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种认同:戏曲剧种保护的内生性力量
——以河南宛梆为例

2020-01-18 21:22
关键词:剧种剧团唱腔

赵 倩

一、引言

笔者曾以河南宛梆为例探讨“国家在场”对戏曲保护和传承产生的影响:一是戏曲汇演、戏曲调演、戏曲大赛的举办;二是宛梆相关荣誉称号的获得与剧团对外宣传时的“冠名”;三是20世纪80年代《中国戏曲音乐集成》的编纂;四是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工程的推动。应该说,政府在这些方面的实践,对地方剧种的保护和传承,起到了重要保障和推动作用。[1]不过,在具体保护过程中,作为局内人的演职员的保护实践,才是起决定作用的内因。

任何行为的发生,都并非凭空而起,均受到多种因素的影响。那么,支配各戏曲剧种保护行为发生的意识或观念是什么?对此,笔者曾提出“剧种认同”概念:“(剧种认同)主要是指认同主体对不同剧种的历史变迁、社会功能、艺术特色、艺术规律、价值体系、发展路径等剧种文化产生的‘认可、同意、接受’,或对作为剧种保护和传承者、剧种群体一份(分)子的身份归属感,以及基于上述因素而产生的‘求同’与‘识别’的意识。”[2]“剧种认同”不是一个具有单一内涵的概念,而是包含剧种文化认同、身份认同、群体认同和价值认同等多种类型、有多种表现形式的复合形态。在不同的语境中,在不同的认同主体身上,有着不同的表现。笔者曾以豫剧的保护行为和结果为例,提出“剧种认同”是支配剧种保护行为发生的主要意识。但是,对于“剧种认同”的其他相关问题,并未展开讨论,如,哪些认同类型发挥了主要作用?不同认同主体的“剧种认同”意识拥有与否、其认同度的强弱差异等,是否影响保护主体保护行为的实施,进而影响最终的剧种保护成效?带着这样的问题,本文以宛梆局内人的剧种保护实践为例,通过对剧目及音乐创作、人才培养等方面的策略与实践的梳理,进一步深入研究“剧种认同”如何发挥作用。

当下宛梆剧种存在国有和民营表演团体。其中,国有剧团——内乡县宛梆艺术传承保护中心(下称“中心”)于2006年随着宛梆入选国家级“非遗”而被认定为该剧种保护的责任单位,承担着宛梆保护与传承的核心工作。它也是唯一一个职业宛梆演出团体,具有较强的艺术生产能力。因此,本文将“中心”及其演员的剧种保护实践作为主要讨论对象,同时兼及部分民营剧团。

二、艺术生产中的价值认同

剧种的艺术生产,主要体现在剧目的创作和演出上,这是对剧种最好的保护,也是非遗生产性保护和活态性保护的具体表现,所谓“流水不腐户枢不蠹”即是对此的生动阐释。宛梆局内人在艺术生产中的“剧种认同”,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一)剧目生产中的价值判断

剧目是中国传统戏曲美学品格、创作原则、表演技艺、唱腔音乐所依存的载体,是剧种及剧团的立身之本。只有在保有大量传统剧目的基础上,不断编创新的剧目(包括挖掘老戏),不断演出,才能保证剧种生命的延续。剧种的存在也是演职员艺术生命的意义所在。

