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嘉丽
(哈尔滨师范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5)
明东北边疆范围泛指黑龙江、吉林、辽宁三省,辽东地区是明东北边疆重要的组成部分。明洪武十四年(1381),为加强北方防御、抵御蒙古诸部侵扰,太祖设山海卫,修关城以驻守明山海关,并将山海关与古长城相接,其终点更是修入海中,称之为“老龙头”。山海关长城将中原地区与东北地区分割开来,故东北又称“关外”。据《辽东志·疆域》载,辽东地区的地理范围,“东至鸭绿江五百三十里,西至山海关一千五十里,至北京一千七百里,南至旅顺海口七百三十里,渡海而至南京三千四十里,北至开原三百四十里”,其位置险要,“夫辽左控朝鲜,而右引燕蓟,前襟溟渤,而后负沙漠,盖东北一都会也。”[1]
明朝为了保障边地,设九边重镇据兵以守,辽东位列其中,其“南望青徐,北引松漠,东控海西女直”,是重要的连接点,更充当了与诸北方民族部落的缓冲区,可谓“控一辽而得东北,失一辽而陷北疆”。[2]明前期对于辽东地区进行了一系列的统治与建设,如辽东都司的建立;洪武至永乐年间府郡的设而又废,改以卫所管辖辽东全境。这些政策和措施奠定了辽东地区的统治形式,也标志着辽东区别于内地实行的军事管制。
明太祖时期重视边地防御,采用“诸子守边”战略拱卫王朝统治。秦、晋、燕、代、肃、辽、宁、谷、韩等九位塞王,实力强劲,多有战功,可节制将领。宁王朱权因“带甲八万,革车六千”而遭忌,[3]燕王“靖难之役”后,明恐后人效法,威胁皇权,故将塞王内迁,大量削除藩王兵权,并将宁王故地大宁赏与兀良哈三卫,这一行为直接导致开原失去屏障,韩王因此不得不撤入内地,移藩平凉,唯一屯驻辽东的藩王内迁,无疑使本就缺乏行政机构直接有效管制的辽东在政治管控方面愈加松散。
永乐时期,成祖先后于五次御驾亲征,看似规模宏大,实际上却收效有限。前两次征伐尚对刚刚自元朝残余势力中分裂出的鞑靼与瓦剌造成了一定的削弱,但由于明王朝始终奉行着“以夷制夷”的民族政策,使得鞑靼、瓦剌、兀良哈均有喘息之机,后三次针对鞑靼部阿鲁台的征讨除对兀良哈进行了威慑之外均无功而返,成祖更是在最后一次亲征时崩于军中。明与蒙古进入了恢复和调整的对峙阶段。
仁宣时,统治者忙于调整内部权力,且五次远征和七下西洋耗损了太多国力,亟待休养生息,与此同时蒙古内部也发生了统治权的争夺战争,自顾尚且不暇,北境进入了相对和平的状态,战事少发,偶有兀良哈三卫侵扰。
英宗正统年间,瓦剌首领也先与其父脱欢经过多年经营已基本控制蒙古全部。正统十四年,也先发兵攻明,称“土木之变”。此役明军“六军大溃,死伤数十万”,良将诸臣死伤殆尽,英宗被俘,明元气大伤。[4]“土木之变”使明与蒙古的实力态势发生逆转,明不再对蒙古保有战略优势,从战略进攻转入守御。英宗“夺门之变”后,阉党与文官集团、皇帝与权臣之间的权力斗争成为政治主流,官兵斗志消沉、畏战怯战现象严重,国力军力更成下滑之势。此时北方边疆地区的诸部更加有恃无恐,边军则龟缩城内避战自保,使得很多辽东世代从军的豪门为了捍卫自身利益而崛起,其中李家、吴家、祖家成为明末将领中的主要组成。
