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静,刘正容
(1.电子科技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四川 成都 611731;2.西华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四川 南充 617002)
近年来,关于唯物史观的解读一直是学术界的热点和难点问题。对于“历史”概念的界定和把握直接关系到对唯物史观的性质认知,是决定学者们理论建构成败的关键。卢卡奇作为西方马克思主义奠基人,对马克思的“历史”概念进行了独特的解读,并从实践主体化的新视角对唯物史观进行了新的诠释和发展。因此,分析卢卡奇“历史”概念及其与唯物史观的关系对于唯物史观的解读具有重要的理论价值。
卢卡奇提出和强调历史概念,并不是偶然的,而是针对第二国际理论家对唯物史观的纯客体化解读。这样的解读方式直接导致了自然主义和修正主义的错误主张。
马克思和恩格斯创立了唯物史观,但是却没有给唯物史观下一个明确标准的定义。第二国际理论家为了避免走向“唯心主义”而用自然的方式解释历史,将历史解释为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规律。这种纯客体化的解读模式使马克思的唯物史观变成了自然科学中的“公式”或者“规律”,似乎历史的发展与“人”无关。如:考茨基就把社会看作是“带有特殊规律的自然界的特殊部分,而这些规律,如果愿意的话,可以称为自然规律……”[1](P15)罗日岑也认为,历史唯物主义“目的是构筑社会发展规律的系统”,[2](P122)这样就导致唯物史观不再具有科学世界观的功能,也无法科学指导现实。卢卡奇将自然主义倾向称之为“经济宿命论”。他认为,在“永恒自然规律”下会产生两条途径:第一条途径是,接受这些不可改变的“规律”,并且将这些“规律”用于人的一定目的(例如技术);第二条途径是,逃离“规律”而转向人的精神伦理世界,发展为伦理学。这两条途径仅仅是表面上的行动途径,而不能现实的改造世界。而卢卡奇本身是共产党员,也参与了匈牙利无产阶级战斗,这就使他能够跳出这样的纯客体视角,更加注重社会历史领域,在理论上更加强调“历史”概念。
第二国际后期,伯恩斯坦形成一套完整的修正主义理论体系,他认为资本主义不会必然灭亡,资本主义制度不需要直接推翻,社会民主党只要促成并保证现代社会制度不发生“痉挛性爆炸”,就能过渡到更高层次的社会制度。[3](P56)这样的修正主义观点是对唯物史观的背离,直接否定了唯物史观中“现实的个人”的能动性,也否定了唯物史观中最基本的一些规律。卢卡奇认为这样的修正主义忽略了人的能动性,更是对无产阶级革命能动性的抹杀。当然,在现实世界也是如此。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前几年,受修正主义影响,无产阶级无法正确理解革命、理解社会主义,从而无法明确自身的历史使命。因此,革命一经失败,便会有大批人投向机会主义。如何清除无产阶级队伍中的机会主义错误,不仅是共产国际急需解决的问题,也是匈牙利共产党革命失败后需要解决的重要课题。卢卡奇作为其中的一员,修正主义错误也是他所批判的。他指出伯恩斯坦建立的是一种彻底的机会主义理论,是将没有革命、没有斗争的“进化”理论“长入”社会主义理论,这是“从历史唯物主义的方法中去掉辩证法”。[4](P56)
卢卡奇认为第二国际理论家的错误倾向是受到物化结构的影响,忽视了“事实的历史性质”。因此,对马克思唯物史观进行了错误的解读。而“历史”是反对第二国际理论家的根本武器,历史科学(历史唯物主义)是衡量一切的标准。
卢卡奇反对第二国际理论家的纯客体化解读,认为“历史”是反对第二国际理论家的根本武器。但他是如何走向“历史”的,这里有一个卢卡奇对自己思想历程的“清算”过程。
