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明启
(中山大学 中文系, 广东 广州 510275)
须发是中国古代诗歌中很早就有的重要意象,富有多重的象征意义,并经常与生命体验紧密联系在一起。如《诗经·卫风·伯兮》曰:“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1)周振甫译注:《诗经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91页。言思念征夫使得发型散乱,无心整理。东汉王逸《九思》其四《悯上》曰:“须发苧悴兮顠鬓白,思灵泽兮一膏沐。”(2)黄灵庚疏证:《楚辞章句疏证》,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2007年,第2898页。言飘零憔悴使得头发变乱变白,希望君王降临膏沐般的恩泽。早在晋代,左思就作有著名的《白发赋》,采用寓言的手法,借作者与白发的对话抒发“观世之途,靡不追荣,贵华贱枯”及“昔临玉颜,今从飞蓬。发肤至昵,尚不克终”的悲慨。(3)马积高:《历代词赋总汇·先秦汉魏晋南北朝卷》,第1册,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 2014年,第744-745页。不过真正以须发为主要对象进行题咏的诗歌,一直到唐代才出现。值得注意的是,古人诗中美丽的鬓发往往属于妙龄女子,而对于男子尤其是诗人自身而言,着墨最多的则是枯槁的白须白发。
唐代有不少《白头吟》,为乐府旧题,主要写爱情与相思,并没有多少关于白发的内容,不属于白发主题诗,不过刘希夷的《代悲白头吟》比较特殊。它突破了传统《白头吟》中歌颂女子为爱情白头的模式,代之以普适性的红颜易老、青春难凭的悲哀。李白《秋浦歌十七首》其四、其十五及《览镜书怀》《见野草中有曰白头翁者》诸诗皆围绕白发而写,“白发”同时也是李白笔下频繁出现的意象,形态多样,感情炽烈,具有强烈的艺术感染力。其他唐代著名诗人如岑参、张九龄、韦应物、李益、卢纶、白居易、元稹、权德舆、吕温、齐己、杜荀鹤等人皆有题咏白发的诗歌,其中以白居易最为突出。日本学者埋田重夫认为“在一般的中国古典诗歌中,‘白发’成为了较为普遍的诗歌题材之一,但白居易却在量和质的两个方面,均压倒性地超过了其他诗人的诗歌用例”(4)[日]增野弘幸等:《白居易白发诗歌表现考》,李寅生译:《日本学者论中国古典文学·村山吉广教授古稀纪念集》,成都:巴蜀书社,2005年,第233页。,“必须确认的要点是白居易使用的与白发有关的词汇达到了令人吃惊的丰富”(5)[日]增野弘幸等:《白居易白发诗歌表现考》,李寅生译:《日本学者论中国古典文学·村山吉广教授古稀纪念集》,第237页。。相应的,白居易的白发专题诗数量也大大超过前人,据笔者初步统计,达十四首之多。这些作品描摹生动、趣味盎然,富于情境性与动作性,成为作者大量的咏老诗歌中的重要组成部分。
白居易对宋诗影响巨大,是公认的开启宋调的唐代大诗人之一。白体诗作为“宋初三体”之一,终两宋之世效慕者不绝。宋人还以白居易为生活偶像,通过模仿他的洛阳九老会开启了源远流长的怡老会传统。宋代大量涌现出来的咏老诗、闲退诗亦不能不受到白诗启迪,其中显而易见的例证之一便是专门题咏白发白须的作品数量剧增。更值得一提的是,由于诗庄词媚的功能分化,除了少量的传统题材如宫词、乐府之外,宋诗中描写女子鬓发的作品并不多见,更无专门题咏,而且这些意象常常被虚化,用来比拟山水。可以说,只要是以鬓发或髭须为主题的诗歌,所写几乎为清一色的男子的白须白发。在这类作品中,对须发的形色及其变化的描写更加生动细腻,对诗人们面对白发白须的种种举动与态度的呈现更加丰富多彩,其中灌注着生命的焦虑及作为缓解之道的慰藉思想、戏谑色彩。宋初诗僧释智圆《白发》一诗最有代表性,曰:“华发如春卉,森森易满头。栽培全仗老,浇灌半凭愁。世态谁能避,仙方莫漫求。回观短折者,欲见更无由。”(6)傅璇琮等:《全宋诗》,第3册,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1998年,第1548页。本文所研究的宋诗范围以《全宋诗》所录为准,其中宋遗民诗人皆以宋人目之。有形象也有理致,有忧愁也有戏谑,道尽了个中三昧。
