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娟
(云南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艾丽丝·门罗是当代举足轻重的加拿大女作家,门罗的短篇小说集《逃离》一经出版便引起关注,曾获加拿大吉勒文学奖。小说集《逃离》包含了8个短篇小说,都描写了平凡小镇女子的爱情、亲情、友情等内容。其中《逃离》讲述了平凡的家庭妇女卡拉的婚姻生活。十八岁的卡拉逃离原生家庭与克拉克私奔,婚后两人经营着一家骑马场。因为马场生意日渐惨淡,加之丈夫克拉克的粗暴自私使卡拉对婚姻生活感到失望,终日郁郁寡欢。她向贾米森太太倾诉心中的委屈,随后在贾米森太太的帮助下试图离家出走,然而最后却因对未来生活的迷茫和陌生环境的恐惧不得不返回家中,继续不幸的婚姻生活。国内研究者主要从存在主义、生态主义、文学伦理学、神话原型、叙事时间、后现代主义、精神分析等视角研究《逃离》。国外研究者主要从叙事、女性主义和原型批评等角度研究《逃离》。本文用叙事学家西摩·查特曼、热拉尔·热奈特和苏珊·S·兰瑟的叙事理论分析小说《逃离》在叙事结构、叙事时间和叙事声音等方面的独特的叙事技巧及其作用。
叙事学家查特曼在其专著中就事件的重要性提出了核心与从属的概念。“叙事事件不仅有其联结逻辑,而且还有其等级逻辑。有些事件比其他一些更重要。”[1]38他将主要事件称为核心(kernel)。“核心……在朝事件前进的方向上引发问题之关键……是结构上的节点或枢纽。”[1]38“核心若被去除,就不可能不破坏叙事逻辑。”[1]39另外,查特曼将次要情节事件称为从属(satellite)。“它可以被去除而不会扰乱情节的逻辑……它们的功能是填充、说明、完足核心。”[1]39核心事件与从属事件相互交织,使文本结构变得统一完整。
小说的核心事件是卡拉由于受不了与丈夫克拉克不幸福的婚姻而离家出走最后却因对未来的迷茫和恐惧返回家中。然而中间却穿插着大量从属于这一核心的次要事件。例一:克拉克想要借贾米森先生曾经意图侵犯妻子卡拉去恐吓贾米森太太以索取钱财。他不顾事实真相和妻子的名誉,故意诱导妻子说贾米森先生曾骚扰过她,为的只是诈骗不义之财。这一次要事件将克拉克唯利是图的本性体现得惟妙惟肖。例二:克拉克去药店买药,因一个生病的老人去取东西后在他排的队伍前面插队,他便大声呵斥起来。通过作者对这一次要事件的叙述,读者能看到一个毫无爱心的男人形象。例三:因为过了规定时间,咖啡店工作人员没有给他打广告上承诺的早餐折扣,他便与工作人员吵了起来。这一次要事件又反映了克拉克的斤斤计较。例四:克拉克不顾卡拉的意愿,强迫妻子去帮贾米森太太收拾房间。两人为此大吵一架后,克拉克无视精神崩溃伤心流泪的妻子。这一事件展现了克拉克霸道专横,对妻子只有压制毫无怜惜的形象。通过逐一罗列这些次要事件,作者对克拉克负面形象的描写逐渐加深,最后自然转入叙述卡拉离家出走这一核心事件的轨道上。
门罗巧妙地打乱故事事件顺序,将次要事件乱序穿插嵌入到主要事件中,使文本的结构呈现出破碎混乱的特点。但是繁杂的次要事件都是从属于主要事件,即卡拉离家出走这一核心展开的。正如查特曼在书中所提到的“从属……必然暗示着核心的存在……从属不必马上就紧跟在核心之后……它们可能先于核心,也可以后于核心,甚至与核心隔开一段距离。”[1]39作者通过叙述众多散乱的次要事件,意在向读者展示了一个唯利是图、自私自利、令人厌恶的丈夫形象。正是由于卡拉无法忍受丈夫的所作所为,才会有她离家出走这一核心事件的发生。看似杂乱无章的叙事结构,实则是门罗巧妙的文本安排。一系列表面上毫无关联的次要事件围绕卡拉由于无法忍受丈夫克拉克,最终选择离家出走这一主要事件展开,使小说变成有机的整体。门罗运用独特的手法叙述小说的核心与从属事件,表面上小说结构零散混乱,实则看似毫无关联散乱的次要事件与主要事件密切相关,共同展示了一个唯利是图、自私自利、毫无责任心的丈夫形象。
《逃离》之所以显得破碎混乱,与小说本身巧妙的叙事时间安排有很大的关系。叙事学家热奈特在其著作中将叙事作品的时间分为故事时间与叙事时间,并从时序、时距和频率等方面研究二者之间的关系。本文仅用热奈特关于时序和时距的概念探究小说中独特的叙事时间。
