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佐湘 江 欢
(华东交通大学,江西 南昌 330013)
《红楼梦》以贾宝玉为第一主角,在其视野下,展现了四大家族由盛转衰的命运。贾宝玉作为中心人物,作品细致地刻画了其成长经历,从懵懂顽童到青春少年,在高鹗的续书中还描写了贾宝玉步入婚姻后成年人状态。随着年龄的增长、阅历的丰富,贾宝玉的爱情感悟也相应发生变化。“两性间的感情即爱情, 应该是人性中一个重要内容, 是人的本质方面之一。”[1]作者通过对贾宝玉爱情经历的历时性描写塑造了人物的典型性格。
《红楼梦》中直接提到人物具体年龄的内容很少,书中宝玉的年龄也常常出现时大时小的前后矛盾现象,但这也并不妨碍人们从某些不露痕迹的暗示性文字中去推测年龄,获得人物大致的成长阶段的轮廓。第五回开头写宝玉察觉不出黛玉不满宝钗更受众人欢迎的悒郁不忿之意,作者解释到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可见在作品的开头,贾宝玉是以一个懵懂的顽童身份出场的。直到第三十四回以袭人之口点明宝玉长大的讯息,“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这至少表明宝玉已经从幼稚顽童长成了青年公子。因此,至少可以确定从第三回到第三十回讲述的都是贾宝玉儿童时期的生活。在宝玉的儿童时期,其对男女之情还处于摸索阶段,理解不够深刻。对异性既有天真纯洁的爱恋钦慕,也有因色障目的肉欲占有。
首先要明确的是,贾宝玉对林黛玉的感情经历了漫长的孕育和发展,并不是从最开始就产生了至死不渝的爱情。最初,贾宝玉对林黛玉只是比别人熟惯些,因为他们自幼一起长大,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两人熟惯久了,常产生求全之毁,不虞之隙,三天两头的吵吵闹闹是他们的日常。此时两人矛盾的根源在于,林黛玉的感情更早熟,已经进入了具有排他性的爱情阶段;而贾宝玉仍处于生理和心智尚未成熟的儿童时期,对两性关系充满好奇。贾宝玉曾明确地声明希望得到贾府所有少女的爱“只求你们同看着我,守着我,等我有一日化成了飞灰”[2]134“如今趁你们在,我就死了。再能够你们哭我的眼泪流成大河,把我的尸首漂起来”[2]264。在《红楼梦》中,眼泪是爱的象征,宝黛爱情便是以绛株还泪为因的。“可以说,在宝玉两性观念形成的这个时期,天生情种的他经受着灵与肉的煎熬。秉性洁净的宝玉也有冲动和想法,这样与正常男人一样,才更可信可亲。”[3]贾宝玉儿童时期的冲动和好奇表现在对少女的态度上,即介于尊重钦慕与狎昵越轨之间。
薛宝钗不管是在相貌,还是才情上,都与林黛玉不相上下,贾宝玉对她有着特别的情愫。警幻对贾宝玉讲“皮肤滥淫”和“意淫”的道理,“这里黛玉和宝钗的名字一起都出现了, 说明在宝玉的潜意识里, 她们都是他喜欢的那种美好的女子, 而且还是可以一同听‘情爱课’的对象。”[3]第八回,贾宝玉和薛宝钗互相看金锁和通灵宝玉。书中写到“宝玉看了,也念了两遍,又念自己的两遍,因笑问:‘姐姐这八个字倒真与我的是一对。’”[2]58贾宝玉将通灵宝玉和金锁上的镌字仔细各看了两遍,又毫不掩饰并一语双关地说出:真与我的是一对!