宋人对须发的描写并非仅仅停留在写意的层面上,而是在真实场景中展开具体的细节和丰富的动作,再交织以种种思想与感情的跌宕,反映了当时普遍的社会审美风尚。作为先驱,白居易在这方面已经取得了不俗的艺术成就,踵武赓续的宋人则以群体的力量将这种写实艺术继续推进。
首先,宋人非常生动的描写了须发逐渐变白乃至脱落的动态过程。如吕陶《感白发》诗曰:
少年事辛勤,老大涉忧患。抚时感零落,发白亦已惯。每思初白时,黑者尚千万。晨梳满一握,中有素丝间。及其白已甚,色势颇滋蔓。种种渐无几,星星忽大半。常情恶衰飒,不欲姿容变。持镊屡剪摘,煮药勤点换。(7)[宋]吕陶:《净德集》卷三五,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20页。
用抚今追昔的手法,将发丝由初白到全白、白发由少到多以致引起诗人极大恐慌的过程展现得如在目前。李纲《摘鬓间白发有感》叙述手法与吕陶类似,而在细部描摹上更有饱和度,全诗曰:
吾生足忧患,未老头已白。鬓间垂素丝,揽镜聊一摘。星星去虽欣,种种鲜还慼。颇愁日增多,尽拔复何益。追思少年时,绿发光且泽。森然茂云松,岂谓少堪惜。自从多病后,脱落露广额。蒲柳姿易衰,日与风霜迫。萧萧不胜梳,扰扰仅盈搦。安能上指冠,常恐吹堕帻。年来涉艰虞,更复非夙昔。奔驰动万里,漂泊继三谪。从横蹈危机,侈哆困烦啧。交游莫援手,仇怨惟下石。素标宜满头,斑鬓未为逼。何年运河车,泝补泥丸宅。华颠复变鬒,去作烟霞客。憔悴楚江滨,岁晚将何获。(8)[宋]李纲:《李纲全集》卷二二,上册,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第289页。
将发丝的衰白脱落、不胜冠簪与多病多灾、世态炎凉的身世遭际相结合,表达出脱离官场、重得黑发的强烈愿望。以上二诗专注于白发,范成大的《白髭行》则专注于白须,亦兼及白发:
四十踰四髭始黄,手持汉节临大荒。舆疾归来皮骨在,两鬓尚作青丝光。俛仰行年四十九,万里南驰复西走。斑斑颔下点吴霜,犹可芟夷诳宾友。屈指如今又十年,两年惫卧秋风前。人生血气能几许,不待览镜知皤然。长安后辈轻前辈,百方染药千金卖。烦撋包裹夜不眠,无奈露头出光怪。病翁高卧门长扃,垂雪毵毵骨更清。儿童不作居士唤,唤作堂中老寿星。(9)[宋]范成大著,富寿荪标校:《范石湖集》诗集卷二四,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第342-343页。
此诗历述髭须由黄变斑白再变雪白的经历,穿插进诗人通过拔除、涂染进行掩饰,却无奈已经脱发露顶,只好认命去做寿星的情节,读之使人啼笑皆非。诗中的须发对比也颇有趣味,须先黄而发尚黑,须白而发亦白,待到须染黑之时而发已脱落,在诗人头面相竞衰枯,警示世人衰老是势不可挡的。文天祥亦有《白髭行》:
忆昔守宣时,白上一根发。去之四五年,一化为七八。今年客衡湘,黑髭已多黄。众黄忽一白,惊见如陵阳。白发已为常,白髭何足怪。岁月不可歇,雪霜日长大。世人竞染缁,厌之固足嗤。谁服芦菔汤,避老亦奚爲。少老如春秋,造物以为俦。吾方乐吾天,乐天故不忧。(10)[宋]文天祥:《文天祥全集》卷二,北京:中国书店,1985年,第33页。
此诗也是兼顾白须白发而言,然而时间跨度并不长,仅四五年,白发只增七八根,白须仅添一根而已。该诗作于南宋咸淳十年(公元1274)文天祥赴任长沙客于衡阳之时,诗人时年三十八岁,仅相当于前三首诗中所言须发始白的中年时节。诗人以乐天知命之理作结,盖因年华未老、忧患未深,若干年后诗人被囚蒙古燕京时,作《览镜见须髯消落为之流涕》一诗,感情已全然不同。《宋史》本传记载文天祥“体貌丰伟,美皙如玉,秀眉而长目,顾盼烨然”(11)[元]脱脱等:《宋史》卷四一八,北京:中华书局,2000年,第9819页。,可不哀耶?
