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成华
(广东医科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广东东莞523808)
肇始于西方国家的工业革命,极大地解放了生产力。资本的逐利本性加速了资本的全球扩张进程,而贸易与暴力的联袂出场则使得资本逻辑演变成了“自我”对“他者”的征服逻辑。这使得由西方国家开启的、以资本为推动力、以贸易为表现形式的第一波全球化始终是充斥着暴力和血腥的全球化。“进一步来说,在帝国主义概念背后,甚而言之,在殖民主义的概念背后,是与政治经济的达尔文主义相关,由民族国家构建和培养的幻象的产物。”[1]83西方国家为了扩大贸易,建立世界市场,依靠简单直接的暴力,到处攻城略地,扩张领土,并建构起以西方国家为中心的世界支配体系。这种不对称的、压迫性的世界体系把殖民地国家置于鄙视链的最末端,给其带来了丧权辱国、割地赔款的国家体验。西方国家的暴力侵略为资本的野蛮生长和全球扩张提供了便利条件,也使得弱肉强食、“落后必然挨打”、“弱国无外交”的旧政治伦理理念得以大行其道。西方国家依靠侵略和霸凌他国筑起西方中心主义的强大价值堡垒,政治压迫、经济剥削与文化阉割等同步进行,使得殖民地国家深陷全方位的危机。
帝国主义的野蛮行径遭到了殖民地国家的强烈反抗。二次大战之后,殖民地国家相继摆脱了殖民主义的枷锁,赢得了主权上的完整和政治上的独立。翻天覆地式的政治变局导致殖民主义体系土崩瓦解。虽然西方国家还惯于使用经济封锁和政治孤立的杀手锏,但效力已大打折扣。国际政治秩序面临着重建的大好机遇,这有利于后殖民国家重新定位其历史坐标。尤其是后殖民时代,殖民主义与暴力战争的内在必然勾连被迫暂时中断,后殖民国家方得以政治独立的姿态融入国际社会。后殖民国家在被抛入新的国际生态环境中时,其发展不充分不平衡的弊端充分彰显。政治独立的赢得并不意味着他们能够以平等的姿态融入国际社会。即使有平等,那也是形式上的平等,而不是实质上的平等。事实上,后殖民国家大部分并未完全赢得相对独立的实体地位,经济上依然受制于人,文化上也面临“外殖民”与“内殖民”交相并存的窘态。西方国家对霸权体系有嗜血一般的偏好,在政治霸权消解之后,又转向文化霸权,不断地旧瓶换新酒,再生出充满歧视性的话语,炮制出体现西方中心主义主题论调的多种话语样态,渗透于文学著作、影视作品、历史陈述等之中。西方国家虽然丧失了对后殖民国家的主权控制,但还依然停留在冷战思维,沉湎于旧日帝国的“主权想象”中。尽管缺乏实力支撑的西方中心主义理念已具有虚幻性和迷惑性,但西方国家不可能把到嘴的肥肉吐掉,不可能眼睁睁地看着殖民权力体系的坍塌和解体。西方国家对旧日殖民地的难以割舍的主权情结也为其玩弄各种权谋和伎俩埋下隐患,而必然在后殖民国家发展道路上使绊和添堵,使得后殖民国家在未来的发展之路上依然荆棘遍布、陷阱重重。西方国家与后殖民国家之间围绕着文化殖民而进行的新一轮斗争已然被拉入历史舞台的最前沿。
在全球化时代,由西方国家主导的文化全球化显然带有强烈的文化殖民色彩。文化殖民是跨文化交往中出现的异常现象,是政治殖民和经济殖民在文化领域的延伸和拓展。在旧殖民时代,殖民地不但遭受政治侮辱和经济掠夺,还遭受文化欺凌等多重苦难。从19世纪以来,跨文化的国际文化交流始终是不平等的。西方国家利用其发展优势,秉承同一性的霸权思维,试图从经济、政治、文化、军事、外交等领域全面碾压殖民地国家,打一套硬实力和软实力相互配合的“组合拳”。“西方殖民者往往通过军舰、大炮、传教士、东方主义等手段掠夺被殖民地的资源与财富,又通过殖民方式美化宗主国的文化传统,妖魔化被殖民者。”[2]二战结束以后,西方国家赤裸裸的殖民扩张已经难行其道,转而通过建构软实力来维护其既得利益。文化殖民从二战前的附属形式一下子上升到主导形式而得以登堂入室。