卢卡奇童年时期就对资本主义制度持批判态度。他的世界观初步形成于20世纪初,这一时期他受到各种资产阶级哲学流派的影响,其中有韦伯的社会学、西美尔的文化哲学。经由韦伯,卢卡奇意识到资本主义世界不仅仅是一个“上帝已死”的俗世,更是一个具有独立性的“系统”,作为个体的人必须服从于“系统”,成为满足系统自身需要的工具。因此,在资本主义社会制度下,个人就是社会发展的附属,人成为了“工具性”存在。韦伯对资本主义社会科层制的洞见,深深地刺激到卢卡奇,为后期思想的转变起了关键性作用。经由西美尔,卢卡奇意识到资本主义社会中的“货币”意识及“物化”对个体生命感觉的压抑,个体的生命感觉逐渐被量化和平均化。以上,卢卡奇对他们思想的批判吸收,使得他意识到资本主义意识形态对历史主体(无产阶级)的“物化”。他认为应该打破这样的“物化结构”,寻找社会(历史)的本质,这就构成了他“历史”概念的理论出发点。但是这个本质是什么,以及如何打破“物化结构”,他还没有找到具体的中介。
第一次世界大战期间,出于对哲学的兴趣卢卡奇再次研究马克思的理论。只不过,他没有再将马克思当作社会学家,而是哲学家。当然,他也没有“以马解马”,即基于马克思的文本研究和解读马克思,而是用黑格尔的“三棱镜”去解读马克思,解读唯物史观。具体来看,卢卡奇是借助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黑格尔概念辩证法的提出是为了解决思维和存在的统一问题,他认为以往的哲学家将思维规律和存在规律对立起来,他创造性地将个体思维发展为整个人类思想运动的规律,将存在发展为客体自我展现的规律,而两者都服从于绝对理念。同时,在黑格尔看来,概念辩证法作为人类思想运动的逻辑也实现了“内容”与“方法”的统一,内容不是具体的知识或对象,而是思想内容发展的“内涵逻辑”。“方法就是对于自己内容的自己运动的形式的觉识”,[5](P17)即方法就是展现这种“内涵逻辑”的方法。就这样,黑格尔用辩证法实现了思维与存在的统一、“内容”与“方法”的统一。正是基于这样的思辨逻辑,黑格尔构造了一个理念世界,绝对理念既是主体又是客体,他将以往哲学存在的矛盾和问题都以逻辑的方式得以解决。他将这样的思辨逻辑带到历史领域,黑格尔认为世界历史的终极目的其实就是“精神”的发展成果,也就是人类意识的成果。人类可以凭借自己的理性认识到这一发展过程,而这一过程同时也是精神本身在世界历史中实现出来的过程。[6](P15)卢卡奇否定黑格尔的历史观,认为黑格尔的“历史”是“思辨的历史”“概念的历史”,但是他也受到了概念辩证法的启发,用思辨逻辑去定义“历史”概念,主张“把辩证方法变为革命工具的环节和规定性”,[4](P49)从而形成自己的历史观。这样,卢卡奇就有了研究“历史”的中介。
俄国十月革命的胜利,让卢卡奇意识到只有俄国革命才能真正打开通向未来的窗口,因此,他开始去理解列宁的革命学说。列宁在《怎么办》一文中指出,工人阶级长期被束缚于工厂,从他们的生活经验中没办法归纳出社会主义理论,更不可能产生自觉的阶级意识。因此,社会主义的阶级意识是“从外面来的”“被赋予的”,也就是说阶级意识是灌输到无产阶级的。[7](P75)这样的理论本身是服务于政党政治,提高党组织的组织性和政治性。但卢卡奇却将服务于现实的政治理论发展为哲学理论。他将这种“被赋予”的意识直接转变为革命的实践,并赋予其一种现实客观性。因此,他将“阶级意识”定义为两个层面的统一:一是阶级对阶级历史地位的总体感觉,二是基于这样的感觉而形成直接行动。在他看来,历史和阶级意识是同一的,历史的发展过程就是阶级意识的形成过程,最终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能够达到对社会历史的总体认识。一旦达到这样的总体认识,那历史将走向自觉,人也能够摆脱资本主义的“物化”影响。这就是卢卡奇借助了“阶级意识”找到了“历史”概念的理论旨归,即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觉醒。
卢卡奇在1967年《历史与阶级意识》的新版序言中说,他早期的思想历程就是走向马克思的历程。但是,我们发现,他走向马克思的时候还带着韦伯、西美尔、黑格尔及列宁的“眼镜”,正是如此,使得他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解读走向主体化。这样的主体化解读是建立在对“历史”概念的主体化理解之上的,他用“历史”概念对马克思的“实践”概念进行了代替。在他看来,现实就是行为,而“行为就是历史”。[4](P262)因此,他的“历史”概念实际上是一种主体化实践。具体来看,卢卡奇从历史的主客体、历史发展的动力、历史的划分依据三个角度对唯物史观进行了主体化解读。
