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于特征重组假说的二语习得研究述评

2020-01-19 11:18胡琬莹
华文教学与研究 2020年3期
关键词:二语复数母语

赵 杨,胡琬莹

(北京大学对外汉语教育学院,北京100871)

1. 引言

在生成语法最简方案中,词项(lexical item)进入句法操作时,受到了词项成分的允准,这些允准词项在句法操作中发生合并(merge)的成分即特征(feature)。特征是构成词项的原始和基本单位,是语言的原子(Chomsky,1995:130-132;2008)。特征可以概括性地描述不同语言句法和形态的共有成分,具有跨语言共通性。同时,它们在不同语言中的取值(value)不同,反映了语言间差异(Lardiere,2009a)。

特征是最简方案的核心概念,因此最简方案框架下的二语习得研究都可以看作是特征习得的研究,这也是近年来二语习得研究的核心问题(Travis,2008)。诸多二语习得假说也都与特征有关,如局部损伤假说(Local Impair⁃ment Hypothesis)、全面损伤假说(Global Im⁃pairment Hypothesis)、可解读性假说(Interpret⁃ability Hypothesis)等(参见戴曼纯、刘艾娟,2009)。也有一些基于特征的实证研究,如Hawkins&Hattori(2006)、Yuan(2007)等。

Lardiere(2008、2009a)将最简方案的特征理论运用到二语习得研究,提出了特征重组假说(Feature Reassembly Hypothesis),认为二语习得的初态是一语语法功能和词汇形态的映射,学习者在习得过程中根据输入和普遍语法原则对特征进行添加或删除,最终完成二语的特征重组和特征核查(Hwang & Lardiere,2013;Slabakova 等,2014)。特征重组假说反对将语言间差异简单理解为参数的不同,而是将一语特征的迁移看作二语初态,从而建立了一语和二语形式的直接联系(Shimanskaya,2015)。

特征重组假说提出后,在二语习得界引发热烈讨论,也产生了大量的实证研究成果(如 Amenos-Pons 等,2019;Archibald,2009;Carroll,2009;Cho & Slabakova,2014;Diaub⁃alick & Guijarro-Fuentes,2019;Guijarro-Fuent⁃es,2012;Hwang & Lardiere,2013;Mai & Yuan,2016;Putnam,2017;Rothman & Slabakova,2018;Shimanskaya & Slabakova,2017;李芝等,2019;刘艾娟等,2013)。这些研究采用不同的方法,针对不同语言背景的学习者,在不同句法成分习得上检验该假说的预测力与解释力,也有一些研究对该假说提出修正。总体而言,特征重组假说被证明是最具解释力的二语习得假说之一。

特征重组假说提出有十余年时间,已经形成比较成熟的实证研究范式,但目前相关的汉语习得研究成果还不多。本文从对该假说的理论探讨与实证研究入手,总结归纳前人研究成果,探究未来发展方向,特别是其对汉语二语习得研究的启示。

2. 特征重组假说基本内容及理论探讨

生成语法框架下的二语习得研究对二语初态、发展和终态有很多争论。对于初态主要有两种观点:一种认为二语的初态是一语,支持这一观点的有全部迁移全部可及假说(Full Transfer/Full Access Hypothesis)、最小树形图假说(Minimal Trees Hypothesis)、无值特征假说(Valueless Features Hypothesis)等;另一种认为二语初态是普遍语法,支持这一观点的有全部可及无迁移假说(Full Access Without Transfer Hypothesis)和初始句法假说(The Initial Hy⁃pothesis of Syntax)(相关介绍与评论,参见White,2003:61-95)。对于中介语的发展过程,讨论主要集中于参数能否重设。对于终态,主要争议在于二语能否完全习得。上述假说主要是在管约论基础上提出的。最简方案提出后,特征习得成为二语习得研究的核心问题。