西方国家以文化交流为幌子,让所谓的来自西方的“真理之光”得以普照全球。西方的资本逻辑内含有疯狂的扩张性趋向,在借助于政治和军事手段进行领土扩张受阻之后,转而以文化扩张为通道,寻求建构西方中心主义的叙事模式。西方国家炮制出一套“文明”话语体系,囊括了从政治制度到日常生活语言等诸多方面。这套话语体系隐藏着建构西方中心主义的理念,表达着建构中心—边缘的世界体系的内在诉求。显然,西方国家的文化殖民所含有的道德意愿始终是非主导性的,资本逻辑是其挥之不去的内隐。殖民的一个最大特点就是血腥和暴力,但这一点在后殖民那里则已淡化。西方国家从殖民到后殖民、从硬实力到软实力的诉求之转变,变化的是西方国家的外在控制手段,不变的是殖民心态。透过这变与不变,一方面折射出国际范围内的力量对比发生了有利于后殖民国家的转变,使得西方国家如果再试图以武力来维护利益会变得困难重重,另一方面折射出西方国家控制手段的转变及控制技巧的提高,在控制策略的选择上趋于低成本和高隐蔽。
西方国家之所以能够进行文化殖民,是由于这些国家在硬实力与软实力之间架构起了精巧的转化机制。“软实力的概念提醒人们,这个国家还必须具有其他国家愿意接受、学习和模仿的精神观念。英国之领导国际秩序,就是因为它主导了18-19两个世纪的现代文化变迁。各个国家处在一种要么学习英国而强大,要么拒斥英国而衰败的两难状态。英国的现代理念,远比英国依靠军队和战争建立起来的世界殖民体系的生命力强大百倍。对英国现代理念加以继承、发扬和光大的美国现代理念,更是将现代精英文化与大众文化巧妙结合起来,乃至于美国的文化让其文化之母欧洲,都不得不接受文化反哺。”[3]福柯揭示了知识与权力的合谋关系。权力制造知识,知识则扩大和强化权力,把权力的真实意图巧妙地掩藏在知识体系中。“权力制造知识(而且,不仅仅是因为知识为权力服务,权力才鼓励知识,也不仅仅是因为知识有用,权力才使用知识);权力和知识是直接相互连带的;不相应地建构一种知识领域就不可能有权力关系,不同时预设和建构权力关系就不会有任何知识。”[4]29“它体现了某种权力的效应,某种知识的指涉,某种机制。借助这种机制,权力关系造就了一种知识体系,知识则扩大和强化了这种权力的效应。”[4]32作为权力的话语不但混淆是非,甚至创造现实。
殖民主义话语是在西方与东方之间不平等的交往下建构起来的。西方国家通过殖民话语的建构,为殖民地国家精心编织了知识之网,牢牢把控着国际话语权。西方国家将知识与权力融合起来,形成权力化的知识与知识化的权力,“政治文本化”与“文本政治化”相互媾合。“在福柯那里,知识是被作为权力的一种形式来加以理解和认识的。知识本身就是权力,没有权力便没有知识,反过来,没有知识也没有权力。一方面是权力控制了知识,另一方面知识也能给人以权力。话语权是权力化的话语与话语化的权力的有机结合。福柯最重要的贡献并不在于揭示了权力和知识之间的这种互动关系,而是针对历史主义通常只关注权力创造知识的局限,将研究的重点转向对知识生产权力的过程。”[2]在西方中心主义叙事中,隐藏着深刻的话语霸权。无论是西方殖民地文学还是西方影视文化实践,都具有明确的价值指向,即西方中心主义。而受众则被置身于这一精心构建的文化场域中。西方国家为了隐藏其文化殖民的阴谋,将其价值观打扮成普世价值,通过各种渠道向全世界推广普世价值,从而对后殖民国家的价值观形成颠覆之势。西方国家依靠霸权的话语生产机制,使用花样翻新的话语策略,不断再生产出非理性的、充满偏执的话语,使得西方中心主义的主题被周而复始、循环往复地书写。尽管在题材选择、表述方式上可能会有些许原创性呈现,但对“西方—东方”的“中心—边缘”的压制结构的话语表述却恒常不变。