其中暗含的暧昧意味不言而喻。显然,贾宝玉在初次面对“金玉良缘”时的表态是积极的。看完金玉后,又写宝玉闻到从宝钗身上传来的“一阵阵凉森森甜丝丝的幽香”。在意识到薛宝钗可能与自己有着特殊情缘后,贾宝玉心中有所动,进而为宝钗美貌吸引,关注起她身上的香味来。男性为女性的体香所吸引正是心中有情的表现。文中贾宝玉不止一次地为薛宝钗的容貌沉醉。第二十八回,贾宝玉见薛宝钗丰腴的藕臂,不觉情动,希望长在林黛玉身上或可以一摸。由此,张锦池认为,“贾宝玉与薛宝钗之间不仅曾产生过爱情,而且这种爱情关系常表现为一种性的欲求。”[4]165贾宝玉对史湘云的感情也是很微妙的。贾宝玉听闻史湘云来了,不管别人,抬脚就走。天刚明就到史湘云住处来,拿她用过的残水洗脸,还央求她为自己梳头。这种行为在男女之间显然是过分的,无怪乎一向好脾气的袭人会因为他们这种有失分寸的亲昵举动而含忿欲作。最能表明贾宝玉对史湘云感情的是偷藏金麒麟一事。书中这样描摹宝玉偷偷留下麒麟的神情:“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2]212这样传神的笔墨将贾宝玉对史湘云的那缕情思展露无疑。
除去和几位小姐的爱情纠葛外,贾宝玉还对许多丫鬟有艳羡之情。如袭人,宝玉和袭人有着长期稳定的性关系,贾宝玉的初次性体验便来自于袭人,可见宝玉对袭人已超越了主仆之情,而有着饮食男女的肉欲之情。又如金钏儿,第三十回,宝玉在王夫人睡塌前调戏金钏儿,又是摘耳坠,又是喂津丹,说“我只守着你”。金钏儿则是闭着眼,“只管噙了”,语笑嫣然,两人动作亲昵,举止自然,可见平常就关系匪浅,才能如此默契。及至金钏儿投井身亡,宝玉甚至顾不上贾政的呵斥,“一心总为金钏儿感伤,恨不得此时也身亡命殒,跟了金钏儿去。”[2]237这样的大悲恸不仅由于自责心理,更在于他对金钏儿的深情。不大起眼的还有和碧痕等丫鬟的性关系,文中只在晴雯口中稍稍带出,“还记得碧痕打发你洗澡,足有两三个时辰,也不知道作什么呢……地上的水,淹着床腿,连席子上都汪着水。”[2]226作者用隐晦的言辞暗示了宝玉和碧痕的性关系。
两性关系是人和人之间直接的、自然的、必然的关系。贾宝玉处于众女性中,与多人形成了两性关系。“贾宝玉之护法群钗,群钗之簇拥贾宝玉,毋庸讳言,两性之间的异性相悦的心理实于其中起着磁线般的作用。”[4]163实际上,在贾府中两性关系混乱是常态,从贾母对贾琏偷情的态度来看,这似乎并不违背家庭伦理道德。贾宝玉处于两性意识萌动期,在这种环境中很容易堕落到皮肤滥淫的行伍中去。作者塑造贾宝玉形象超越时代的意义的地方就在于,其与普通人一样曾经受情欲的煎熬,但又对情不断进行形而上的思考,从而能够从皮肤滥淫中解脱出来,进入更高级的意淫层面。
第三十回至三十四回,作者频繁使用“一天大似一天”“越大越成孩子了”“你也大了”“你如今大了”等字眼,表明大观园里的公子小姐丫鬟已褪去了以往的孩子气,由儿童时期进入青春期。随着心理和生理的成熟,贾宝玉对色和情都有了新的认识。“贾宝玉的泛爱式痴情,尽管与性爱的排他性存在着不可调和的矛盾,但他那关心体贴、尊重同情女儿的合理内核,却无疑是通向近代爱情的最佳导线。”[5]贾宝玉排除和克服了之前的妄情和色欲,与黛玉的关系由猜疑争吵走向默契相知,最终确定了对黛玉独一无二的情。宝黛爱情毫无疑问具有近代性质,剔除了一切外在的物质条件,包括容貌、才情、财富,乃至隐指爱情的小巧玩物,而只剩下两颗心灵的默契。
