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红”式编织的诗意之网
——论也果诗歌的主题意蕴

2020-01-19 02:03
哈尔滨学院学报 2020年1期
关键词:女红本真尘世

桑 莉

(临沂大学 文学院,山东 临沂 276000)

当代作家也果以散文创作著称,其在写下大量散文佳作的同时,也一直进行着诗歌探索。也果在中学时期就开始写诗,但多为兴趣式自娱,公开发表的作品不多。进入新世纪以后,也果在散文创作上的瞩目之绩,进一步引燃了她的诗歌创作激情。从2006年在网络期刊发表《河蟹的命运》开始,也果不再将诗歌视为自娱的方式,而全面开启了诗歌探索之路,特别是2015年以来,其诗歌创作进入爆发期,百余首作品被《诗刊》《山东文学》《青春》《诗人文摘》等纸媒或网络期刊选载刊发,诗歌追求与艺术风格也逐渐由模糊走向清晰,在当下诗坛极具影响力的“临沂诗群”创作中,日益成为重要而独特的存在。

也果诗歌具有丰富深刻的主题意蕴,诗人通过对尘世之爱、本真之寻、存在之思等主题书写,注重复燃现实世界中如幻象般存在的诗意。在当下诗歌日趋多元和更加注重与现实对话的背景下,也果诗歌远离及物与口语化倾向,着力于生存诗意的智性探寻,作品呈现出一种层层连缀、环环相扣和细细追索的“女红”式编织特点,意蕴丰厚,品格独具。

一、尘世之爱:层层连缀的留恋与体察

“尘世之爱”是也果诗歌一直延续的创作主题,体现了诗人对现实世界的近距离观察和触摸,同时也隐含着诗人创作的精神根基,即对生命作为一种客观存在的理性认识,也果诗歌丰富深厚的主题意蕴是在此基础上展开的。

对于诗歌,也果曾这样予以表述:“作为诗人,生活在哪儿途经,诗意就在哪儿种植。花草的命运就是人的命运。既然生而为人,就得接受命运的安排。”[1]这颇具宿命论色彩的生命观,却并未使也果走向消极和虚无,反而更加激起了其对尘世生存的认同与热爱,使其“尘世之爱”主题书写,呈现出一种从接受到留恋再到歌咏的层层连缀式情感变迁轨迹。

“我确定今生的遇见/都是命中注定。”“我开始认命/接受所有到来的/和即将到来的/从不对过去指指点点。”[2](《命中注定》)面对生命的流转,诗人的心态逐渐走向平和,她不再纠结于命运带给自己的暗点,也不再过多沉湎于回忆或者某些难以释怀的往事,而是坦然接受命运的馈赠,无论悲喜:“如果生活只有韭菜叶/那么宽/也得踩在上面/穿行。”[2](《如果生活只有韭菜叶那么宽》)诗人所传达出的既有对命运的接受,更有在尘世生存的勇气。

而随着诗人情感向外部世界的敞开,其目光也发生变化。对于命运的馈赐,诗人也由接受转向留恋,这种情感的流溢进一步丰富了其诗意探寻的视野,使其深刻地体察到生命中难以割舍的亲情:“夜色如墨/辨不出黑色的灰色的/白色的飞行/而我总能记住生动的梦境/醒来确信/父亲在立春前夜复活。”[3](《暗夜》)纯净温暖的童真:“我只对记忆中的黑指印/负责/我只记得妈妈/黑色的头发在晚风中飘/我的黑指印留在粉墙上/像黑色的梅花/那是一件多么有趣的事。”[4](《粉墙上留下我的黑指印》)沉默美好的世间万物:“我在春天种下的树啊/到了夏天已经长得/多么郁郁葱葱/我还准备清扫深秋/庭院的落叶/让雪结结实实地落在上面/我要做的就是这些/我要等待的就是这些/我爱上了这些不会说话的/生命。”[4](《有一天,当我声名狼藉》)油然而生的深情留恋:“这个早春/我眷恋着尘世/包括伤风而来的病/我爱这尘世/像春心萌动的女子/生发的新鲜的爱意。”[2](《尘世之爱》)