1.传统剧目是剧种历史发展轨迹的载体

那些在民众中长期流传的经典剧目,在一次次的演出中,以其鲜明的地域文化特质、通俗易懂的艺术表达及朴素的道德伦理观念,唤起观众情感共鸣和文化认同,这是大部分戏曲剧种的生命得以维系的主要原因。传统剧目的价值还在于:“一是舞台成品整体的延续。不仅是文学剧本,还包括音乐、表演、舞美等各种舞台艺术成份(分),有机地‘化合’ 为一个整体,通过数代艺人的千百次舞台演出保存下来……二是延续过程中的再创造。舞台成品在演出、传递的过程中,艺人反复对其文学、音乐、表演、舞美等各种因素进行加工;这种再创造的成果,又不断地凝结在舞台成品之中,为后人所继承。同样的情形还会在下一代人中再次发生。于是,随着时间的推移,舞台成品的面目逐渐发生变化,某些戏甚至滋生出一种与原文学剧本差别很大的舞台演出本。”[3]也就是说,排演传统剧目,是关乎剧种不断发展、推进剧团艺术生产的重要一环。傅谨在谈到传统剧目与戏曲的传承时说:“一部戏曲发展史,既是‘新戏’创作的历史,同时更是‘老戏’不断被重新搬上舞台的历史。不断创作新的剧目,固然是戏曲艺术发展和提高的重要表现,但是我们也不能忘记,用更高的表演艺术水平将‘老’的经典剧目呈现在舞台上,也是戏曲艺术发展与提高的重要标志。”[4]安葵也认为:“现代戏的表演有很多新的创造,但它是在传统戏基础上的发展创新。传统戏凝聚了历代艺人的创造,所谓‘四功五法’,行当、流派的特点,都主要是由传统戏体现出来的。所以要传承戏曲的表演首先要依靠传统戏。戏曲的教学也要以传统戏为主要教材。”[5]

据老艺人讲,宛梆曾经享誉豫西南,有传统剧目300余部,每部戏都有自己的独特魅力。随着时代的发展、社会的变革以及观众需求的变化等原因,现在还在上演的传统剧目数量减少严重。毋庸置疑,传统剧目中有宛梆艺术在历史发展中经过一代代老艺人们积累下来的精华,是当代宛梆艺术高质量发展的“资本”,是宛梆剧种生存的基础。因此,宛梆局内人非常重视对传统剧目的挖掘和排演,并在剧种发展过程中,及时调整艺术生产观念。2006年宛梆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以来,以“中心”人员为代表的宛梆局内人,在恢复传统剧目及创排新剧目上取得了较大的成绩。如在挖掘传统剧目上,配合内乡县文化局出版了《内乡宛梆》及相关唱段汇编等,对名老艺人的唱腔或演奏进行了抢救性录制等。老艺人范应龙根据自己的记忆,整理出了大量传统唱段,并且遍访其他老艺人进行核对,最后将其交予“中心”,用于剧目恢复。目前,“中心”常演的传统剧目(含移植的)主要有《白蛇传》《打金枝》《春草闯堂》《黄鹤楼》《收岑彭》《花烛恨》《黄鹤楼》《老羊山》《铡郭槐》《黑打朝》等。从演出的角度看,宛梆在基层舞台演出的剧目,主要还是传统剧目。“中心”主任武新建告诉笔者:“这些老戏,不管走到哪儿,老百姓都喜欢。因为他们都很熟悉,有些人就是看着这些戏长大的,有的能跟着唱,有感情。所以,目前我们承接的大部分演出,还是以传统剧目为主。”(1)采访时间:2019年8月20日。采访形式:电话采访。

2.剧种发展离不开新创剧目的生产

宛梆局内人深知,传统戏曲的发展,不仅要有深厚的“传统”根基,同样需要与时俱进、师古不泥的创新精神进行新剧目的创作,以适应不断变化的观众的审美需求,这也是剧种保持鲜活生命力的必要条件。宛梆的新创剧目主要包括新编历史剧、移植剧目及现代戏。

以“中心”为例,在现代戏的创作上,有配合特定时期党的思想宣传的作品:《小二黑结婚》《刘胡兰》《江姐》《焦裕禄》《孔繁森》《太行山人》《大山之子》等。此外,还有不少反映扶贫的剧目。在新编古装戏上,主要体现出对当地文化资源的借用,如围绕内乡县衙,先后创作了《三院禁约碑》(1997)、《内乡知县高义永》(2016)等。《三院禁约碑》获得了1998年河南省第七届戏剧大赛优秀剧本奖、河南省“五个一工程”奖。《内乡知县高义永》获得了河南省第七届黄河戏剧节金奖。这些传统剧种现代转型的实践成果,或体现时代的精神、高尚的人格,或体现巧妙的构思、深刻的思想,均以“新”抓住了观众的审美趣味,赢得了市场,促进了宛梆艺术的发展。