其次,除了描写须发变白脱落的过程之外,宋人还喜欢描写梳发、沐发、晞发的动作与情形,前引诗歌中就有相关内容。再如苏轼《六月十二日,酒醒步月,理发而寝》诗,曰“羽虫见月争翾翻,我亦散发虚明轩。千梳冷快肌骨醒,风露气入霜蓬根”(12)[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卷三九,第7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128页。,将长发舒散比成飞虫展翅,觉反复梳理可以吸风饮露,快意无比。此诗有苏辙次韵及苏轼的再次韵,后来李纲又有《次东坡月夜理发》盛赞饱受忧患的苏轼善于以梳理来保养头发,是静养良法,不必为政局而惆怅。在远窜海南的艰难岁月里,由于物质匮乏,难以汤沐,作为替代品,苏轼便将梳发戏称为“干浴”,其《次韵子由浴罢》曰“理发千梳浄,风晞胜汤沐。闭息万窍通,雾散名干浴”(13)王文诰注引《云笈七签》曰:“夜卧时,常以两手揩摩身体,名曰干浴。”与诗意不符,不予采纳。[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卷四二,第7册,北京:中华书局,1982年,第2128页。,前诗言月夜梳发,此言在风吹日晒中梳发,同时还要闭息修炼。苏轼在岭南还作有《谪居三适》三首,其一便是“旦起理发”,该组诗引起了包括宋人苏辙、李纲、张九成及后世多次次韵,并出现了不少拟作,影响深远。梳发固然舒适,沐发、晞发也十分惬意。南宋高僧释居简以围剿猎物来比喻沐晞除虱,写得耳目一新、痛快淋漓,其《从闻从思沐发》曰:
绝顶丛林茂林叶,虮虱象龙争迅捷。汤沐风晞曝煖檐,薮剔原搜会秋猎。齿豁明瑶水为扈,编密青琅陆为罟。围溃犹思勇负嵎,匪麈匪麕非虎兕。小生束发能操觚,亦有武备当前驱。但知疎散非长计,不知远岫云如髻。(14)[宋]释居简:《北磵诗集》卷一,台北:明文书局,1981年,第7页。
茂林一般的发丛中虮虱奔腾犹如猛兽,在汤沐风晞、疏密二梳的水陆夹攻之下,虮虱再怎么负隅顽抗也在劫难逃。此诗所写虽是小生,并非老人,亦具有普适性。
梳发、沐发、晞发虽然爽心惬意,对于患有严重脱发症的人来说,却未必是件好事,白居易、范成大等人即是如此。相较而言,染须发则纯粹是迫不得已、心情沉重的事情。前引范成大《白髭行》中就曾言及自己染须的过程,曰“长安后辈轻前辈,百方染药千金卖。烦撋包裹夜不眠,无奈露头出光怪”,不仅染药昂贵,涂染也很费事,需要“烦撋包裹”即揉搓包裹,弄得夜不能眠,最后也未能起到很好的掩饰衰老的效果。与此类似,蔡戡《赵季若染髭走笔简之》一诗写友人染须曰“染髭学年少,整容向云鬟。……霜华喜顿改,霞脚惊先斓”,(15)[宋]蔡戡:《定斋集》卷一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28页。白须返黑,鬓角又斑,只得感叹“乃知人力穷,欲夺造化难”。杨万里《自嘲白须》三首其三戏谑道:“涅髭只诳客,那可诳妻儿。诳得妻儿着,还能诳面皮”,(16)[宋]杨万里著,薛瑞生校证:《诚斋诗集箋证》卷二六,第3册,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年,第1863页。认为这种欺骗的把戏是很容易被识破的。
对于染须之举,宋代诗人们大多都认为自欺欺人,无济于事。当然也有人觉得能起到一时之用,如楼钥《王伯齐染髭》一诗写重遇儿时故人的情形曰:“垂髫相见舜江滨,荏苒俄惊过五旬。顾我颓龄真似叶,讶君长鬣亦如银。万金安得神仙药,一笑重回旧日春。纵使星星还复出,不妨时作少年人。”(17)[宋]楼钥:《攻媿集》卷一一,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181页。惊叹友人的染须药为万金神仙药,可以返老还童。张扩《次韵张无隅送乌髭方与人并寄以诗》曰“烧丹自秘砂银诀,染白聊分草木英。两鬓尚须并检校,二毛应觉顿神明”(18)[宋]张扩:《东窗集》卷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3页。,夸赞友人制药技术高深莫测,聚集草木精华,鬓须并染,顿时回春。此种言论基本属于恭维,即如楼钥又有《染须》曰“染须欲学少年时,笑杀当年荣启期。公道世间惟此耳,年来犹幸不相欺”,(19)[宋]楼钥:《攻媿集》卷一二,第198页。表示染须会被高寿者笑话,有违天理公道,观点与前诗截然不类。
宋代不仅染须药盛行,还有内服的乌须乌发之药,然而效果也不尽如人意。王禹偁就有诗题为《饶州马殿院频寄黑髭药,服数千丸,斑白未减,作诗以报之》,结尾自嘲道“未除凡骨无仙分,欲断愁根有醉乡。多羡绣衣须鬓黑,满身唯带柏台霜”。(20)[宋]王禹偁:《小畜集》卷一〇,《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8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04页。许及之对胞弟赠予的乌发生发药效果感到失望,又见他赠乌须药,在感激“嗟予同气仍同心,怜我年侵雪更侵”的悌爱之情之后,如实说道“顶如赤壶已无二,君有良方诚已试。正使缁鬓犹能华,未免种须逢见戏”(《次韵监簿弟惠乌髭药有诗》),(21)[宋]许及之:《涉斋集》卷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31页。可见“良方”的无用。另有一位友人赠乌须药方,许及之赞为“鸿宝”仙方,表示愿意尝试一下,却又说只是为了博得妻儿一笑而已,“一皤正博妻孥笑,许惠良方试与传”(22)[宋]许及之:《涉斋集》卷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4册,第483页。(《郑文之许惠乌髭方戏简》)。
