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船惊魂夜

2020-01-20 02:14威廉·霍普·霍奇森阿古
青年文摘(彩版) 2020年12期
关键词:威尔帆船小船

[美] 威廉·霍普·霍奇森 ● 阿古

1

那是一個星光暗淡的夜晚。我们漂泊在北太平洋的静谧洋面,确切位置并不清楚。因为,在这令人厌倦窒息的一个星期里,太阳一直被一层薄雾遮蔽着。

船员们——包括两个大人、一个男孩——正在底舱睡觉,而威尔——我的朋友、我们这艘小渔船的船长,则睡在左舷船舱的小铺位上。

忽然,黑暗中传来一声大喊:“渔船,喂!”

这喊声太突然了,吃惊之余,我没有立即回答。那声音又响起来了——一个沙哑的、非人的奇怪嗓音,从漆黑海面上传来。

“嗨!”我稍稍镇定下来,大声回道,“你是谁?你想要干什么?”

“你不用害怕,”这个奇怪的声音答道,他大概注意到我的语气里有一丝困惑,“我只是一个老……人。”

停顿听起来很奇怪,我当时还没明白这停顿的含义。

“那么,你为什么不靠过来呢?”我有点生气,他的辩解似乎在暗示我的胆怯。

“ 我…… 我不能。这不太安全。我……”那声音停住了,接着是一片寂静。

“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不安全?你在哪儿?”我支棱起耳朵听了一会儿,但没人回答。我心中陡然狐疑不定,飞快地把罗经灯拿了出来。与此同时,我听到一声轻微的闷叫,接着水花四溅,好像有人猛地划了一下桨。光线照亮海面时,水面上似乎有什么东西,但很快消失了。

“喂,伙计!”我叫道,“你在搞什么鬼?”迷雾中,只隐隐传来小船后撤的汩动声。

后舷窗方向传来威尔的声音:“怎么了,乔治?”

“快来,威尔!”我把刚刚发生的怪事告诉了他。他沉默片刻,举起双手拢在唇边,对着海面大喊道:“喂,小船!”

沉默片刻之后,沉闷的划桨声再次响起。这次,那人开腔了:“把灯收起来。”

“你什么毛病,” 我脱口而出,“竟然那么怕光?”

“ 因为—— ” 那声音说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因为什么?”我心焦地问。

“对不起,对不起!我本来不想麻烦你们的,但是我很饿,她也饿了。但我——我不能过去,我不敢走近。我甚至不敢付钱给你——要是你能匀一点食物给我。”

“没关系,”威尔说着,犹豫了一下,“你能拿多少就拿多少——”

“你真是个好人!”那声音叫道。

“那位……女士?”威尔打断道,“她……”

“我把她留在了岛上。”那声音传来。

“什么岛?”我插嘴道。

“我也不知道那个岛叫什么名字。”

“要不要我们派船去接她?”威尔又问了一句。

“不行!”那声音断然说道,“不行!”过了一会儿,他又歉意地补充道,“因为缺乏食物,我才不得不打搅你们——她已经饿了好几天了。”

“瞧我这烂记性!”威尔喊道,“不管你是谁,我马上给你拿吃的来。”

几分钟后,威尔回来了,怀里抱着各种各样的食物。“你能不能把船划近一点?”他问。

“不,我不敢。”他的语气里透出一种难以压抑的渴望。我感觉,黑暗中那个可怜的老家伙非常想要威尔抱着的食物。然而,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压抑着他,让他不敢划到大船边上来。我突然意识到,那个看不见的人并没有发疯,而是清醒地承受着某种难以忍受的惊恐。

我心里百感交集,不禁对他生出强烈的同情。我们用一只船钩,把装满食物的木箱推进黑暗的水面。过了一会儿,那个看不见的人轻呼了一声,看来他已经拿到箱子了。他对我们道了一声再会和一句衷心的祝福,接着,划桨声在黑暗中远去了。