从相貌上看,林黛玉的美貌在大观园里并不是最出众的。其和薛宝钗是燕瘦环肥,各具特色,不相上下。而就色相对贾宝玉的吸引来看,薛宝钗的美貌似乎更胜一筹,居于林黛玉之上。如第二十八回,贾宝玉就被薛宝钗“雪白的一段酥臂”所吸引而呆了,被林黛玉讥笑为呆雁。相反,书中极少刻意描写贾宝玉为林黛玉美貌而神魂颠倒。贾宝玉第一次见林黛玉时,是这样形容他眼中的林黛玉的:“两弯似蹙非蹙笼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似娇花照水,行动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2]21这样的文字实际上已经不是停留在单纯的色相描写,而是进入到了精神层面。从贾宝玉眼中托出的林黛玉是含情多愁、玲珑婉转的形象。这并非寻常作品中写由男性为女性美貌而引起了生理的追求,诸如“可喜娘的脸儿百媚生,兀的不引了人的魂灵!”同样,林黛玉视贾宝玉也是如此,看到贾宝玉是“虽怒时而似笑,即瞋视而有情”[2]20,是一位有情的公子,而非大人们口中的混世魔王。从才情上看,林黛玉也不是时时艳压群芳的。作者虽然毫不吝啬地塑造林黛玉诗才玲珑的形象,令其写下《秋窗风雨夕》《葬花吟》等传唱至今的名篇,但并不意在通过贬低其他人物来拔高林黛玉的才情。如薛宝钗博闻强志,博古通今,典故名章随手拈来。贾宝玉要喝冷酒,她就说出一番冷酒伤身的养生道理;贾惜春奉命作画,她就长篇大论起作画的众多规矩讲究;她在生日宴上为迎合贾母点了一出《山门》,也能随口背出里面的佳句,令贾宝玉心服口服;就连宝黛偷看的禁书《会真记》,她也早就读过,才能“审问”起林黛玉来。在作诗上,林黛玉也常常被别人抢了风头,如芦雪庵联诗,钗、琴、黛三人共战湘云,烘托的是史湘云割腥啖膻后的锦口绣心。又如凹晶馆联诗,妙玉一口气在黛玉湘云后面续了十三韵,大放光彩,林黛玉也不禁拍手赞她为诗仙。从财富地位上看,林黛玉椿萱凋谢,孤苦无依,寄人篱下,一应的吃穿用度全都依赖贾府。第四十五回,薛宝钗劝她每日以燕窝滋补身体,林黛玉明言自己是无依无靠投奔了来的,不敢不知进退,随意要求。而薛宝钗的家族位列四大家族之中,祖上是世代为官的书香门第,家中有百万之富。薛宝钗虽然同样住在贾府,但不是靠着亲戚的情分,而是自己有家世可依。从林黛玉最为看重的小巧玩物上来看,薛宝钗和史湘云分别有金锁和金麒麟与贾宝玉相配。在以往的才子佳人故事里,这些机缘巧合的器物象征着天赐良缘,而林黛玉统统都没有。但林黛玉有贾宝玉在病榻上送来的旧手帕,这显然比金玉更为珍贵,因为旧手帕寄托着人的真实情感,充满了生气,不比死物。贾宝玉为林黛玉两次摔玉,表明其在乎的是天长日久的相处中滋生的木石情缘,而不是虚无缥缈、攀强附会的金玉良缘。
