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字文明的危机与前景——从批判黑格尔文字优劣观谈起

杨 琳

(陕西师范大学 教育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一、黑格尔的文字优劣观

《历史哲学》是德国著名古典哲学家黑格尔的重要著作之一，它集德国古典哲学之大成，居于整个近代哲学的高峰。然而，黑格尔在这本伟大的著作中对中国文化充满偏见和误解，武断地认为：汉字阻碍中国科学的进步。“中国的文字，由于它的文法结构，有许多的困难，特别这些对象，由于他们本身抽象和不确定的性质，更是难于表达，中文的文法结构有许多不确定的地方。”[1](P125-126)

他认为中国科学重实用、重经验，缺乏理性，归因于汉语、汉字不能表达科学思想，是科学发展的阻碍。“在中国，能够称为科学的，仅仅属于经验的性质，而且是绝对地以国家‘实用’为主——专门适应国家和个人的需要。他们的文字对于科学的发展，便是一大障碍。或者，相反地，因为中国人没有一种真正的科学兴趣，所以他们得不到较好的工具来表达和灌输思想。”[1]

他把中国文字分成“口说的文字”和“笔写的文字”，对莱布尼茨的观点进行批评。他认为拼音文字能通过语音完整准确地表达一个独立概念，而汉字脱离语言，象形文字把名词分解成不同的图形，把思想限制在图形的空间形式中，丧失精神活力。“中国因为语言和文字分了家，所以文字很不完善。‘口说的文字’之所以成熟到了明白清晰的地步，乃是由于每种单纯的声音都有寻出符号的必要，随后阅读了这种符号，我们便懂得清楚地发音。中国人在文字中缺少了这一种正字拼音的方法，不能使声音的订正成熟到可以用字母和音节来代表清晰的发音。他们的‘口说的文字’是由琐碎无数的单音字所组成，这些字每每包含不止一种意义。要把意义表白分明的唯一方法，全靠那联系、重读和发音——或快、或慢，或轻、或高。中国人的听觉，对于这种分辨，已变得极其敏锐。”他对拼音文字大加赞赏，认为“用字母和音节来记录语言的‘笔写的文字’是人类成熟的进步的文字语言”。[1]

黑格尔代表了19世纪部分西方人对汉语汉字的偏见，认为汉字停留在文字发展初级阶段，原始而落后；而拼音文字处于高级阶段，代表着世界进步和文明。汉语因缺乏屈折变化，在表达人类的感情与思想方面，远远比不上屈折语。这一观点至今还影响着学术界，因此有讨论的必要。

二、汉字与世界文字

从普通语言学角度，文字和语言是相互依存的系统，文字起源应是在语言产生的很长一段时期之后，慢慢出现。从符号学角度，瑞士语言学家索绪尔将世界上的文字分为两大类：表音文字和表意文字。

表音文字(phonetic script)又称为拼音文字、字母文字。现在世界上通用的各国所用的文字，大多都是表音文字。表音文字又可细分为：音节文字、音素文字和辅音文字。音节文字，一个字母表示一个完整的音节，如日语假名、埃塞俄比亚文等；音素文字，用一个字母表示一个音素，如英文、法文、德文等；辅音文字，字母只表辅音，元音用一些附加符号表示或根本不表示，如古代塞姆人的拼音文字及阿拉伯文字。

表意文字(semantic script)主要由象征性书写符号记录信息的文字体系。人类早期的自源文字，都产生于图画符号，图形符号往往通过结构成分和结构关系来表达简单或复杂的意义。如汉字“休”(甲文《说文》：休，息止也。从人依木)，意会“人依靠着树桩”，而成为这个词的载体。“采”(甲文《说文》：采，捋取也)，意会“手采摘树叶”。

显然，表音文字和表意文字符号性质是完全不同的。王宁先生指出：“汉字的发展演变中，有拼音文字不具有的现象和规律，也有其他发展时间较短的表意文字未曾出现过的现象和规律，研究汉字的构形特点和使用规律，不仅仅是中国文字学的课题，而且是世界文字学的课题。”[2](P8)探讨汉字的发展，有必要将汉字置于整个世界文字之林，从而看出汉字区别于其他文字的特点，这是我们进一步研究汉字的一个视角。