Lardiere(2009a)在观察汉语母语者习得英语复数标记时,发现学习者最初使用类似母语的表达形式,因而出现漏用和错用现象,然后逐渐习得英语的复数标记特征。这表明二语初态是一语的特征映射,中介语发展过程是在普遍语法约束下的特征重设过程。Lardiere 使用特征重组解释这一过程:学习者首先将母语(汉语)复数标记的[+定指]和[+指人]特征映射到二语词项上,在遇到[-定指]和[-指人]的英语名词时,不使用复数标记,产出如three desk 这样的中介语形式。之后受到输入影响和普遍语法制约,学习者逐渐删除母语中与二语不符的特征,对复数标记特征进行重组,最终完全习得二语结构。

特征重组假说认为一语与普遍语法均可及,支持全部迁移全部可及假说。二语学习者在一语语法基础上完成两项任务,习得才能成功:第一,识别词汇项,分配一语特征;第二,习得二语特有特征。后者较前者更为复杂,是习得的难点(Lardiere,2009a;White,2009)。为完成这两项任务,通常经历三个步骤:首先,学习者根据二语词项寻找对应的一语词项,将一语词项的特征映射到中介语中,构成二语初态;然后在输入基础上,一语有而二语没有的特征被删除,一语没有而二语具有的特征从普遍语法特征库中提取出来,与原有特征组合;最终,重新组合的特征映射到二语词项上,完成习得(Diaubalick&Guijarro-Fuentes,2019)。这三个步骤不是瞬间完成的,习得是一个渐进发展的过程(Slabakova 等,2014)。这一过程中,学习者对比分析母语与二语特征差异以及拆分和组装特征的能力不同,表现出个体差异。

特征重组假说提出后,引发热烈讨论。Second Language Research(《第二语言研究》)2009年第2期出版专刊,讨论该假说的贡献与不足。有学者认为这一假说过度强调一语的作用,淡化了基于普遍语法和参数设置的演绎学习(Slabakova,2009;戴曼纯,2011)。针对这一质疑,Lardiere(2009b)指出,特征需在普遍语法的制约下设定,因此在特征重组的过程中普遍语法和一语都完全可及。毛眺源、戴曼纯(2015a:675)也认为特征重组假说可以整合演绎与归纳学习,使之成为“生物语言学视域下二语习得研究的基本思想”。也有学者指出,特征重组假说仅是一个解释性假说,无法对习得过程和结果做出预测(Rothman & Slabakova,2018;Slabakova,2009;White,2009)。近年来开展的大量实证研究都在回答这些问题。

有些学者根据实证研究结果修正、扩充了假说。戴曼纯团队关注特征识别和重组难易度,提出特征识别——重组复杂度假说,认为二语习得与二语特征识别成功度成正比,与特征重组复杂度成反比(毛眺源,2016;毛眺源、戴曼纯,2015b);Yuan(2014)关注一语具有、二语中未被使用的特征,在特征重组假说基础上提出了特征休眠假说;Putnam(2017)关注特征从母语中分离的过程,提出从认知视角认识特征重组过程。上述研究从不同侧面修正扩充了特征重组假说。

3. 基于特征重组假说的实证研究

目前的实证研究主要集中在时、体、态、性、数、格等语法范畴特征(Diaubalick &Guijarro-Fuentes,2019;Dominguez 等 ,2017、2011;Guo,2020;Hwang & Lardiere,2013;Lee&Lardiere,2019;Su,2019;李芝等,2019),代词、介词、量词等词类特征(Gil & Marsden,2013;Shimanskaya & Slabakova,2017;陈中毅,2018),定指/非定指特征 (Cho,2017;Cho &Slabakova,2014、2017;刘艾娟等,2013),导句语类特征(Hermas,2015;毛眺源,2016),句式及语序特征(Cuza&Perez-Tattam,2016;Mai&Yuan,2016;Yuan,2012、2014;侯建东,2019)等的习得上,探讨特征重组假说的预测力与解释力。已有研究大多是针对二语习得的研究,也有关注继承语(Cuza&Perez-Tattam,2016)和三语习得(Hermas,2015)中特征重组的研究。