卢卡奇对马克思理论进行“黑格尔式”理解,由此得出历史的主体和客体都是无产阶级。
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指出:“批判的武器当然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物质力量只能用物质力量来摧毁,但是理论一经掌握群众,也会变成物质力量。理论只要说服人,就能掌握群众。”[7](P18)卢卡奇对于这句话的理解偏向于后半部分,他想找到联系理论与群众的方法。这个时候,黑格尔的辩证法给了他启示。他引用黑格尔的“光是思想竭力体现为现实是不够的,现实本身应当力求趋向思想”,认为当思想掌握现实的时候,理论和现实的统一才有可能。他把这样的理论作用于现实政治中,认为群众(阶级)要维护自己的权利,取得胜利,必须正确认识这个社会。他的理论推导到这里还没有什么问题,但是他从这里开始直接借助于黑格尔的“概念辩证法”,将复杂的现实社会简单抽象为“历史辩证法”。认为现实中最根本的因素就是群众(阶级),理论的本质是辩证方法,两者的真正统一需要阶级与辩证法实现内在统一,即阶级通过辩证法认识自己、实现自己。最后推论出“只有当阶级认识自身就意味着认识整个社会时”,“阶级既是认识主体又是认识客体”[4](P50)时,理论和实践才能统一。接着,他借助黑格尔的主仆辩证法,得出无产阶级相比于资产阶级更为先进,无产阶级才是历史的主体,既然无产阶级是历史主体,那么无产阶级也是历史客体。这样,卢卡奇就将辩证方法变为革命工具的环节和规定性,将黑格尔的“绝对理念创世说”发展为“无产阶级创世说”,赋予了历史主体无限的能动性。
卢卡奇通过对历史主客体的界定,将唯物史观限定在无产阶级的自我意识运动中。在马克思看来,历史的主体是“现实的个人”,构成人的历史活动对象的事物以及人自身是历史的客体。正是“现实的个人”的实践活动而实现了理论和现实的有限的统一。理论和现实无法达到完全的统一,但是理论能够无限趋近于现实,并且反作用于现实。正是这种有限的统一使得历史主体(现实的个人)一方面被历史客体限制和束缚,另一方面也使得历史客体不断被超越,主客体的矛盾运动推动着历史发展呈现曲折性与前进性的统一。而卢卡奇对历史主客体的限定,使得历史主客体之间的矛盾运动转变为阶级的自我运动,阶级的自我运动最终指向的就是阶级意识的发展。他的历史观也就成为了“主体的辩证法”。
卢卡奇对斯宾诺莎的“实体自因说”和黑格尔的“绝对理念创世说”进行了批判性发展,最终演变为“阶级意识创世说”。卢卡奇认为他与斯宾诺莎的不同之处在于,斯宾诺莎的“实体”是抽象的,而历史却是现实的。这种现实性在于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能直接推动历史的发展。另一个不同之处在于,斯宾诺莎的“自然实体”是一个终极意义上的存在,而卢卡奇的“历史实体”是一个动态发展的过程,只有无产阶级阶级意识的不断觉醒才可能真正意识到这一实体。同样,他对黑格尔的“绝对理念”也展开了批判,认为黑格尔和马克思最大的差别就在于“现实”本身,因此,黑格尔不能理解历史的真正动力,而将民族及其意识作为历史发展的动力,但是“构成这种意识的成分多种多样,看不清楚其真正性质”。[4](P69)因此,黑格尔的历史终究是“概念的神话”。卢卡奇批判黑格尔没有认识到马克思、恩格斯强调的“历史过程中的决定性因素归根到底是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在这里,现实生活的生产和再生产是“现实的个人”的生产实践活动,而卢卡奇将其理解为“人类生活能据以真正认识自己的基础,而获得了理性的形式”。[4](P70)并将人的“感性活动”理解为人应当意识自己是社会的存在物,同时是历史过程的主体和客体。这样,他就将唯物史观的核心概念“生产实践活动”发展为“自我认识”。