再次,去除白须白发最简单粗暴的办法就是直接镊除(或云拔、摘、剪之类),故有“镊白”一说,这也是宋代诗人的常见动作,前引吕陶、范成大诗中即有此举。又如苏轼《叶公秉王仲至见和次韵答之》曰“强镊霜须簪彩胜,苍颜得酒尚能韶”,(23)[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卷三〇,第5册,第1622页。袁燮《白髭》曰“人生恶白髭,镊去恨不速”(24)[宋]袁燮:《絜斋集》卷二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7册,第315页。等等,不一而足。有的诗人会将这个任务交给儿女去做,如刘挚寄诗给音信渐少的女儿,希望她能前来为老父亲镊白发,“相见便须持宝镊,为翁衰鬓摘霜茎”(《寄倩》)。(25)[宋]刘挚:《忠肃集》卷二〇,《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9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78页。仇远则让眼明手快的幼女为自己剪白须,“稚女眼最明,为我剪白须”(《剪白须》)(26)[宋]仇远:《金渊集》卷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9页。,杨万里亦呼儿拔之,“五十如何是后生,呼儿拔白未忘情”。(27)[宋]杨万里著,薛瑞生校证:《诚斋诗集笺证》卷八,第2册,西安:三秦出版社,2011年,第675页。(《镊白》)最幸福的莫过于曹勋,儿孙一齐“上阵”,热闹非凡,“稚子来捋须,幼孙每持镊”(《山居杂诗九十首》其一四)。(28)[宋]曹勋:《松隐集》卷二一,《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51页。
与染须发相似,诗人们也大多认为镊白不能起到实质性的作用,不过是掩饰和欺骗而已,袁燮直接批判道“欲留少年容,藻饰欺盲俗。欺人实自欺,举世迷不复”(《白髭》),(29)[宋]袁燮:《絜斋集》卷二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15页。苏轼干脆“已将镜镊投诸地,喜见苍颜白发新”(《书寄韵》)。(30)[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卷四八,第2591页。不过,镊白在宋代诗人笔下同时也是一件很消闲的事情。如杨万里《镊白》诗曰“止酒愁无那,哦诗意已阑。镊髭非急务,也遣半时闲”,(31)[宋]杨万里著,薛瑞生校证:《诚斋诗集笺证》卷一八,第2册,第1272页。将之与饮酒、作诗共同视为遣闲之具。黄公度有同题诗曰“昨夜庭梧满意凉,秋风不贷鬓边霜。等闲镊白了时节,书策纵横日上廊”,应是通宵办公,间以镊白稍事休息。许及之《西山爽气》诗曰“他日棠阴无可纪,负暄曾此镊髭须”,(32)[宋]许及之:《涉斋集》卷一七,《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4册,第528页。在地方公务之余面对西山爽气,晒太阳、镊髭须以自娱。值得一提的是,宋代的理发师称为刀镊工,镊白是必备的理发功夫,黄庭坚与释居简皆有诗文称颂技艺高超的刀镊工,与庄子笔下的庖丁、轮扁、承蜩者一样,达到了技进乎道的高度,乃技工中的大隐。
须发变白脱落是衰老的信号,当这种生理现象不可抗拒地呈现出来,并愈演愈烈之时,难免会让人产生不安的情绪反应,按照现代心理学上的说法叫做“衰老恐惧症”。宋代诗人们对此加以题咏之时,也会伴随着显而易见的生命焦虑。他们会想方设法加以遮掩,即如吕陶诗中那种张皇失措、手忙脚乱:“常情恶衰飒,不欲姿容变。持镊屡剪摘,煮药勤点换”(《感发白》)。(33)[宋]吕陶:《净德集》卷三五,第4册,北京:中华书局,1985年,第320页。他们可以自嘲,却躲避着他人的目光,如岳珂所言“自笑双蓬鬓,今成一秃翁。晨招幸无与,姑免诮头童”(《梳头二首》其一)(34)[宋]岳珂:《玉楮集》卷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83页。;面对着镜中的“老丑”,他们会自哀自怜,如刘克庄曰“老丑难瞒青镜,纯白不生黑丝。露顶秃鶖堪笑,垂头病鹤可怜”(《竹溪再和余亦再作》其二)(35)[宋]刘克庄著,辛更儒笺校:《刘克庄集笺校》卷三三,第5册,北京:中华书局,2011年,第1801页。;会埋怨岁月的无情催促,如华岳曰“无情霜雪催年少,闲似青山犹白头”(《矮斋杂咏》其二十《嘲染鬓者》)(36)[宋]华岳:《翠微南征录》卷一〇,《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79页。;会斥责白须的无赖纠缠,如姜特立曰“白髭可是长无赖,换我红颜不放归”(《白髭》)(37)[宋]姜特立:《梅山续稿》卷一〇,《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72页。