实证研究大多综合使用产出和理解任务,全面考察习得情况。较常用的研究工具有可接受性判断、多项选择、完成句子、口语产出、翻译任务、电影复述、自定速阅读等。总体而言,可接受性判断是理解测试中最常用的任务,产出测试的任务种类较多。研究者多使用离线任务,线上任务还较为单一,使用较为广泛的是自定速阅读。

3.1 对特征重组假说的验证

特征重组假说提出后,一些基于特征的研究使用这一假说解释二语习得现象,证明该假说具有较强的解释力(Diaubalick & Guijarro-Fuentes,2019; Guijarro-Fuentes,2012;Gui⁃jarro-Fuentes 等,2017)。

Guijarro-Fuentes(2012)在对西班牙语人称介词“a”特征分析的基础上,发现其使用与语义特征解读有关:首先,对于直接宾语来说,如果宾语具有[+ 有生][+ 特指]特征,需要使用该介词;其他情况下,如果事件具有[+终结](telic)特征,表达完成(accomplish⁃ments)或达成(achievements)义,需要使用该介词引介宾语;最后,当事件具有[-终结]特征时,如果主语具有[+指人]特征,需要使用该介词。根据目的语的特征组合情况,Guijarro-Fuentes 采用完成句子和可接受性判断测试,发现英语母语者可以习得人称介词“a”的所有特征。这一现象可以用特征重组假说解释,由于英语的代词、冠词和时态分别编码了[±有生][±特指][±终结]特征,所以英语母语者在习得西班牙语人称介词“a”时,可以直接从母语中获取特征,并在新结构上实现特征重组。这一研究还发现,不同特征的习得难度不同,“a”的[+有生]特征限制较少,仅受宾语的词汇特征约束,所以容易习得;其他特征都有一定的限制,如[±终结]的实现涉及短语层面,更为复杂,所以这一特征习得较难。由于特征重组假说也预测了不同的特征在组合过程中难度不同,所以上述现象也与假说相符。

有大量实证研究以特征重组假说为理论基础,检验其预测性(Cho & Slabakova,2017;Dominguez 等,2017;Hwang & Lardiere,2013;侯建东,2019;刘艾娟等,2013)。这些研究大多采用如下范式:首先,分析在某一现象上不同语言的特征差异,然后根据差异预测学习者的习得情况,最后通过实验手段考察实际习得情况是否符合预期。下面以Dominguez等(2017)和Hwang&Lardiere(2013)为例介绍这一范式和研究发现。

Dominguez 等(2017)对比了西班牙语过去时、未完成体和英语过去时的特征,发现英语过去时具有[+完成][+习惯]和[+持续]特征,可以用于表达完成、习惯或持续的情境;在西班牙语中,这三个特征分别编码于过去时和未完成体中:过去时具有[+完成]特征,用于表达完成的情境;未完成体具有[+习惯]和[+持续]特征,用于表达习惯、持续的情境。根据特征重组假说预测,学习者不能将英语的过去时直接映射到西班牙语过去时上,习得西班牙语未完成体和过去时都需要将母语特征在目标结构上重组,所以对于英语母语者,习得这两个时体不存在难度差异;同时,由于缺少消极证据,学习者会在习惯和持续的语境中过度使用西班牙语过去时。这项研究使用口语产出和在线阅读理解任务,测试了初级、中级和高级学习者时态产出和理解情况,实验结果与预测一致,学习者习得西班牙语未完成体和过去时未表现出明显差异,在表达习惯和持续义时会错误使用过去时,证明特征重组假说具有预测性。