“诗歌是强烈情感的自然流溢”,[5]英国诗人华兹华斯将情感视为诗歌创作的核心要素。也果的尘世之爱书写即表现出渐次浓烈、层层连缀的情感流溢特点。诗人对尘世生存的情感投射由最初的理性接受,到逐渐产生的深情留恋,再到对尘世之美的感知与咏叹,这种情感投入的连缀升华,也使诗人对尘世诗意的体悟获得进一步提升与拓展。特别是当其沉潜诗心,以诗意之眼去观看世界时,发现世间万物竟是如此诗意盎然、光彩熠熠:“此刻/整个世界/只有/虫儿的哼鸣。”[3](《新世界》)凡常生活也开始迸发出更加新鲜的诗意:“餐桌上的饼/隔着袋子/散发食物的香气/像清晨的空气/扑面而来。”[3](《日常》)

这尘世之爱不仅赋予也果明亮的诗心,也使其对尘世之美的感知时刻保持着更新,使其与外部世界由隔离走向完全融合,使其在面对尘世万物时,能够随时“捧起初生的眼/光亮一点点落进来”,[2](《光亮》)也使其在触碰外部世界时,目光变得更加宽容与柔软:“我向人间表达善意/即使碰壁/便向一堵墙表达善意/即使受到痛击/便向疼痛表达善意。”[6](《我向人间表达善意》)也果对尘世之爱和尘世之美的发现与体察,充分反映了人类情感的高贵追求,呈现出诗人瓦雷里倡扬的“纯诗”品质所应达到的美之境界。

二、本真之寻:环环相扣的追问与对话

也果诗歌具有求真的特点,“散文中装不下的,也果交给了诗,诗就是也果,也果就是诗”,[7]诗中也果也是精神世界中最真实的也果。这里的真,既有诗人的心灵之真,也有被文明异化的现代人渴望回归的本真。也果诗歌对本真之我的追寻有着一种异乎寻常的热情,其通过对人类本真的叩问与追寻,与现实世界对话,积极表达个体对日常凡庸和文明照亮人心时对人性所造成束缚的反抗。

在《结绳记事》中,也果写道:“早已不是结绳记事的年代/我却对此生出莫大的兴致/为了弥补这个遗憾/我居茅舍,着麻衣/素面朝天/日夜不息地搓麻绳/结一个绳扣系一只手/再结一个绳扣/系住了另一只手/然后我成了结绳记事以来/最麻烦的事/怎么解也解不开。”[8]在也果看来,当人类陷入文明壁垒的重重包围时,结绳记事所带来的不只是对人类心智的启蒙,也包含着人类精神世界的作茧自缚。诗中的“绳扣”和“我”深具象征意味,它们都是诗人理性审察和努力拆解的对象,其拆解的目的也是探寻生存状态中的“本真之我”。

“我一生都在寻觅/寻觅一次次走失的人/和从前的月/我指认天空的痕迹/指认星斗/指认哪儿是月的路线。”[9](《我一生都在寻觅》)“我不可避免地跟镜子/一生纠葛/不管是寻找同行的人/还是选择逃离/奔赴遗忘之地/真相每一回/都隐藏在沉默的镜子里。”[9](《镜子》)“真实是眩晕/无从计数/仿佛天上的星辰/细细数过才知道/哪一个是真实的心迹。”[9](《伪装的和不善于伪装的》)诗人对本真之我的寻找俯拾即是。其对现实世界中某些接近本真之我的神秘“通道”也保持着高度敏感和警觉,尤其喜欢使用一些表示时间和光亮的词语,例如“时光”“光阴”“傍晚”“秋风”“记忆”“火苗”“镜子”“黑夜”“梦境”“影子”,甚至冰冷但却能产生光明的“变压器”等,亦对人类遗失本真的原因给予不停地追索与叩问:“出于什么原因/我走近了这些旧相片/发现它们原地不动的站立/没有移开半步/我开始摆弄似曾相识的旧相片/屏住呼吸/让自己潜回。”[2](《旧时光》)“颜色是个难题/色盲症黑布一样蒙住我的双眼/曾经的奔跑源自一次次迷失/喊叫是什么颜色。”[2](《春天的档案》)“谈话者蒙着眼/踩着声音行走/把云认作雪/还找得到来时的路吗。”[2](《谈话者》)而当诗人的寻找遇到干扰时,其也会感到深深的惆怅和烦恼:“我不该出现在傍晚/不该贴近冷冰冰的栅栏/如果继续正午陷入的梦境/秋风只会敲打我的窗/如何会夺走我的热情。”[4](《秋风夺走了我的热情》)