2

“这么快就走了。”威尔有点失落地说。

“等着吧,”我说,“我想他会回来的。他一定非常需要那些食物。”

“那位女士也需要。”沉默了一会儿,威尔又说道,“这是我打鱼以来,碰到的最奇怪的事情。”

“是的。”我说着,陷入了沉思。时间就这样悄悄溜走了一个小时,又一个小时,这奇怪的经历让我们完全没了睡意。

又过了三刻钟,我们再次听到了划桨声。他又来了。

这次划桨声更大,更有节奏感了,看来他已经吃饱了。双桨在离船舷不远处停了下来,那奇怪的嗓音又从黑暗中传来:“帆船,喂!抱歉我刚才突然离开,因为……我着急把食物送回去。”

“ 为了那位女士吗? ” 威尔问。

“这位……女士现在非常感谢你们。到了……天堂,她仍然会铭记你们的恩德。”

威尔迷惑不解地嘟囔了一声。我则对他话语中的停顿颇感奇怪,奇怪归奇怪,我对他深表同情。

那个声音继续说:“我们——她和我——已经谈过了,我们分享了上帝的仁慈和——”

威尔刚想打断他,那个声音继续说道:“求你们不要——不要轻视你们今晚的善举。”整整一分钟的沉默之后,那个声音又响了起来:“我们本来想自我了断的,但世人应该知道我们可怕的经历。今晚遇到你们,一定是冥冥之中的安排,上帝希望我们把所遭受的一切都告诉你们——自从——自从信天翁号沉没以来。”

“啊!”我不由自主地叫了起来,“大约六个月前,信天翁号离开纽卡斯尔,驶向旧金山,从那以后就没了音讯。”

“ 是的。” 那声音答道,“就在离赤道偏北几度的地方,船遭遇了一场可怕风暴,桅杆折断了,船漏水了。船员们登上救生艇, 仓皇离开,把一位年轻女士——我的未婚妻和我留在了沉船上。我们只好自己动手做了一个小筏子,尽可能堆满储备,爬上木筏,离开了沉船。

“后来我发现,我们似乎陷在了一股海潮或洋流里。这股水流带着我们逐渐远离沉船,傍晚时,天开始起雾,整个夜晚都雾霭重重。第二天,我们仍然被浓雾笼罩着。我们在这片奇怪的雾霭中漂流了四天,直到第四天晚上,远处传来哗哗的浪花声。木筏在一道海浪上颠簸了几次,然后就进入了一处平静水面,海浪声也远离了我们。

“早晨天亮时,我们发现筏子漂浮在一个很大的环礁湖上,不远处,一艘大帆船的船身正在浓雾中隐现。我们以为到这里终于获救了,但一切远没有结束。我们向帆船呼喊着请求上船,但没人回答。不一会儿,木筏碰到了船舷,我看见舷边垂着一根绳子,便抓住绳子往上爬。爬的时候特别吃力,因为绳子覆满了一种灰色的真菌地衣,这种真菌把船舷也染成了一片灰白。

“我翻过栏杆,爬上甲板。甲板上布满了大块大块的灰色地衣,其中一些隆起成几英尺高的小丘。当时我并没有在意,只想搞清楚这船上到底有没有人。我喊了几声,没有人回答。甲板下面的船舱里弥漫着一股陈腐的气息,我立刻意识到,里面没有任何活物。我心里突然升腾起一股孤独感,连忙关上门。

“后来,我在甲板另一边发现了一个绳梯,便把绳梯搬了过去。一分钟后,未婚妻也爬上了帆船。我们一起探索了船尾的船舱和隔舱,没发现任何活人的迹象。在船舱各处,我们不时发现那种怪异菌类长成的奇怪斑点。确信船上确实没有其他人后,我们清理出两个船舱,尽量让自己过得舒服些。船上还有一些吃的和一个淡水泵,一番修理之后,我发现水舱里的水能喝,尽管味道有点怪。”