热奈特以“时间倒错”的概念形容故事时序与叙事时序之间不一致的现象。时间倒错分为预叙和倒叙。“预叙指事先讲述或提及以后事件的一切叙述活动,倒叙指对故事发展到现阶段之前的事件的一切事后追述。”[2]73-95在小说《逃离》中,门罗打破以往传统小说以时间发展为顺序的线性结构,将故事事件顺序打乱并重新排列组合,并将过去、现在发生的事穿插交错,呈现出零散混乱却又内在统一的叙事结构。依照时间发展顺序,小说的故事时间应该是十八岁的卡拉遇到克拉克后,不顾母亲的阻拦,与克拉克私奔,婚后二人在农场生活。好色的邻居贾米森先生曾意图骚扰卡拉,在他生病去世后,贾米森太太去国外度假。克拉克与卡拉得知贾米森先生有一笔不菲的收入后,克拉克想要以贾米森先生骚扰卡拉讹诈贾米森太太。卡拉无法忍受与克拉克不幸福的生活,便去找贾米森太太诉苦。之后,卡拉在贾米森太太的掩护下乘坐大巴离家出走,但是由于对未来的极大恐惧,最后在半路后悔返家。克拉克夜里拜访贾米森太太,让她不要再干涉他与卡拉的生活,卡拉恢复农场生活。对比小说的故事时序,可以看出小说的叙事时序与其有很大的不同。《逃离》一开始就叙述了卡拉的邻居西尔维亚从希腊度假归来,而卡拉却躲起来不愿见她的事件。这与小说的故事时间不一致。中间部分又将过去与现在穿插混合,通过倒叙的叙事方式讲述了卡拉的原生家庭生活,她与克拉克私奔的事件,以及他们的邻居贾米森一家的生活。作者通过打乱故事时间顺序,运用倒叙的叙事手法,将过去与现在的事件穿插交织在一起,使小说形成一种碎片化的结构,增添了其支离破碎的特点。
时距即“故事时长与文本长度之间的关系。”[3]依据热奈特的观点,时距可以分为四种情况,分别为停顿、场景、概述和省略。本文仅分析小说中的场景。根据热奈特的观点,场景是“叙述时间等于故事时间”,[2]95通常以故事中的人物对话体现。场景可以增强事件的生动性和真实性。在场景中,作者对两人冷漠的日常生活作了细致的描写。克拉克不顾卡拉的意愿,让她去帮助贾米森太太打扫卫生。“别转移话题好不好,卡拉……话没说清楚我是不会轻易让你脱身的。”[4]9-10通过重现这一场景,作者展现了一个毫不顾忌妻子的意愿,一味地将自己的想法强加到妻子身上的霸道专横的丈夫形象。满腹委屈的妻子向贾米森太太诉说着和克拉克不幸的生活经历。“太可怕了,她说,太可怕了。”[4]21本应是幸福温馨的婚姻生活,在卡拉心中却是可怕的经历。通过对卡拉与贾米森太太简短的对话的还原,作者塑造了一个备受折磨的家庭妇女形象。门罗还原人物之间的对话,加强故事的渲染力,展现了卡拉不幸的婚姻生活。
声音暗含说话者的权力,对女性来说,她们的声音通常被淹没在时代的潮流中,毫无话语权。女性主义叙事学家苏珊·S·兰瑟将叙事声音划分成三种,即作者型叙事声音、个人型叙事声音和集体型叙事声音。本文仅分析小说中的作者型叙事声音,即“一种异故事的、集体的并且具有潜在自我指称意义的叙事状态。”[5]在这种叙述状态下,叙事者位于叙述事件之外,以一种客观中立的态度为读者大众讲述事件,阐释情节,再现故事人物的性格和行为。因为叙述者与故事中的人物毫无关系,所以其声音具有很强的权威性和可信度。在得知贾米森先生将收到一笔丰厚的奖金后,克拉克准备以贾米森先生曾经意图骚扰卡拉这一事件敲诈贾米森太太,他为此做了周密的计划,并且一遍又一遍教导唆使妻子应该怎样做出伪证污蔑贾米森先生以向贾米森太太索取钱财。即使妻子不同意自己的计划,试图中断他的谋划,“可是他紧紧咬住不放。”[4]13作者赋予叙述者绝对的权威,再现了克拉克试图操控卡拉这一事件,仅仅一句话,就为故事之外的读者展现了不达目的,绝不放手的霸道专横、唯利是图的丈夫形象。对于他来说,妻子卡拉的名誉不值一文,他所关心的只是如何以妻子的名声诈骗钱财。同时,在向丈夫讲述贾米森曾意图骚扰自己时,卡拉的心理也通过叙述者的声音浮现出来。卡拉不顾自己的声誉故意编造莫须有的事情以激怒丈夫,为的只是博得丈夫的关注,“她急切地想讨好并刺激他,同时也使自己兴奋起来。”[4]14一个精神空虚的家庭主妇的形象跃然纸上。卡拉生活的重心全都依托在丈夫身上,她试图与丈夫进行精神交流,获得心灵共鸣,可屡屡受挫,“他什么时候都冲着他发火……她不管做什么都是做得不对的……跟他一起过真要把她逼疯了。”[4]22故事之外的叙述者重现了父权社会中女人在专制的男性阴影下的困境,妻子绞尽脑汁讨好丈夫。为了换取丈夫的关注,卡拉不惜以自己的名声为筹码,故意编造其他男人对自己的不轨之心的谎言去刺激丈夫的自尊心,以此博得丈夫的注意与关怀。通过全知全能型的作者型叙述声音,作者为读者塑造了霸道专制的丈夫形象与毫无自我的妻子形象,同时暗示了父权制对女性无情压迫与摧残的罪行。
通过运用高超的叙事技巧,门罗展现了一个平凡女人与不幸的婚姻生活之间的反抗、逃离与妥协的画面。在小说中,门罗一反以时间发展为顺序的传统线性结构,打乱故事事件的先后顺序,将过去与现在穿插交织,使叙事时间变得零散混乱。看似随意的散乱结构,却是作者巧妙的安排。一系列表面上毫无关联的次要事件围绕卡拉离家出走以逃离不幸的婚姻生活这一主要事件展开,繁杂的次要事件显露丈夫克拉克唯利是图、自私自利、粗暴霸道的阴暗面,从而填充、扩展、完善主要事件,使小说变成有机的整体。极具权威的叙述声音赋予了小说极高的可信度与说服力。门罗超卓的叙事手法使其作品《逃离》具有了不同于其它小说的艺术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