辽东边墙经历明王朝辽东政策变化的全程,其修筑与使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统治者对于辽东战略要地认识上和态度上的变化。而正是这种转变,让辽东地区逐步脱离了明朝的控制,进而成为左右历史发展的重要转折点。
辽东边墙的修建时间,目前学界仍存有争议,以笔者之总结,大体分为以下两种:
第一种观点,辽东边墙始修自明正统七年(1442),成化年间再行增筑。李红庆提出,毕汬、王翱于正统七年(1442)修筑辽东边墙西段;韩斌、周俊于成化五年(1469)完成辽东边墙东段。[5]李玉娟认为:“正统七年(1442)冬,明廷任王翱为辽东经略,提督辽东军务,开始修建西部边墙。”[6]张德玉、刘彦红提出:“朝廷决定于正统七年(1442),首先修筑了辽东边墙西段边墙,称为‘西墙’。成化三年(1467),修筑了辽东边墙的东段边墙,称为‘东墙’,统称之为‘辽东边墙’。”[7]
持此观点者依据《全辽志》与《辽东志》的记载。《全辽志》载,正统七年(1442)冬,明朝任王翱为辽东经略,提督辽东军务,王翱重用毕汬,“始践山因河,编木为垣,久之乃易以版筑。”[2]王翱本人亦曾“踰月乃自巡边,沿山海抵开原,高墙垣,深沟壑,经略屯堡,易置烽燧,珠连壁贯,千里相望”,[2]这是明文记载的关于明廷最早实施边墙修筑工程的文本。而成化三年末,辽东副总兵、都指挥使韩斌“为堡守之,自抚顺而南四十里设东州堡,东州之南三十里设马根单堡,马根之南九十里设清河堡,清河之南七十里设碱场堡,碱场之南一百二十里设叆阳堡,烽堠相望,远近应援,拖地千里焉。”[1]韩斌于成化丁亥(成化三年)建东州、马根单、清河、碱场、凤凰、叆阳、汤站、镇东、镇夷、草河十堡拒守,相属千里。
第二种观点,辽东边墙的修筑最早应追溯至明永乐年间。李少文、梁嵘著作中,将辽东边墙划为三段,辽西边墙(亦称辽河西边墙),永乐年间(1403—1424)初创,正统年间重修,自广宁至开元七百里,辽河套边墙,正统年间(1436—1449)增筑,辽河东边墙,成化年间(1465—1487)始建。其分布像个M字,从山海关沿辽西走廊向东北方向延伸,经锦西、锦州和北镇,拐向东南来到辽河套,抵达海域附近复折向东北方,经鞍山、辽阳、沈阳、铁岭、开原、昌图,再掉头拐向东南,经抚顺、凤城等抵达鸭绿江。[8]崔建盼也认为辽东边墙应自永乐年间便有修筑,辽东边墙的修建分为三个阶段,这种分段依据的并非是地理位置而是该地区主要矛盾的转变。这三个阶段分别是永乐至天顺、成化至嘉靖、隆庆至明末。[9]
永乐至天顺年间,瓦剌与鞑靼两部处于内斗、争夺蒙古统治权的状态中,不具备对明朝发动大规模入侵的条件。而早已内附的兀良哈三卫时有侵扰,居地又与明相接,为了阻隔兀良哈三卫,明才开始在辽河流域修筑边墙。“置辽东铁岭卫红泊、喜鹊窝、暗瞭、下塔、清河口烟墩五所。”[10]此条记录是《明实录》中关于在辽东建设墩台的最早记录,也是现存的中国明代史料中关于辽东地区修筑边墙的最早记录。《读史方舆纪要》载:“成化二十年(1485),边将邓钰言,永乐时,筑边墙于辽河,内自广宁,东抵开元,七百余里。”[11]而大规模修建边墙则应始于正统二年。
成化至嘉靖年间,建州女真崛起,并南迁至鸭绿江流域地区,数度对明实施侵扰。成化三年(1467)九月,明军联合朝鲜军队兵分两路攻袭建州,建州卫首领李满柱被杀,建州女真元气大伤。而成化之役结束后,韩斌、周俊等人建堡以守,于十五年(1480)“修筑东路自开原抵鸭绿江边墙”,十七年(1482)为方便与朝鲜通使而再筑凤凰、镇东、镇夷三堡,辽东边墙墙体工作基本完工。