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爱是不包含任何物质的功利目的,是心与心的贴近。心是爱情最重要的东西,两心相知是爱情产生、发展的基础。在宝黛二人的交往过程中,多次提到心的重要性。第二十回,林黛玉说:“我为的是我的心。”[2]143贾宝玉也说“我也为的是我的心,难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2]143第二十九回因为张道士说亲,激发了宝黛最激烈的一次争吵,贾宝玉气得摔玉,林黛玉哭得吐药。短短千余数的文字,作者反复提及“真心”“我的心”“只由我的心”“两人原本是一个心”“求近之心”。可见,心是宝黛爱情中最重要的因素。这样的两心相知来自于耳鬓厮磨朝夕与共的生活,培养起共同兴趣爱好和思想认识。作者花了大量的笔墨写他们日常生活中的相处,这些温馨的琐事一点点积累起彼此间深厚真挚的爱情。如元春省亲时,宝玉写不出诗,黛玉会替他作弊应急;宝玉脸上被烫伤了,知黛玉性喜洁净,挡着不给她看;黛玉常给宝玉做香袋囊,以为他随便赐给下人,就要赌气剪掉;天气转凉时,宝玉冒着夜雨也要来探看黛玉的身体,细细地问“今儿好?吃了药没有?今儿一日吃了多少饭?”[2]336;担心宝玉夜里看不见路跌跤,黛玉送给他宝贵的玻璃绣球灯;宝玉棒伤卧床,还担心黛玉受不住余热未消的暑气,故意编话安慰她。更难能可贵的还在于,宝黛在思想认识上一致,他们是在灵魂深处互相欣赏和钦慕。贾宝玉誓死抵抗家族给他安排的“仕途经济”道路,将那些醉心于科举功名的人斥为“禄蠹”,大胆否定封建思想引以为傲的“文死谏武死战”,厌恶被旧的封建社会规范腐化的男性,而极力地推崇未受社会污染腐蚀的青年女子,把守护陪伴在这些女子身边视为人生最大的幸福。林黛玉则是其叛逆人生道路唯一的支持者,敢于和他一起读被当时视为淫邪的禁书,从不说劝其要专心于仕途经济的“混帐话”。
若说之前贾宝玉可能还迷失在妄情和肉欲的烟瘴中,那么三十回以后则可以说他最终懂得了爱情的排他性和需要共同的思想基础。“林黛玉的娇嗔尖刻,固然有其性格上的偏执,却也是女子要求男子爱情专一的历史感情的发展与延续,是爱得大胆、爱得深沉的表现。正是林黛玉的娇嗔尖刻,将性爱的排他性现实具体而又十分尖锐地摆在了贾宝玉面前,形成了一股强大的吸引力与牵引力,矫正着贾宝玉的性爱航向,剔除着贾宝玉的感情杂质。”[5]贾宝玉毫不掩饰地对外人说:“林姑娘从来说过这些混账话不曾?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2]233。林黛玉听到后也暗赞“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2]233。两人终于互诉肺腑,确定了彼此的爱情。作者通过“识分定情悟梨香院”一回为宝黛的互相猜疑和争吵画上句号,表明他们的爱情进入一个新的阶段。这一回中,贾宝玉以旁观者的身份目睹了龄官和贾蔷的另类而同样真挚的爱情。龄官对人人都想巴结的宝玉冷淡,甚至是毫不客气,而对贾蔷又是撒娇又是嗔斥,爱意无限,俨然又一个黛玉。自小在女儿堆里受宠的贾宝玉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他第一次明白“人生情缘,各有分定”,于是不再渴望全得了所有青年女性的眼泪来葬他,而是“从此以后只是个人各得眼泪罢了”。这表明贾宝玉将视绛珠之泪为自己的唯一,坚定了对木石情缘的选择。同时也只有破除了对所有女儿眼泪的执念,贾宝玉才能和大观园里的女儿们做到昵而敬之,真正成为众女儿们的闺阁良友。
