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唐代炎帝“人间神农”形象的历史书写

2020-01-19 02:42刘啸虎
怀化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神农氏始祖炎帝

刘啸虎

(湘潭大学碧泉书院,湖南湘潭411105)

作为中华民族传说中的始祖之一,炎帝受人们崇拜已有数千年。在这一漫长的过程中,炎帝的形象在华夏民族的观念里是否始终如一?发生过哪些变化?这些变化又有哪些意义?笔者认为,炎帝的形象在唐代变化明显,呈现出“人间神农”的特征。

一、“降格”为人与“如神”之人

许多学者将炎帝传说探源至先秦时期,并对春秋至魏晋时期的炎帝祭祀进行过细致梳理①。及至隋唐时期,炎帝已经作为具有重要象征意义的民族始祖和农业始祖,定期接受国家的隆重祭祀。隋朝在祭礼上虽然“革前制”,但是对北周旧制多有承袭:“其祭圆丘及南郊,并正月上辛。圆丘则以其先炎帝神农氏配昊天上帝于其上。”“南郊,以始祖献侯莫那配所感帝灵威仰于其上。北郊方丘,则以神农配后地之祇。”[1]116北齐旧制亦然:“每岁正月上辛后吉亥,使公卿以一太牢祠先农神农氏于坛上,无配飨。祭讫,亲耕。先祠,司农进穜悬之种,六宫主之。”[1]144至于唐代,炎帝祭祀的规格更高。“武德、贞观之制,神祇大享之外,每岁立春之日,祀青帝于东郊,帝宓羲配,勾芒、岁星、三辰、七宿从祀。立夏,祀赤帝于南郊,帝神农氏配,祝融、荧惑、三辰、七宿从祀。”“季冬寅日,蜡祭百神于南郊。……神农氏及伊耆氏,各用少牢一,笾、豆各四,簠、簋、登瓦、俎各一。”[2]911从太宗贞观三年(629)到肃宗乾元二年(759),有关皇帝“亲祀神农于东郊”的记载屡见于史籍。玄宗开元十九年(731),甚至“停帝稷而祀神农氏于坛上,以后稷配。(开元)二十三年,(玄宗)亲祀神农于东郊,配以句芒,遂躬耕尽垅止。”直至中唐,“宪宗元和五年,诏以来岁正月藉田,太常脩撰韦公肃言:‘藉田礼废久矣,有司无可考。’乃据《礼经》,参采开元、乾元故事,为先农坛于藉田”。此次祭礼“用古制”,场面盛大。史载:“是时虽草具其仪如此,以水、旱、用兵而止。”[3]358-360据此可知,这是唐代政府最后一次大规模祭祀炎帝神农氏的活动。

就官方来说,炎帝作为民族始祖和农业始祖,在唐代享受着国家礼制所规定的隆重祭礼。但是在民间,唐人观念中的炎帝已经有了世俗的意味。在唐代笔记小说中,有这样一则戏谑故事[4]2027:

唐逸士殷安,冀州信都人。谓薛黄门曰:“自古圣贤,数不过五人。伏羲八卦,穷天地之旨。一也。”乃屈一指。“神农植百谷,济万人之命。二也。”乃屈二指。“周公制礼作乐,百代常行。三也。”乃屈三指。“孔子前知无穷,却知无极。拔乎其萃,出乎其类。四也。”乃屈四指。“自此之后,无屈得指者。”良久乃曰:“并我五也。”而疏籍卿相,男征谏曰:“卿相尊重,大人稍敬之。”安曰:“汝亦堪为宰相。”征曰:“小子何敢?”安曰:“汝肥头大面,不识今古,噇食无意智,不作宰相而何?”其轻物也皆此类。

此则故事的用意,固然在于指出唐代逸士如殷安之流“轻物也”,并借殷安之口讥讽朝政:“汝肥头大面,不识今古,噇食无意智,不作宰相而何?”但需要注意的是:在殷安口中,神农与伏羲、周公、孔子并列为圣贤,而非祭坛上的神灵。至于“并我五也”,更堪玩味。与之类似,唐人戏谑神农的例子,以中唐时期卢仝的《与马异结交诗》最为鲜明。卢仝作诗,以“怪癖”、“尚奇”闻名,这首《与马异结交诗》被视为唐代“怪奇诗”的代表。卢仝以惊人奇想,借文学作品,将传说中至德至圣的“三皇”伏羲、女娲与神农描述得如同现实生活中的平民:

神农画八卦,凿破天心胸。女娲本是伏羲妇,恐天怒,捣炼五色石,引日月之针,五星之缕把天补。补了三日不肯归婿家,走向日中放老鸦。月里栽桂养虾蟆,天公发怒化龙蛇。此龙此蛇得死病,神农合药救死命。天怪神农党龙蛇,罚神农为牛头,令载元气车。不知药中有毒药,药杀元气天不觉[5]4383-4384。