三、语言优劣论对文字的影响

受西方中心主义、“盎格鲁-撒克逊文化优劣论”和“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19世纪广泛流行着“欧洲语言文化优越论”思想。

施莱格尔将人类语言分为孤立语、黏着语、屈折语三大类，认为屈折语是“有机语言”，是最优越的。[3]洪堡特进行语言比较时，对梵语、希腊语等屈折变化丰富的印欧语言赞不绝口，把他们的语法称为“幸运的有机体”。他认为，人类语言是单线阶梯式发展，处于第一到第四阶梯的语言分别是：初民语言、孤立语、黏着语、屈折语。孤立语是“最不完善”的语言，其典型代表就是汉语。“最完善”的语言则是形态变化丰富的屈折语，如梵语、希腊语、拉丁语等。其他语言则介于两者之间。受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他认为语言也在不断发展，从低级到高级，最后逐步完善。[4](P92-93)琼斯看到梵语具有最发达的屈折形式和丰富的形态变化，断定“梵语比希腊语更完善，比拉丁语更丰富”。[4]“语言谱系树”理论的倡导者施莱歇尔认为：“语言与生物物种进化一致，起源于简单的单细胞，渐次发展成世界上实际可见的各种物种。世界上所有语言都发端于‘汉语’这种简单状态的语言，之后再发展到富有形态变化的屈折语，语言同自然有机体一样，也经历生长、衰老、消失等生命史的过程。”[5]总之，当时的语言学家都认为，语言的屈折形式越发达，形态变化越丰富，语言就越进步。汉语是词根孤立语，缺乏形态变化，因此是最原始、最落后的语言。

就世界早期文字体系来讲，古埃及圣书字、中美洲玛雅文、苏美尔楔形文字、中国甲骨文等自源文字，都是意音文字，兼用表意(意符)和表音(音符)来记录语言。自源文字并非指表意，他源文字也并非指表音。人类早期文字系统，往往同时使用“表形”(图形直接描述所代表事物)、“表意”(词义抽象，图形间接表示词义)、“表音”(已有的符号假借来记录读音)造字。在语言中一些概念较为抽象，常采用假借的方法，即借用某个字或某种事物的图形表音，这也是文字发展中最为常见的办法，如：古汉语中常用的连词“而”是用音近字“而”(《说文》：而，颊毛也。表示“胡须”)的象形字来记录。借用已有的符号表示音同事物的假借办法，是当时古人造抽象意义字的唯一办法。跟图画有明确界线的表意字和假借字的出现，是文字形成过程正式开始的标志。[6](P5)

实际上，语言、文字只有形式之分，无优劣之分。文化有“发达”“落后”之分，而语言没有“发达”和“原始”之分。受“达尔文进化论”的影响，“进化”不等于“进步”，每个民族都有表达自己的形式，每种语言文字都有自己的形式特点、发展规律，不能以语法手段判定语言高下优劣。“表音文字”和“表意文字”与本民族的历史文化、人种习俗和文化心理相匹配，是世界文字发展的两个不同方向。语言是要被社会全体成员接受并使用，能够满足自己在社群中交际的需要，不能因为自己热爱自己的民族，就对本民族语言赞扬，贬低和排斥其他语言。

此外，汉字在发展过程中，不断完善符号表达系统，利用自己表意文字的特点去丰富汉语，适应汉语需要，弥补汉语的不足。如：仰手曰“掌”，覆手曰“爪”；直言曰“言”，论难曰“语”；短尾名“隹”，长尾名“鸟”；室中谓之时，堂上谓之行，堂下谓之步，门外谓之趋，中庭谓之走，大路谓之奔。[7](P113)汉字通过构形区别字义，丰富了汉语构词，使汉语表达更加精确、细致。如“行”字，甲骨文作。罗振玉《殷墟书契考释》：“象四达之衢，人之所行也。”本义是“道路”，引申“行列”义，又引申出“排行、行业”等意义，此时读háng。从“道路”义引申“行走”义，又引申出“流行、通行、施行、经历、巡视、行为”等意义，此时读xíng。通过一个汉字，丰富、细化汉语表达，也不会产生记忆负担。此外，同一个音节，可能代表多个汉字，通过不同的字形将意义区分，如：读音、镀银、毒瘾、独饮、赌瘾等词语，若不写出字形，将会很难辨认。因此，语音与汉字、汉字与语言之间相互适应、相互支持，协调发展、相得益彰。

