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倡《儒藏》编修,总纂《巴蜀全书》
——访四川大学教授舒大刚先生

2020-01-18 16:11吴龙灿张慧璎
关键词:孝经巴蜀儒学

吴龙灿, 张慧璎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 浙江 温州 325035)

舒大刚是四川大学教授,从20世纪90年代起即倡导儒学文献整理和研究,是我国最早从事《儒藏》编纂的专家学者。如今650册的川版《儒藏》已经编成出版,儒学学科建设和儒学人才培养也在四川大学初具规模。2010年,舒先生又发起巴蜀文献的收集和整理,启动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四川省重大文化工程《巴蜀全书》编纂,从而开启当代“蜀学”复兴的新势头。先生还对“孝经学史”、传统“国学”内涵进行了系统研究,获得了独具特色的成果。近期,笔者就相关问题,对舒先生进行了采访。从以下采访报告中不仅可见舒先生治学的主要成果和特色,还可帮助初学者找到正确的入门途径。

一、由史入经,返本开新

1.张慧璎问(下简称张问):舒先生学识渊博、治学严谨,是儒学文献和巴蜀文献研究的知名专家,请问您有怎样的学术经历?

舒大刚答(下简称舒答):我1978年考入南充师范学院(今西华师范大学)历史系,1982年毕业,留校任教;1983—1984年,参加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修班学习,师从杨明照等先生研习古文献学,结业回校任助教、讲师;1988年作为访问学者前往吉林大学,师从金景芳先生治经学;1990年9月考入吉林大学研究生院,成为中国古代史专业先秦文献方向博士研究生,师从金景芳教授;1993年毕业,获历史学博士学位,同年分配到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担任助理研究员;1994年晋升副研究员,1996年破格评为研究员。1995年5月,被任命为古籍所常务副所长,1998年任所长,兼任历史文化学院(旅游学院)副院长。2003年,被评为历史文献学博士生导师。2009年10月,发起成立由国际儒学联合会、中国孔子基金会与四川大学联合组建的国际儒学研究院,担任院长。2018年9月,四川大学与中共四川省委宣传部共建中华文化研究院,担任执行院长。

2.张问:先生出身史学,又一直和文献打交道,尤其在儒学和国学方面成就斐然。您的学术活动主要是围绕着文献学和儒学这两大中心展开的吗?

舒答:从1978年考入南充师范学院历史系学习以来,我就与中华传统文化、中国古籍文献结缘。这40年来,我在这条道路上幸遇明师,乐得益友,以文献学和儒学作为我学术活动的两大领域。我工作30余年来,主要服务于高等教育、学术研究和文化建设等领域,沉潜涵泳于学术古籍整理、儒学研究、儒学学科建设和传统文化普及等领域。

从现代专业来讲,我主要从事历史文献学、中国儒学、国学研究,曾经完成国家社科基金规划项目“中国孝经学史”(同题成果获国家出版基金资助出版)、教育部重点研究基地山东大学易学与中国古代哲学研究中心重大项目“儒家文献学研究”(已经完成3卷本《儒学文献通论》,获国家出版基金资助出版)、国际儒学联合会2004年规划项目“历代学案”(已经完成《中国儒学通案》10种,由人民出版社陆续出版,已出版22册)等课题。

目前正主持国家“211”工程、“985”工程、中国孔子基金会重大项目《儒藏》编纂(已出版“史部”274册,“经部”89册),任首席专家兼总主编;在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四川省重大文化工程《巴蜀全书》(已出版阶段性成果220余种)编纂中任首席专家兼总编纂。

3.张问:可以谈谈您的主要学术成就吗?

舒答:近年我主要在儒学学科重建和人才培养、儒学文献发展与流变研究、儒学流派梳理与重建、经学史研究与新经典体系构建、巴蜀文献整理与蜀学研究等方面,有较为积极的思考和探索。这些学术和工作内容大致可以概括为以下几个方面:

一是恢复“儒学”学科,重振蜀地学风;二是加强学术研究,建设文献学重点学科;三是研究传统文化,探索“国学”基本体系;四是探讨儒学信仰,发掘德教精神;五是研究《孝经》传授,撰著《中国孝经学史》;六是调查儒学文献,发起《儒藏》编纂;七是探讨儒学流派,编撰《儒学通案》;八是整理乡邦文献,编纂《巴蜀全书》;九是立足经典学术,发展大众儒学;十是教学科研并进,培养儒学人才。这些问题,在《孔子研究》主编彭彦华女士对我的专访中有说明,大家可以参读该杂志2019年第1期的文章。此外在即将由四川大学出版社出版的《儒藏学案》我个人的小传中,也有所总结,这里不再重复。

二、整理儒学文献,编纂《儒藏》

4.张问:舒先生,您从20世纪90年代开始致力于儒学研究和学科重建,更在1997年启动“儒学文献整理与《儒藏》编纂”工程。今天看来,《儒藏》编纂可以说是意义重大且史无前例的工程。但在当时儒学并不是很热,您决定从事这么大一个工程,是如何想的呢?

舒答:《儒藏》的编纂确实是意义重大而又工作浩繁的工程。当时决定编它,一是出于学术的考虑,二是出于工作的考虑。从学术上讲,儒学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儒学奠定了中华文化的基本格局,也影响了古代东方文化的共同特征,还通过传教士的西传,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欧洲的启蒙运动和近代社会变革。不研究儒学,就不能很好地解释这些历史现象及其成因。但要研究儒学,连文献在什么地方都不清楚,也是不行的。从工作上讲,我所在的四川大学古籍整理研究所,是响应中共中央《关于整理我们古籍的指示》而成立的。前辈学人先后完成了《汉语大字典》(湖北、四川学人共同完成)、《全宋文》等两大工程。接下来的路怎么走?是散兵游勇地自由研究,还是有一个大型项目统一行动?经过大家讨论,觉得还是要有大项目统领为好。正好我曾经思考过编《儒藏》的事情,于是提出来,大家一致通过,便开展起来了。

5.张问:研究儒学,在一般人看来,写论文、写专著,不是更快出成果,见效果吗?怎么您反而选择了整理文献这个耗时持久,甚至可能还费力不讨好的工作呢?

舒答:如果从个人科研的角度看,本所确实已经有一批全国甚至世界知名的专家学者,他们的论文和专著可能更出彩。但是从学术的持久性和本所工作性质来看,从事儒学文献整理则是当时首选。

文献是文化得以传承和发展的载体,资料更是从事一切科学研究的基础。文献学和史料学正是保障文献、史料得以科学利用和有效推广的“先行官”。中国学术有“三教九流”之说,三教中的佛教文献,早有《大藏经》收录,道教文献也有《道藏》归纳,九流的诸子著作也有《百子全书》《诸子集成》系列来结集。可惜的是,大规模地搜集和整理儒学文献,并编制成大型儒学丛书,历史上虽屡有倡议,却始终没能实现,甚至专门而系统的儒学文献著录体系也未曾建立。这对于以儒立国、以儒治世的中国而言,无疑是莫大的遗憾。儒学要在新世纪得到发展和复兴,重返济世济人之路,对其以文献为载体的成果进行彻底清理和合理继承,是我们需完成的首要任务。

《儒藏》是对儒学文献的一次大搜讨,对儒学成果的大检阅,也是对儒学历史的一次大扫描。它是历史的总结,将编成一部具有系统体例、用图书构建起来的“大型儒学史”;也是创新,是根据现代科学研究需要,用分类资料组成的“巨型资料库”。我们希望,这一工程能够成为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转折点,成为新时代儒学复兴的奠基石。

6.张问:收集、整理浩如烟海的儒学文献,一定会有不少难关需要攻克。您在编纂《儒藏》中遇到的主要难题是什么,是怎么解决的呢?