从卢仝的叙述来看,女娲、伏羲二人为夫妇,神农与二人交好。因“神农画八卦,凿破天心胸”,女娲“恐天怒”,才炼石补天。此举得罪于天公,天公发怒,令女娲、伏羲化作“龙蛇”。孟二冬指出此处“化”当作“罚”[6]620-623,笔者认为这个说法有道理。而龙蛇又“得死病”,神农遂遍寻百草,“合药救死命”。但天公责怪神农与龙蛇过从甚密,终将神农罚为“牛头”。西汉时期,刘安撰《淮南子·修务训》曰:“古者民茹草饮水,采树木之实,食赢蛖之肉,时多疾病毒伤之害。于是神农乃始教民播种五谷,相土地宜燥湿肥墝高下,尝百草之滋味,水泉之甘苦,令民知所辟就。当此之时,一日而遇七十毒。”[7]208曹魏时期,皇甫谧撰《帝王世纪》曰:“炎帝人身牛首。”又曰:“炎帝营都于鲁,重八封之数,究八八之体,为六十四卦。”[8]748又曰:“女娲氏亦风姓也,承庖牲制度,亦蛇首人身。”[8]747显然,卢仝以“怪奇”的构思,为流行于唐代的上古三皇传说补“前传”。在这个“前传”中,伏羲、女蜗、神农完全遵循人间的逻辑,按照人类的行为习惯活动。

必须注意,卢仝这篇将神“降格”为人的怪奇之作,并非完全出自个人的想象。就其遣词造句而言,是有意以唐代的口语入诗。卢仝使用极通俗的唐代民间语言,有论者认为这是受唐代民间说唱的影响[9]1497-1498。而笔者认为,卢仝的上述构思同样与唐代社会生活有关。曾有论者指出,山东省微山县南阳镇出土的汉代画像石中,有一幅“抱持神”。蛇身人面的伏羲、女娲分居左右,而抱持两者的神灵,头上长有两角,形似牛角。这是人身牛头的形象,很可能就是炎帝[10]208-209。另外,山西省离石县马茂庄曾出土“人身牛首”汉画像石,陕西省米脂县党家沟出土汉墓墓门左右立柱上刻画有“人身牛首”图案,陕西省神木县大保当乡同样出土过“人身牛首”汉画像石,有论者认为以上“人身牛首”图案其实都是炎帝形象[11]。“抱持神”显然说明了汉代人观念中伏羲、女娲、神农三者的关系,甚至堪为“三皇”观念一种具象化的反映。此种观念早在汉代便广为流传,可以想见其在唐代的影响。

卢仝将有关上古时期三皇的各种传说糅为一体进行文学创作,并以炎帝为作品的核心人物,这是唐人“神农观”乃至“三皇观”的体现。这一时期的炎帝,与以往高居于祭坛之上、只堪仰望的神灵不同,已经具有了较多的人性乃至亲和力。另一位中唐时期的人物元结曾作《补乐歌十首》,内有歌颂炎帝的诗篇《丰年》。该诗曰:“猗太帝兮,其智如神。分草实兮,济我生人。猗太帝兮,其功如天。均四时兮,成我丰年。”[5]2694称赞神农“其智如神”,但并不是“神”,而是“济我生人”“成我丰年”的“如神”之人。

二、医药业始祖和制茶业始祖

神农尝百草、为医药业始祖的说法,在唐代深入人心。《新唐书·于志宁传》曰:“世谓神农氏尝药以拯含气,而黄帝以前文字不传,以识相付。”[3]4006唐代司马贞作《补史记·三皇本纪》,更称神农氏“作蜡祭,以赭鞭鞭草木,始尝百草,始有医药。”[12]2531所以,在唐人的观念里,神农与医药业的产生密不可分。卢仝“神农合药救死命”的说法正源于此。王绩《采药》曰:“行披葛仙经,坐检神农帙。”[5]481沈佺期《自昌乐郡溯流至白石岭下行入郴州》曰:“崖留盘古树,涧蓄神农药。”[5]1023韦应物《种药》曰:“好读神农书,多识药草名。”[5]1993张籍也有“身病多思虑,亦读神农经”[5]4295的说法。甚至在唐代传奇名篇《红线传》中,剑侠红线女向潞州节度使薛嵩自报来历,亦言:“某前世本男子,游学江湖间,读神农药书,救世人灾患。时里有孕妇,忽患蛊症,某以芫花酒下之,妇人与腹中二子俱毙。是某一举杀三人。阴功见诛,降为女子。”[5]11-12剑侠红线女虽然“读神农药书”,却“不知药中有毒药,药杀元气天不觉”,可见“以芫花酒”治疗孕妇疾病是何等的惊险奇绝。这既与李白的“神农好长生,风俗久已成”[5]1873针锋相对,也使炎帝神农氏进一步走下神坛,朝着“人间神农”的方向发展。