四、汉字危机

语言文字优劣观的盛行，以及西方国家经济的崛起，使许多亚洲国家沦为西方列强的殖民地。就语言文字来说，汉字文化圈的国家出现汉字危机。

鸦片战争爆发后，清政府陷入困境，封建王朝风雨摇曳。内忧外患的民族危机，促使一部分人开始反思并提倡学习西方，使其中很多有识之士提出通过改变文字救国。部分反思者从文化层面进行反思，认为中国落后是思想的落后，中国始终不肯变革，来源于中国语言思想的保守，因此，要打倒孔学，效仿西学。蔡元培、胡适、陈独秀、赵元任、黎锦熙等文化教育代表人物都发表了汉字改革主张，建议以罗马字替代汉字，推行拼音文字。1928年，瞿秋白、吴玉章、林伯渠、萧三等人，受苏联文字改革影响，在苏联专家帮助下开始研制“中国拉丁化字母”方案。1929年，瞿秋白写成《中国拉丁化字母》一书，在莫斯科出版。

汉字危机不仅仅发生在中国，还波及到了汉字文化圈的其他亚洲国家，如日本、朝鲜、韩国、东南亚诸国等。

日本“废汉字、立新字”，成热门话题。日本政府引进西学，崇尚欧美文明，新旧文化交替，使得文字改革呈现多元路线：或提倡假名，或罗马字母，或新造文字。而在假名派、罗马字派、新文字派等各自派系内，对于采用哪种书写方法又存在分歧。1946年(昭和21年)，日本内阁公布《汉字使用字表》，其中包括1850个字，此表排除了使用频率较低的汉字，明确官方文件和传媒中应当使用的汉字范围。在现实中，出现将汉字用假名发音来替代，这就产生了日文的“混同书写”现象，即假名和汉字同时出现。

朝鲜在二战结束后，由于民族主义和“脱汉运动”的影响，汉字被排斥，将谚文提升为国家文字。韩国于1948年施行《谚文专属用途法》：“大韩民国的公文必需使用谚文书写。然而，过渡时期，可以在谚文后方以括号形式插入汉字。”韩国报纸、杂志等，逐渐降低汉字使用频率。

东南亚诸国因长期遭受西方列强的殖民，导致好几代人发生严重的文化脱节，汉字的使用被自然而然地放弃和遗忘了。越南成为法国殖民地后，科举考试废止，汉字和喃字逐渐废止，开始使用罗马化文字。

汉字文化圈的部分国家废止汉字使用，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提高了其民族的自我认同和独立意识，但导致日本、朝鲜、韩国、越南等国家文字发展迟滞甚至停滞。本民族新文字难以有效的弥补和替代汉字的地位和价值，对本国造成诸多不便和困扰。一些用汉字书写的古籍成了“天书”，割断了自己的历史文化脉络，造成本国文化断层。

当前，伴随着数字化时代到来，记录文字方式发生着革命性的变化，键盘输入成为更常见的汉字书写方式。因长期使用电子产品，许多人只能大致记住汉字形状，提笔忘字、频写错字，成为当前新的“汉字危机”。美国学者杰西卡·贝内曾把电脑称为“手写体的诅咒”。汉字不同于字母文字，它是象形表意文字，电脑输入对汉字手写的冲击尤为严重。“五笔输入法”将每个汉字拆成最多四部分，人们记住汉字的基本架构，但写起来往往会有误。“拼音输入法”则完全摒弃了汉字结构，长此以往，更会导致人们提笔忘字。

五、汉字的优势

汉字是世界上现存的唯一的表意文字，汉字对于国家统一、中华文明传承有着巨大贡献。汉字将华夏民族聚拢在一起，生活在不同地区的人们，只要用汉字就能联系起来。汉字的优势表现在：