西方国家的话语体系在权力的影响下,其本质遭到改变,朝支配性话语的方向发展;其呈现样态亦发生改变,朝隐蔽性方向发展。一方面,权力对知识的嵌入,使得知识本身的客观性受到偏执性意识形态的玷污;另一方面,知识对权力的呈现,催生了话语暴力及强化了话语压制功能。知识与权力的媾和在造就出知识化的权力与权力化的知识交相并存的场景时,也双双背离了知识与权力各自的“本真性”。西方国家的话语压制好似疯癫一样,而强制性的权力认同如同说理一般。“自我”要让“他者”在精神麻醉状态下自觉自愿地接受变质变味的话语。“狂妄与现实之间的裂痕只有在客体对象中才能被认识,而在主体中完全被掩盖住了。主体成为直接的真理代表和绝对的裁决者;自我陶醉的权威痛斥和剥夺他人虚假的权威,从而肯定自己的设想正确无误。作为纯粹的谵妄,疯癫被投射到他人身上。它完全是被当作彻底的无意识状态,被他人所接受。”[4]247
人的理性与生俱来。理性的平等奠定了个体平等的基础,同样也成为国家平等的基础。但在西方国家看来,殖民地国家是缺乏理性的。他们认为西方是理性的代表者,东方是非理性的代表者,西方国家的今天就是殖民地国家的明天。在殖民史的起始阶段,西方国家就是如此建构出东西方之间的文化差异。宗主国怀着不友好的心态,建构出歧视性的话语系统,其对殖民地的意象化、污名化和妖魔化是全方位和立体性的,包括文化、身体、肤色等。殖民主义使用社会肤色化的分析思路,将社会肤色化与社会等级化牵强附会地捆绑在一起。如此一来,西方国家把殖民地纳入理性秩序之中就变得理所当然。“诚如弗朗兹·法农所言,所谓黑人的性就像动物一般,这样的神话/迷思就是白人奴隶主有意捏造出来的,以此减轻其忧惧,为支持殖民化的野蛮行径提供意识形态上的正当化辩护。”[5]54西方国家的到来是带着文明使命的。他们信奉生物达尔文主义,认为先进吞并落后顺乎天理,合乎自然。他们在道德内涵和现实秩序之间建立其关联,认为其行为合乎自然法,合乎自然的规范,无可厚非。他们可以把东方国家老百姓的头颅当成酒杯,而毫无愧疚之意。“自然法之作为正当理性的命令,是衡量法令是否具有道德根据或道德必然性的判准。自然法的古典道德内涵再次得到强调。”[6]西方国家一方面为暴力入侵提供具有迷惑色彩的道德托词和话语辩护,把入侵行动说成是拯救义举;另一方面,为强权和暴力支撑下的国际等级秩序寻求道德支持,颠倒黑白,混淆是非,搅人视听。“从殖民主义的角度看,人道主义开始是殖民者对于被殖民者的一种自我辩护的合法化形式,但后来,正如阿布丢·简穆罕默德对于从殖民主义‘支配性’阶段转折到新殖民主义‘霸权性’阶段的划分,人道主义被利用成为一种对于被殖民人民的意识形态控制形式。”[7]175的确,西方国家给殖民地国家一定程度上带来了西方文明。“作为一种道德文明的普遍善的人性、人文及人类思想的普遍性的观念的形成,恰恰发生于那些现在为我们所知的世界史上的西方殖民主义时代。”[7]173但这绝对不是西方国家的主要目的,他们“毕竟是充当了历史的不自觉的工具”[8]854。1853年,马克思在《不列颠在印度统治的未来结果》中写道:“当我们把目光从资产阶级文明的故乡转向殖民地的时候,资产阶级文明的极端伪善和它的野蛮本性就赤裸裸地呈现在我们面前,它在故乡还装出一副体面的样子,而在殖民地它就丝毫不加掩饰了。”[8]862无论是殖民主义还是后殖民主义,在知识生成逻辑上是一脉相承的,都是建立在歪曲殖民地事实基础上的理性独白。
西方的文明印记在融入后殖民国家的同时,也部分消解了他们的文化自信,并引发倾覆式危机。后殖民国家的文化已经遭受全面侵袭,纷纷亮起红灯。在后殖民国家,认为东方不如西方、崇洋媚外的思想大行其道,表征西方中心主义的价值惯性、政治逻辑还依然强劲。西方国家对后殖民国家进行立规性尝试,其价值观和生活方式被很多后殖民国家所仿效,主动拥抱,全盘接受。“萨义德曾在《东方主义》一书中讨论了东方世界‘自我殖民化’的问题,即西方的东方主义论述已经影响甚至主宰了东方人对于世界及对于自己的想象。”[2]后殖民国家对西方文明的认同始终占据着高段位,并演变成为一种心理定势。