“中心”基于对不同类型剧目在剧种保护中的价值认同,在剧目生产上形成了既有传统剧目,又有现代戏;既有弘扬中华传统美德、民族精神的剧目,又有体现依法治国、反腐倡廉的作品。剧目类型上的丰富性,使得经由他们保护和传承的这一支宛梆戏,保持着顽强的生命力,在县、市、省及学术界,都产生了较大影响。

从宛梆的传承力量看,南阳还有十余家民营剧团,但因为其身份标签是“民营”,在相关政策、财政扶持及人才传承上,远不如国有的“中心”,因此,没有过多的精力投入新剧目的编创。但是,这恰恰让民营剧团能够专注于传统剧目的表演及艺术特色的传承,“传统”反而成了它们的优势所在。在采访民营剧团相关人员的过程中,笔者也明显感觉到了属于他们的“剧种认同”。如新野县朝贵宛梆剧团团长兼主要演员王朝贵自幼学习宛梆,深得当地老艺人的真传,保留了红脸行当的讴音花腔,且受到其他剧种音乐的影响较少,唱腔的传统韵味较足。他曾向笔者讲:“我在新野或南阳演出的时候,很多观众都到后台找我,说我的腔,能让他们回味三天呢!”(2)采访时间:2018年6月10日。采访形式:电话采访。虽然隔着听筒,看不到他的表情,但是他言语及腔调间流露出的自豪、自信,饱含着对传统剧目价值及剧种艺术特色的高度认同。观众的认同,使得他更加自信地把他的宛梆戏和他的“腔”带到了更多的台口。民营剧团在广大民俗场合表演着乡民耳熟能详的传统剧目,丰富着乡村的社会文化生活,以此勾连起宛地民众对宛梆的文化记忆和情感认同,故而也拥有大量台口和“粉丝”。民营剧团为宛梆艺术的保护和传播,贡献了“民间”的智慧和力量。他们的坚持和守望,同样是“剧种认同”意识的外化。

(二)音乐生产中的创新意识

上文提到,传统戏曲的发展不仅需要敬畏和继承“传统”,也离不开与时俱进的创新。剧种音乐作为剧种的核心标识与剧目的重要组成部分,不管是传统剧目挖掘、复排,还是新剧目的编创,都需在坚持剧种音乐特色的基础上,以源于传统、融合现代的“新”听觉体验赢得观众的喜爱。剧种音乐的创新推动着剧种的发展。

作为国有剧团,“中心”的优势在于:有专门的音乐设计,有艺术水准高超的老艺人,有国家给予的政策与资金保障。因此,它一直是宛梆音乐革新的核心力量。音乐设计者和主要演员们,在剧种音乐的革新上,做出了重要贡献:有的为新剧目创作了新唱腔,有的对传统剧目的唱腔根据个人和时代的审美特征进行了变革。如老艺人程建坤和唐金焕就为宛梆音乐的变革做出了积极的探索。

程建坤,20世纪40年代生于内乡县,是“中心”的音乐设计(或称创腔、作曲)。他原是内乡县曲剧团音乐设计,1982年调入宛梆剧团。从曲剧到宛梆,剧种不同,音乐特色亦不同:前者为曲牌体,后者为板腔体。为了能尽快地转变身份,他抓紧一切时间学习,认真听记演员的演唱谱,仔细琢磨他们的唱腔,很快就熟悉了宛梆音乐的主要特点。此外,他对豫剧和越调等剧种的音乐也有研究。他的音乐设计,自然融入了曲剧、豫剧和越调音乐的元素,让宛梆音乐多了一份令人耳目一新的感受。如在板式上,他将3/4拍子运用到了梆子腔唱腔音乐中,增加了传统的梆子腔板式连接程式,丰富了唱腔音乐的表现力。通过《三赐御匾》《瘸腿书记上山》等剧目,宛梆的新面貌在20世纪80年代末期,获得了乡村和城镇观众的一致认可,为宛梆赢得了更多的生存空间。

唐金焕,现已步入花甲之年,主攻青衣、花旦等。她嗓音洪亮,音色甜美,花腔飘逸清亮,表演细腻动人。在宛梆唱腔的改革上,她注重对京剧、越调、黄梅戏、豫剧、曲剧等其他剧种音乐或三弦书等曲艺音乐的借鉴吸收,将其融入自己的演唱实践中,形成了独有的清新亮丽的风格。按她的话说,她的唱腔改革就如同霍元甲的“秘宗拳”,不是固守宛梆传统不变,而是广征博引地借鉴和吸收,为丰富宛梆的唱腔服务。