明白“人生情缘,各有分定”的宝玉,在感情上终于结束了黛钗湘之争,两人的爱情也进入了稳定期,很少再看到黛玉因为感情问题惴惴不安。但木石情缘毫无疑问注定是场悲剧,具有青春色彩的宝黛爱情如果以圆满婚姻为结局,则不仅违背了作品彻彻底底的悲剧原则,木石情缘也势必会丧失其形而上的艺术美感。因为婚姻是成人世界的开始,而以成年男性和女性为主导的封建社会正是作者大力批判的对象。贾宝玉作为一块独具慧根的灵石,经历婚姻生活是其完成人间情场历练不可或缺的部分。当爱情不能顺利地进入婚姻殿堂,宝玉该如何自处才能保持其情僧形象的完整性?虽然曹雪芹原作后四十回亦不可得知,但可以在前文找到作者意图的痕迹。
第五十八回“假凤泣虚凰”的故事是理解贾宝玉和薛宝钗结局的重要钥匙。“假凤虚凰”有着浓郁的象征意义。早期“凤”特指雄鸟,“凰”特指雌鸟,分别代指在这场同性恋中藕官和菂官扮演的性别角色。同时,“凤凰”是上古神鸟,象征着祥瑞和吉祥,给这场恋情冠上“假凤虚凰”这一美丽的名词,实际上便透露出作者肯定的情感倾向。作者没有正面描写该故事的产生和发展,而是直接进入结局,从一个悬念引入,通过倒叙来展开。藕官在大观园里焚烧纸钱悼念死去的恋人菂官,被婆子发现后遭到责骂纠缠,宝玉出于同情弱势群体女子的本能,保护藕官。至于焚烧纸钱背后的隐情,即藕官事件的始末则在芳官口中被揭开:“那里又是什么朋友哩?那都是傻想头,他是小生,菂官是小旦,往常时,他们扮作两口子,每日唱戏的时候,都装着那么亲热,一来二去,两个人就都装糊涂哩,倒像真的一样儿。后来两个竟是你疼我,我爱你。菂官儿一死,他就哭的死去活来的,到如今不忘。所以每节烧纸。后来补了蕊官,我们见他也是那样,就问他:‘为什么得了新的就把旧的忘了?’他说,‘不是忘了。比如人家男人死了女人,也有再娶的,只是不把死的丢过不提就是有情分了。’你说他是傻不是呢?”[2]449
在芳官看来可笑又可叹的事落在宝玉耳里却引起了强烈共鸣和极大震撼。他“不觉又喜又悲,又称奇道绝。”[2]449芳官的话可以分为两部分,前半部分是讲藕官和菂官的生死恋情,后半部分讨论藕官和“续弦”蕊官相好的合情性问题。藕官和菂官其实暗合宝黛,虽然情深意重,但必将以一方的死亡,两人阴阳相隔,难忘旧情为结局。藕官和蕊官暗合宝玉和宝钗,黛玉死后,宝玉娶了宝钗,他们成婚不是由于阴谋和逼迫,而是顺理成章。这种猜测的合理性就来源于藕官对待“孤守主义”的态度获得了贾宝玉的大力赞许。在贾宝玉眼里,藕官是识破爱情真谛并敢于冲破世俗偏见追求爱的人。宝玉从情的角度出发肯定了藕官的行为。对于菂官,做到了生时情深意重,并且至死不渝,在其死后依然不能忘怀,时时挂在心上;对于蕊官,她也确实能够以真心相待。这表明贾宝玉唯情至上的思想,只要有了情在心中,世俗的繁文缛节和礼教枷锁都可以抛弃。正如他说的“只一诚心二字为主”“只有心诚意洁”。同时,贾宝玉肯定藕官蕊官的恋情,实际上是对程朱理学施加给女性身上“从一而终”和节烈观的否定,真正的重情不在于遵守礼教的规范和束缚,而在于完全遵循内心真实的情感召唤。这同作者对李纨形象的批判情感一致,其判词“如冰好水空相妒,妄与他人作笑谈”[2]34。李纨是标准的封建淑女,守寡一生,将青春年华都抛却,形同枯槁,麻木了情感。即使成了贞烈的节妇,到头来也不过是他人茶余饭后的笑料。