本真之寻在给诗人带来困惑的同时,也成为了一种照亮,它们使诗人时刻感知着本真之心的纯粹、体察着凡俗生活的沉闷与压抑,进而始终保持着一种对精神之缚的反抗。诗人希望通过反抗辨析回归本真之境的路途:“今夜,我能做到的/就是将一座城的灯火/引燃/把途经的每一条河流/变成璀璨的银河/然后,召集城里/所有失眠的人/一一分发火种/从此,旌旗烈焰/目光如炬。”[3](《今夜,我能做到的》)而反抗之力也使诗人对本真的感知力变得更加强大:“我开始数那些伤口/从头颅一直划向脚趾/该如何才能弥补/消失了的痛觉已长成树。”[9](《消失了的痛觉已长成树》)那些被生存之刃划下的伤口,也许会使人对本真的感知变得麻木,但却不会让“痛觉”彻底消失,这些痛觉犹如一粒粒注入反抗之力的种子,早已在人的精神世界中成长为不可忽视的巨树。

而反抗也使诗人对外部之力充满期待,它们也许是一场突然袭来的风:“盼望一场风长驱直入/人仰马翻/重生的草籽/落地有声。”[2](《面目全非》)也许是一束稠密的光影:“当目光游移/辨不清去处和来路/回首时/却被一束稠密的光影/打动。”[3](《在被梦抓住后》)也许是一次哭泣:“我的眼泪要在谷雨淌下/顺着脸颊洞穿脚趾/我这个将熄灭的命才能复活/成为一颗欲言又止的雨滴。”[9](《谷雨》)或者是一座在黑夜捧起水花、让“河水”重现的“桥”:“等到看见夜/真的藏起了一河水/桥忍不住了/捧起一朵/又一朵水花。”[3](《城外》)或者只是十分普通的站牌:“靠近一座站牌/以春天的温度靠近/不去考虑/是熟识的/还是偶遇/眼神里有说不出的谜/阳光扫射/把陌生人清除/只留下去年春天的/旧影。”[2](《春天的站牌》)

诗人渴望借助外力实现回归本真之境的理想,也使其诗歌呈现出鲜明的对话意识:“不是圈套/不是躲藏/只是对这个世界/依然抱有愿望/我在这里/在这里/一直都在。”[4](《套娃》)通过“套娃”这一独特意象,诗人形象地表达了自己既坚守本真之心,又渴望与外部世界沟通对话的热情与善意。“套娃”的形象特点也恰当地表现出了本真之我与外部世界的微妙关系,从而使诗歌充满了一种内外相离又彼此相融的张力。而《初夏的野蔷薇》一诗,则让我们或许感知到诗人理想中本真之境的某些珍贵与美好:“在大地游荡着的魂灵/吐露胸中的火焰/每一双眼睛都会深陷其间/为什么初夏的野蔷薇/如此娇艳/夕阳下的草闪着迷人的光/人间正忙着收成/什么也无法阻止这场行动/天地安静/鸦雀无声。”[2]安静祥和的迷人之境,万物互不相扰,各自释放着最美丽的色彩与欢欣,世间生命吐露着最真实的自足与欢悦,这或许正是诗人历经寻找、追问、反抗与对话等环环相扣的探索之后所希冀达到的本真状态。

三、存在之思:细细追索的哲理与趣味

也果诗歌中,还有一部分作品表达了其对生命存在的哲趣体验。它们大多源于诗人在现实世界中的瞬间触动,形式上短小精炼,内涵玄奥精妙,富于象征意味和哲思色彩,诗意浓郁。对于此类作品,也果喜欢以“截句”[2]命名,通过寥寥数语,表达自身对现实“存在”状态的某种体验和感悟。例如:“活着/是兼职/死去/才是本职”“寂静不是表面的沉默/是被箭矢洞穿/留下的/自愈的血痂”“在流过眼泪的地方/可以架一座桥”“离别被时间裁剪/才能塞进贴身的行囊”“我远离颜色/回避可能沾染的好感”“只有身体才是指南针/命运难以左右”“用牛角刮痧/事先必须由牛/杀出一条血路”……这些仿佛无意之中迸发而出的奇思妙语,不仅给读者带来了丰富有趣的审美体验,同时也以独特玄奥的智性之光,使读者深刻体会到现实世界中无处不在的诗意。