两位老艺人在音乐上的创新,体现出了“师古不泥”的继承与创新的意识,这是他们对“创新”在戏曲剧种生存发展中的价值的认同。对新元素的灵活运用,是他们的音乐变革的主要特色。他们的创新在推动宛梆音乐与时代的融合、与观众审美趣味的协调方面,起到了重要作用。他们在宛梆音乐保护的画卷上,留下了多彩的笔触。

三、身份认同的红利及尴尬

戏曲,本质上是人的艺术,是由人创造、表演并表达人的观念、思想和审美的舞台艺术。对于任何一个戏曲剧种的保护——艺术传承和艺术表演而言,人才均是重中之重,关乎其兴衰存亡。不同保护主体是否拥有身份认同意识,认同意识的强弱差异,都影响着保护行为的实施,进而影响着剧种保护的最终成效。

(一)身份认同的红利

代表性传承人是国家认可的非遗项目的核心保护者和直接参与者,掌握着丰富的非遗知识和精湛的技艺,也是非遗保护和传承的载体。传承人在项目人才培养中的教学,是对相关项目的传承,更是非遗保护的重要保障。

宛梆剧种的各级代表性传承人共有9人,都是“中心”的演员,分别是国家级传承人程建坤、李建海、周成顺、范应龙、刘铁民,市级传承人姚玉林、谢华丽、陈永红、武新建。徐艺乙曾对传承人的责任进行了如下界定:“在传承、传授、总结和整理传统的技艺和艺能的同时,应该着重注意项目本体的恢复与重建”“要选好和带好徒弟”“要创造经典的作品”“要注意资料、档案的收集以及经验的总结,特别是传统技艺和艺能的经验之总结”等。[6]那么,对于宛梆而言,不管是国家级还是市级,传承人的身份一旦认定,就意味着他们肩负着保护和传承宛梆艺术的责任与义务。笔者在此以范应龙为例来说明传承人在宛梆保护中的具体实践。

范应龙是“中心”的原团长,生于1943年,专攻文武小生和须生。1993年因病离团,2009年入选省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2012年入选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性传承人。他任团长时兢兢业业,在戏曲低潮时带领剧团摸爬滚打。身体恢复后,已经是退休演员的他,仍然坚持离岗不离团,真心实意、任劳任怨、不计名利地为宛梆发展发挥余热。从以下几个方面,便可以看到范应龙剧种身份认同为宛梆发展带来的红利。

其一,他曾经遍访宛梆老艺人,整理了宛梆艺术的“九腔十八调”传统唱腔,并用简谱记录,无偿提供给“中心”和宛梆艺术中等职业学校,供培养学生、恢复传统之用。

其二,他曾经对“中心”的剧目选排提出建议:(1)要慎重、不马虎,避免浪费资源。(2)开排古装戏,尽量首选宛梆故有的优秀传统戏。同时主角要实行AB制,这样既培养了新生力量,又起到防患于未然,还达到了不断充实壮大骨干队伍的作用。(3)一定要坚持“宁吃鲜桃一口,不吃烂杏一筐”的原则,着力打磨精品,最终实现久演不衰的目的。(4)关于现代戏的取舍,要充分体现提倡“引领向往时代主旋律和真善美的走势,排演主题突出、内容鲜活、矛盾集中、布局合理、男女行当较为齐全的优秀剧本”等。(3)采访时间:2016年7月20日。采访地点:范应龙家中。

其三,他到现在依然坚持到宛梆戏校教学,将自己的特色唱腔传授给学员,而且经常参与“中心”的各种排练、汇报等重要活动。他曾经说:“在我有生之年,尽我的一分力,只要我还能动,戏校我还会教下去,团里也随叫随到,不求任何报酬,只想看到宛梆尽快地复兴起来。”(4)同上。他是这样说也是这样做的。在2019年7月份剧团演员业务大比拼活动中,他现场参与考评。同年8月,省豫剧青年团艺术家分行当对演员进行业务指导后的汇报活动中,笔者也看到了范应龙认真专注的身影,他对宛梆艺术传承所倾注的热情着实让人感动。