;会感激多情的镊子而厌弃强横的簪子,如谢薖曰“金镊多情洗双鬂,葛巾从此避华簪”(《喜董之南归》)(38)[宋]谢薖:《竹友集》卷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2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586页。;会像吕本中那样不断质问道“白须镊更出,知为阿谁生”(《白须》)(39)[宋]吕本中撰,沈晖点校:《东莱诗词集》,合肥:黄山书社, 2014年,第156页。;也会像苏辙那样真切地感受到生命力的萎缩,“枯木自少叶,不堪经晓霜。病添衰发白,梳落细丝长。筋力从凋朽,肝心罢激昂。势如秋后雨,一度一凄凉”(《病后白发》)。(40)[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卷一四,第1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265页。
诗人们焦虑的当然不只是生理层面,还有价值层面,即功名事业的层面。早在《离骚》中屈原就发出“惟草木之零落兮,恐美人之迟暮”的感慨,汉代亦有冯唐白首不遇与颜驷白首为郎的著名典故,在唐代大诗人中,李白、杜甫、白居易所表达的这种惆怅都非常强烈,而“青春须早为,岂能长少年”(唐孟郊《劝学》)(41)华忱之,喻学才校注:《孟郊诗集校注》卷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5 年,第 90 页。之类的劝学诗句也在不断强化人们急于建功立业的焦灼心理。宋代诗人的须发题咏中,也少不了这种主题。如傅梦得《白发》诗开头即曰“勋业未能成,青铜照眼明”(42)傅璇琮等:《全宋诗》,第72册,第45389页。,缪鉴同题诗结尾自嘲“儿曹共日夸头角,笑说非熊有渭滨”(43)傅璇琮等:《全宋诗》,第71册,第44620页。,张嵲《沐发》诗则从沐发耽误读书反向引出余发种种、读书无用的叹息,曰:“系予发种种,力此将何庸。不如掩卷坐,前山翠蒙蒙。”(44)[宋]张嵲:《紫微集》卷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31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72页。
袁燮《白髭》一诗更用切身体会告诉世人只有功成名就才能弥补生命损耗的缺憾,年轻力壮的时光非常短暂,必须清心寡欲,以健康的身体尽力博取功名,哪怕不能立功也要立德,一旦衰病,一切就只能付之东流,追悔莫及,那种“生不成名身已老”的结局是一种多么刻骨铭心的惨痛教训,其诗曰:
人生恶白髭,镊去恨不速。欲留少年容,藻饰欺盲俗。欺人实自欺,举世迷不复。黄叶陨秋风,明年会重绿。髭白不再黑,白白长相续。光阴驹过隙,转盼黄粱熟。青春挽不住,暮景暗相促。古人少壮时,耳目万夫瞩。今我忽已老,事业未丝粟。蒲柳不禁秋,抚己堪恸哭。成功固有分,进德岂不足。忽将六尺躯,终身甘退缩。白髭谨勿摘,留以警录录。勇奋千里骥,懈怠辕下跼。人生百种病,厥根在多欲。芟夷蕴崇之,庶使茂嘉谷。每怀风木感,悲痛缠心曲。立身扬令名,此罪倘可赎。旦旦鉴白髭,进进毋自辱。(45)[宋]袁燮:《絜斋集》卷二三,《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7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15页。
诗人指出每位老人的白须都是对碌碌无为的年轻人的警示,这种生命的焦虑不是涂染掩饰能够减轻的。浪费时光,无所成就,这是对自己也是对生命的侮辱。
古人认为须发之所以变白且除镊不尽,除了衰老之外,还在于身上有“愁根”,如南宋诗人戴复古曰“镊空白发愁根在”(《喜梅雨既晴》)(46)戴福年:《戴复古全集》,上海:文汇出版社,2008年,第291页。之类,故而总是将白发白须与忧愁一起书写。前引李纲《摘鬓间白发有感》诗在诉说自己光泽浓密的黑发脱落变白之时,就充满了遭受病痛折磨、贬谪打击的怨恨悲苦。程俱《晨起梳頭发白且稀有感》诗,由梳理稀薄的白发想起了自己的一生坎坷:北宋末遭遇党争迫害,接着是南渡之厄,后虽得遇高宗召见重用,又遭抛弃闲居,继而患痛风行动不便,即使闲退也没能享受到隐居的自由,可谓声泪俱下。善于戏谑的杨万里在《次主簿昌英叔镊白韵》中也不禁借着自己刚露斑白的胡须抒发“滴尽思亲泪,犹残影吊形。……此生成底事,有脚不曾停”(47)[宋]杨万里著,薛瑞生校证:《诚斋诗集笺证》卷三,第1册,第223页。的悲哀。陆游《白发》诗开头就发出悲苦之声,曰“我生实多邅,九折行晚途。忧伤日熏心,惊见颊与颅”。(48)钱仲联校注:《剑南诗稿校注》卷六,第2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5年,第531页。吕南公在两首《咏白发》诗中用幽默的反语为愁开脱,认为不能让它为白发负全责,而且终身相随的忧愁比轻易脱落的白发更有情,而在另一首《梳头见白发》诗中他却直言不讳地揭露愁在白发产生过程中的媒介作用,曰“不缘迁染应非俗,若有梯媒必是愁”,可谓罪恶昭昭。由此,有的诗人进一步发挥想象,将白视为愁的颜色,见到鸟儿的白羽,也怀疑是愁在作祟,曰“吴霜两鬓早先秋,闻道愁多会白头。溪上鹭鸶浑似雪,想应无那一身愁”(宋无《发白解嘲》)。(49)[宋]宋无:《翠寒集》,《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20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329页。