1.阅读速度快

在文字输入上，汉字的认读速度比英文快1.6倍。日本研究表明，汉字的认知速度比假名快10倍，比罗马文快20倍。信息技术早期，中文信息处理曾面临阻碍，然而伴随着五笔字形、拼音输入法的出现，使人们对汉字的观念慢慢转变，计算机的联想输入法甚至可以实现只输入四个字母，就可以联想到该成语，工作效率大大提高。在信息技术时代，汉字比拼音文字便捷、高效等优势已逐步显现。

在文字输出上，假定同一份联合国文件表达同样的信息，汉字的文本量少于英文文本量，这大大提高了人们的阅读效率。研究表明，人类通过五官获取知识，其中吸收最多的就是眼睛。根据实验，人类所吸收的全部知识，83%来自眼睛，11%来自耳朵，其余为6%，因而，文字对于今后人们学习知识占据着天然优势。

此外，不同于拼音文字的线性排列，汉字由于其方块字的特征，更适合人类认知思维的发展。据美国心理生物学家斯佩里博士的试验表明，人类左右脑有着具体的分工，左脑负责语言、逻辑、记忆、分析等抽象思维，右脑负责空间、音乐、感觉、艺术等形象思维。当前形声字占80%以上，而其中的左形右声的形声字占绝大多数。实验表明，汉字的方块字立体式的构形更符合人类的认知，进而能够提高阅读速度。

2.组词能力强

汉字作为独立的形音义结合体，使汉语的构词法呈现“以字为核心”，其构词具有灵活、便捷的特点。通过“字”(语素)与“字”(语素)的组合，构成无数概念，符合“认知经济”的原则。汉语可以用较少的字构成众多词汇，而英语使用者大约需要掌握5万到25万单词，英语单词的记忆数量远远超过了常人的记忆极限。从汉字使用角度来看，汉字的“字频”高度集中，常用汉字出现频率高，数量有限。出现频率高，不会造成过多记忆负担，认知能力会更高。

3.超时空性和超地域性

汉字的特点是整体转写言语音节(不转写小于言语音节的语音成分)，同时汉字又是书面汉语的语义识别单位(基本认知单位)。汉字可记录丰富的文本，对文化遗产的继承必不可少。用汉字转写出来的书面材料，虽然读音发生了一些变化，但是，不同方言区的人们可以根据汉字读懂。现代人可读懂古代文献典籍，不受古今语音变化的影响。正是由于汉字具有极大的稳定性，汉字超越方言、沟通古今的表意特性也为汉字的传承开辟了一条可以追溯的历史依据道路，对民族文化的传承和积累意义非凡。

4.汉字书法美

书法艺术一直以来是中华传统文化的重要象征。鲁迅曾这样说：“它不是诗而有诗的韵味；不是画而有画的灵动；不是舞而有舞的飘逸；不是歌而有歌的悠扬。”篆书圆转的笔法，隶书蚕头燕尾，笔画讲究顺序变化，结构追求和谐严正。书法中追求的法则，如“参差”“中正”“左昂中低”“右伸左缩”“抱持”“齐首”等，不仅反映出书法的规则变化，也体现出中国人的认知思维和生活的行为准则。在此基础上产生的书法美学，以及由此产生的“书法十美”，无不蕴含了东方的美学观和艺术观。汉字及书法与中国文化相伴而生，延续数千年，是将国人的一种美的教育和人文教育的培养。

六、汉字文明发展的展望

当前，汉字文化圈国家都在极力复兴汉字文化，日本每年要评出一个年度汉字，其汉字能力检定(简称“汉检”)以考察认识多少汉字为重要指标，从而看出一个日本人的文化教养，足以体现日本对汉字的重视。韩国甚至用汉字去申遗，2019年又开始恢复汉字教育。越南传统国家祭祀大典，参加人员必须穿汉服，用汉字祭祀。越南的节日里，街道上张灯结彩，处处可看到汉字。

数千年来，汉字被视为艺术品，更被看作是做人的标准，“横平竖直写汉字”与“堂堂正正做中国人”被放在同等重要的位置。作为当代者，应致力于文化弘扬，不能在各种冲击面前丧失汉字文化的自尊、自重与自觉。[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