隆庆至明末,女真崛起之势已无法逆转,建州女真已经完全取代蒙古诸部,成为辽东地区战事的主要发起者。为了加强对辽东地区局势的控制和战争应对,明朝政府将辽东边墙向东扩建,如熊廷弼在其《筹辽硕画》中称为“惟孤山一堡,又迤东新、宽、大、永、长五堡一带为万历二年(1574)巡抚张学颜、总兵李成梁所展之新界。”这便是宽甸六堡。宽甸六堡将辽东边墙拓延出近二百余里,与女真活动区域相接,使得其成为了辽东战局中明军的前哨地。然而万历三十四年(1606),李成梁等“以地孤悬难守,与督、抚蹇达、赵楫等建议弃之”,辽东边墙的东端又回到了成化五年时的位置,此时实际意义上才是辽东边墙修筑的停止。之后后金攻入辽东,宽甸六堡、抚顺、开原、铁岭等地相继陷落,明朝失去了对辽东的控制,辽东边墙的历史使命也就画上了句号。
两种观点各有千秋,其佐证也各具其理,但也暴露出了其中的小小纰漏。
若以正统七年(1442)毕汬、王翱等人修筑主墙体为边墙始修的开端,而以成化五年周俊开拓柴河抵蒲河界六十余里的诸堡修筑作为结束的话,疏失了同为墙体和边堡增筑成化十五年(1480)与十七年(1482)的两次工程建设,以筑墙为始却以筑边堡为结,这是对于主体建筑概念的界定不清,缺乏足够的说服力。
若是以永乐十一年(1413)所筑五所墩台为边墙的始修点,所赖的证据又稍显不足,墩台的作用仅仅是起到预警瞭望的哨站作用,孤立的墩台是很难组成防御体系的。永乐年间,兀良哈三卫对明廷的威胁尚不足为虑,明所忧者惟瓦剌与鞑靼尔。永乐八年成祖征鞑靼,阿鲁台大败而走,大宁等地刚刚赐予兀良哈,在军事实力仍可敌之之时,明政府并无理由耗费人力物力以修筑边墙的方式来防御兀良哈的南下。因此,这几座墩台的设立,更大程度上是为了服务于成祖对故元残余势力,即瓦剌和鞑靼部的战争,而非是辽东边墙的一部分。
《明史》中对兀良哈三卫的位置做了说明:“兀良哈地黑龙江南,渔阳塞北,元为大宁路北境,即古会州地,置大宁都司营州诸卫,洪武二十二年置泰宁、朵颜、福余三卫指挥使司,自大宁前抵喜峰口,近宣府,曰朵颜;自锦、义历广宁至辽河,曰泰宁;自黄泥洼逾沈阳、铁岭至开原,曰福余,独朵颜地险而强。”[4]
而三卫阴附鞑靼的时间点当在明永乐四年至十二年间,但这期间它的动作在“假市来马窥伺”的阶段就已经被识破,之后更是遭到了成祖“下诏切责,令其以马赎罪”的惩罚,阴谋败露。三卫既与鞑靼是私下勾结,又早早被明窥破,并没有能实际上和明公开对立和侵犯。且自成祖第一次亲征后,瓦剌与鞑靼就互有攻伐,数扰塞外,将明的战略重心吸引到了此二部的身上。此时兀良哈仍是成祖登龙的功臣,明政府自然知道它的实力如何,明朝并不需要或者说也没有目的在这个时候弃瓦剌崛起于不顾而修建边墙防御身处辽东的三卫。
据此,笔者认为,明代辽东边墙的修筑,当自正统年始,即“明正统二年边墙始建”,以御兀良哈,而此时的三卫已受瓦剌控制,成为瓦剌入侵明朝的先头部队。之后,瓦剌、鞑靼、女真诸部逐渐势大,向南迁移蚕食明朝控制下的大片土地,并实际控制了大宁,这时修筑广宁至开原的边墙才能起到阻隔作用。自“土木之变”后,朵颜三卫与女真诸部多番入寇辽东,军力遭受了重创的明军已经无法做到向明初一样的主动索敌、出塞追击,只能依靠修筑防御工事减轻损失。萨尔浒之战与松锦之战的战败,导致明朝彻底失去辽东,松锦战后不久,李自成入京,明朝灭亡。可以说,辽东边墙的修筑是伴随着辽东的陷落而终止的,自然也就不存在确切的停止年限。因而,辽东边墙并非是主动停止修建,而是被后金军队所攻毁。