焦虑、愁苦的情绪人人避之唯恐不及,司马光却不然,他将白须白发引起的这种负面情绪当做动力,焦愁越持久,动力越充足,把焦愁的心火当做可以照亮余生、点燃斗志的火炬,加倍努力与时间赛跑,其《初见白发慨然感怀》诗曰:
万物壮必老,性理之自然。我年垂四十,安得无华颠。所悲道业寡,汩没无佗贤。深惧岁月颓,宿心空弃捐。视此足自儆,拔之乃违天。留为鉴中铭,晨夕思乾乾。(50)[宋]司马光撰,李之亮笺注:《司马温公集编年笺注》卷三,第1册,成都:巴蜀书社,2009年,第142页。
镜中的白发不仅仅是白发,更是上天用悲哀和恐惧写就的座右铭,时刻警示自己一定要自强不息、有所作为。这与前引袁燮“白髭谨勿摘,留以警录录”之语为警示他人者不同,盖因司马光余年尚富之故。
宋代是一个理性主义高扬的时代,不仅在于理学的盛行,更在于文人士大夫们普遍具有的崇尚理性、注重分析、勇于质疑的思维特征,宋诗好议论便是其中表现之一。诗人们追根究底、旁征博引,动用古往今来的儒释道的各种说法,把人生的大事小情解剖得表里分明。因此,宋诗中的情绪涌动往往弱于唐诗。那些强烈的情绪波澜,在一些篇幅较长的作品中总是会被周密的推理分析所消解,而在一些较短的作品中,则可能会被机智地调侃嘲弄、一笑了之。宋代的白须白发题咏被这种理性之光所烛照,在生命的焦愁之外,很多作品会告诉读者自然运行的规律和人生如梦的本质,以及如何处变不惊、随缘任运,如何在不幸之中发现万幸,以及如何进行正确的养生。
前引吕陶《感发白》诗中,诗人在描写面对白发的手忙脚乱之后,顿悟似的写道:
久之反自笑,遂事固不谏。万物入形器,盛衰有期限。葩英乘春芳,凋灭向秋晚。人生止百岁,稚耋如早晏。光阴白驹走,安得常总角。形骸任驱役,膂力资治办。其间得与丧,大率皆梦幻。既老遂休佚,万熊无足盼。方当齐椿菌,未暇语鹏鷃。霜雪华满头,长吟又何怨。(51)[宋]吕陶:《净德集》卷三五,第4册,第320页。
用庄子的思想阐释盛衰有期、得丧无凭的自然之理,劝慰自己顺天知命,停止那些无谓的挣扎和埋怨。戴昺《梳头自叹》诗由“短发如冬霜,一朝白一朝。又如深秋柳,槁叶迎風凋。白者不再黑,白者不復牢”的现象引出的道理与吕陶相似,并多了一层人生如寄、藏拙避祸的意思,其着眼点在于摆脱官场羁束、获得余年自由。曾丰《寿广东帅潘直阁》诗借祝寿解释白发形成的原因,以及人们应该持有的态度,曰:
若为鬓与须,白者日加益。陆展余染方,岂固未全得。老聃生世初,鬅鬙头已白。公白才十年,视聃迟半百。纸帐挂斋中,竹奴欹枕侧。染亦无所施,元方不须觅。或疑白之根,勃窣蟠胸臆。太白缘搜诗,少陵为忧国。根未能中芟,华宁不外茁。根华理固然,抑复容有说。春浅未多温,腊颓有余冽。纷纷破萼梅,衮衮放花雪。融结上鬓须,愈白愈清绝。少于仁用功,晚以静为德。厌坐广平堂,归住子云宅。卧听儿吟哦,起视孙戏剧。颐间莹生朱,眼底光盎墨。鬓须从白尽,不失寿箕翼。切毋痛着梳,更勿闲事镊。长留与人看,知是老仙伯。(52)傅璇琮等:《全宋诗》,第48册,第30190页。
诗人认为白须白发未必与衰老有关,有人早白,有人晚白。其根乃在胸中,形成原因各异,根深则华茂,就像冬末春初与飞雪相映绽放的梅花一样,越白越清莹,毫不妨碍面颊的红润和眼睛的黑亮,也不影响长寿,使人望之如同神仙。老人只需静心养德,清心寡欲,享受天伦之乐即可,何必涂染、梳理、摘镊呢?说得头头是道,颇能宽慰人心。这首诗用了不少典故,而秦观《和裴仲谟摘白须行》用了更多的典故,包括韦诞书榜白尽须发、陆展染发取悦姬妾、潘岳二毛赋写秋兴、颜驷不遇厖眉皓发、张贵妃黑发可鉴、王梵志白首非昔、谢灵运临刑捐须等等,显示出诗人的渊博学识与达观精神。邵雍《白头吟》则不假任何典故,直抒胸臆道:“何人头不白,我白不因愁。只被人多欲,其如我不忧。不忧缘不动,多欲为多求。年老人常事,如何不白头。”(53)[宋]邵雍著,郭彧整理:《伊川击壤集》卷一六,《邵雍集》,北京:中华书局,2010年,第451页。表现出一位著名理学家的精神修为。
那些为须发之事幽愁忧思的诗人会埋怨岁月的不公、天地的无情,如“无情霜雪催年少,闲似青山犹白头”(华岳《矮斋杂咏》之《嘲染鬓者》)(54)[宋]华岳:《翠微南征录》卷一〇,《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6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79页。、“老矣无心竞寸阴,不知公道为何人”(缪鉴《白发》)(55)傅璇琮等:《全宋诗》,第71册,第44620页。之语,而通达的诗人则认为白发如期而至,最为公道,如苏轼曰“从来白发有公道,始信丹经非妄言”(《和子由次月中梳头韵》)(56)[清]王文诰辑注,孔凡礼点校:《苏轼诗集》卷三九,第7册,第2129页。、楼钥曰“公道世间惟此耳,年来犹幸不相欺”(《次韵十绝》之《染须》)(57)[宋]楼钥:《攻媿集》,第198页。。还有一些诗人会表现出超常的镇静与淡然,如赵汝鐩《吟髭》诗曰“壮岁髭如漆,年来暮景侵。便令如雪白,捻断不妨吟”(58)[宋]趙汝鐩:《野谷诗稿》卷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122页。,韩淲《白髭一茎欣然为赋》诗曰“发已经年白,今朝又到须。形容真易改,心事合全无”(59)[宋]韩淲:《涧泉集》卷九,《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80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89页。,等等。