舒答:编《儒藏》最主要的学术问题,还是儒学文献的调查收集、整理研究,和如何建立起尽可能系统、科学、实用的分类体系。这里主要讲儒学文献分类体系问题。

中国传统的图书分类法是“四部”,即经、史、子、集四类,可它是针对百科文献的,当然也一定程度上标示了儒学文献的分布状况,但却不是儒学文献的基本类型,所以不能以“四部”来构成《儒藏》的分类体系。在细审现存儒学文献的类别后,我们发现它大致不外乎三大类:一是以经书为主体的经注、经解和经说系列;二是以儒家理论阐发为主要内容的儒家子学、礼教、政论等系列;三是以记载儒学历史为主要内容的人物、流派、制度、教育等系列。如果每一类用简洁的词语来表述,即“儒经”“儒论”“儒史”;编成《儒藏》即是“经藏”“论藏”“史藏”,简称之则为“经”“论”“史”。

7.张问:那么儒家的文集怎么办呢?其中也有不少儒学论著吧?

舒答:传统目录中的“集部”,内容庞杂,有整部论儒学的,也有部分论儒学的,更有不论儒学的,不能笼统入“藏”。对于集部,我们得区别对待:整体论儒学的就整本收入,其他就得甄别选择。即对集部资料采取分类辑录,将其中论儒理、讲儒经和记儒事儒人的资料,分别选编入“藏”。具体而言,其经解、经论的收入“经藏”;其记儒学史或儒学人物的则入“史藏”;其论儒家理论的则入“论藏”。

为了尽可能多地收录儒学资料,《儒藏》采用“丛书”兼“类书”的办法处理各类文献。对于整部收录的图书来说,《儒藏》是一部大型的“儒学丛书”;就分类辑录而成的专题文献而言,《儒藏》又兼有“儒学类书”性质。《儒藏》正是“丛书”和“类书”的统一,是“儒学丛书”和“儒学类书”的合一。

8.张问:用“经”“论”“史”三大藏,就可以统摄各类儒学著作和儒学史料了。每一部下还有许多专题文献,您提出了“三藏二十四目”分类法,按照这一方法分类就更清晰了。

舒答:我们在每部之下,根据需要再细分若干目,如:“经藏”可以分为元典、周易、尚书、诗经、三礼(含三礼及总论)、春秋(含三传及总论)、孝经、四书(含大学、中庸、论语、孟子)、尔雅,再加群经、谶纬等;“论藏”可分儒家、性理、礼教、政治、杂论等;“史藏”可分孔孟、学案、碑传、年谱、史传、学校、礼乐、杂史等。以此“三藏二十四目”,几乎可将儒学成果及其历史收揽无遗。

9.张问:有人将古籍整理简单地理解为古书重印。川大《儒藏》虽然主要是采用影印方式,但也加入了许多学术功夫在里面。您能为我们介绍一下吗?

舒答:古籍重印,如果没有研究和加工,那只是“文献搬运工”。由于古籍在流传过程中难免出现讹误,故需要校勘;古人写书没有标点,故需要标点;古书分散各处,故需要收集、编类;同时,古籍是在一定学术环境中产生的,故需要学术的辨章与文献的述评。因此,川大《儒藏》在整理方式上就采用了“影印加点校”“叙录加提要”的方式。

具体来讲,就是在三部、二十四类之前,分别撰有“总序”“分序”和“小序”,讨论儒家的学术源流、文献演变,为读者提供必要的儒学史、经学史、儒学文献史、专经研究史等方面的知识;在每一本书前,撰有“提要”,介绍作者生平和著作内容,使读者翻读之前,对该书的作者和内容有一个简单了解;对于使用较多的“史部”,我们还作了句读和校勘,点断文句,校正讹误,尽量给读者提供正确、方便的信息。

总之,《儒藏》是以“三藏二十四目”来分类著录儒学著作,以“丛书”和“类书”结合来处理儒学文献,以“总序”“分序”“小序”来叙述各类文献源流,以“提要”来介绍每本书的内容,以“校点勘误”方式来标点文句和订正错误,于是就将历史上内容繁多、门类复杂的儒学文献,系统地编录起来了。《儒藏》“经部”基本是儒家“经学”成就的汇编;“论部”基本是儒家理论即儒学思想的资料汇编;“史部”则是儒学史的资料集成。这样不仅类例明晰、著录有序,而且源流清楚、内容明确。《儒藏》就成了用经、论、史分类构建的,用大小序和提要互相钩联的儒学文献大厦。

三、立足巴蜀学术,编纂《巴蜀全书》

10.张问:舒先生是四川秀山(今属重庆)人,也一直在四川工作,对四川感情很深。是不是在这种深厚感情的推动下,您自觉有一种要整理和保护巴蜀文献、继承和弘扬蜀学及巴蜀文化的责任感和使命感,从而带动一大批巴蜀专家学人,开始了《巴蜀全书》的编纂工程?

舒答:我生于巴蜀地区,长于巴蜀地区,又一直在这方土地上工作,我感恩巴山蜀水的培育滋养,也自豪于巴蜀文化的辉煌。

巴蜀文化作为中华文化的分支,产生了数以万计的文献,现存的也在5 000部以上,其内涵丰富、风格多异、形式多样。此地培养出了如司马相如、扬雄、李白、苏轼、张栻、杨慎、廖平、郭沫若等大家。“蜀学”这一名称和学术流派累世发展、历久弥盛,堪可“比肩齐鲁”。尤其是清代锦江书院、尊经书院、存古学堂(后改名“国学院”)的兴办,抗战期间全国名流名家纷纷入川,更加推动了近代蜀学的繁荣兴盛。在这一过程中,巴蜀先人们为我们留下了璀璨夺目的文献资料。这些文献资料是巴蜀文化的载体,也是中华文明的重要记录。因此,章玉钧、谭继和先生主编《巴蜀文化通史》时,就列有《巴蜀文献要览》一卷,委托我来组织撰写。

11.张问:如此看来,先生是通过写《巴蜀文献要览》,而深入到巴蜀文献整理的吧?