3

“我们在船上待了好几天,忙着布置这个地方,不想上那个环石礁。我们先刮掉了生长在地板、舱壁和客舱上的真菌丛。可不到一天,真菌丛又恢复了原来的大小,这让我们隐隐不安。但我们并不认输,又鼓起干劲,不仅把真菌丛刮掉,还用石炭酸把菌斑涂抹一遍。然而,七天后,真菌丛又全都长了回来,还扩散到了其他地方,仿佛我们的触碰只会帮助孢子四处传播。

“第七天早晨,我的爱人醒来时,发现枕头上有一小簇真菌,紧贴着她的脸。她赶紧穿上衣服,跑来找我。看到她枕头上的真菌时,我打了个寒战。我们匆忙收拾起仅有的几件东西,这些东西竟然也没能幸免——一条披肩的镶边上长出了一小簇真菌。我偷偷把披肩撇在一边,没有对她说。

“我放下一只挂在船尾的救生小船,坐上它向礁石岸划去。然而靠近环石礁时,我逐渐看清了:把我们赶下帆船的可恶真菌,也在这里疯长着。有些地方,它膨胀成奇形怪状的可怕土丘,当海风拂过,土丘也似乎随之微微颤动。有些地方,它生长成巨大的手指。别的地方则只是铺展着、蔓延着,形状变幻莫测。在某些地方,它畸变成了枝丫交错的灌木,扭曲、盘结着,不时簌簌抖动。

“沿着礁石岸划行了一小段距离后,我们发现了一小块光滑的白色地面,似乎是细沙地,我们就在那里上了岸。据我观察,真菌不会在那上面生长。我们把东西卸下来,全都堆放在那里,然后回到船上去拿可能需要的东西。除了必需品以外,我还设法把一个船帆带到了岸上。我用船帆搭了两个小帐篷,我们在帐篷里生活,储存各种生活必需品。在之后大约四个星期里,一切都很顺利。然而——

“最先长出异物的地方,是她的右手大拇指。那只是一个小小的圆形斑点,很像一个灰色小疣。当她把那个异物指给我看时,我非常害怕。我们把斑点刮除干净,再用石炭酸和水清洗。结果第二天早上,那个灰色小疣又長回来了,我们默不作声地开始了第二次刮除和清洗。

“正在忙碌时,她突然尖叫起来:‘你脸上那是什么,亲爱的?我伸出手来摸了摸。我们的心头冒出了一些非常可怕的念头,我们害怕比死亡更可怕的灾难会降临到我们头上。我们开始讨论要不要把粮食和淡水都装上小船,离开这里。然而,现在的我们是那么脆弱无助,而且——而且真菌已经开始攻击我们了。最后,我们决定留下来。

“我们放弃了一切想法和希望,决定待在这个小岛上。我们意识到,拖着被感染的病躯回到健康人中间,是不应该的。有了这种决心和认识,我们知道,接下来应该节约食物和水;虽然那时还不确信,但我们相信自己能存活许多年。

“我曾告诉过你,我是个老人。按正常时间来算,可能只过去了几个月。但是……但是……”

4

他打住了话头,又回到了原先的回忆:“正如我刚才所说,我们必须谨慎分配食物。但当时我们并不清楚帆船上到底还有多少,一个星期后我发现,除了我打开的那个面包罐是满的,还剩几个面包,其他所有的面包罐都空了。此外,只有寥寥几个蔬菜罐头、肉罐头和其他一些零碎吃食。

“发现这点以后,我尽力振作,去礁湖里捕鱼,但一无所获。当时我多少有点沮丧,直到我灵机一动,跑到泻湖外面的海面去碰碰运气。可钓到的几条小鱼,对我们摆脱饥饿几乎没什么帮助。我俩最终的死亡,很可能是饥饿造成的,而不是身体上的异物。