Hwang&Lardiere(2013)考察了韩语作为二语的复数标记习得情况。对比韩语和英语的特征发现,韩语的复数特征具有层级关系:用数字表达的复数(如“三”“五”等)被称为“独立复数”,具有[+独立]特征,后接名词时需要使用量词,这一特征位于名词的[±指人]特征上层,是下层特征习得的前提;具有[+指人]特征的名词表达复数义时需要使用复数标记“-tul”,不具有该特征的名词则不需使用“-tul”。而英语的复数结构中没有量词,所以不需要区分数词的[±独立]特征;英语的复数标记“-s”也不区分[±指人]特征,指人名词和非指人名词后都需要使用“-s”,如:three stu⁃dents和three desks。根据特征分析,可以预测以英语为母语的不同水平学习者在习得韩语“独立复数+量+指人名词+复数标记-tul”结构时,会出现不同情况:初级学习者会将韩语复数标记等同于英语复数标记,不能正确使用“独立复数+量词”结构和复数标记“-tul”;中级学习者首先习得[+独立]特征,正确使用“独立复数+量+名”结构,拒绝“独立复数+名”结构,但是不能习得下层[±指人]特征,他们会在非人名词后使用“-tul”;高级学习者能够习得下层[±指人]特征,接受“独立复数+量+指人名词+复数标记-tul”,并拒绝“数+量+非指人名词+复数标记-tul”结构,完全习得韩语的复数结构。根据预测,Hwang&Lardiere 设计了诱导产出、可接受性判断、使用偏好和真值判断任务,测试结果和预测基本一致:初级学习者不能正确使用量词,并且接受“非人名词+-tul”这一错误结构;随着二语水平提高,学习者首先习得“独立复数+量+名”结构,成功编码[+独立]特征,然后才能将[±指人]特征重组到复数标记“-tul”上。Hwang&Lardiere 之后,关于复数标记的习得研究将对象扩展为英-韩、印尼-韩、韩-印尼、英-斯瓦西里、韩-汉等语言背景的双语者,发现他们习得复数标记的过程均符合特征重组假说的预测(Lee & Lardiere,2019;Spinner,2013;Su,2019),验证了该假说的普适性。

3.2 对特征重组影响因素的讨论

有的研究发现特征重组假说不能预测并解释习得中出现的所有现象(Amenos-Pons 等,2019;Cuza&Perez-Tattam,2016;Gil&Mars⁃den,2013;Guijarro-Fuentes 等,2017),这些研究就特征重组中可能影响重组过程的因素做出了预测、分析与验证,发现特征识别与重组复杂度(李芝等,2019;刘艾娟等,2013;毛眺源,2016)、语用策略(Cho,2017)、输入与使用 (Amenos-Pons 等,2019;Cuza & Perez-Tattam,2016;Gil & Marsden,2013) 等都会影响重组过程。

特征是否容易识别和特征重组复杂度是影响重组难度的内部因素。戴曼纯(2011:93)提出重组复杂度影响不同结构的重组进程,“功能语类的特征组装越复杂,习得难度越大”。刘艾娟等(2013)通过研究中国英语学习者冠词的习得问题,讨论了这一因素的影响。该研究发现,学习者最容易习得定冠词the,正确率最高,不定冠词a次之,零形式最难习得。他们认为这与不同结构的重组复杂度不同有关。汉语母语者在习得定冠词the 时,只需确认名词的[+定指]特征,而不定冠词a 和零形式的使用需要分别确认其后名词具有[-定指][+单数]和[-定指][-单数]特征,所以不定冠词a 和零形式需要重组的特征多于定冠词the,更为复杂。同时,一语和二语的意义与形态的映射关系也影响复杂度。在表达不定冠词的意义时,汉语学习者可能使用one 替代不定冠词(a、an)。该意义共有3 种形式表达。汉语名词前的零形式可表达[±定指][±单数][±可数]义,同样的意义在汉语中也可以通过复数词缀(如“们”)和语序(如“他们三个”)表达,在英语中需要使用冠词才能表达。汉语母语者可能使用定冠词(the) 及其替代形式(this、that)、不定冠词(a、an)及其替代形式(one)、零形式来表达零形式的意义,也可能错误使用汉语的复数词缀和语序表达零形式的意义,一共存在9 种映射形式。所以,与不定冠词相比,零形式的映射更多(9 种>3 种),重组过程比不定冠词更复杂。根据重组复杂度综合看来,定冠词the 最容易,零冠词最难,与实验结果一致,说明特征重组复杂度可能影响重组过程。