舒答:编纂一部能够展现巴蜀文明之博大、囊括巴蜀文化之精髓的大型丛书,是巴蜀学人的历史使命。历代巴蜀学人早有这一夙愿,然而却囿于诸多历史条件,一直未能实现。在负责《巴蜀文献要览》卷的撰稿时,我深感其对巴蜀文献的研究整理仅仅开了一个小头,还有大量工作需要跟进,在这一过程中,我对整理和保护巴蜀文献、继承和弘扬蜀学及巴蜀文化产生了一种迫切的责任感和强烈的使命感。因为不仅是省外的普通民众,即便四川本地人对四川的了解大多局限于其山水风景、市井和饮食文化等文化符号,了解和熟知巴蜀文化源流、历史脉络的人并不多。编纂和出版《巴蜀全书》,可以使巴蜀地区厚重的文化底蕴和独特的文化魅力得到系统、集中而又淋漓尽致的展现,对于打造四川文化名片、推进文化强省建设、大力推广巴蜀文化具有非常积极的意义。2007年,我和万本根联合一批专家学人,共同向中共四川省委省政府提出了“编纂《巴蜀全书》,研究巴蜀文化”的设想,获得各级领导和相关部门的重视和支持,《巴蜀全书》编纂工程被提上日程、步入正轨。

12.张问:《巴蜀全书》的内容包括哪些呢?

舒答:《巴蜀全书》被誉为“川版《四库全书》”,内容十分丰富,卷帙也颇为浩大。时任中共四川省委常委、宣传部长、《巴蜀全书》编纂领导小组组长的黄新初介绍说,《巴蜀全书》是“巴蜀历史上规模最大、跨度最长、体例最新的古籍整理保护工作,也是当代四川最具标志性的重大文化工程”,“将填补四川作为传统文化大省却从来没有一部集大成的文化典籍的学术空白”。这一表述并不夸张。《巴蜀全书》考察编纂的对象,是巴蜀文化在长达2 000多年甚至更长的历史中,产生并存留的浩如烟海、种类繁杂的史料文献,其内容广泛,涵盖政治、历史、文学、科技、地理、医药、民族、宗教等各个领域。

13.张问:这一工程具体如何开展呢?《巴蜀全书》的出现对整个巴蜀地区会有一个怎样的意义?

舒答:整个工程由三大部分组成:《巴蜀文献精品集萃》《巴蜀文献联合目录》和《巴蜀文献善本珍本再造》。其中,《巴蜀文献精品集萃》拟整理500种左右文献。精选具有较大社会影响和较高学术价值的巴蜀文献典籍的稿本、钞本、刻本等予以点校、注释、疏证,深入挖掘其丰富内涵,围绕蜀学发展的脉络,编纂成包含哲学、历史、文学、宗教、地理、民族、艺术、科技、政治、经济、军事等内容的大型丛书,总结2 000多年巴蜀地区经济社会发展和历代治蜀的成功经验,提炼巴蜀学人的智慧和巴蜀儿女敢为天下先的创造精神。

《巴蜀文献联合目录》将以目录的形式反映文献的基本情况,这历来是古籍整理和研究最基本的方法。该项工作拟著录现存巴蜀文献古籍的名称、作者及生平、成书时间、版本流传、内容提要、收藏馆存数量等项。根据国家古籍数字化标准,建立巴蜀文献古籍数字资源库。

《巴蜀文献珍本善本》将结合传统修复技艺和现代技术,利用现代印刷手段,重点修复、影印、出版面临老化、破损、虫蛀和濒危等问题的古籍,抢救巴蜀文化遗产,传承巴蜀文明。

正如张元济名言“睹乔木而思故家,考文献而爱旧邦”所示,《巴蜀全书》的编纂能为巴蜀文化建设和“蜀学”的现代复苏起引领作用,为巴蜀文化的创新发展开辟新境。

四、关注五伦之本,研究《孝经》传承

14.张问:舒先生在经学方面治学颇深,尤其在“十三经”中影响最大的《孝经》上花费了许多时间和精力,获得了突出的研究成果。您为什么要选择以《孝经》为主要研究对象?

舒答:中国自古就有推崇“孝悌礼乐”的优良传统,但近代出于对明清以来“愚孝愚忠”的批判和反动,对传统文化普遍持否定和批判态度,温馨的“孝悌”之情也被歪曲和丑诋。《孝经》被视为“不值一读”的文化垃圾,2 000年中华孝悌历史,于此再遭重创!本来具有正面教育意义的《孝经》也被迫退出历史舞台。

我通过研究发现,《孝经》在历史上影响最为广泛,成果也非常之多。于是我申请了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孝经学史”,最终写成一部60余万字的同题专著,获国家出版基金资助,由福建人民出版社出版。又应中国孔子基金会原秘书长梁国典邀请,撰《儒家孝悌文化》一书;应山东济南出版社约稿,校注《孝经》老师和学生读本两种。在《儒藏》中,又选编有《孝经》文献90余种。

我研究经学,特别是研究《孝经》,有一个一以贯之的宗旨,就是捍卫经典的神圣地位,反对任意篡改经典;发掘经典的教化价值,不赞成冷漠的纯学术研究;注意探寻历史真相,擦拭历史的污垢;揭示孝悌伦理的当代价值,重启儒学的淑世功能。

15.张问:先生除撰写出版以上《孝经》著作外,还汇编出版了一部《孝经论衡》的文集,您能帮我们导读一下本书的主要内容吗?

舒答:这本论集是我《孝经》专题研究的成果,内容大致可以分为三组:

第一组“《孝经》学考”,偏重于对《孝经》学史上的文献问题进行考察,如《〈孝经〉释名》:考察《孝经》得名缘由、成书时代,结合上古文献命篇习惯和出土文献证据,提出“《孝经》名是对《三才章》‘夫孝天之经也’”的缩略,并无其他特殊含义。

第二组“《古文孝经》考”,集中讨论《古文孝经》问题。如《宋代〈古文孝经〉的流传与研究述评》,对《古文孝经》在宋代被重新发现、注释、传诵、刊刻和改编的情况,进行了系统考述。

第三组是“孝学通论”,其又可分成两个部分。第一部分,讲历代宣扬孝道和传诵《孝经》的历史。如《上古三代的孝悌文化刍议》《明代女性与〈孝经〉》,论述了历代对孝悌伦理的推广及其取得的实效。第二部分讨论专人孝悌思想,涉及张栻、叶适、顾炎武、马一浮四人。如《读马一浮先生〈孝经大义〉二题》系统阐释马先生肯定《孝经》经典性及《孝经》统摄六艺的学说。

这些《孝经》研究的成果,既关注了传统学术的老话题,又紧跟新发现或新发起讨论的话题,目的就是让学者和世人更好地了解《孝经》,从而发现、肯定《孝经》的现代价值。

16.张问:您认为《孝经》有什么现代价值,值得人们继续学习发扬吗?