“中心”的其他退休老艺人,也都像范应龙一样,主动参与“中心”的诸多工作,如对名老艺人经典唱段和演奏的抢救性录制、新戏排练等。对宛梆艺术的保护和传承而言,以范应龙为代表的老艺人们的贡献无疑是一种宝贵的红利。

(二)身份认同的尴尬

对作为宛梆一分子的身份的认同,在每一位局内人的身上都有体现。但是每个人因文化、生活、思想、经济及社会地位等多种不同因素的影响而表现出的认同度却不尽一致,也就直接导致了在剧种保护、传承上不同的效果。以范应龙等老艺人们为剧种保护带来的重要贡献是身份认同产生的“红利”;与之相对,我们也看到了一些尴尬的情况。

以“中心”为例,受到20世纪90年代整个中国传统戏曲的发展进入低潮的影响,其演出市场大量萎缩,没有了往日的辉煌。“中心”的前身“内乡县宛梆剧团”在2000年前后十余年的顽强拼搏中,虽然千方百计地找市场、接演出,希望能提高演员们的工资收入,但是结果却不尽如人意。宛梆进入“非遗”保护名录前后,剧团主要演员每月的到手工资,最高的也不超过1 000元,更不用说龙套演员了。因此,有些演员对自己的身份及从事的职业产生了困惑,进而对演戏产生了消极态度:有的离开了剧团,外出打工;有的虽然在岗,但是该做的动作做不到位,该唱的唱腔唱不到位。如宛梆的主要特色之一——轻盈亮丽、宛如鸟鸣的“讴”音花腔,因其在嗓音、音准、节奏和气息上有很高要求而不易掌握和唱好,所以一些带着消极态度的演员将花腔的唱腔降低调高、简化旋律。如此,演唱省了劲儿,但“讴”音花腔的魅力大大地减弱了;心中的不平“缓解”了,但宛梆艺术的表现力缺失了,进而影响了观众及后辈演员对宛梆唱腔传统乃至剧种特色的认知。

近些年,由于“中心”的生存得到了国家及文化部门的相应扶持,宛梆艺术在首都、省市舞台上得到越来越多的展现,挖掘传统剧目、创编新剧目及剧场、办公楼、戏曲博物馆基础设施建设等各项工作,也有序展开,演员的工资待遇得到了较大幅度的提升。“中心”的演职人员由此体会到了作为宛梆一员的自豪感。于是,对重塑宛梆艺术本质、艺术魅力及自身技艺的目标,便从“号召”变为“自觉”。这一点,这从这两年“中心”演员的微信朋友圈便可以看出。除参与剧目挖掘、创编,参与由“中心”牵头实施、民营剧团参与的对老艺人的唱腔和演奏进行抢救性录音录像等具体保护行动,年轻一代的主力演员们,也在尽自己的努力,恢复宛梆艺术传统。“讴”音花腔的全面恢复,便是明显的例子。

在武新茹、孙君梦、肖钰、张勇等演员的努力下,“讴”音花腔再次成为社会关注的焦点。花腔的代表行腔——旋律优美、变化最丰富的花扬腔的代表性唱段——传统剧目《打金枝》中公主的“等驸马他回宫摆宴席”,在“河南省戏曲剧种进京公益展演”发布会、河南电视台《梨园春》栏目的相关节目以及其他省市级戏曲舞台上多次展示。宛梆剧种的这一艺术特色,再一次走进现代观众的视野,唤起和重塑了观众对宛梆优秀艺术的文化记忆。这又强化了演员们对自我身份的认同,继而催生新的保护措施及新的“红利”。

在“讴”音花腔的衰落与复兴过程中,我们看到:不管出于何种原因,当演员不认同自己的身份、不认同自己从事的艺术职业时,其自以为能够平复心态的冲动行为,就会阻碍剧种艺术特色的传播与传承;反之,剧种艺术就能够重振生机,走出阴霾,迎来光明。

