里的那些草木,它的枝叶随风飘动,有各种变换的形式,但它的根永远扎在那片广袤、肥沃的黑土之中,那才是不变的根本,来自于作家柔韧与感性的内在生命。对于迟子建而言,书写终究是从外而内的生命叙事。变动不居的表述之下是亘古不变的对故乡、童年与大自然的深情厚爱,于简单的事物中洞见深刻,在众生乱象面前心怀怜悯,是穿越“神秘”所见的想象与重生的世界,亦是作家自己的世界!

注释:

①12褚云侠:《“神秘”极地的本土性与世界性—迟子建小说的海外传播与接受》,《当代作家评论》2018年第6期。

②张鹏飞:《中国当代小说在日本的译介》,华东师范大学硕士论文,第9页。

③原名:金子わこ,在《与翻译家的对话II》中被翻译成金子和子。

④⑤[日]金子わこ:『じゃがいも』,鼎書房,第42页,第211页,笔者译。

⑥迟子建:《北极村童话》,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3页。

⑦[日]竹内良雄:『遅子建 覚え書き:北極村から北極村』,『慶應義塾大学日吉纪要·中国研究』2008年第1号。

⑧[日]川俣優:『東北中国の女性作家と喪失の意識―再生への力―』,『明治学院大学教養センター紀要:カルチュール』2007年第1号。

⑨[日]后藤岩奈:『遅子建「偽満州国」に見る少女の形象』,『国際地域研究論集』2017年第8号。

⑩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收获》2005年第6期。

11迟子建:《寒冷的高纬度:我的梦开始的地方》,《小说评论》2002年第2期。

13参见川俣優:『遅子建における「白夜」の意味』,『明治書院論叢』2000年第1期,『遅子建における生と死』,『明治書院論叢』2003年第3期。

141618[日]今道友信:《东方的美学》,蒋寅等译,三联书店1981年版,第193页,第179页,第193页。

15戴锦华:《极地之女》,《山花》1998年第1期。

17迟子建:《清水洗尘》,中国文联出版社2001年版,第73页。

(作者单位:哈尔滨工业大学(威海)语言文学学院。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项目“‘文化磨合与日本能乐范型理论建构研究”阶段性成果,項目编号:19BWW025;教育部人文社科基金项目“中日文化融合与冲突:世阿弥能乐论对日本能剧的影响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7YJC752005;陕西省教育厅专项科研项目“日本古典能剧‘唐事物素材考察研究”阶段性成果,项目编号:18JK0420)

责任编辑:刘小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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