舒答:说起《孝经》的现代价值,当然是很明显的。我们认真吸取《孝经》的合理内核,继承和弘扬中华孝道文化,就可以唤醒当代青年知恩图报的责任感,形成赡亲敬老的一代新风,做好今天迎接老龄化社会全面来临的必要功课。

比如我们为什么要提倡孝道,因为中国人自古以来都认为孝是百行之先、众善之源。为何孝有如此重要的地位呢?我们在《孝经》中可以找到答案。《孝经》认为,孝本源于原始的亲亲之爱,说:“父子之道,天性也。”所以“孝道”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夫孝,天之经,地之义,民之行也。”人们由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孝”,敬亲顺长,激发出各种善性。孔子说:“孝悌也者,其为仁之本与?”人知道“孝”,便有与自己的同类和谐相处的爱类意识,从而有了“仁”,才有不残不暴、实现和谐的“仁政”。《孝经》称孝是“至德要道”,可使“民用和睦”“上下无怨”,就是这个道理。

我们当下还常常就如何行孝展开讨论,《孝经》给出了行孝的三个境界:“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第一层次是家庭内容的事情,第二层次是政治社会领域的事情,第三层次是道德建设的事情。什么是“事亲”呢?《孝经》说:“君子之事亲也,居则致其敬,养则致其乐,病则致其忧,丧则致其哀,祭则致其严。五者备矣,然后能事亲。”什么是“事君”呢?实际上就是“移孝为忠”。《孝经》说:“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以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居家理,故治可移于官。”什么是“立身”呢?用《孝经》的话说就是:“行成于内,而名立于后世矣。”也就是“立身行道,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是在养亲敬亲取得家庭、在社会上取得事业成功后,进而在道德理想层面有所建树,实现“立功”“立言”“立德”的大圆满。曾子说:“大孝尊亲,其次能养,其次弗辱。”“能养”属于“事亲”的范围,“尊亲”则属于“立身”的内容了。

很显然,《孝经》之“孝”已经不是纯粹的“养亲敬亲”情感了,而已从“亲亲”的家庭伦理出发,将人与人的关爱之情、责任之心,推而至于整个社会和天下国家,将属于父子之亲、母子之情的伦常关系,与上下等级、友朋交谊、君臣之道、夫妇关系等结合起来,从而起到端正人心、纯化情感、改善关系、达到和谐的作用,成功地实现了事亲敬长之情与忠君爱民之义的结合,修身齐家之法与治国平天下之道的结合,为铸造中华民族善良、谦逊、忠孝、节义的人格,起到了不可低估的作用。《孝经》将“孝”定义为一切善行美德的根源,已经不单单是教“孝”之经,还是导“善”之典,致“美”之源,是“善”和“美”的源头活水。

17.张问:《孝经》毕竟是一部产生于两千多年前的文献,今天我们应该如何正确对待呢?

舒答:它所讲的“孝道”有些也难免过时(如《丧亲章》讲亲死后“三日而食”“服三年之丧”等,都有损身体、有碍生产)。但是,它将孝定义成为人报答父母养育之恩的天经地义的事情,将不孝定为“五刑”中最大的罪恶;它在强调“居敬”“养乐”“病忧”“丧哀”“祭敬”的基础上,还为处于不同社会阶层的人制订了不同的行孝原则和方式;它主张珍视生命、不从非义、犯颜谏诤等,都具有超时代性,至今仍有其借鉴意义。

历史上,为了提倡“孝道”,统治者除了在法律上提倡“五刑之属三千,而罪莫大于不孝”外,还在选举上实行“举孝廉”,在赋役上减免孝子徭赋,提倡“以孝治天下”,“求忠臣必于孝子之门”。一些有远见的帝王,还纷纷为《孝经》作注,如魏文侯、晋孝武帝、梁武帝、梁简文帝、唐玄宗、清世祖、清圣祖、清世宗等皆是如此,不能说都是些骗人愚民的把戏,其中无疑也对稳定当时的社会秩序,实现儒家“老有所养”理想,起到过积极作用。

我认为面对“老龄”社会的来临,有必要重读《孝经》,重申“孝道”。重视孝悌不仅在过去起到了教民亲爱、天下和平的作用,更能在当下团结中华民族,构造和谐的社会。

五、论学必得其要,观水必于其澜

18.张问:在国学越发流行的今天,舒先生怎样看待国学这个概念?

舒答:国学最早是指学校,后来扩大到学术、思想和观念。近代以来,关于它的内涵和定义五花八门,时至当下仍无定论。综观各家说法,大致可归纳成以下几种:一是“国学即六艺之学”,此说以马一浮先生为代表。一是“国学即四部之学”,此说以章太炎先生为代表。一说“国学即国故”,是中华民族故有的历史文化,此说应以胡适之为代表。一说“国学即国粹”,是中华民族的精神世界,这一派大概可以《学衡》(吴宓、柳诒徵等)和《国粹学刊》(邓实、刘师培、黄侃等)诸君子为代表。还有人说“国学即国术”,即医卜术数;“国学即国艺”,是琴棋书画、诗词歌赋,等等。我们认为,以上说法不能说都是错的,但也不能说都是确凿的。六艺、四部、国故、国粹、国术、国艺等,都属于国学范围,但如果要作为当代国人普遍接受的国学内涵,恐怕这些解释都不全面,更不明晰,有的失之过泛,有的又失之过狭,故有重新认识国学之必要。

我认为,国学首先是国家学术,它奠定了国人的知识结构;国学是国家信仰,它维系着国民的精神家园;国学是国家道德,它维持着国民的基本素质;国学是国家价值,关系国人的处事态度;国学是国家礼仪,还影响着国民的行为举止;国学是民族文化,还孕育了国家的文化基因;国学是国家艺术,还蕴含着国民特有的技能等等。如果这样理解,国学内涵应有的指向就十分清楚了,它的具体内涵及其现实意义,就有必要明确地突出出来。

19.张问:时下讲国学,五花八门,有的提出凡古必学,或又停留在诗词诵读,甚至剪纸、包饺子等具体技艺,请先生再讲一讲您对国学内涵和范围的定义?

舒答:各有理解,见仁见智。我认为,作为一种成熟的国学(特别是像中国文化这样历史悠久,而且每变益上、历久弥新的文明),必然至少包括下列三大层面:

首先是伦理道德体系,它决定这个民族的理想人格,即“做怎样的人,怎样做人”的问题,如是做君子还是做小人?第二个是信仰价值体系,它关系国人的精神家园,即“追求什么,怎么追求”的问题,如是追求入世还是出世?第三是知识文化体系,它关系一个民族的学识修养,即“学习什么,怎么学习”的问题,如是重视人文还是重视自然?按传统的说法就是“重道”还是“重器”?前者决定国人做什么样的人,关系道德自律和社会秩序等问题;次者决定国人做怎样的事,关系精神家园和价值判断的问题;后者决定国人学什么东西,关系国人的内在修养和知识结构等问题。这三大问题,应该是一切高度(或者曾经高度)发达的文化必须面对的问题。将这三大问题处理好了,这种文化就是优秀的,这个民族就是成功的,这里的民众就是幸福的,这个政权才是成功的,这样的国家也才能长治久安。否则前景堪忧,难以持久!