西方国家对黑人/白人的并置内含着不平等的交往基础。种族主义是对西方列强进行殖民扩张的有效配合,其宣扬的种族天然等级秩序暗合了殖民扩张的合理性,即把通过殖民扩张构建的人造秩序与所谓种族优劣的天然秩序统一起来。这就是西方式的“天人合一”。但细细究来,所谓的种族等级秩序充其量也仅仅是文化建构物而已。“内殖民”表明了被殖民者主体意识的欠缺和匮乏。“内殖民”实际上就是福柯所谓的自我技术。原本西方国家以肤色、种族理论来强化其对非洲地区进行侵略和统治的合法性,久而久之,一些非洲人也认为白皮肤的人就是要比黑皮肤的人高人一等。西方国家从“自我”对殖民“他者”施加的权力技术变成了“他者”自动化的“自我”技术,“外殖民”巧妙地转化成了“内殖民”。“萨义德对于东方主义的分析,采取了一系列判断形式,据此,每个作家都在东方知识臣属于西方的过程中成为同谋者。”[7]196话语领域的暴力侵略变成了弱势“他者”在文化领域进行的“自我”挥刀式的阉割。外在的抵抗早已烟消云散。被殖民者以穿洋装、说洋话、过洋节为荣,卑躬屈膝,阿谀奉承,把镜像中的“他者”想象成未来的“自我”。“自我”与“他者”的对抗变成了被殖民者身心对抗的关系。
后殖民国家普遍面临着话语贫困和理论匮乏的尴尬局面,可供继承的话语资源太少。这就注定了后殖民国家在短期内难以形成颠覆西方话语体系的力量,无法有效抗衡西方国家的话语侵袭。如果后殖民国家满足于打历史悲情主义的牌,一味地指责西方国家缺乏悲天悯人的道德情怀,最终也无济于事。后殖民国家如果在殖民主义的理论框架和话语境遇下反抗殖民主义,就会陷入理论怪圈,不自觉地为西方中心主义的价值取向进行辩护,甚至成为合谋者。后殖民国家拍摄的诸多影片,就是在后殖民的理论框架内进行主体叙事的。这些影片的制作者摇身一变,衍生为帝国主义国家在后殖民国家的利益代言人,为西方国家的文化殖民摇旗呐喊,通过影片制作向后殖民主义者精心奉上满满的敬意。这种内外勾结的局面更应该引起我们的高度警惕。如果说在殖民主义阶段,在殖民地国家存在着西方的走狗与帮凶,那么在后殖民主义阶段,在后殖民地国家存在着大量的自我殖民者,他们深吸着西方国家递给的精神鸦片,在文化的自我戕害中进行自我麻醉式的狂欢。这种文化共谋者依然沉湎于“宗主国—后殖民国家”的“现代—传统”的范式中,将对西方文化的接受、认可和同化视为自我革新的重要手段。他们显然不折不扣地成为“中心—边缘”范式的拥护者。
帝国主义话语系统在西方国家与后殖民国家之间建构出文明和野蛮、先进和落后等的差异。这套所谓的“文明”话语系统的运作不但包含着“自我”对“他者”的故意丑化和蓄意抹黑,并且隐藏着将“他者”归于“自我”的野蛮逻辑,甚至不惜借助于战争将“他者”整合到“自我”之中。西方对东方的论述尤以东方学为主要代表。东方学成了西方的集体观念,并积淀为西方述说东方的总体语境。然而东方学理论这一文化建构,服从与服务于帝国主义国家维护霸权主义与强权政治的需要,具有赤裸裸的政治目的性。“东方学不是欧洲对东方的纯粹虚构或奇想,而是一套被人为创造出来的理论和实践体系,蕴含着几个世代沉积下来的物质层面的内涵。这一物质层面的积淀使作为与东方有关的知识体系的东方学成为一种得到普遍接受的过滤框架,东方即通过此框架进入西方的意识之中,正如同样的物质积淀使源自东方学的观念不断扩散到一般的文化之中并且不断从中生成新的观念一样。”[9]9欧洲人依据建构出的东方主义理论来处理与协调与东方的关系。“简言之,将东方学视为西方用以控制、重建和君临东方的一种方式。”[9]4东方学视阈下的东方是人为建构物。由欧洲建构出的东方主义围绕着东方形成了一系列的观念群,有真有假,有善有恶,真假难分,善恶难辨。东方主义这一理论架构远离东方的现实,是镜像式的、经过有色眼镜过滤的东方。该理论甚至荒谬地认为,殖民地国家不但不应该反抗殖民,而且应该感激殖民,因为正是西方的殖民铲除了东方盛产专制主义的土壤。