即便不能超然处之,善于逆向思维的宋人也能从无可奈何之中寻找到慰藉,如杨万里曰:“同郡同年总八人,七人零落一人存。如何独立薰风里,犹怨霜花点鬓根”(《梳头有感二首》其二)(60)[宋]杨万里著,薛瑞生校证:《诚斋诗集笺证》卷一〇,第2册,第732页。,庆幸鲁殿灵光,岿然独存,这与很多悼亡诗中频繁出现的友朋凋零、自伤孤苦的情绪大有不同。朱翌《喜见白发诗》在此基础上,更进一步地自我安慰道:“种种年来渐满簪,儿童环视语相惊。故人太半黑头死,老子何妨白发生。弹镊不须夸手熟,着冠犹喜觉头轻。元无粉黛居闲屋,任尔星星易数茎。”(61)[宋]朱翌:《潜山集》,上海:商务印书馆,1936年,第46页。长寿超过大半朋友、镊发技术手法娴熟、戴帽子轻便松快、也不存在需要以涂染须发取悦的姬妾,可与白居易列举脱发诸种好处的《嗟发落》诗相映成趣。白发白须者即便不能寿过朋友,至少也能寿过短折之人,在医疗水平低、社会治安差、死亡率高的古代,夭折与早逝的现象随处可见,以此见出白发的难能可贵。如邵雍《白头吟》曰“五福虽难备,三殇却不逢。太平无事日,得作白头翁”,(62)[宋]邵雍著,郭彧整理:《伊川击壤集》卷一二,《邵雍集》,第370页。顾逢《白发》诗曰“多少人无此,相看未可轻”(63)傅璇琮等:《全宋诗》,第64册,第39997页。,苏轼亦有《渔家傲》词曰“些小白须何用染,几人得见星星点。”(64)邹同庆,王宗堂校注:《苏轼词编年校注》,中册,北京:中华书局,2002年,第394页。在另一首《头白吟》中,邵雍一口气列举出了更多可资告慰的事情,从白头到白须,再到尚能支撑的身体、继承家业的儿子、洁白无瑕的品行,可谓老而无憾了。如果以上理由还算成立的话,杨万里《镊白》一诗就属于纯粹的自我调侃了,曰“莫把菱花镊白髭,劝君留取伴吟诗。锦囊若要添新句,绣口如何减素丝”,(65)[宋]杨万里著,薛瑞生校证:《诚斋诗集笺证》卷一二,第2册,第906页。所谓“吟安一个字,捻断数茎须”(唐卢延让《苦吟诗》)(66)[五代]何光远:《鉴诫录》卷五,《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35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892页。,要吟出又多又好的诗句就得保证胡须数量的充足,可资一噱。
谈到须发衰白的问题,常常会涉及道家和道教的养生之术,尤其是注重修炼精气神的内丹养生法。道教是一种贵人重生的宗教,虽然是神道设教,却发展出一系列复杂的、行之有效的医疗保健方法和理论,而且很多道教经典本身就是医书,很多道教徒本身就是医学家。因其厚生哲学和实用理性,所以才备受宋代各个阶层的青睐。宋代诗人们会把染须乌发的药方与药物誉为却老的仙方或仙丹,如许及之《郑文之许惠乌髭方戏简》诗曰“人谓黄金容可作,君藏鸿宝乃能铅”(67)[宋]许及之:《涉斋集》卷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54册,第483页。,张扩《次韵张无隅送乌髭方与人并寄以诗》曰“烧丹自秘砂银诀,染白聊分草木英”(68)[宋]张扩:《东窗集》卷四,《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2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第33页。之类。而李纲认为自己之所以生出满头白发,乃因修炼内丹失败,渴望终有一天能够练成金丹,白发返黑,得道成仙,曰“未能运河车,上泝泥丸宫。鬓发忽已华,飒若冒雪松。……金丹变鬒色,缘合亦易逢。逝将弄云海,一访安期公”(《次韵谪居三适》之《旦起理发》)(69)[宋]李纲:《李纲全集》,上册,长沙:岳麓书社, 2004年,第241页。。苏辙体弱多病,娴习道教内丹之术以强身健体,并与道士多有来往,却依然抵御不了白发的侵蚀,疑惑地问道“中岁谬学道,白须何由生”(《白须》)(70)[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栾城后集卷三,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912页。,并自责学道不早,曰“少年不办求良药,老病无疑生白须”(《白须》)(71)[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栾城第三集卷三,第1196页。,但他还是对最后学道成功坚信不疑,“道成款玉晨,跪乞五色丸。肝心化黄金,齿发何足言”(《白须》)(72)[宋]苏辙著,陈宏天,高秀芳点校:《苏辙集》栾城后集卷三,第912页。。王迈在《白发叹》其一中认为内丹胜过摘镊和服食,曰“耘镊虽暂无,安能遏衰槁。黄精似可饵,已白恐难扫。幸有琴心文,真诀堪却老。华池溉隐芝,青青可常保。斯理不吾欺,从今勤探讨”(73)[宋]王迈《臞轩集》卷一二,《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78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09页。。黄精,乃中药,可治须发早白。