提起国学的基本内涵,如前所述,近代以来曾有过多种多样的解说,不是太泛(如国故),就是太窄(如国艺、国术)。而当代的表达又太过现代(如“传统文化”或“历史文化”),都不一定切合中华“国学”的实际和基质。我以为,要表达和概括中国国学,还是采用中国学术文化史上固有的概念为好,如果抛开了中国自己既有的观念不谈,刻意将中国文化打散,引用西方用语或生造一些新名词,这样的讨论虽然新鲜奇异,但却不一定合乎中国自己的历史实际,削足适履。

20.张问:如果我们建设中华国学,您认为应该是一个怎样的体系?

舒答:我们应当在中国固有的历史“辞典”中去寻求恰当准确的词汇,来构建中国自己特色的国学体系。依我们前边提到的国学应当具有的三体系说,大致可以将中华国学的基本内容和主要特征归纳为:信仰体系——一儒、二教、三统;道德体系——五常、八德、十义;知识体系——四部、六艺、七学、九流。

首先是国学的信仰体系:一儒、二教、三统。

中国自东汉以后就有所谓“三教”(即儒、释、道)的说法,其实儒并非真正意义上的“宗教”,它只是一种教化,但也起到过中国人精神家园和道德规范的作用。道虽有道家和道教之别,但是其基本特征,或其立教哲学是相通的。佛教虽然不产于中国,但是传入中国后就被深刻地中国化了,成了“中国佛教”,对儒、道也起到了补充作用。

大体以儒学为主干,佛、道为辅翼的三教是中国传统思想文化的核心,儒学积极入世、成己成人;道教效法自然、无为而无不为;佛学崇尚心灵解脱、万法皆空。三教之间的互动及其内部哲学与宗教的互动,使中国人在哲学与宗教之间、理性与神性之间可以从容选择;在出世与入世之间自由来往,形成中庸、平和的心态。中国士人素来就是以儒来鼓励自己积极追求仕进,以道来提炼自己的高尚风骨,以释来打消自己的人生彷徨。无儒即无以立教,无儒则无以行世;但反过来,无佛、道二教,儒者也太辛苦,太沉重,难以持久,难以自适。所以得三教互补,各取所需。

而何谓“三统”?《礼记》说夏、商、周文化各有所尚,谓之“三统”。历家制法也提出,夏历、殷历、周历岁首所建各不相同,亦谓“三统”,最实质的还是文化特征。《礼记·表记》:“子曰,夏道尊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略)殷人尊神,率民以事神,先鬼而后礼;(略)周人尊礼尚施,事鬼敬神而远之,近人而忠焉。”夏尚忠,忠者奉上,故尊命。殷尚质,质者不欺,故尊神。周尚文,文者多仪,故尊礼。此文化之三统,实代表中国人文化发展的三大阶段或说三个路径。夏人忠质,是未脱离自然状态;殷人尊神,是信仰形上的状态;周人尚文,是文化自觉和自信的状态。由于有此三个境界,从而形成了中国人“天人相与”“鬼神无欺”的信仰系统,“仁义忠信”“礼乐文明”的文化系统,“天下为公”“选贤举能”的政治系统,分别代表了尊重自然、尊重人性、尊重民意的优秀的价值取向。

21.张问:国学的道德体系又包含哪些内容呢?

舒答:我认为国学的道德体系应该就是五常、八德、十义等伦理体系。伦理道德是一个民族的基本操守,也是一个国家的基本情态。中华各个民族虽然生存在不同的具体环境之中,具有不尽相同的历史文化,也拥有不尽一致的价值追求,但是在道德伦理方面却是基本趋同的。那就是“五常”“八德”和“十义”,甚至连中国土地上的宗教人士也不例外。

所谓“五常”即五种基本的道德观念。中华民族是一个尚五的民族,有所谓“五伦”“五行”“五色”等,其中最基本的、影响道德最深的则是“五伦”“五行”和“五常”。

“五伦”和“五行”都始于《尚书》。《舜典》有载:“帝曰:‘百姓不亲,五品不逊。汝作司徒,敬敷五教,在宽。’”何谓五品、五教?《孔传》:“五品,谓五常。逊,顺也。布五常之教,务在宽。”孔颖达疏:“品,谓品秩,一家之内,尊卑之差,即父、母、兄、弟、子是也。教之义、慈、友、恭、孝。此事可常行,乃为五常耳。”又说《尧典》有“五典克从”,即此“五品能顺”,此处的“不逊(顺)”即谓不义、不慈、不友、不恭、不孝。儒家另一部经典《左传》之文公十八年,也载舜“举八元,使布五教于四方,父义、母慈、兄友、弟泰、子孝”,所记皆同一事。可见斯时的“五品”即父、母、兄、弟、子这五种血缘关系,“五教”即父义、母慈、兄友、弟恭、子孝这五种伦常规范。至《孟子·滕文公上》有:“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圣人(舜)有忧之,使契为司徒,教以人伦: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赵岐《章句》:“司徒主人,教以人事:父父、子子、君君、臣臣、夫夫、妇妇、兄兄、弟弟、朋友、贵信,是为契之所教也。”在原来的父(母)子、兄弟关系之外,加入了君臣、长幼、朋友等社会和政治关系,这是五伦关系的扩大,从尧舜时代纯血缘的关系,扩大到具有政治、等级的社会关系了,但是仍然称为“五伦”。

“五行”是水、火、木、金、土这五种物质,儒家根据其特性像人类德行,也将其用来称人的五种品行。孟子在《尽心下》说:“仁之于父子也,义之于君臣也,礼之于宾主也,知之于贤者也,圣人之于天道也,命也,有性焉,君子不谓命也。”仁、义、礼、智、圣,当时就称为“五行”。汉初贾谊《新语·六术》尚曰:“天地有六合之事,人有仁、义、礼、智、圣之行。”仍保持战国时期的样式。至董仲舒进一步圣化孔子,以为圣者无不能、无不知,圣兼四德,是孔子的专利,岂能再与四德相提并论?遂以“信”易“圣”,以为此五者可以常行不替,故谓之“五常”,于是“仁、义、礼、智、信”乃成固定搭配,而影响中国两千余年。

“八德”,也是八种品行,比之五行、五常更为具体,即“孝悌忠信、礼义廉耻”也。《管子·牧民》:“国有四维,……何谓四维?一曰礼,二曰义,三曰廉,四曰耻。”这里明确提到“礼义廉耻”是维系国家安全的四种力量亦即“四维”,但还是从消极的、外在的角度来说的。《管子》也提到“忠信”和“孝悌”等作用,其《内言·戒》篇说:“博学而不自反者必有邪,孝弟者,仁之祖也;忠信者,交之庆也。”但都没有将其与“四维”相提并论。至孟子乃强调个人内在的修养和人格的自觉,从最根本的道德“孝悌”入手,讨论四德的强大作用。《孟子·梁惠王上》:“王如施仁政于民,省刑罚,薄税敛,深耕易耨,壮者以暇日修其孝、悌、忠、信,入以事其父兄,出以事其长上,可使制梃以挞秦楚之坚甲利兵矣。”孝于亲,悌于兄,忠于上,信于友,仍然是五伦之教的内容,但却被孟子政治化了。从这以后,“孝悌忠信”与“礼义廉耻”便结合起来,成为八种德行了。

“十义”即父慈、子孝、兄良、弟悌、夫义、妇顺、长惠、幼顺、君仁、臣忠,仍然是五伦的具体落实,但是却更加具有对等的性质,更加合理易行。只讲“五常”容易概念化、虚化,光讲“五教”也容易单方面地片面化,甚至光讲“八德”也容易被专制者利用,成为要求他人的教条。只有“十义”都讲全了,才具有持久性和可行性,也才能达到全民素质提高的程度。

22.张问:那什么是国学的知识体系?