辽东边墙的修建因辽东地区日益动荡的局势而生,不断地因时因势、按需更建,进行着加固、改建、修葺和迁转,最终毁于后金军队的全面进攻。它是一条并不完全固定在某一地理位置的浮动防线。
辽东边墙并不单单指毕汬等人以土、石、木等材料修筑的墙体,而应该是指以墙体为依托,边堡与墩台相互联络,屯以军士驻守的防御地带,是一个有机的整体。由于辽东地区与中原内地环境的殊异以及守御政策的不同,辽东边墙具有边疆地区的独有特征。
就构筑边墙的原料而言,辽东边墙分七种,即为石墙、石垛墙、山险墙、劈山墙、土墙、柞木墙、木板墙七种。依边墙修建了93座城堡,边墙上或修于墙外的墩台共1 146个。其中墩台起预警侦查作用,边堡屯田驻军以迎战,边墙则为后倚,保护其内的边民。墩台-边堡-边墙构成了以示警、接敌、护民为主的立体防线,能够有效贯彻当时明朝政府对此地区“剿抚结合,以抚为先”的被动防御策略。
对于辽东边墙的长度,在学界则众说纷纭:《东北通史》称总长为1 770里。[12]《全辽志·边防志》则言:“土墙1 000里,石墙289里,木墙177里,山险120.9里。”[2]景爱先生所著的《中国长城史》一书中,则认为木墙非永久性建筑,山险非人工建筑,都不能计入边墙,只有土、石墙可以称作边墙。辽东边墙的土、石墙合计为1 300里。[13]明朝官方文献中距今最近的记载则称:“辽东全镇修完城堡一百三十七座,铺城九座,关厢四座,路台屯堡门角台圈烟墩山城一千九百三十四座,边墙二十八万二千三百七十三丈九尺,路壕二万九千九百四十一丈。”[4]
之所以对辽东边墙的长度产生如此之大的争议,其无非在于辽东边墙是否是纯人工建设。前文有言,辽东边墙是一道有机防线,它是明朝政府依据辽东地区的地理形势、人力物力情况以及军事局态进行的一项综合工程。尽管山险是天然形成,木墙的耐久性又并不稳定,但究其之目的,都是充当了辽东防线的一部分,起到阻隔北方民族小股部队侵掠骚扰的作用,也一定程度上保证了辽东人民的正常生产生活,因此是没有理由将它们排除于辽东边墙的建制之外的。而至于具体长度,赖因年代久远、维护失当、建筑质量、战争损耗等诸多原因,笔者认为现今已无从考证,且辽东边墙自战事起后,且损且修,或置或弃,史籍难考,故而当以明朝官方记录的最后一次大规模修砌的数据为准。以当代度量衡计算,当为边墙约903公里,路壕约96公里,总计为999公里。
碍于辽东地区的环境及人力,辽东边墙在规模上难以与明代其他地区所修建的长城相比较。辽东孤悬塞外、地广人稀,经济、政治、文化水平都与中原相去甚远,除用羁縻方式管控的部落民族之外,边民大多数为发配的流人,以及戍边的军户,加之建设之时明国力已走向颓势,兀良哈与女真侵扰不断,并无足够的财力和安稳的环境进行大规模高质量的修建,故而辽东边墙的质量实则堪忧。考古方面对于辽东边墙遗址的考察走访也证实边墙有的地段工程粗略、质量低劣,甚至还有应付差事、流于形式的,主其事者急于求成,多“躁率苟且”“建成之功,随手倾圮”。这样的质量,也影响了辽东边墙修建作用的实际发挥。
辽东镇作为九边之首,神京左臂,与蓟、宣二镇一起拱卫京城,防止北方民族的南下侵攻,辽东边墙作为辽东镇的主要防御工事,自当具有重要的军事战略意义。永乐年间成祖的五次远征并没有完全解决蒙古诸部对明朝的威胁。宣德初年,三卫掠永平、山海,正统年间又屡寇辽东、大同、延安,与瓦剌相勾结,女真建州部也伺机南下,与三卫合谋,加之瓦剌、女真、三卫之间各怀心机,辽东时有战事,应接不暇。此时辽东所修筑的防线体系,应当并不只是为了防御某个强大的民族部落,而是用以隔绝所有北方民族的袭扰。