“人间神农”在唐代的另一个重要表现则与制茶业有关。众所周知,唐代饮茶风气较浓,陆羽被尊为“茶神”。而后世又称神农为“茶祖”②。笔者赞同竺济法的说法,即人们将炎帝神农氏当作“茶祖”可能是因为陆羽《茶经》中的一段话。《茶经》曰:“茶之为饮,发乎神农氏。”[13]17刘禹锡《西山兰若试茶歌》曰:“炎帝虽尝未解煎,桐君有箓那知味。”[5]4000可见,“人间神农”在此充当了制茶业的始祖。

笔者认为,“人间神农”与陆羽实际上各司其职。唐代行业神崇拜盛行,王永平指出这种现象与唐代工商业的繁荣、行会组织的发展密切相关。《太平广记》[4]4076载:

江西有驿官以干事自任,白刺史,驿已理,请一阅之。乃往。初一室为酒库,诸醢毕熟。其外画神,问曰:“何也?”曰:“杜康。”刺史曰:“功有余也。”又一室曰茶库,诸茗毕贮,复有神,问何也?曰:“陆鸿渐。”刺史益喜。又一室曰菹库,诸茹毕备,复有神。问何神也?曰:“蔡伯喈。”刺史大笑曰:“君误矣。”

该书又曰:“(陆) 鸿渐性嗜茶,始创煎茶法。至今鬻茶之家,陶为其像,置于锡器之间,云宜茶足利。……今为鸿渐形者,因目为茶神。有交易则茶祭之,无以釜汤沃之。”[15]57毫无疑问,在唐人的观念中,陆羽充当了茶神。而作为传说中最早采摘茶叶、发明饮茶的炎帝神农氏,实际上被当作制茶业的始祖。炎帝以尝百草、寻医药的初衷品尝茶叶,“虽尝未解煎”却使“茶之为饮”,这就使炎帝更加具有“人间神农”的品格。所以,有论者提出,可将神农视作茶文化之祖[15]57,笔者认为应予赞同。

综上所述,神农形象之所以在唐代发生较大变化,笔者认为应与唐代医药业和制茶业的发展有关。如前揭王永平的观点,随着唐代社会生产力的发展和社会分工的细密,工商业的组织行会渐渐形成;而为加强行业内部的凝聚力,各行业往往寻找或创造一个神灵作为本行业的保护神[14]99-107。也正是在唐代,医药业呈现出空前的繁荣景象,药业已经开始建立自己的行会组织③。在这样的情况下,将神农奉为医药业始祖显然是最合理的选择。至于唐代制茶业的发展,有论者指出其影响不仅在于促进了彼时商品经济的发展,更促进了社会制度的变革和文化的发展[16]。在唐代,炎帝走下神坛与“人间神农”的诞生,正是文化发展的一种体现。而唐代以“人间神农”充当医药业和制茶业始祖,其实质乃是一种由“神”到“人”的文化价值转向,这一问题更值得进一步思考。

三、结论

从以上论述可以看出,唐人观念中的炎帝,呈现出“人间神农”的品格。在唐代,炎帝不但成为文学作品中被用来戏谑和再创作的对象,而且充当了医药业始祖和制茶业始祖。与以往高居祭坛之上、只堪仰望的神灵不同,唐人观念中的炎帝具有较多人性乃至亲和力。若说历代对炎帝的祭祀延续了人们对民族祖先的思念、保留了人们对早期历史的回忆,唐代的“人间神农”则更多寄托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激发了人们的创造力④,其意义不可小觑。这种现象与唐代医药业和制茶业的发展有关,值得深入探讨。

注释:

①相关研究可见宋海燕:《“炎帝神农氏”考略》,《海南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5年第6期;魏晓锴,李娜:《炎帝文化肇始与传承研究综述》,《地域文化研究》2019年第2期;吉成名,吉朗:《炎、黄二帝研究与民族文化发展》,《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吉成名:《论炎帝祭祀对文化建设的影响》,《怀化学院学报》2017年第3期等。

②可参见蔡镇楚,曹文成,陈晓阳:《茶祖神农》,长沙:中南大学出版社,2007年;中华茶祖神农文化论坛组委会编:《茶祖文化论——中华茶祖神农文化论坛论文集》,长沙,2008年等。当然学界就此存有争议,如竺济法即认为《神农本草经》“神农得茶解毒”之说不实。见竺济法:《陆羽〈茶经〉确立了神农的茶祖地位——再论神农茶事之源流》,《农业考古》2015年第5期;姜新兵:《神农与茶之事渊源考略》,《中国茶叶》2019年第11期等。

③相关研究可参见唐廷猷:《唐代药业发展述要》,《中国现代中药》2019年第3期;唐廷猷:《唐代药业用房建设与道德组织建设》,《中国现代中药》2019年第7期等。

④吉成名将炎帝祭祀在中华民族文化传承中的积极作用归纳为:一、延续了人们对民族祖先的思念;二、保留了人们对早期历史的回忆;三、寄托了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四、激发了人们的创造力;五、增强了民族凝聚力。见吉成名:《炎帝祭祀与文化传承》,《湘南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9年第1期。在笔者看来,唐代的“人间神农”,正是炎帝信仰寄托人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激发人们创造力的具体体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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