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算初恋

◎文/陈嘉瑞

我没有初恋。但有一次订婚，权且算作初恋吧。

那一年我16岁，初中刚毕业就失学了。

当时是贫下中农管理学校，上高中要贫下中农推荐。我家是上中农成分，别说上高中，连媳妇也订不下，父母为此很是着急。

外祖父深谙母亲的忧心，就来家里给我说媒，女子是他们村的，名叫芳芳。什么都好，就是不识字。

见面之地定在镇上的渭惠渠边。当时远远望见一个女子跟人走过来，心里确定就是她了。她个子大，几乎比我高。走到我面前了，我偷偷瞄了一眼，有刘海，大约是圆而长的脸盘。她也是害羞，搅着手指头，用鞋尖蹭脚下的土。

舅爷后来说，女方同意了，我当然也没啥说的。正式谈的那天，她到了我家，我们单独坐到一起。房门没关，我俩并排靠在炕沿边，双方都看着正前方说话。这时候我才发觉，她脖子很短，短得似乎头就蹲在肩膀上。她的目光扫过来，热辣辣的，正好和我偷看的目光相遇。那天聊了什么，早已忘记，只记得她迂回地提示我，不要“开历史的倒车”。那个时候正在批林批孔，人们耳朵里整天有“孔老二开历史倒车”的声音。她走出房间后，我妗子进来了，轻声笑问我怎么样？我不知哪根神经出了问题，当着妗子的面竟然哭了出来。

妗子把我的表现告诉了母亲，父母迟疑了一阵，最终给对方表态同意。接下来就是说彩礼的事，给几捆棉花，扯几身衣裳……最后以1100元的物品及礼钱谈定。婚事定下了，父母一块石头落了地，当天缴了第一笔礼钱。晚上父母坐在炕头发呆。母亲说老鼠给猫攒呢，几年的积蓄，让猫一爪子抓走了，二人于是苦笑。

接下来的几年，每攒下一些钱，就通过舅爷给人家缴去。每年忙罢，还要给人家送“鞋面”。舅爷每次来，都会夸芳芳多好多好，他在什么地方碰见了，又是如何的令人喜悦。我很期盼舅爷的到来，他总会传递来她的许多信息。然而，那几年我经常在外当民工，我和她见面的机会几乎没有。有一年，母亲说芳芳来了，还在家里住了一夜。当时母亲机子上正有一架布，她来了，直接坐在机子上帮母亲织布。她是把自己当成未来的媳妇了。她和母亲的关系已渐渐熟络起来。

后来，高考恢复，我考上了中专，周围村子为之轰动。那时，跳出农门的考生们，大多把早先订婚的对方一一解除。正月，我去她家拜年，她的姑姑亮耳说，如今考学出去的娃多的拿鞭子赶呢！这是给我警告她的外甥女不怕退婚（其实那是大势之下的自我壮胆）。但我明显感觉到，芳芳看我的目光流出一丝苦痛，“不能开倒车”的警告，又一次向我射来。

我毕业那年，订婚的礼钱全数缴清，只剩下要人了。当年夏天，我被通知留校。反复思忖、徘徊了许久，最终，我从两地婚姻尤其是城乡婚姻对她不利的角度，写了一封退婚信。后来舅爷知道了，没有反馈芳芳接到信后的反应，只说退婚是咱提出的，之前所有的礼钱及物品，女方是不会退的。我知道，她家弟兄多，她接受了退婚，这些礼钱，可以给几个弟弟订婚用。就这样，我们订婚6年，我一纸书信，把婚退了。周围被退婚的人，有许多哭闹，还有打起来的，甚至有的寻死觅活，领着亲友大闹单位等等，但芳芳当时接到那样的一封绝情的退婚信，并没有什么反应，起码在我和我们家面前没有。

我做了一回陈世美。

退婚前一年的夏收，我的妹妹正在公路上晒麦子，她去车站回家正好路过，还曾兴奋地驻足和妹妹说话，询问我的情况，家里的情况，帮着妹妹推晒粮食。母亲看到了，心里替她抱屈：明明知道自己的婚事不保，却还是这么厚道。

时光总是太快，40多年过去了，身在西安的我很少回家，更没有往那个偏僻的小村去，芳芳的消息，彻底没有。如今，她也应该是做了祖母或姥姥的人了。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偶尔会想起她那不要开倒车的眼神，感到亏欠了她什么。后来我也想，当年退婚，对她也许是好事。我一个小文人，一生没有挣下什么钱，再带一个农村户口的，她有何福可享？又一想，她当年若是跟了我这个城里人，她一生的生活，总该是另外一番光景吧。

人的内心世界真是奇特到自己没法解释，当我陪着妻子游玩在巴厘岛的时候；当女儿陪着我在新加坡河畔喝着啤酒，吹着晚风的时候，她的影子倏忽会从很远的地方飘来，立时，我会被一缕愧疚的情绪缠绕一阵子。

去年正月回家过年，我开车载着妻子，说带她看一个地方。我们走到当年的小村塬畔，车开不成了，妻下车不再随行。我独自一人探索着。记忆中塬畔的大槐树，早没了踪影。依塬而居的几户人家，全然消失。我站在疑似她家的塬头俯视，眼前除了草木，空无一物。我的眼前，还有她的影子。不知此时此刻的她，究竟在哪里。她会不会也想起我，或者还在埋怨我，或者后悔她自己当年因无奈而表现出的妥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