舒答:就是四部、六艺、七学、九流。“四部”即经、史、子、集,是一种文献著录系统。讲伦理、讲道德、讲价值观、讲信仰、讲文化、讲学术、讲思想、讲修养等,都要体现在文献之中,文献是文化的主要载体,脱离文献是无法讲文化的,更无法讲中华国学。

“六艺”本是礼、乐、射、御、书、数六种技艺,我们此处兼指“六经”之文。《春秋繁露·玉杯》说“君子知在位者之不能以恶服人也,是故简‘六艺’以赡养之。《诗》《书》序其志,《礼》《乐》纯其美,《易》《春秋》明其知。六学皆大而各有所长”云云。《汉书·翼奉传》也说:“圣人见道然后知王治之象,故画州土,建君臣,立律历,陈成败,以视贤者,名之曰‘经’。贤者见经然后知人道之务,则《诗》《书》《易》《春秋》《礼》《乐》是也。”说明汉人普遍认为“六经”具有极强的政治教化功能,它之成为国学的核心内容亦可知矣!

“七学”本指七类学校,后来演变成为七种专科学术。《旧唐书·职官志》载祭酒司业之职,“掌邦国儒学训导之政令,有六学:一国子学,二太学,三四门,四律学,五书学,六算学也”。《新唐书》增加广文馆,“凡七学”。这七学已经涉及的学科有:小学、经学、史学、玄学、文学、法律、算学等门类。此外,《汉书·艺文志》著录群书,有六艺、诸子、诗赋、兵书、术数、方技等分科,分别对应经学、哲学(含政治学)、文学、军事、科技、医药等学科。无论是唐人“七学”,还是汉人“六略”,都昭示了中国古代学术之丰富、学科之齐全、门类之细密。后来虽然没有继续下去,但是这些学术在中国古代曾经存在则是无疑的。我们今天讲国学,自然不能忽视这“七学”。

“九流”即诸子百家,这也是中华国学的重头戏,是在儒学产生后形成的与儒争鸣、也与儒互补的学派。《庄子》说有“百家”,《荀子》非“十二子”,司马谈《论六家要旨》举道、儒、墨、名、法、阴阳;班固继承刘歆《七略》分为儒、道、墨、名、法、农、阴阳、杂家、纵横、小说等,诸子实“皆‘六艺’之支与流裔”,同源异流,相反相成,可以互补。我们讲国学当然不能置诸子百家学术而不顾。

国学三个体系所容纳基本概念,概括起来即是:一儒二教、三统四部、五常六艺、七学八德、九流十义。可见在我们传统的学术词汇中,对国学的信仰、道德、价值和知识,都有固定而又精致的概括,这些概括经过长期的历史积淀和打磨,已经形成相辅相成的系统,嵌入我们民族文化的骨髓之中,为世人所熟知,易记易行。我们没有必要生硬地另创新词来解读它们,而只需将它们阐明清楚、组合严密,即可构成国学的固有体系和内涵。

六、筑基“经典儒学”,发展“大众儒学”

23.张问:在“中国儒学网”发起的一年一度的儒学十大要闻评选中,您所倡导的“儒学学科”建设和“儒学教材”编撰,曾两度榜上有名。您是出于怎样的考虑来发起这两个倡议的呢?

舒答:儒学经过百年劫难,其复兴刻不容缓,然而如何着手?百余年间志士仁人探索了许多途径。这些摸索是否找到了合适的道路,值得我们反思和借鉴。历史证明,儒学的复兴和发展,必须从经学回归、学科建设和教材编撰入手。

随着科举废除、经学学科取消和五四新文化运动“反传统”思潮兴起,流离失所的儒学成为百年中华文化之争的核心内容,争论的焦点就是经学或儒教。廖平发起的尊孔尊经运动、康有为发起的孔教运动,梁启超、章太炎、胡适、学衡派等发起的整理国故、国粹振兴等,王国维、蔡元培以哲学代经学的思潮,钱玄同、顾颉刚发起儒学去魅的疑古思潮,傅斯年、郭沫若的儒家经典史料化等研究,在中西古今之争中被支离的儒学,不复成为国人道德文章、学问人生的标准。现代新儒家作为文化守成主义的主力登上当代儒学创新的舞台,他们把中国儒学精神与西方哲学理论结合起来,使儒学能够在全盘西化为主流的现代、激进主义为主流的当代仍然保持其理论活力;他们还在20世纪下半叶儒学流落海外后,不遗余力发明和宣传儒学,成为保存儒学的历史功臣。

改革开放之后,在中国本土复兴儒学提上了中华民族伟大复兴事业的议事日程。经过西方文化热、国学热、复古风等洗礼,中国文化复兴的主调逐渐确立,那就是以儒学复兴作为原动力促成中国传统文化主体性实现和中国文化精神的伟大复苏。当代儒学复兴的各种标志性事件纷至沓来:各类儒学学术会议连绵不断、儒学论坛等讲堂风起云涌、孔子学院遍布全球、民间的祭孔活动蔚然成风、大量儒学研究书籍出版、政府对儒学的重视以及主流意识形态中儒学因素的日益增多。这些都说明时代变化、文化回归、儒学复兴已经成为历史趋势。

24.张问:为了振兴儒学,先生提出“经典儒学”与“大众儒学”双轨并进的设想。您可以谈谈提出这一构想的背景和宗旨吗?

舒答:为探索儒学复兴之路,各种以发明儒学之某种特性、功能、侧面的儒学复兴理论纷纷出台。早年以牟宗三为代表的后期现代新儒家形成了“心性儒学”,接着以蒋庆为代表得出了“政治儒学”,近年黄玉顺提出“生活儒学”,林安梧提出“公民儒学”,姚中秋提出“君子儒学”,干春松提出“制度儒学”,邵汉民提出“大众儒学”,陈明等提倡“儒教建设”,吴光提出“民主仁学”,主张“一元包容、多元辅补,会通古今、兼容中西”的文化观,都影响广泛,很有意义。

中国大陆各地自发形成了草根民间社会与民间儒学运动,郭齐勇先生提出“民间儒学”,认为是儒学灵根自植、重返社会人间的文化思想形态。对应郭先生“民间儒学”思想的阐发,结合我们《儒藏》编纂的多年思考,我们觉得必须“经典儒学”与“大众儒学”双轨并进,才足以振兴当代儒学。

25.张问:“经典儒学”和“大众儒学”具体所指是什么?