语用策略也会影响重组过程的表现。Cho(2017)通过观察韩语母语者习得英语定指性名词短语情况,发现语用策略会影响特征重组的过程。韩语和英语都可以通过桥接(bridg⁃ing)关系①,连接名词短语及其回指先行语(antecedent),例如:

(1)Tori baked for her office. Her co-workers enjoyed the cake(ku keik)/*a cake。

Tori 给办公室烘焙。她的同事都喜欢蛋糕。

(括号中为韩语“定冠词+蛋糕”;引自Cho,2017:379)

在例(1)中,“烘焙(bake)”预设了“蛋糕(cake)”,所以名词使用定指形式;在韩语中,存在对应的结构,且需要使用定冠词ku。韩、英双语的定指性名词短语都具有[+定指]和[+回指]特征,所以不需要重组。Cho(2017)的句子可接受性判断任务发现,习得英语定指性名词短语时,中级英语水平的韩语母语者可以正确判断正误结构;高水平学习者可以接受正确的结构“the cake”,但是不能拒绝错误的非定指形式“a cake”。Cho认为,在解读回指的桥接关系时,由于回指先行语与定指名词短语仅有语义上的关联,所以需要读者使用额外的预设调节策略(presuppo⁃sition accommodation),来理解回指先行语的预设,这一策略要在二语中重新习得。学习者在进入中级阶段之前,已经完成了特征映射,可以按照母语的特征编码方式理解二语回指结构,但他们没有使用语用策略的意识,仅根据语法信息理解回指。高水平学习者在一语映射的基础上,根据输入学会使用预设调节策略,但是他们会过度使用这一策略。比如在例(1)中,高水平学习者应该预设“Tori 烤了一个蛋糕”,接受“the cake”结构;他们也可能过度使用策略,预设“Tori 烤了很多蛋糕”,从而接受“a cake”结构。这一研究表明,特征重组可以解释定指性名词短语的习得,语用策略的习得同时也会影响这一过程。

输入等外部因素也会影响特征重组进程。Amenos-Pons 等(2019)考察法语母语者和葡萄牙语母语者学习西班牙语过去时的情况,通过特征对比,他们发现法语、葡萄牙语和西班牙语的时体系统都编码了[±完成]和[±进行]等特征。不同之处在于,每种语言编码这些特征的形态结构不同。在学习西班牙语时,法语和葡萄牙语母语者不需要习得新的特征,只需把母语特征重组到新的形态上即可。根据假说对习得动态过程和终态的预测,两种母语背景学习者都应该随着语言水平的提高,逐渐习得西班牙语的时体系统。结果显示,法语和葡萄牙语母语者习得大部分时体结构的过程和假说预测一致。但是,也有部分结构的习得过程不符合假说预测,如在产出任务中,法语母语者对作间接引语的未完成体表现出石化现象,与中级水平的法语母语者相比,高级水平学习者没有显著进步,而葡萄牙语母语者可以顺利习得这一结构。Amenos-Pons 等人认为石化现象的出现与法语中作为间接引语使用的未完成体出现频率低有关。

4. 汉语二语习得中的特征重组

讨论汉语二语习得特征重组过程的研究虽然数量不多(Guo,2020;Mai & Yuan,2016;Su,2019;Yuan,2012),但也为假说提供了证据,有的研究还修正了假说的部分论述。研究涉及的句法结构有未完成体标记、复数标记、“是……的”句式、“到底……wh”句式等。