而有思即有问。也果的此类哲趣小诗,在反思个体“存在”状态时,也善于通过“问题”的形式对某些智性体验进行细细追索,这些“问题”不仅直观呈现了诗人的省思轨迹,也给读者带来了细细追索的趣味,并且它们不只见于诗歌内容,还常被诗人直接入题,从而形成了独具哲思魅力的“问题诗”:《在水里能抓住什么》《从下水道里能打捞上来什么》《说什么》《让我来判断那根针扑向了哪儿》《是谁把傍晚引来》《有什么比奔跑更快》《尖锐究竟是什么》《风是什么》《有多少指纹可以指认现场》……这些瞬间的诗意捕捉,也以问题的形式反映了诗人介入生活的深度和积极省察的态度。

当然,就诗歌内容来说,诗人对生存之思的呈现,更多指向个体自省。如《月光》一诗:“带着一双眼睛寻觅/这个午后我漫无目的/失魂落魄/不知置身何处/拒绝离开其实是无法离开/我在一场需要的午睡中/醒来/却像落入一座荒芜的岛/四周雾气迷离/难辨西东/我究竟被谁掳掠/连记忆也一同盘剥/只得重新陷入失神的床/一次次追讨着可能的线索。”[2]从表层语意来看,该诗描述了一场贯通诗人精神与现实“存在”状态的睡眠,它在无意中给诗人造成了不知置身何时与何地的瞬间恍惚,这种恍惚具有与月光一样清冷的质地,同时又像一粒火种,照出了诗人在尘世之中常常“失魂落魄/不知置身何处”的“存在”困惑,并由此引发了她的生存之问:“我究竟被谁掳掠/连记忆也一同盘剥。”诗人对生命存在的自觉省察是其探掘日常诗意的根基,它们作为人类智性之光对现实存在的烛照,在使诗人努力捋清生命纹理的同时,也助推其抵达更加深邃的精神世界。

也果诗歌中的“存在之思”,除了对“存在”状态的诗意体察之外,还包含对“存在”意义的探寻,例如部分诗歌中呈现出的时间意识:“不出意外的话/一个年轻的胖子/会变成年老的胖子/一个瘦的年轻人/多年以后/脸庞依然瘦削/人生,每天/都得过一遍筛子。”[9](《发现》)“一个返乡的人/夜里留下来/陪父亲/赶往/童年的树林。”[2](《归》)“等待撒下的砂粒/长成草籽/与树同眠/一个午后/与一生/没有区别。”[2](《等待撒下的砂粒长成草籽》)“我无法经历的死亡/在未来安静地等待/没有人愿意触碰/仿佛从不存在/因为遥远还是恐惧/死亡与生俱来/在我生命的历经之处/已不再回避。”[4](《我无法经历的死亡》)诗人以对时间流逝的敏感,深刻体悟着生命形态、阶段乃至本质的消逝与变化,并在这种变化中,以细细追索的哲性思考,表现着人类精神之维探触世界的深度。

四、结语

在也果诗歌丰富深厚的主题意蕴中,其“尘世之爱”书写为诗人建立起了一种与外部世界的联系,因为这种联系,诗人得以充分体察尘世之美并奉献出自己的明亮诗心和无限善意。如果说在这一部分作品中,我们还能直观感受到诗人的喜怒哀乐和未经诗意完全过滤的情感呈现,从而使我们对诗人的“纯诗”探索继续抱有期待,那么,这些饱含热情的诗作,或许也是诗人在“凌空高蹈”的诗歌探索之路上,自觉保留的一条连接精神与现实世界的通道。这种有意设置的及物与现实空间,使诗人的本真之寻与存在之思主题书写也因此拥有了牢固的现实根基,使诗人避免了向务虚或神秘主义之端迁移。而也果诗歌在情智结合、节制抒情、语言的纯化凝练、对生命诗意和个体精神之维的开掘等方面进行的诗艺勘察,也以“结绳记事”般的古朴智慧、精雕细琢的“女红”式编织手法,与诗歌建立起了一种理性距离,使其诗歌创作在保持独特风格的同时,也行走地格外稳健与从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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