“四个月后,我们越来越饿了。这时,我发现了一件非常可怕的事。一天,快到中午时,我瞥见我的爱人正坐在帐篷里吃东西。

“‘你在吃什么,亲爱的?听到我的声音,她似乎很困惑,转过身去,偷偷把什么东西扔向白色沙地的边缘。那东西掉落在沙地上,我心中产生了一丝疑虑,走过去捡了起来,那是一片灰色真菌地衣。

“当我拿着地衣走向她时,她的脸色变得非常苍白,随即又涨得绯红。我突然一阵头晕目眩,心里害怕极了。

“‘亲爱的!亲爱的!我只是这么嘟囔着。听到我的呼唤,她伤心地哭了起来。逐渐平静下来后,她告诉我,她昨天就吃过了,而且很喜欢那滋味。我让她跪下来发誓,不管多么饿,都不再吃这玩意儿。发完誓之后,她告诉我,对这地衣的渴求来得很突然,前一秒还极度厌恶,下一秒却非常渴望能咬上一口。

“那天晚些时候发生了一件奇怪的事情,让我感到莫名的不安和震惊。我沿着一条白色细沙小径,在真菌小丘间散步。我以前也到过那里,但没有走多远。这一次,我陷入了迷茫,比以往走得更远。

“突然,左边传来一种奇怪的嘶叫声。我飞快转了一下身,在我左手肘边,有一团形状奇特的菌群正在蠕动。它不安地摇晃着,仿佛有了生命。我盯着它看,突然发现,这团菌群倒有点像一个扭曲的人形。就在这个念头一闪而过时,菌群发出一种轻微的、令人作呕的撕裂声,一只树枝般的胳膊从菌群中挣脱出来。那胳膊的顶端是一个拳头般的灰色圆球,直直向我伸来。我傻乎乎地站着,那只可恶的胳膊擦过我的脸。我惊叫一声,后退几步。但嘴唇还是碰到了,留下一抹甜丝丝的味道。我舔了舔嘴唇,一股强烈的食欲突然升起,我转身抓起一团真菌塞进嘴里。

“我吃了一团又一团,简直贪得无厌。在大口吞嚼的过程中,中午的情形在我脑海中飞快掠过。这真菌是上帝派来惩罚我们的。我把手里的真菌碎块摔在地上,突然无比沮丧。我心头压上了一种无法忍受的负担,一种不断滋长的恐怖。因为我相信,我看到的是那些帆船上的人,看到了他们逃进环礁湖后,遭遇了什么样的结局,这也将是我们的结局。

“从此以后,我们尽量不去吃这种恐怖的真菌,但一天又一天,真菌以惊人的速度占据了我们可怜的身体。无论我们怎么刮洗,都无法阻止异物在我们身上繁殖蔓延,我们曾经是纯粹的人类,唉,如今却在一天天异化。

“为了抵抗饥饿,不去吃那可怕的真菌地衣,我们拼命苦熬着。一个星期前,我们吃光了最后一块饼干,直到今晚我在这儿钓鱼,你们的渔船从迷雾中漂向我。你们对两个可怜的漂泊者大发善心,愿上帝保佑你们。”

我们听到了拨桨声。我环顾四周,百感交集。这时,曙光已经降临。

太阳把第一束朦胧的光线投在晦暗的海面上,照亮了正在后退的小船。我隐约看见,双桨间,有一个人形的东西正微微前后俯仰。我想到了海绵——一个巨大的、灰色的、正在微微点头的海绵。桨还在不停划动。木桨是灰色的,和船一样。我徒劳地搜寻了一会儿,想找到那双划桨的手,但目光又回到了那颗……脑袋上。当桨向后划动时,脑袋朝前微倾,接着双桨再次探进海水。小船脱离了那片亮光,那个怪物微微点着头,消失在雾霭中。

//摘自《科幻世界·译文版》2020年第4期,本刊有删节,胡凝/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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