Mai & Yuan(2016)测试英语母语者“是……的”结构的习得情况,主要关注[±过去][±终结]和[±已知]三个特征。前两个特征在英语和汉语中编码于句法层面的不同结构上:英语中[+过去]特征仅编码在过去式中,由固定的语素表达,[+终结]特征则编码于多种结构之中,如:表示终结的小品词(“eat up”的“up”)、表示方向或者目标的介词短语(“run to the store”中的介词短语);汉语中,[+过去]和[+终结]同时出现于“是……的”结构。[+已知]特征在英汉双语中处于不同层次,在英语中体现在重音上,在汉语中则编码于“是……的”结构。Mai &Yuan 通过完成句子、多项选择、可接受性判断等任务,发现英语母语者习得“是……的”句式时可以完成对[+ 过去][+ 终结]和[+已知]三个特征的重组;不同特征的习得存在先后顺序,他们首先习得[+ 过去]特征,然后习得[+终结] 特征,最后才能习得[+ 已知]特征,不同特征的习得难度不同。[+ 过去]特征在汉、英两种语言中都编码于表达过去的相关结构上,容易习得;编码[+ 终结]特征的英语结构与汉语“是……的”结构关联度较低,有一定难度;[+ 已知]特征的重组过程需要从语音层跨越到句法层,跨层重组难度更大。

有的汉语习得研究对假说中的一些观点提出了新看法(Yuan,2012、2015)。特征重组假说以语言对比为基础,关注目的语特征重组过程,认为没有获得重组的信息会被删除(Lardiere,2009a)。基于特征重组假说的实证研究多从目的语的发展过程入手,关注需要重组或需要从普遍语法中提取的新特征,对未被利用的一语特征关注较少,也较少考察特征删除情况。Yuan(2012)关注未被利用的一语特征,发现母语中与二语不符的特征的习得终态是“休眠”(dormant),而不是被删除,由此提出了“特征休眠假说”,修正了特征重组假说对终态的论述。相关实证研究证实了这一假说的解释力(Yuan,2012、2014)。

Yuan(2012)考察了英语母语者习得汉语“到底……wh”句式的情况。汉语“到底……wh”和英语中对应句式“wh…on earth”功能不同,“wh…on earth”具有[+否定反问](nega⁃tive rhetoric)特征,在表达反问语气时可以使用否定结构(或使用虚拟语气“would”表达否定义,参见Den Dikken & Giannakidou,2002),这一句型不具有[+信息索取]特征,例如:

(2)a.Who the hell would buy that book?

b.到底谁会买这本书?

(引自Yuan,2012:405-407)

例(2a)表达了反问语气,不具有信息索取功能,不需要听话人回答买书者。而汉语“到底……wh”不能构成反问句,例(2b)不能解读为“没有人愿意买这本书”,但可以形成具有寻求信息功能的问句,即例(2b)需要回答买书者,特征可表达为[-否定反问][+信息索取]。根据特征休眠理论,英语母语者在习得这一结构时,需要添加[+信息索取]特征,[+否定反问]则保持较低激活态。实证研究显示,超高水平的汉语学习者会使用这类句子分别表达反问和信息索取功能,以后者为主。这说明,在特征重组的终态,母语具有而二语没有的[+否定反问]特征仍保持较低的激活度,说明这一特征没有被删除,而只是处于休眠状态,仍可以被激活。