《论明代辽东边墙的性质》《明代辽东边墙的改建》《明代辽东边墙初探》等文,多认为明朝统治者修筑辽东边墙的目的,一是为了防御和阻碍兀良哈三卫与建州女真的南下侵攻,守卫政权的稳定,二是人为在辽东地区制造一条分割汉人与女真、蒙古等部落聚居区的边界,即认为辽东边墙具有“长城”和“界壕”的双重性质,称之为“边墙”。
明朝统治者对于生活在辽东地区的各部族采用“剿抚并行,分而治之”的策略,对于蒙古诸部,择强而击,择弱而招,图以其互为制衡。鞑靼、瓦剌、兀良哈三卫时贡时叛、屡屡入寇恰恰说明了这种政策的失败。北方的各族,尤以女真和蒙古为代表,他们穷时纳贡以图喘息,一待羽翼渐丰或时机成熟,则入寇劫掠,侵土伤民。明朝边战一开,几无宁时。
而辽东地区并非只面对着兀良哈三卫与建州女真的侵扰。仅《明史·鞑靼传》当中,自仁宗年间阿鲁台东走兀良哈,驻牧辽塞,至万历四十六年清兵攻略抚顺开原止,有二十一条侵掠辽东的记载,兀良哈三卫时而自行掳掠边塞,时而受瓦剌、鞑靼的胁迫与之合兵入寇。宣德四年,海西女直亦曾掠劫,至嘉靖年方才安定。至于代明而立入主中原的建州女真,则是游走在纷乱的诸系争斗中,伺机壮大实力,捡小便宜。从各方势力对于战场的选择来说,也难以说明部族居住的势力范围就等同于它的入侵方向。蒙古诸部中,瓦剌居西,鞑靼居中,三卫居东,但在对明朝的战争中,鞑靼与其分支部系则屡次选择了向辽东下手,攻长胜堡、清河堡、长安堡,犯辽阳、定辽后卫,入抚顺、凤凰城、海州、金州。这说明,东北地区盘踞着的诸民族部落并没有严格的势力领域划分,而完全以其实力作为考量规划进军路线,少了地理方面的束缚。既然入侵方不以地理作为侵攻方向的限制,辽东边墙也就谈不上主要防御某个民族势力从其居住范围内发起的骚扰了。
兀良哈三卫是居住在兀良哈地区的蒙古人所组成的部落,元朝灭亡后,兀良哈降于明朝,并被划归宁王管辖。“靖难之役”时,燕王挟宁王南下,兀良哈听从燕王指挥,后以功得大宁地,但成祖将大宁都司内迁废置之后,三卫并没有马上占有大宁之地。景泰四年,泰宁等三卫乞居大宁废城,不许,令去塞二百里外居住。天顺后,遂入于三卫。兀良哈虽曾侵犯辽东,但多数是被鞑靼或瓦剌驱使,而且对明造成的危害有限,反而自身入侵的代价高昂。总体来说,三卫与明朝的关系还停留在称臣纳贡的阶段,比起瓦剌与鞑靼,兀良哈的势力很弱,算不上是明朝的心腹大患。
而建州女真在辽东边墙起修之时也称不上是大患。成化三年,武靖伯赵辅充靖虏将军左都御史秉督师,率汉番京边官军五万往征之,山悔,自归。诏羁广宁,寻伏法,……俘获千计,并诛李满柱。[14]虽然建州女真时有侵扰辽东居民,但在成化三年的战争中,明朝联合朝鲜将建州女真首领李满柱和董山杀死,给予建州女真以重创,在敌人损失惨重元气大伤时,明廷也没必要修筑一道边墙防御女真的侵攻。
有学者认为,辽东边墙的修筑将汉人与女真等民族的居住地分隔开来,加深了辽东地区民族的隔阂,并因此而导致了建州女真逐渐强大,建州女真完成了部族统一后向明朝政府发起挑战,拉开了明清鼎革的序幕。这种说法实际上是陷入了“民族战争”的深泽之中,将两个民族间发生的战争,界定为被统治方反抗统治方暴权的阶级斗争,是被压迫阶级与压迫阶级在剥削与被剥削的基础关系上展开的。这本身就是一种想当然的错误论调。