但是,随之而来还有一种现象值得关注,它仍然与演员的身份认同有关。有的演员在某一时期内,由于专注于练功而在艺术上取得了较大进步,继而代表剧种在省、市级别的不同场合多次展示演出,有成为台柱子的潜质,于是便有了自满的情绪,甚至表现出了“角儿”的做派:或找借口不参与排练和演出,或即便参加了但消极怠工。这种行为,在演员中间,起到了不好的作用,对剧种的保护工作有百害而无一利。

再来说民营剧团的“身份认同”。民营剧团的演员多是半农半艺的身份,收入与演出多少相关,不会有其他的财政补贴。由于没有严格的制度规约,除了挑班的团长外,其他人员的流动性大、角色与行当的稳定性与可持续性也偏低,即使是自己的家人或亲戚,也都随时可能离团。2018年,“红梅奖大赛”报名时,新野县朝贵宛梆剧团一位有报名资格的演员就因临时有事没能报名,使该剧团错失一次可能获奖的机会。这对于剧团声誉的提升、台口的签订、艺术特色的传播、剧团演出力量的增强,甚至演员今后的发展等,无疑都是损失。新野县朝贵宛梆剧团团长对此十分遗憾,但是他也表示无能为力。

不可否认,民营剧团的发展影响着宛梆的整体保护与传承,尽管在宛梆艺术的表演、传承中,也清楚地看到了民营剧团演员的身份认同,但是整体而言,其演员的身份认同度稍弱,还需要强化他们对作为宛梆剧种一分子的认同。正如武新建所言:“宛梆的保护,不仅是‘中心’一方面的责任,各地的民营剧团,也是重要的力量,只有大家齐心协力,才能迎来宛梆的真复兴。”(5)采访时间:2018年6月20日,采访形式:电话采访。民营剧团与国有剧团,应一道传承和传播宛梆艺术,通过一台台戏的演出,共同推动宛梆的保护工作,提升宛梆的影响力。应该说,不论是国有剧团,还是民营剧团,在宛梆剧种传承事业中,应是彼此促进的关系。但是,民营剧团当下的社会地位、经济状况、艺术实力等,弱于国有剧团,要强化其演员的身份认同,还需要各地政府、文化部门加强对传统文化、地方剧团的价值认同,在人事、财政等政策的扶持上做出更多实质性的调整和改变。

总之,作为剧种认同的一个重要部分,身份认同对于戏曲剧种而言,是一种能够激发演员主人翁意识,进而影响剧种生存与发展的力量,是推动戏曲剧种保护的主要因素。局内人的认同与保护行为之间,是相互促进的互动关系,剧种认同所形成的共识,推动了保护与传承的实践,而实践产生的积极结果,反过来又强化着局内人的剧种认同意识。基于历史上的教训,我们要居安思危,对有可能出现的尴尬境遇保持警惕,并采取应对措施。

四、艺术生产与人才培养中的“剧种意识”

京剧大师梅兰芳先生曾提出“移步不换形”的改革宗旨。这句话的本意是,京剧可以革新,不能泥古,但是需要谨慎。这里的“不换形”指的是不能丢失京剧的艺术特质和风貌,其中就包含着“剧种意识”。剧种意识,可以理解为对多维的剧种文化的认同。王评章认为:“剧种意识并不只是对剧种传统的艺术特征的了解和运用。剧种意识同时包括对剧种智慧的意识和把握,包括对剧种特殊的感受力、想象力和表现力及剧种独特的创作力、创造精神的领悟和理解。剧种意识有开放的一面,因为剧种、剧种个性也是需要不断自我发展、丰富和完善的。因此,剧种意识必然是一个既有后顾又有前瞻的概念;既有传统意识,也有现代意识;既有守成的意识,也有建设的意识。”[7]70

也就是说,不管是挖掘老戏还是创作新戏,传承人都要明确地知道自己剧种的题材、行当、唱腔和器乐等方面的特点,并以之为宗旨和创作的中心。只有做到了这一点,才能在挖掘和传承老戏、创作新戏的工作中体现出鲜明的本剧种特色,才不会被观众误认为是其他剧种。从传承的角度看,艺术生产也是一种传承,尤其是在老戏的复排和不断的舞台演出,能够使优秀特色在更多的演员身上得到传承。除了剧目的创编和表演,在人才的培养中,即师徒教学和学校教育的教学中,只有明确剧种唱腔、器乐和表演、语言等诸方面的特点,确保学生领会和掌握,才能够使剧种的特色更好地传承,使剧种的生命得到更好的延续。