舒答:儒学是以经典教育为依据,以大众教化为目的的学派。《汉书·艺文志》说儒家“游文于六经之中”,“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者也”。“游文六经”就是“经典儒学”,“明教化”就是“大众儒学”。“经典儒学”可以概括传统儒学以至当下学人以经典阐释、学术创新为目的,以著书立说、藏诸名山为手段的学术活动。“民间儒学”则是以儒学应世、日用常行为主旨,很好地体现了儒学“助人君顺阴阳,明教化”的真精神和真价值。“经典儒学”与“大众儒学”双轨并进,也反映了当代社会亟须文化回归和学术寻根、道德皈依和精神安顿的现实需求。经典儒学也是学理儒学,大众儒学也是致用儒学,二者都迫切需要在坚持学术研究、经典阐释的同时,解决好将发展了的儒学或致用性的经学普及于民、公之于众的问题。因此,结合儒学的历史使命和当下任务,我们建议采用“经典儒学”和“大众儒学”的结构,借以凸显儒学自身价值,实现儒学的当代使命和新生价值。

“经典儒学”与“大众儒学”是当代儒学振兴的一体两面。这一体,指的是儒学的经典、理论和实践的一体性,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和修己治人的依据。这一体,也指学理上的体系性和儒学复兴主体的整体努力。儒学体系重建就是要解决好儒学理论架构、经典诠释和应用救世的基本学理问题。

儒学学科发展最主要的推动者和实施者应当是这样一批学人:他们认同并实践以儒学为主流的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充满忠诚的爱国精神和强烈的历史使命感,具备忧患意识和文化自觉,勇于担当中国文化复兴和儒学服务现实的文化使命,不仅用心于书斋中的精深学问(或可称之为“经典儒学”),而且还要把儒学的学术研究与社会服务、民间日用结合起来,为社会服务,促进中国社会和人类文明的健康发展(或可称之为“民间儒学”“大众儒学”)。这样的学人,是儒学学科发展的主体,也是推动儒学应用普及和社会伦理改善的脊梁。

“经典儒学”主要是从经典阐释、学术研究层面切入,注重学术性、传世性、总结性、创新性。“大众儒学”主要是从礼仪重建、应用实行、推广普及层面切入,注重应用性、针对性、操作性、普适性。

以学科重建、经典新释、文献整理、学理转化和思想创新为内容的“经典儒学”,和以庙学重建、礼义重兴、道德重振、民间日用为儒学创造性实践应用内容的“大众儒学”,一学一术、一体一用,是为当代儒学复兴的一体两面的现实途径。只有通过“经典儒学”和“大众儒学”相偕而行,在制度保障、学科重建、全面研究和系统普及的基础上,形成政府为主导、学人为主体、民间为基础的儒学复兴格局,儒学才可望实现其浴火重生、淑世济人的当代价值。

26.张问:儒学复兴,不仅仅是学者和学界的事情,需要政府、社会共同努力吧?

舒答:当然。目前,党和政府已经下达多个文件,号召传承和发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而中华传统文化中的思想核心、传统美德和人文精神,基本上都是儒家奠定的。因此,需要恢复久违了的儒学(或经学)学科,使儒学传播和人才培养获得合法平台和常规资源,儒学才能够得到系统的传授和深入的研究。

至于具体途径,我曾经与吴龙灿教授有过一些设想,认为儒学复兴必须造就实现儒学研究和传播普及的现代“儒士”。我们应当研究和汲取传统儒学的教育内容、科举考试的方法和及第后的称号和表彰方式,制定当代儒学教育系统方案,通过专门培育,使儒士职业化、专业化,有效推进儒学普及推广,也附带为国家增加就业机会。

现代“儒士”群体应是儒言儒行、希贤企圣、礼乐复兴等儒学传统的实践群体,他们既是儒学学科发展的主体,也是推动儒学应用普及和社会伦理改善的脊梁,更是儒学转化应用于淑世济人的中坚。我们应当汲取世界各地建立“孔子学院”的经验,探讨各级政府在政策和资金上支持各地恢复和兴建孔庙、书院和书塾等机构的计划,为儒学推广和教学提供场地。

今天应该研究培养和造就现代儒士的途径和标准,制订建立和装备当代书院、文庙的形制和舆服、礼仪等。招收本科和优秀高中毕业生,进行儒学和国学知识与技能培训,根据他们所掌握的经典儒学知识、大众儒学实践水平和古典文化技能烂熟程度,通过严格考核和大众品评,借鉴科举时代的“秀才、举人、进士”等考试方法,举行全国性知识竞赛,给优胜者授予“状元、榜眼、探花”等称号,在形式上适当回归也未尝不可。还应当设立儒学研习和普及推广奖励基金,奖励品学兼优的现代儒士培训优秀学员,表彰身体力行普及推广儒学、有较高经学或儒学成就的政府官员和高水平儒学专业专家。

儒学复兴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必要根基,而如何复兴的重任则首先落到有文化自觉的儒者身上,人才培养是急需解决的问题。如果儒学学科恢复了,必然涉及用什么来教的问题,甚至在没有儒学学科的当下要从事系统的儒学教育,也需要编撰系统的“儒学教材”。

因此,在国际儒学联合会和北京纳通医疗集团支持下,我们发起了“儒学教材”编撰工作。我先是与刘学智(陕西师范大学)、朱汉民(岳麓书院)、王均林(山东师范大学)、颜炳罡(山东大学)等先生共同发出倡议,然后得到北京大学(干春松)、清华大学(廖名春)、北京师范大学(李景林)、西北大学(张茂泽)、山东师范大学(程奇立)、中国孔子研究院(杨朝明)、韩国首尔大学(郭沂)等学人,以及上海古籍出版社等单位的支持,共同启动了儒学“八通”和“群经导读”的编写。

27.张问:儒家以经典为教本,儒学当以经学为基础。请问舒先生,如何重建当代经学呢?

舒答:儒学复兴首先是经学的复兴。根据历史经验,经学复兴首先是儒学经典体系的重构。儒家经典有一个由少到多、不断放大的过程:首先,孔子将周代“乐正”所掌《诗》《书》《礼》《乐》“四经”之教,发展成“六经”(增加《易》与《春秋》);其次,西汉文翁所建蜀学,将汉庭“五经”发展到“七经”(五经加《论》《孝》);唐代科举又推行“九经”教育;随之五代后蜀始刻的“蜀石经”,又将唐之“九经”发展为“十三经”,促成了儒家经典的最后定型。

在经典传授方面,历代都分普及和研究两个阶梯:汉至唐普及型经典是《论语》《孝经》,学术型经典是“五经”(或“九经”);南宋以后,用“四书”作为普及,用“五经”作为经典;南宋后期,还有“十四经”的提法(十三经加《大戴礼记》),经典体系经过了不断演进。降至晚清,廖平提出“十八经”、刘恭勉等提出“二十一经”说,但未定型。我认为经典体系需要因应时代需要而有所选择或扩展。

