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叛家”的爸爸回来了

◎文/京溪

在李峰昊7岁的时候，父亲李升跟人私奔，他和妈妈吴翠云相依为命。他发誓，要用自己的出人头地，给背叛家庭的父亲一记响亮的耳光！可是，多年后，当他摸爬滚打、终于混出了人样的时候，却意外得知父亲危在旦夕，被那个女人扔在了医院。

父亲当年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如今被人抛弃的他，将何去何从？李峰昊会救他吗？

命运以意想不到的方式打开了结局——

背叛家庭的老父该不该管

2017年4月14日下午，一封陌生女人的来信打乱了李峰昊平静的生活，写信的人叫温淑芳。20多年前，李峰昊的父亲李升跟温淑芳私奔，从此杳无音讯。李峰昊和母亲相依为命，吃了多少苦，才有了今天稳定的生活。就在李峰昊快要忘记自己还有个爸爸的时候，李升突发脑溢血，温淑芳将他扔到青岛市四方区的一家医院，给李峰昊来了封信告知，便消失了。

看着这个他憎恨了多年的女人来信，李峰昊对父亲的怨恨没有丝毫减弱——

李峰昊1985年7月出生于山东省莱州市，上面还有一个大他三岁的姐姐（后过继给了李峰昊的大伯）。父亲李升做小本生意，母亲吴翠云在家务农。1992年，在李峰昊7岁的时候，李升带着村里的钱外出做生意，结果再也没有回来。李峰昊听街坊邻里说，父亲去了青岛，有了别的女人，另外有了家。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家里挤满了要债的，后来听说父亲在慢慢还债，来的人才少了。

吴翠云成了远近闻名的“活寡妇”，她白天下地干活忍受大家的白眼，晚上回家伺候瘫痪在炕的婆婆，夜里等全家人睡下了，还得给年幼的儿子缝补衣裳。李峰昊至今仍无法忘记，昏黄的灯光下，母亲那凄苦的身影。为了不让母亲担忧，李峰昊哪怕在外面挨了打也不回家说。家庭的变故让他变得自卑又沉默。那个时刻，他多么渴望父亲，可父亲在哪里呢？

村支书偷偷告诉吴翠云李升的地址，让吴翠云找他回来，吴翠云梗着脖子说：“我就当他死了！”李峰昊上初三这年，奶奶去世，临死前，老人叫吴翠云别苦熬了，寻个男人一起过日子，也有个照应。可吴翠云就是不肯，一个人把李峰昊拉扯大了。

2004年，李峰昊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一时间找不到工作。吴翠云纠结了很久，让儿子去找李升。“不管怎么说，你是他的亲儿子。”吴翠云说。

李峰昊知道，母亲哪怕是有一丁点儿办法，也不会出此下策的。李峰昊独自去了青岛。根据村支书给的地址，他在青岛折腾了两天，才辗转找到了父亲的住处。李峰昊哪里知道，父亲和那个女人过得并不顺心，小屋窄窄的、黑乎乎的，屋里那些家具，陈旧得跟农村没什么两样。女人对李峰昊一点儿也不热情，父亲唯唯诺诺，好像啥事儿也不敢做主。

第二天，父亲就撵李峰昊走，甚至没打算送送他。他只是拉开门，递给儿子一双半旧的黑色皮鞋，就关闭了门。

李峰昊心一横，又敲开了那扇已经关闭的木门，把皮鞋扔进门里，赌气地说：“我不稀罕。你等着瞧，我要穿上比这更好的皮鞋。”

回到家，李峰昊忽然觉得自己长大了，他发誓要用自己的出人头地，给背叛家庭的父亲一记响亮的耳光。李峰昊没有对母亲说自己在青岛的遭遇。只是说，父亲给他些钱，让他做点小买卖。吴翠云信以为真。

接下来，李峰昊找了村主任，租下了一间靠街的房子，卖家庭厨具。他起早贪黑，生意越做越红火，吴翠云的脸上渐渐有了笑意。

2014年，李峰昊成了山东省一家厨具公司驻莱州市的总代理，他在市区买了一套三居室，将母亲接到身边生活。这年底，他和在莱州市一家国企工作的袁妍馨奉子成婚。

李峰昊背着吴翠云，把消息悄悄地告诉了李升，李升捎来了500元钱。吴翠云气得哭了，骂李峰昊没骨气。李峰昊把钱给父亲退了回去，心里百感交集。

2014年底，袁妍馨生下儿子萌萌，李峰昊欣喜不已。萌萌2岁的时候，李锋昊陪孩子看绘本，萌萌指着绘本里的兔子爷爷问他：“萌萌的爷爷呢？”李峰昊无言以答。

吴翠云抱过孙子，说：“萌萌有奶奶，奶奶最疼爱萌萌。”