5. 特征重组假说对汉语二语习得研究的启示

基于特征重组假说的实证研究大多证明了该假说的解释性和预测性。这一假说及其相关研究也为汉语二语习得研究带来启示。

首先,汉语可以为验证特征重组假说的普适性提供新材料。汉语不依赖于严格意义的形态变化,而是通过功能词和语序表达语法意义,特征不能编码于屈折语素,而是编码在特定的语音、词汇、句法结构上,这一点与很多西方语言不同。但是构成汉语词项的特征仍具有普遍性,汉语习得过程应符合特征重组假说预测。欧、美学生在学习汉语时,往往需要进行特征重组(Mai,2016),有时候特征重组还发生在不同层面、非直接对应的语言结构上(Mai & Yuan,2016)。因此,汉语习得研究能够检验特征重组,特别是跨层、非对应结构特征重组。同时,基于汉语特征习得提出的相关假说,如特征休眠假说,可以在其他语言习得研究中加以验证。

其次,汉语没有丰富的形态变化,很多特征缺少显性表达,在进行基于特征重组的习得研究时,需要创新研究手段凸显特征。以复数标记习得为例,汉语的复数标记“们”需要名词具有[+定指]特征,但是汉语名词没有表达[±定指]特征的语素,定指和非定指都使用光杆名词表达。所以,当考察习得汉语复数标记[+定指]特征时,需要通过语境创设定指条件,如使用回指结构(如“我昨天看到了三个孩子,孩子们都很开心”),或者通过图片、动画等创设情景,凸显名词[+定指]特征。

再次,现有研究多从双语对应结构入手,分析特征差异,预测习得过程。但是汉语的语言类型与印欧语言距离较远,很多结构在汉语中难以找到对应项,基于结构的特征对比存在一些困难。针对这一点,今后研究可以从特征入手,观察结构习得。以时态习得为例,上文提到Dominguez 等(2017)对比了英语、西班牙语时态使用情境,但是这一方法不适用于没有显性时态标记的语言,比如汉语的[+过去]特征编码于多种结构和词汇之中(“是……的”“了”“过”和表达过去义的时间名词、时间副词等),很难找到和英语、西班牙语过去时对应的结构,也就缺乏了特征对比的结构基础。在考察汉语[±过去]特征重组时,可以跟踪特征,考察这一特征在不同结构上和其他特征的重组过程。这也要求在习得研究前对特征的分布进行全面描写(White,2009)。从特征的普遍性出发,全面描写特征重组过程,也会对习得现象有更全面的预测与解释。

最后,已有研究既证明了假说的预测性,又说明重组过程受到诸多因素的共同制约。今后的研究有必要对影响重组过程的因素做进一步考察,这也是汉语二语习得研究的一个方向。比如可以在分析汉语结构特征的基础上,对重组复杂度及其影响因素提出更有操作性的定义。以意义-形态对应为例,在分析零形式意义对应的结构时,刘艾娟等(2013)只提到了汉语的复数词缀和语序,并将它们看作两种形式,但汉语可以表达[±定指][±单数]的语序结构有很多,如“名词+数量词(他们三个)”“有”字结构等,文中并没有指出哪一个结构可以对应到英语之中。今后的研究可以关注特征在汉语结构上的表达,在找出所有对应结构的基础上,界定意义-形态对应关系。此外,研究已发现一些内外部因素会制约特征重组过程,有必要在汉语二语研究中考察各个因素之间的关系。当然,目前研究讨论的影响因素还较少,尚不能全面描写影响特征重组的因素,今后的研究可以尝试突破常用范式,全面观察影响特征重组过程的因素,比如可以延续Lardiere(1998、2008)的研究思路,从汉语二语个案中观察输入和使用对习得过程的影响,再通过实验予以验证。

6. 结语

特征重组假说在普遍语法框架下,关注一语特征在习得初态和习得过程中的组装过程,是最具解释力的二语习得假说之一。近年来,基于这一假说的实证研究数量众多,已形成研究范式,验证了该假说对二语习得总体趋势有很强的预测性。

特征重组假说提出时间不长,针对汉语学习者的特征重组研究较少,还有很多可以继续探讨的方面。汉语二语习得研究不仅能为特征重组假说提供新的实证研究支持,还可以为这一领域的研究拓宽思路、开拓新的研究方法,完善对其中影响因素的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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