殖民地国家应该对异族统治感恩戴德,因为正是异族统治开启了殖民地国家现代文明的发展进程。东方学缺乏理论上的明智,无情抹煞了东方的优势,带来了认识上的盲区、甚至是雷区。东方学已经被精心编织成虚妄之网,渗透于后殖民国家的各个层面,拥有极其广泛的受众和代言人。东方主义原是殖民者一厢情愿式的文化外殖民方式,后来则变成被殖民者心甘情愿式的文化内殖民方式。虽然东方学带有非常明确的政治偏颇性,但是后殖民国家的民众在对东方学的认知上却产生了分歧,有些是自愿认同,有些是强迫认同,有些是拒斥认同。换句话说,东方学在后殖民国家的传播带来了族群撕裂。这种撕裂与由阶级、阶层、宗教信仰、民族纷争等带来的撕裂相互叠加在一起,使得后殖民国家社会内部难以整合成有效的抗争体系,符合西方国家分而治之的政治目的。后殖民国家要认清东方学理论的真实面貌。
后殖民理论开辟出有别于政治批判的文化批判视角,致力于缕析西方国家进行文化殖民的具体运作及其将硬实力转变成软实力的精巧对接机制,把对帝国主义国家的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的批判转向对文化帝国主义的批判。这种独特的研究旨趣和学理阐释理路令人印象深刻。“后殖民主义理论与原先的殖民主义理论和新殖民主义理论不同的地方,就是强调文化问题。这里的‘后’,主要是在文化知识和意识形态领域……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开始兴起的后殖民批判则主要是在文学与文化领域,它通过剖析(宽泛意义上的)文本对隐藏的西方中心论、残留难去或习焉不察的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意识形态进行清洗和揭露。”[10]15-17后殖民理论家开启了对帝国主义叙事文体的解构,为西方国家与后殖民国家的交往设定出互为主体性的理想状态,并试图以此来掌握历史叙事的主动权。显然,后殖民理论家为后殖民国家摆脱文化殖民而开出的药方并不是一剂具有提神醒脑功能的良药,而是以接受文化殖民为前提的迷幻药,是无意间挖掘出的文化陷阱。仅仅揭露东方学理论的虚妄性、欺骗性等,并不能从根本上动摇产生东方学理论的根基。如果遵从东方主义的批判逻辑,仅仅进行话语批判,非但不会达到去殖民化的理想效果,而且会把殖民主义批判引向歧途。
后殖民理论把斗争从现实的政治领域引向文化领域,致力于解构二元对立的思维范式,话语领域的反殖术备受推崇。“与描绘了认同与否定过程的矛盾性相比,模仿意味着一种殖民者控制上的更大损失,一种由模仿统治行为而产生的不可避免的反控制过程所带来的更大损失,其结果是殖民者与被殖民的身份奇特地互相遮蔽。”[7]209“如果殖民权力的效果产生了‘杂交化’,它就破坏了殖民权威,因为它对此进行了不同的重复;其他被压抑的知识进入了无意识,产生了一种转化。杂交化就此命名了一种‘对于控制过程的策略性颠倒’,这又意味着殖民权威‘在颠倒的策略之中,将歧视的眼光转回到权力者的眼中’。”[7]210霍米·巴巴认为,无论是模仿,还是“杂交化”,都是对殖民权威的破坏。“霍米·巴巴认为,在一个本质主义的时代,对殖民主义唯一有效的反抗方式并不是以政治主体挑战政治主体,一种文化反抗另一种文化,而是文化差异中的疑问、修改、差异与杂交,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真正动摇殖民话语的稳定性,把殖民统治领向不可挽救的‘混杂’的歧途。”[2]显然,如果仅仅局限于批判不平等的话语交往范式,那么造就出的话语平等只具有虚妄性,仅是思维领域的迷思和幻想而已。