在艺术生产方面。“中心”在移植其他剧目时,并没有被其他剧种同化。如《白蛇传》一剧,“原是豫剧以情动人的唱功戏,但在宛梆的排演中,加重了‘盗仙草’和‘金山索夫’两场戏的戏量,充分展示了宛梆武旦行当的做、打之长,强化了该剧的激越情势,削弱了该剧文、温的一面,加重了该剧的主题和厚度,更大限度地拓展了演员的表演空间,又丝毫无损该剧原有的故事脉络和精华,从而成为一出颇具宛梆剧目特色的演出剧目”[8]11。这体现的正是宛梆局内人的剧种意识。2009年,“中心”原团长刘铁民利用一周的时间,同马林章、范应龙、唐金焕、李建海、程建坤等老演员一起,将已经从文本上失传了的《关公斩蔡阳》一剧逐步回忆、唱念,终于从唱腔音乐、剧本文本及器乐音乐等方面重现该剧的艺术魅力,使这一优秀的传统剧目得以传承。(6)文中刘铁民的艺术观点和行为,由笔者根据2010年8月20日对其进行的访谈整理而来。他们希望通过这个工作还原宛梆艺术的精华,使其在舞台上呈现,并通过演员们的表演传承下去。在新剧目的排演(包括老艺人们在剧种音乐上的积极创新)中,他们注意到了宛梆艺术特色的时代性,增加宛梆艺术在剧目、音乐等方面的特色构成,将其作为“剧种意识”的一部分传承下去,让宛梆更好地融入了时代。

在人才的培养上。国有和民营剧团的老艺人,尤其是各级传承人,为宛梆的人才培养积极出谋划策、贡献力量,除了身份的认同,更多的是“剧种意识”使然。不管是不计辛劳地参与和指导团里的排练,还是风雨无阻地到宛梆戏校上课,或是苦口婆心地指导徒弟,他们的目的是希望宛梆艺术的精华得到尽可能准确的、“不走样”的传续,希望将自己在某些角色上的表演心得传给新人,为学员们塑造人物和唱腔添砖加瓦。

为了能够更好地了解宛梆经典剧目的面貌,宛梆局内人除了向老艺人取经外,还通过各种渠道寻找原始录音。如“中心”在了解到中国艺术研究院艺术与文献馆保存有20世纪80年代“十大文艺集成”工作中录制的《汶江河》《同根异果》等剧目的部分录音后,主动与该馆沟通,获得了该馆的大力支持,无偿复制到了上述剧目的录音。“中心”主任将录音转给了演员,使本来已是保留剧目的几部传统剧目,在唱腔音乐和器乐音乐上,均得到了有效提升。

总之,在宛梆艺术的剧目生产和人才培养中,我们清晰地看到了局内人对“剧种意识”的坚守。

五、结语

通过对宛梆剧种保护个案的论述,我们进一步认识到了“剧种认同”作为一种内生性力量对戏曲剧种保护的影响。刘厚生在2013年曾发表文章,针对地方剧种走出“衰颓情势”的问题,提出剧种的所有从业人员(局内人)都需要树立起“自强自立精神”[9]。笔者认为,其中即包含着各剧种的演员要认清剧种历史传统、艺术特质,这正是“剧种认同”的内涵要素。

在全球化带来的多元文化的冲击与融合中,戏曲剧种的局内人需要认真挖掘自身艺术传统,认清剧种的历史及其社会价值,转变自身身份和立场,发现和思考存在于创作、传承等方面的问题。只有在文化自知的基础上,形成和强化“剧种认同”,激发和发挥“认同”的最大力量,树立起自立自强的精神,才能形成真正的文化自信与文化自觉,由内而外地开展和实现剧种的保护。“剧种认同”关乎着以传统戏曲为代表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伟大复兴,因此,值得更多学者予以关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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