其一,明朝对世居东北的民族部落采取的是设羁縻卫所,官长世袭的方式进行统治,“乃因其地分设卫所若干,以其酋长统率之,听其种牧、飞放、畋猎,俾各安其生,咸属统内。”[15]对他们的要求也仅是“称臣纳贡”,并开马市,用互市带动了民族部落与中原地区的经济交流,并没有徭役赋税的加派,比起生活在辽东都司治下的人民,其负担要少得多。
其二,对于北方诸部落人民的去留,明廷采取的是自愿原则,愿意内附并留居内地者,准许迁入,并在辽东都司治内设安乐、自在二州收留内附诸人,立东宁、南京、海洋、草河、女直五千户所分隶焉。五个千户所隶于东宁卫,后来又将东宁卫迁徙于辽阳城内之东北,称为“女直城”。对于女真人的内附,《辽东边墙以内的女真人——东宁卫及草河千户所的设置》一文中有详细论述,故不再赘言。辽东都司任内的官员也多有各族人等担当,如佟达剌哈、朱诚、赵锁古奴等,其中诸人还曾叛而再附。由此看来,也并不存在以边墙为界分隔汉人与诸族的现象出现。
据此所鉴,东北地区各民族杂居相错,彼此之间并不存在不可逾越的硬性边界。随着民族部落文化、经济、军事实力的不断发展,南下迁移觊觎蔑视甚至是挑战明中央政府对辽东地区的控制权也是情理之中的。辽东所面临的骚扰并不只是单纯源于某几个民族势力,而是自身较为松散的地区控制力对于周边的吸引力远远大于其入侵成本,使得形势极其复杂。明中后期由于中央集权化政治的高度完善,一定程度上导致了争权倾轧、腐败滋生、边备荒弛、战力锐减,无法像明初一样用军事优势实施主动防御以战固守。此时辽东边墙修筑所起的作用,应当是为了抵挡和阻碍北方民族常态化的侵扰劫掠,减少地区的损耗,而并非是依此为凭实施防守反击,解决辽东边患,更非是隔绝与女真等部落的交流联系,人为制造隔阂边界。
晚明时期(隆庆至崇祯年间),明朝统治江河日下,统治集团内部经过数次权力争夺,派系内斗,朝政腐朽,几乎所有官员都身陷其中,正常的官场秩序遭到干扰与破坏,无暇顾及外来侵扰。辽东地区的政治体系本就松散,在这样的情况下,自然成为率先动荡的一方。
《按辽御珰疏稿》言:“盖辽东乃神京左臂,迩年频遭虏患,土旷人稀,烟火不属,生理鲜少。且僻处一隅,不通南北大路,关隘阻绝,舟车不至,独宁前一线之路,南海北虏,间有一二商贾经由此地。”[16]明政府早已认识到辽东的军事战略意义,以辽东都司这一军事组织机构代政权组织管控此地便是佐证。但认识不等于重视,辽东地区的发展水平依旧与中原地区相去甚远。辽东地区的人口分布,“华人居十七,高丽人土著附女真人十三”,而这部分汉人中大部分是因罪流放充军的流人,而他们多承担军屯劳役,所负极重。万历年间,辽东矿监高淮在此地肆意搜刮横行不法,更是加剧了辽东的残破。
正统十四年(1449)“土木之变”后,明朝中央政府开始了长期的权力斗争。先是英宗与景帝间爆发了“夺门之变”,之后又有徐玠、高拱、严嵩、张居正等文官集团,汪直、刘瑾、魏忠贤等阉宦集团互相攻讦不休,根本没有精力向频受骚扰的辽东倾斜。万历六年,辽东总兵李成梁所进行的几场战斗算是为数不多的主动出击,李成梁也因功封宁远伯。但这之后,明廷采纳延绥巡抚李春光所奏,以“边长兵寡,制御为难”为由,传饬各边,“宜察敌情,审时势,敌入犯则血战,偶或小失,应宽吏议,倘敌真心效顺,相机议抚,不可忘战备也。”[17]收缩兵力,错失扫清边患的时机。