“琴心文”二句,当指《黄庭经》首章“上清章第一”中的养生口诀,曰“琴心三叠舞胎仙,九气映明出霄间”云云。华池,“舌下为华池”,隐芝,“五脏之液为内芝。内芝,则隐芝也。”(74)[唐]梁丘子等注:《黄庭经集释》,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5年,第68页。“华池溉隐芝,青青可常保”,盖指《黄庭经》“外景·上部经”中“津液醴泉通六府……调和精华治发齿,颜色光泽不复白”之谓,即苏轼所说:“以舌接唇齿,内外漱练津液……如此者三,津液满口,即低头咽下,以气送入丹田。”(75)孔凡礼点校:《苏诗文集》卷七三,第六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2335-2336页。(《养生诀》)这就给读者提供了具体的养生之法。王迈在《黄庭经》中寻找保持青春的方法,艾性夫则在《参同契》中寻找不老仙方,其《捻髭》诗曰“暮年一卷参同契,觅得安神不老方”。(76)[宋]艾性夫:《剩语》卷下,《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194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415页。而在前引《和裴仲谟摘白须行》结尾,秦观表示“我作白须行,而得养生术”,仅通过勾连各种典故作诗就获得了养生术,即如《庄子·养生主》中“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77)陈鼓应注译:《庄子今注今译》上册,北京:中华书局,1983年,第96页。理解因缘和合的道理,心绪豁朗,解除执念,才是最大的养生。
余论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须发是相貌的重要标识,在蓄发蓄须的古代尤其如此,一旦形色发生变化,会非常明显地影响到容仪。所以,会引起古人特别的关心,更何况是在文人士大夫精神生活日益内敛和精致的宋代。当然这也因人而异,对于某些过分讲究仪表的宋人来说,白发白须的出现尤其让人难堪,如上文一再提及的吕陶,再如北宋的刘挚每在赴衙之前一定要精心清洗修饰自己的头面,“奉持巾匜事盥栉,傅唇泽面供香膏。不容发绿一点变,亟以宝镊争除薅”(《虞城早起道中寄公秉幕府诸友》)(78)[宋]刘挚:《忠肃集》卷一六,《景印文渊阁四库全书》,第1099册,台北:台湾商务印书馆,1986年,第633页。,而对于苏轼、杨万里等人来说可能就相对简单一些。无论如何,宋诗中白须白发描写的精细、生动程度都远逾前代,这意味着宋人对自我形象的关注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提升。唐诗于此虽有开导之功,也偶有较为细腻的笔触,但毕竟只局限在少数诗人的少量作品上,相关情境、动作描写不够多样,更无深邃的理性思考,并且缺乏长篇之作。这种审美趣味更直观地表现在绘画领域,近现代著名画家张大千指出:“画须发唐宋人最为擅长。方法是用浓墨细笔,依着面型方位,疏疏落落撇十几笔,然后再用淡墨渲染二三遍,显得柔和而润泽,有根根见肉的意思,自然清秀可爱。”(79)张大千:《张大千课徒画稿》,上海: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2016年,第30页。
除了构成外在的相貌因素,须发也是内在机体功能的直观反映,宋人对此有着深刻的认识。沈括《梦溪笔谈》曰:“医者所论人须发眉,虽皆毛类,而所主五藏各异,故有老而须白眉发不白者,或发白而须眉不白者,脏气有所偏故也。大率发属于心,禀火气,故上生;须属肾,禀水气,故下生;眉属肝,故侧生。男子肾气外行,上为须,下为势,故女子、宦人无势则亦无须,而眉发无异。于男子,则知不属肾也。”(80)[宋]沈括:《梦溪笔谈全译》卷一八,金良年,胡小静译,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3年,第174页。可见须发不仅仅是相貌的重要组成部分,也是五脏健康状况的晴雨表。难怪宋代诗人在面对须发变白和脱落之时,会如此诚惶诚恐,会采用各种服食修炼的手段加以调理,使得种种养生之法大行其道。
在这种精细、内敛、养生的社会风气下,极为难能可贵的是宋人身上还有更为蓬勃的理性与乐观并俱的精神,这得益于他们丰厚的学养、过人的智慧,以及高自标举的主体精神。他们善于控制和处理自己的情绪,凡事都要争一个“理”字,只要有理有据,就能够使人信服、得到安顿。他们也处处争一个“趣”字,并时常用推理的方式得到“趣”,以自我调侃或相互调侃来调节不良的情绪,得到心理的平衡。当然,人的心理状态是起伏不定的。所以,我们还能看到面对白发白须,同一个诗人在不同情形下会表现出两种完全相反的情绪,比如梅尧臣在《八月七日始见白髭一茎》诗中俨然是一位乐天知命的通达者,而在《自感》诗中又表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所以,我们在读这类题材的诗歌时,一定要辩证地看待情绪与理性这两种看似截然不同,却一体相连的因素。尽管如此,依然可以肯定地指出,宋人及其诗歌的理性精神之张扬、生命思索之深广是史无前例的,常常可以驯服汹涌情绪的野马,而且丝毫不妨碍他们和唐代诗人一样成为充满真性情、真感情的时代的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