今天我们要发挥儒学淑世济人功能,也要根据当代需要重构当代儒家经典体系,并加以崭新诠释。宋人“四书”兼有纲领性(《大学》)、哲理性(《中庸》)、原理性(《论语》)、发挥性(《孟子》),满足了当时“简而要、明而彰、显而幽”的哲学或心性取向,但宋儒摒弃《孝经》和《荀子》则是有偏见的。同时,我们无论是出于老年社会呼唤孝道的现实需要,还是提倡以法治国、重振礼仪的导向,重新推崇讲“至德要道”的经典《孝经》,和提倡“隆礼重法”的《荀子》,都是非常必要的。同时,与《春秋左传》性质相同的《国语》,汉代即有“春秋外传”之称;与小戴《礼记》同时产生、且内容可以互补的《大戴礼记》,当时即是礼家大宗;还有清人为弥补《乐经》缺失而辑成的《古乐经传》,无疑是管窥儒家乐教精髓的文献依据。

当下要进行比较全面的经典研习,全面关注这些难得的古史、古经资料,都是不可或缺的。我曾撰文,主张将《孝经》《荀子》和“四书”并列,形成“六书”,用以普及儒家的基本思想;将《国语》《大戴礼记》《古乐经传》升格,与原来的《易》(附新出土马王堆帛书易传)、《书》《诗》《三礼》(附新出土《缁衣》等文献)、《三传》《尔雅》相配,形成新的“十三经”,作为高等儒学,特别是新经学研习的主要文本。

基于这一思路,我们组织力量对这些经典进行校勘、诠释,以期形成《儒经通释》,目前已完成“六书十三经”的校勘,和《国语》《公羊》《大学》《中庸》《古乐经传》五种新释。

总之,儒学复兴是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根基,在传统断裂百年的今天,不仅其必要性不言而喻,其紧迫性也不允许我们再有丝毫犹疑。在文化多元、价值观念混乱的当代社会,以学科重建、经典新释、文献整理、学理转化和更新为内容的“经典儒学”,和以庙学重建、礼义重兴、道德重振、民间日用为儒学创造性实践应用内容的“大众儒学”,是当代儒学复兴的一体两面的现实途径。只要形成政府为主导、学人为主体、民间为基础的儒学复兴健康格局,中国文化复兴和当代儒学繁荣将指日可待。

七、甲子一轮去匆匆,原始要终仍从容

28.张问:前年先生59岁生日,只允许门下弟子开“蜀学”研讨会。舒门弟子80多人,在雅安进行了两天学术研讨,形成《蜀学论集》两册,即将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先生既已到耳顺之年,成果丰富,弟子众多,我想知道这以后,先生的学术生涯将如何安排?

舒答:我60岁以后的研究计划,大致可以归结为“二三四”,即两大工程、三个成果、四件事情。

两大工程,是善始善终完成《儒藏》《巴蜀全书》的审订和出版。《儒藏》650册,才出版了史部274册,经部98册,还有280多册未出,整个“论部”还一本未出版,这些还需要我来做最后审稿和出版推动。《巴蜀全书》虽然进行了近十年,出版了阶段性成果220余种,但是整个工程量太大,500种精品集萃预计今年大致完成,还需要审稿,并促进整体出版。这两项工程,我是发起人,原始要终,责无旁贷。

“三个成果”是修订完成三个中型项目的成果,即《中国儒学通案》《经学文献通史》《儒藏总目提要》。这三个项目,都有基本的成稿。《通案》1 700万字,是我和杨世文教授主编,分装40册,目前才出版23册就停下了,还有17册未出版。《通史》200余万字,是我指导的博士生、博士后分段撰写的,但还有明代未成,其他部分需要修订统一体例。《提要》300万字,是编纂《儒藏》时为每种入选书所写的提要,后来又得到贵阳孔学堂立项资助,我与李文泽先生又补充修改了一遍,但由于出自众手,也还需要加强提高,推进出版。这三项算是“经典儒学”的内容。

四件事情:一是抓儒学普及,继续“大众儒学书系”的组稿和出版。这套书是与郭齐勇、曹维琼两位先生共同发起,吴龙灿教授也具体做了许多工作,计划出版一百本,目前才出版不到30种,还应当加强力度,给大众推荐儒学读本。

二是抓儒学和国学教材建设。关于国学,已经有“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读本”12册,但还需要讲读和师资培训。这套读本充分体现了传统文化的核心思想观念、传统美德和人文精神,但是目前中小学老师不一定看得懂、教得来,需要对他们进行培训,或制作慕课、音像视频,以便推广。关于儒学,我们发起的“中国儒学教材”编撰,首批“儒学通论”“群经导读”和若干专题研究,目前已经收到9本书稿,需要继续推动下去,书编出来,还得推广,做成线上线下两种形式。目前我们配合教育部慕课教学,做了《中国儒学》慕课,已经上线。

三是创办和恢复一批民间书院,形成传统文化公共服务体系,推动民间读经和文化普及。目前已经办有马一浮复性书院、彭州昌衡书院、温江岷江书院,正在筹建的有眉山东坡书院、都江堰灵岩书院、海南万安书院等,这几个书院建成,可以作为传播国学的基点,系统讲解经典著作和传统文化。

四是建设“新经学”(或“经典阐释学”)学科。经典是历史的载体,是文化的根脉,也是经久不息的精神食粮,应当大力传承和弘扬。目前民间读经已经颇成气候,但是苦于缺乏学术支撑,有许多重要问题尚未得到解决。譬如如何为经典?如何读经?如何推动经学创新?是照搬古代经典读,回归古典,还是在经典体系、经典文本和经典阐释上,结合时代需求和学术新视野,予以创新?因此我们拟围绕经典展开学术创新,譬如经典不再限于儒家“十三经”,而应将先秦儒家文献、出土文献纳入;甚至不仅儒家经典范围要扩大,而且道学经典、佛学经典、中医经典、科技经典,都应该纳入,不仅要对它们进行新的校勘和阐释,而且要促进多学科的融合,特别是儒释道医的整合,从而产生新的经典体系、新的经典学术和新的经典读本,从而形成“新经学”的新范式。这些大致可以归结为“大众儒学”的内容。

孔子当年感叹“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现在我也深有体会。一方面是已经开始的事情还有许多未做完,想做的事情还有很多未开展。但是日月如梭、时不我待,每天都觉得时间不够用。我个人能力和精力有限,只有发动更多的人参与,才有可能实现这些计划。至于其他,比如原来与吴龙灿教授商量的“儒学十通”,我目前只能完成“四通”,其他几“通”,如果有人愿意,我倒是可以出出主意,但我个人不主动开展新的项目了。

猜你喜欢
孝经巴蜀儒学
近20年来明末至清中期《孝经》学研究述评(2001—2020)
青年共建“双城圈” 摄影同话“巴蜀情”
川渝两地携手共建“巴蜀电影联盟” 联合打造巴蜀特色电影
“儒学在西部暨丝绸之路的传播与发展学术研讨会”在银川召开
《孝经》在儒家经典体系中的地位变迁
——以两汉魏晋南北朝时期为讨论中心
试论扬雄《法言》对儒学的发展
周礼与儒学的机理
清代巴蜀詩話待訪書目考
《孝经丛书》与《孝经总类》异同考
——从明代朱鸿《孝经》类编著来看
儒学交流在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