可以看出,卢卡奇的理论重点始终偏向主体那一边,认为历史的发展依靠阶级意识的觉醒,这离不开当时的政治社会环境,他的理论始终要服务于现实的政治目的。在第一次世界大战后西欧各国革命蓬勃发展的年代,革命斗争的结局首先取决于工人阶级的觉悟和组织性。这时期,需要的不是生产实践活动,而是要在短期内获得革命的胜利,需要引导群众(无产阶级)的革命热情,从而积极地推动社会主义事业向前发展。但是“阶级意识”如何发展?卢卡奇认为要借助于历史辩证法(历史唯物主义),使无产阶级摆脱“物化社会”的强制力量,意识到自己的历史地位,从而成为“真正的历史主体”。因此,卢卡奇将唯物史观看作是连接理论和现实的武器,唯物史观的本体论层次被遮蔽了,而夸大了其方法论作用。唯物史观成为了“历史方法论”。
卢卡奇对自然与历史界限的限定直接影响到他对历史阶段的划分。卢卡奇认为,在前资本主义社会,“自然关系”统治着人们的生活,人们盲目的受到自然的支配,此时“自然关系占上风”。[4](P328)但是,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和历史的进步,自然关系越来越受到社会关系的制约,自然范畴逐渐转变为一个社会范畴。从卢卡奇对自然与历史关系的界定中可以看出,受黑格尔历史观的影响,他认为一切历史都是精神的历史。历史的过程就是“精神”展开的过程。只是卢卡奇强调的不是“精神”,而是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的成长。因此,卢卡奇和黑格尔一样,将历史与自然的界限区别开,甚至将“自然”归属于社会范畴。既然历史不需要依赖于自然的发展,那么历史的发展阶段则由“阶级意识”决定。卢卡奇根据人类对于历史总体的认识和自觉程度,将历史划分为两大阶段,资本主义之前的历史,都是不自觉的历史。这一阶段的人意识不到自己的历史或者社会的存在物,在封建社会,人和人的关系主要是自然关系,自然关系产生的等级意识遮蔽了人对于历史、对于自身社会地位的真正认识。而到了资本主义阶段,生产和资本打破了不同地域的时空界限,不同等级的法律屏障,人成为真正的社会存在物,社会(历史)才以整体而又彻底的面貌出现在人的面前,成为真正可认识的现实。因此,“在资产阶级社会中,才能认识到社会是现实”。
卢卡奇根据人对历史总体的认识和自觉程度对历史进行划分,是对“自然”范畴的忽略,也是对“自然”与“历史”辩证关系的割裂。基于此,他对历史的划分必然是抽象的。马克思对于历史阶段的划分主要依据于“现实的个人”和“生产力水平”。依据“现实的个人”可以分为三个阶段,即对人的依赖性阶段、对物的依赖性阶段、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阶段。依据“生产力水平”划分为四个阶段,即奴隶社会、封建社会、资本主义社会、社会主义社会。从这里可以看出,唯物史观对于历史阶段的划分依据是客观的,本质上是基于“自然”与“历史”动态演进而进行划分的。而卢卡奇的“阶级意识划分法”依据的是主体的一种总体感觉和动机。这样的划分就使得唯物史观缺乏了自然本体论的支撑,成为了没有“自然”基础的“历史观”。
卢卡奇对唯物史观的主体化解读,将唯物史观解读为“主体的辩证法”“历史方法论”和“历史观”,从根本上说是对唯物史观的背离。但是,却发展了唯物史观的主体向度和哲学批判向度,对后来的学术界形成了很大的影响。西方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以人的感性活动、本真存在作为理论起点,并对整个资本主义社会的文化(意识形态)层面、技术层面及心理机制层面展开了哲学批判。如:霍克海默、阿多诺的社会批判理论和萨特的历史人学和自由理论展开的意识形态批判,马尔库塞的技术理性批判,费洛姆的心理机制和性格结构批判等,都是一定程度上对唯物史观的批判解读或补充。从国内学术界来看,卢卡奇对唯物史观的主体化解读也给国内学者带来许多启示,国内展开了对马克思主义(唯物史观)的重新解读。以张一兵教授为代表的部分学者提出“回到马克思”,挖掘唯物史观的主体向度,在学界掀起了唯物史观的研究热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