张锦池认为,“贾宝玉与薛宝钗定亲是在林黛玉生前,由贾母等人作的主,贾宝玉曾予反抗……林黛玉死前贾宝玉被关在“狱神庙”,二人没能见面……贾宝玉出狱后与薛宝钗成婚,不是出于被逼,而是顺理成章, 也是其叛逆性格发展的一个必经历程。”[6]贾宝玉接受与薛宝钗结婚,表明其即使遭受黛玉死亡的挫折也不放弃对情的追求,但现实的残酷却让他对人间情爱彻底失望。贾宝玉成婚后,意味着他彻底长大了,必须从儿童世界走出来,面对成人社会的凄风苦雨。黄卫总认为,贾宝玉一直是以拒绝成长来认知自我的,“宝玉通过拒绝成长和承担一个成年文人所假定为自己和家庭的责任来避免变化。”[7]贾宝玉同意和薛宝钗成婚是出于对情的执着追求。“照脂批透露,宝玉与宝钗‘成其夫妇’时还曾‘谈旧之情’,两人感情还不错。”[6]但他却无法认同结婚后社会意识所赋予的成人身份,无法接受成人的生活状态。包括史老太君在内的封建家长,不再以儿童视之,而是以成人的行为规范来约束他,妻子薛宝钗作为封建秩序的忠实拥护者,其眼中的婚姻关系是建立在夫贵妻荣基础上的,因而常用仕途经济的话来规劝他。面对贾府无可挽救的颓势,昔日的繁华转眼成空,大观园里的真情儿女早已凋零殆尽,而妻子又并不能理解自己,他裹挟一颗诚心,不孤守黛玉,而是希望可以和宝钗以真情相处,但现实的无情扑灭了他的热情,粉碎了他的理想。“这又可见。曹雪芹描写宝玉与宝钗的成婚,是作为宝玉叛逆性格发展的必经之路来写的,是写他对宝钗的认识有一个深化的过程。目的是要突出宝玉叛逆性格的坚定性,真犹如‘顽石’。”[6]贾宝玉以一颗少年的赤子之心触扣成人世界的大门,却遭到无情的打击和嘲笑。他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孤独,终于明白理想世界不可得,于是万念俱灰,毫无留恋,弃红尘而去。通过和甄宝玉形象的对比,可以体味到贾宝玉坚守赤子之心的可贵之处。甄宝玉年轻时也和贾宝玉一样的性情,及至年岁渐长,加上家境巨变世事沧桑,甄宝玉原本洁净的明镜台上便染上了世俗的尘埃,言谈举止始终不离立志功名和荣耀显达,竟沦落到禄蠹之流去了。“曹雪芹刻画甄、贾宝玉两个形象的目的用意在于: 贾宝玉是现实世界的‘假宝玉’,但是理想世界的‘真宝玉’; 甄宝玉则是现实世界的‘真宝玉’,却是理想世界的‘假宝玉’。”[8]同样是面临着由少年到成人身份的重要转变,两相对比,贾宝玉始终能够坚守自我,不失本心,而甄宝玉则迷失自我,丧失本心,沦为下品。
《红楼梦》以时间的流变,年岁的增长为线索,呈现出贾宝玉的成长过程,使得该人物形象更加立体和饱满。通过对贾宝玉爱情经历的分析,可以看到他是情的拥护者和追求者,情是他一切行为的出发点。渴求众女儿的眼泪是从情的角度出发,肯定她们身上有一般男子所没有的真情实感。选择林黛玉更是以情反理,找到了两性交往中最重要的东西,以此表达对礼教束缚人类最基本的情爱冲动的否定。与薛宝钗的婚姻更是表明他对于情的执着追求,即使曾经挚爱已经离去,他心中情的火苗并没有因此熄灭,仍然跳跃不息。但现实无情和贾宝玉有情对立,现实摧残强大和反抗者力量弱小相较,他不得不以“抛手悬崖”完结尘世生活。始于情,终于不情,贾宝玉走完了他在人间对情的渴望、追寻到失望的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