李峰昊愣在那里，眼睛却湿了。

25年沧海桑田

当年，李升拿着村里的10万元钱来青岛购买设备，被与他住在同一个旅社的名叫蔡伟的南方商人骗了，设备没买成，钱也打了水漂。那时候的10万元，对于一个农村家庭来说是个天文数字，倾家荡产也还不上。而且，他做了半辈子买卖，还叫人骗了，别人也不信。如果还不上钱，就当贪污论处，不仅他要坐牢，全家人也要跟着倒霉。为了不让家人背上骂名，他与村干部约定，不要让村里人包括他的家人知道这件事，他一个人外出挣钱还账。

于是，他又回到了那个令他伤透了心的旅社，查找蔡伟的住宿登记，可蔡伟登记的信息是假的，李升没办法找到他。他有家不能回，一个人要吃要住，又没有钱，怎么办？他找到了旅社的负责人，要求给人家干零工，得到了对方的同情。他一边收破烂，一边在旅社里打扫卫生，还当保安，挣来的钱寄回村里。他曾两次跟着往青岛港送盐的大货车回到老家，夜里偷偷在房子四周转悠，但没有勇气推开家门。

为了早日还上钱，他还去卖血。由于长期营养不良，最终病倒在旅社。他的遭遇，被旅社里的临时工、一个叫温淑芳的女人知道了，她同情李升，给他买药买饭，悉心照顾他直至康复。

温淑芳是青岛市胶州市人，比李升小5岁，遭遇也很坎坷。她结婚后因查出来不能怀孕，被丈夫抛弃，她自杀未

李峰昊把李升生病的事告诉了吴翠云。吴翠云一听就恼了，嘴里说着狠话：“当年他不要我们，现在他自己也没人要了，这是报应！那个女人倒想得出，写了封信就把你爸扔给我们了？”李峰昊没吱声，但他还是打算去见见父亲。他想用自己的今天刺痛他，让他痛悔和愧疚。

李峰昊瞒着母亲，独自驾车来到青岛。当李峰昊在医院见到李升时，李升已经脱离了危险，但说话还不太利索。温淑芳果然不在医院，李升和隔壁床共用一个临时护工，照顾他的日常。看到父亲满头的白发，李峰昊心里的恨不知怎么突然被一股难言的酸楚替代了。

对于李峰昊的到来，李升十分诧异。或许是出于愧疚，或许是对自己处境的绝望，他一句话也不跟李峰昊说。李峰昊尽着一个儿子的责任，每天给他接屎端尿，为他翻身擦洗，买水果喂他。

再坚硬的心肠，也架不住亲情的融化。那天，李峰昊送李升去康复科做针灸推拿回来后，告诉他自己要回一趟莱州，处理点事情，第二天再来。他转身离开的时候，发现父亲背过脸在偷偷哭泣。

等李峰昊再来医院，李升的态度缓和了很多，他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李峰昊自己当年离家的真相。成，就流落到了青岛。两人同病相怜，渐渐走到了一起，搭伙过日子。温淑芳也每月挤出一部分工资，帮助李升还款。

一直到2004年左右，李升终于把款还清了。温淑芳对李升说：“我知道会有这么一天的，你欠的钱已经还清了，你该回家去了。”李升也产生了回家的念头。可这时候，温淑芳突然被检查出乳腺癌，李升不忍心把她一个人撇下，决定让她做手术。还没等温淑芳康复，李升又得了乙肝。其间，刚刚高中毕业的李峰昊因为找工作的事情曾经去找过一次李升，那正是李升一生中最纠结最灰暗的时候，他不愿意家人知道自己这些年的不幸，又害怕把肝病传染给儿子，出于一种复杂的心理，匆匆将李峰昊撵走。

为了给温淑芳治病，李升拼命打几份工。他本身患有高血压，又积劳成疾，终于在2017年4月的一天引发脑溢血，晕倒在打工途中。因抢救及时，李升捡回一条命，但是行动和语言有了障碍。温淑芳从李升平常的闲聊里得知了李峰昊的地址，知道自己不久于人世，她把仅有的1万元给李升交了住院费，然后写信通知了李峰昊。