虽然后殖民理论也批判强权话语对“他者”的奴役性支配,甚至进行文化解构,虽然话语平等这一道义标准固然能够为后殖民国家争取国际话语权提供国际同情,但归根结底,后殖民理论家所热衷的话语游戏是一种无关痛痒的批判,既不能撼动西方话语霸权的根本,也不能改变后殖民国家的话语弱势地位,而只能引发幻想性的结局。即使后殖民主义者搭建了从话语游戏到话语革命的便捷通道,如果不把话语领域的变革与经济领域的改革相结合,其效果也是微乎其微的。固然,后殖民理论家的一些做法可以唤起民众的反抗意识,并激励民众将文化领域的反抗精神转化成发展经济的强劲动力,但事实上,只要不平等的国际政治经济关系依然存在,那么,文化空间被侵蚀的国家体验就一刻不得消停。文化殖民归根结底是资本逻辑运作的结果。西方国家与后殖民国家之间的发展势差,是滋生话语霸权的土壤和空间。
后殖民国家政治主权的赢得,意味着民族独立第一步的完成,但这也只是为进行“解殖”的历史叙述提供了潜能。后殖民国家的话语系统长期遭受西方中心主义的浸淫,建构独立的话语系统依然困难重重。尽管后殖民国家的国际话语权处于增长状态,但西方国家蓄谋已久、精心构建的国际话语权巨轮不会“说翻就翻”。在跨文化交往中,后殖民国家还要继续反抗西方宰制性的殖民话语,防范“自我”对“他者”的侵蚀和同化,切断西方国家对后殖民国家的文化哺养,进行文化领域的“去殖民化”操作。在西方中心主义成为批判与反思的对象的同时,围绕民族主义的讨论也不断兴起。“在萨义德看来,民族主义的本质主义和二元对立的思维方式与殖民主义完全一致,因此没有必要将本土主义作为反殖民民族主义的唯一出路,事实上坚持如‘黑人性’、‘伊斯兰至上’这样的本质主义概念,就是接受了帝国主义留给我们的殖民者/被殖民者、西方/东方对立的思维方式的遗产。”[2]狭隘民族主义与帝国主义在逻辑上具有同构性。“斯皮瓦克认为,通过围绕特定领域——如曼尼的萨蒂研究——话语构成的分析,我们可能表明,所有此类论述——无论来自于殖民者还是被殖民者——都会围绕着殖民者已经建立起来的结构。颠倒这种类型的对立,仍然受制于这种已经受到质疑的结构。”[7]237后殖民理论批判依然囿于殖民者/被殖民者的二元对立的视野,很容易滋生狭隘民族主义。无论是以西方为中心的殖民主义体系,还是以东方为中心的民族主义,都是不平等的交往范式,不符合“自我”与“他者”之间的理想交往状态。片面强调民族主义,走上狭隘民族主义道路,只会走上重构“中心—边缘”的二元对立的结构范式,与帝国主义的殖民逻辑如出一辙。尽管狭隘民族主义是在帝国主义野蛮的殖民行径下催生出来的,前者的逻辑是后者逻辑的衍生,但二者同样必须受到批判。对帝国主义的殖民逻辑的解构并不意味着就会坚决捍卫狭隘民族主义的立场。
后殖民国家要致力于成为话语多极化的重要一极,积极促进多元文化和谐共生局面的形成,掌握文化发展筹划的主动权,建构有利于维护话语权、谱写世界话语的符号体系,并逐步建立文化自信。强大的综合国力是西方霸权话语得以不断炮制的基础。国际话语权的斗争归根结底取决于综合国力的较量。争夺国际话语权的拉锯战,不应局限在话语领域,而要扩展至涵盖政治、经济、军事、文化等方面。“后殖民性是全世界范围内的后帝国主义文化危机的一个契机。文化实践将这一历史契机称为差异、混杂、分裂——这只是一种具有欺骗性的幻象,后殖民运动实质上是一次大规模的历史变迁。当前的政治事件确定了各种敌对势力的主要职责在于构建新型的全球秩序。”[11]13后殖民国家要争得平等的国际话语权,就要采用灵活的话语斗争策略,防范来自西方国家的话语施压,缩小霸权话语的国际生存空间;就必须切换历史视角,跳出后殖民理论的局限于话语游戏的预设框架,在进行文化帝国主义批判的同时,还要夯实经济基础;抱团取暖,联合发展,完善国民经济体系,致力于解决世界范围内的发展不平衡,缩小与西方国家之间的发展差距;致力于反对霸权主义和强权政治,建立国际政治经济新秩序,积极参与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