辽东边墙的修筑本是为贯彻明朝的边防政策,却实际上促成晚明“弃辽”的思想形成与发展。边墙修筑时的规划作用,是以立体的方式遏止和打击南下侵攻的北方民族,使北方诸族为骚扰付出极大代价,从而迫使他们主动放弃侵袭,但实际操作时却作用有限,仅仅起到了防护屯田的作用,并未能扼止住北方民族的侵扰,也没能让他们知难而退,打击侵犯者就更是无从谈起了。但是它的存在却滋生了守备边军的怠惰心理,使得军兵斗志低落、战备松懈,依台堡山险据守尔。“即有墩堡屯台,十无二三完固,而其中军马器械,大多都老弱病残瘦损朽钝不堪之甚。固其中有台无军者,与无台同;有军无器者,与无军同;有器而不利于用,与无器同。无怪乎虏之大入则大利,小入则小利,损兵折将,无岁无之,而竟不能堂堂正正收一战之捷,以雪百年之耻也。”[17]
比军备废弛更严重的就是军兵待遇问题,对此何尔健也有描述:“又沿边穷卒,月止银钱四钱,尚不及蓟镇台兵三分之一,且每岁修守,时时防虏,非如他边,虏来有时,其防有候,其苦奚啻数倍。”[16]“一时防虏”的其他诸边,月粮少则六七钱,多则七八钱,而“无时无虏,无时不防”的辽东守军仅有四钱,如此比较来看,足见辽东有多么不受重视了。繁重的徭役负担、困窘的军饷收入与危险动荡的环境使得辽东的军民人心浮动,大量逃入女真属地,“此相率而窜徙逃亡者十有八九矣。台堡虽存,士卒多空”,逃入女真领地者十万有余。在此为苦海,在彼为乐地,明之视辽东若何,而辽东军民视明若何,可见一斑。
晚明时,辽东地近乎弃守之边,明朝任命的辽东地区军事主官对于事态发展走向的研判也出现了重大疏失。万历十一年(1583)夏四月,建州女真起兵克图伦城,这一次的胜利是女真开始走向统一与强大的标志。万历四十六年(1618),早已改元建国的后金以“七大恨”为由誓师伐明,四月克抚顺城,七月再克清河堡。万历四十七年(1619),明辽东经略杨镐以四路共二十万大军与后金交战,其结果却是四将仅李如柏一人以“畏战”而逃得性命,开原城陷,以辽东边墙为主的辽东防线宣告崩溃。
从建州女真崛起到完成女真全部统一的三十五年时间里,辽东的防御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建州女真的频繁动作和将欲一统的野心也没有得到重视,明朝仅仅是象征性地对求援的叶赫等部施以帮助,对建州女真依旧是以“抚慰”为主。而当面对突如其来的战争时,明朝并没有一个统一有效的应对策略,而是不断地加派官员提督、巡抚经略辽东,这些官员碍于自身对此地的认识了解,彼此意见不合频起争端,使本就岌岌可危的辽东局势更加危急。
在对形势的判断上,毫无疑问明军一方是失误的,女真部与蒙古部的民族性质不同,它非游牧民族而是渔猎民族。相比蒙古而言,女真军队在高机动性的基础上,对土地价值的认识要更高一点,其之攻城掠地非仅是掳财夺民尔。以应对蒙古之策来应对女真,其结果可想而知。况且这三十五年间,后金已逐步收服了外围诸部,取得了较为良好和稳定的备战环境,而明依旧陷于战火频传之境。战事一起,对于辽东可不可守,胜算多少,明廷自己也是没有料想过的。接任杨镐任辽东经略的熊廷弼在其上疏中直言:“辽师三路覆没,再陷开原,职始驱羸卒数百人,踉跄出关,至杏山而铁岭报失。