李峰昊望着身心交瘁的父亲，多年的怨恨已经无影无踪。他紧攥着父亲那无力的双手，从心底里喊出了久违的两个字：“爸爸！”时隔20多年后，这一声呼唤让李升泪流满面。

2017年五一前夕，李峰昊征求了主治医生的意见，将李升转到莱州的医院继续治疗。他给妻子打了电话，简单说了父亲在外面的遭遇，让她陪着母亲先到医院。

当车驶进医院大门时，李峰昊看见母亲吴翠云领着萌萌，正走在前头。

车子在吴翠云的面前停了下来，李峰昊喊了一声妈，把车窗摇了下来，吴翠云愣了下，抬眼看见了李升，顿时老泪纵横。她没有想到，她怨恨了大半辈子的丈夫，竟然经历了这么多，一家人以这种出人意料的方式终于团圆。

8月初，李升病情恶化，李峰昊出钱，医生为他做了颅内血肿微创清除术。术后，在吴翠云的照顾下，李升的病情有了很大好转，说话流畅些了，还能下地走动，但他总像是有什么心事。

李峰昊明白父亲的心思，他握住父亲的手说：“爸，您放心吧，我一定会找到她。她救了您，救了咱们家，咱不能不管她。”

李峰昊指的是温淑芳。李升点了点头。

生命尽头最温暖的礼物

妻子支持李峰昊，他们决定，等找到了温淑芳后，再做母亲吴翠云的工作。

李峰昊把公司里的事做了交代，于2017年9月底再次开车南下青岛，寻找温淑芳。李峰昊先找到了父亲原先租房子的房东——60多岁的张大妈，张大妈说：“我们也只知道她是胶州的，但是究竟是胶州哪里的，也不清楚。”胶州那么大，李峰昊要找到温淑芳，无疑是大海捞针。

此后，李峰昊查找了青岛的医院、温淑芳和父亲曾经打工过的旅馆，都没有找到她的踪迹，失望地回了莱州。

一天，李峰昊下班回家，路上一位身穿橘红色上衣的女清洁工进入李峰昊的视线。这橘红色宛如一团火焰，一下子点燃了李峰昊的心灵。温淑芳大半生都当清洁工，如今年老体弱，重病在身，又没有亲人，要干活恐怕也离不开老本行。

10月初，李峰昊再次来到青岛，在张大妈的帮助下，终于找到了温淑芳。温淑芳当初安排完这一切后，拖着病体回到青岛市四方区当清洁工，独自等待死神的到来。

温淑芳做过一次手术，切除了左乳，但是又出现了肝转移，如今的她不到90斤，脸色苍白，已经出现腹水、黄疸、肝脾肿大等临床症状，生命危在旦夕。

李峰昊立即打电话给会计，让他准备10万元钱，并托付北京的朋友联系好医院。

10月20日，温淑芳住进了北京协和医院，随后进行了手术，切除了肿瘤，并控制腹水、黄疸等症状。术后，李峰昊出钱给温淑芳雇了两个护工照顾她。

安排好温淑芳，李峰昊回到莱州，向母亲坦白了一切。吴翠云宽容地说：“我早就知道了，你媳妇把什么都给我说了。孩子，你做得对，把你姨接回来吧，她对我们全家都是有恩的。她就是活不了多长时间，起码有个人给她送终。”

李峰昊没想到，大字不识几个的母亲，能有如此宽厚的胸怀。

等温淑芳的病情稳定后，李峰昊将她接回了莱州。李峰昊的家乡紧靠大海，他在海边的住宅小区里有套房子，一直空置。接温淑芳出院后，李峰昊让她住了进去，还为她专门请了护工。

李升没想到会再次见到温淑芳，泣不成声。李峰昊叫温淑芳大姨，每次化疗，他都亲自驾车接送，将她当亲人照顾。

2018年5月，温淑芳因病情恶化再次入院。李峰昊带着妻儿、母亲去医院看她，萌萌瞪着好奇的眼睛问奶奶：“爸爸叫她大姨，我该叫她什么？”吴翠云搂过孙子，指着温淑芳说：“叫奶奶。”“奶奶。”萌萌叫了。听到这稚嫩的声音，温淑芳的脸上绽开一丝笑容。她觉得自己对不住吴翠云，却没料到在生命的尽头，竟意外收获了这份难得的亲情。

岁月洗涤了一切误会、敌视抑或仇恨，只留下了满满的善。这毫无血缘关系的浓浓的善，足以压倒命运里所有的恐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