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孔明
我的神仙姐姐叫张东力。
2004年夏,木南邀请我去贾平凹的故里棣花村,我问都有谁,他说:“你放心,见了你会喜欢。”我笑道:“是什么神仙呀,我见了就会喜欢?”木南只管笑。他是我肚子里的摄像头,我深信他,他说我会喜欢,那一定是个特别的人物。和木南去接人,一个女子光彩照人地上了车,和我打招呼,就好像熟人,也未久违过。她叫张东力,奇怪的名字。我笑道:“怎么就叫张东力?”潜台词是“你那么漂亮呀”。她说:“我喜欢这个名字。”我顺口吟了一句诗:“东风无力百花残。”又开玩笑说了上句,“‘相见时难别亦难’呀!”自己噗嗤笑出声来。一路上谝,才知道她是白衣天使。
棣花之夜,发生了一件怪事。一天逛累了,我单独住一个房间,早早就梦周公了。一个囫囵觉醒来,开门,去看木南,他竟然病歪在床上,说:“你差点见不到我了。”以为他开玩笑,东力姐和朝霞妹走进来,才吃惊地相信他不是在吓我。昨天后半夜,木南忽然腹绞痛,其状不能形容。我的门敲不开,倒把隔壁东力姐惊醒了。她急忙过来看,说是急性肠炎,可能因为多喝了棣花老街的井水。想不到的是来势凶猛,真个应了一句老话:“病来如山倒!”一个人高马大的壮汉突然感觉就不行了。木南告诉我,他真有死亡逼近的感觉,甚至都要立遗嘱了。东力姐说要输液,开了药方,与朝霞妹满街寻药店,都敲不开门。幸而朝霞是本地人,把一个熟人叫醒了,人家怕担责,东力姐说:“我是医生,我给你立军令状,死了人不怪你!”真立了军令状。把吊瓶削苹果。推让没用,只得让他削。一次,东力姐听说我在南郊办事,就对我说:“过来吃面吧,自己人!”我去迟了。其实也就三个人:她,她姐,她丈夫。她姐妹俩已吃毕,她丈夫却非要等我。一碗面上来,他丈夫推让:“你先吃,我吃得比你快!”我把一碗面翻来覆去搅动,嫌烫,嫌调料不匀。等我开吃了,他丈夫的一碗面已经下肚了。东力姐说:“他是军人,吃饭也风风火火。”眼睛瞄着丈夫,尽是慈爱。他丈夫笑道:“在部队,吃慢了就没有第二碗了。”
我母亲病了,她比我还急,非要去蓝田县城诊视,带着药箱。她对我母亲的望闻问切那个细致入微,令我感动不已。母亲需要住院,她联系了一家医院,科主任是她的同学。我母亲出院,她护送回蓝田。母亲最后的日子,她和木南去蓝田,聚精会神地研究救治方案。记得那个下午,北风呼啸,天地悲凉。木南开车,载着我和东力姐回蓝田。她给母亲检查后对我说:“弟弟,你要面对现实,快送咱妈回老家吧,我给打一支强心针。”我强忍泪花,难以面对,却不能不面对。母亲终于睡在了老家的炕上,地上摆满了各种药物,都是东力姐带的。母亲走了,东力姐的情留在了我的心里。我握过她的手说:“你是我亲姐!”这是心灵的脱口而出,使我足可咀嚼人与人之间的友情至于亲情。
东力姐退休了。我去看她,她正在画画。我笑道:“真是心灵手巧呀,拿手术刀的手居然把菊花画得惟妙惟肖!”她得意了,领我参观房拿回房间,木南已经半昏迷,说胡话,说他气若游丝都不为过。由于连续上厕所,人已虚脱,浑身发冷而痉挛,扎针都找不见血管。东力姐是一流的医生,当然难不倒她。她把木南的手拉进怀里暖和、抚摸,终于将针扎进了血管。到天明输液三瓶,她一直守着,没有合眼。朝霞告诉我,东力姐是细心、悉心之人,她怕液体冷,居然把输液管绕在自己的胳膊上,使液体温化。当太阳升起的时候,木南又活蹦乱跳了。他对我说:“孔明,你姐是神!”我说:“你是有福之人,神保护你来了!”我与木南亲如兄弟,只此一件事,我对东力姐说:“你已经是我心灵上的姐了。”
在西安市一个繁华地带的路边,曾经存在过一个名曰“挪威森林”的夜总会,我常和木南去那里喝茶,主陪必是东力姐。这里曾是一片园林,算得上是“将军府”,里边曾经住过两位将军,一位就是东力姐的父亲。两位将军下世后,儿女各奔东西,房产就由东力姐打理。她最美好的青春年华是在这里度过的,所以虽然外租了,她还是喜欢经常过来坐一坐,与朋友品茗、聊天。有一次去棣花,她想起了多半的棣花村人并不富裕,便说她要捐献一些衣物,没想到竟然装满了一辆依维柯。
东力姐说她丈夫比她还好,我和木南就常去她家。她不做饭,理由之一是不会做,理由之二是丈夫不让她做。她的丈夫也是将军之子,敦厚慈祥,待人一脸和气。我们去她家,她丈夫在厨房忙着做饭,逮空儿出来批评她:“也不知道招待客人!”自己要给我们间,每个房间都悬挂了她的画,像画展似的。末了,归坐,一边沏茶一边说:“你姐了不起吧?”我说:“你就不是我姐,你真是神仙下凡了!不见你学过画么,竟然就在家里办画展了。”彼此大笑。她顶认真地为自己辩解,说会手术,就会绘画。她这样的人,退休生活无法不丰富多彩。可她却闲不下来,不断地有医院高薪聘请她发挥余热。她说:“咱有那个本事么,不应聘就浪费了!”她每去一个医院,必留下美好的口碑。
东力姐还是遭遇了不幸。当木南告诉我噩耗时,我真的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她丈夫我哥那么结实的一个人呀,怎么会说走就走呢?我去吊唁的时候,门口放了一筐洁白的菊花,我拿了一束,来到灵前,面对那一张和善的面容,又不相信了自己的眼睛。东力姐反而过来安慰我,笑笑的,那是对生命的一种豁然开悟。我拥抱了她,我的安慰只有拥抱了。她依从了丈夫的遗愿,不哭,不接受花圈,不遗体告别,不寻找一个豪华的墓宅栖息。遵从丈夫遗愿,她把丈夫的骨灰撒在了祖国的河里。
一个转身,东力姐去了北京。她懂得,丈夫是那么深情地爱她,她好好活着就是报答。她的女儿已经在北京站稳了脚跟,女儿是朋友,她需要想看见女儿的时候就能看见。她与我有微信往来。她无须说话,点赞就是她来了。我也无须回复,会心一笑,便拥有了喜悦。不用我祝福她,她的豁达人生超越了世俗的祝福。我只是看着,看着我的姐快乐、长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