当是时,河东士民谓辽必亡,纷纷夺门而逃也;文武官谓辽必亡,各私备马匹为走计也;各道谓辽必亡,遣开原道韩善、分守道阎鸣泰往沈,皆不行,而鸣泰且途哭而返;河西谓辽必亡,议增海州、三岔河戍,为广宁固门户也;关内谓辽必亡,且留自备而不肯转饷也;通国谓辽必亡,不欲发军器火药,而恐再为寇资也;大小各衙门谓辽必亡,恐敌遂至京师,而画夜搬家眷以移也;中外诸臣谓辽必亡,不议守山海都门,则议戍海州为辽阳退步,戍金伏为山东塘埤也;即敌谓辽必亡,而日日报辽阳坐殿以建都也。”上下皆言辽不可守,是以辽事无胜算尔。继熊廷弼而为辽东经略的袁应泰,在熊廷弼整饬辽东军备之后仍发出“臣至辽,见人心不固,不可以守,是以有死辽、葬辽之誓。今果陷,臣力竭而死,望皇上收拾人心为恢复计”的感慨。开原一破,辽东人心惶惶,无人恋战,兵败如山倒,兵将望风而逃,足见当时朝野上下对辽东所抱有的消极态度了。
明朝历任辽东经略在对待辽事的态度上呈现出战守两个极端,与这座辽东边墙不无关系。辽东边墙的作用,与辽东军队的战斗力是一个互相影响相互左右的整体,对二者的了解把握,缺一不可。在军事上,它本该是能起到防守与支援进攻双重作用的战略工事,在军队战力强盛时,依靠边堡保障后勤,出墙索敌,歼灭敌军有生力量是可以做到的。但是辽东常年处于骚扰之中,赋税沉重军饷稀薄,军士多以习惯被动防守而缺乏主动进攻的意识,战力远逊于后金军队。此时贸然出兵与敌军正面对抗,其后果一定是大败,而大败后的兵力更加无法做到据堡坚守,导致战则败守则亦败的局面。将领一旦败绩,随即便遭到言官的弹劾,轻则下狱重则斩首。战略在战守之间、弃保之间反复变更,最终导致辽东如一盘散沙,就此倾覆。
军备废弛,民不聊生,轻视四邻,这恰恰说明,辽东已经沦为明朝眼中一块可有可无之地,必要时是可以壮士断腕之地,甚至于,是缓冲北方民族部落间纷争的一块饵料。修筑辽东边墙的本意是正确的,符合明朝的大局观念,但在后来的漫长岁月中,它的存在使得将领们骄横怠惰、目光短浅,依边墙而御虏寇使得明军缺乏应对大规模系统战争的策略。辽东李成梁、李如松父子死后,能当大任的将领变得屈指可数。朝廷对这里的盘剥使得人心浮动,建州女真又以“土地肥沃,不驱不役”为饵,行以“明暗地招揽”之策,在不动声色中充实了自己。当荒废已久的辽东军队遇上厉兵秣马准备充分的女真精锐时,孰胜孰败,几无悬念。
辽东边墙作为明王朝在九边重镇之首——辽东镇所修筑的重要防御工事,其本意是巩固边防,挫败来犯之敌的入侵行动,使敌知难而退,从而保障边疆的稳定和谐。但永乐年间与正统年间的几次战争,使得明朝的军事力量逐步削弱,从主动出关索敌到依工事与敌交战再到墙后防御,能够给敌人造成的损失越来越小,这是明统治力削弱的一个表象。因为辽东的特殊形势,辽东边墙才应运而生,而又因为它的出现,使得辽东地区轻敌慢战的思想严重,消极抵抗被动防御的态势占了上风。再加之赋税严重,天灾频发,政治斗争倾轧不断,明朝的统治日益腐朽,无暇北顾的中央政府搁置了辽东,却无意中助长了女真的兴起。辽东边墙虽未实际上起到防御与划分边界的作用,可这一道边界却早已悄然无形地划在了军民的心上。后金拿下抚顺、开原、铁岭、广宁等城后,辽东边墙及其所属的边堡墩台,反而成为了后金赖以前进攻伐的保障,后金凭此步步为营,向辽东纵深前进,直至兵临山海关城下。学界历来对辽东边墙的研究多集中在它的结构在军事上所起的作用,抑或是研究它的存在给辽东地区带来了什么,往往忽视了这座名不副实的“边墙”在明晚期辽东战略上的意义,以及它对于整个辽东的局势产生了怎样不可忽视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