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玖英,刘进彬
(四川民族学院体育学院,四川康定 626001)
习近平总书记在十九大报告中指出:“要深入挖掘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蕴含的思想观念、人文精神、道德规范,结合时代要求继承创新,让中华文化展现出永久魅力和时代风采。”[1]流传于大小凉山彝族民间达体舞(达,指地;体,指踏。达体舞意为“踏地舞”),不仅是彝族在亲族聚会、吉庆之时表达情感力量的一种融音乐、舞蹈于一体的娱乐群体性活动,而且达体舞现已发展成为凉山州群众广泛参与的广场体育健身形式,是彝族优秀的传统体育舞蹈文化。目前,对彝族达体舞文化现象的源流、形态及其思想底蕴等理解和阐释有一定的研究,但并未得到充分的展开。其主要原因在于:一是居住于不同地域的彝族,在文化上既有民族的同一性,又有地域的差异性;[2]二是以等级、家支为社会基本结构的凉山奴隶制社会形态与我国其他地区的君主奴隶制有别;三是过去有关达体舞的研究偏重于舞蹈,从民俗传统体育角度的研究较少。21世纪以来,随着我国少数民族地区的乡土文明复兴和精神风貌提振,文化对于凉山彝族的重要性更加突显,如何从文化上来阐释和理解彝族达体舞现象已成为新时代群众文艺工作迫切的研究议题。
20世纪80年代的凉山,随着改革开放的深入,彝族的现代生活方式区别于旧的生活方式和生活内容的基本特征之一,是它以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确立的文化作为追求的目标。而这种文化的具体社会生活实践,又不是停留在物质感受与精神体验的无意识的简单循环之中,而是随着人的本质的实现加以创造性的改造、创新与发挥。[3]这种“为我性”改造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成果,就是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形成的以凉山彝族为代表、集中体现彝族勤劳和智慧的传统达体舞。
彝族达体舞是在外界思想的冲撞与启发下而逐渐形成的。20世纪50年代以来,凉山彝族社会的转变使人们的传统与生活习俗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在社会行为与活动中把民族文化价值解构、把民族情感淡化的错误表达,曾使凉山彝族在精神食粮的摄取上营养不良。彝族达体舞是在同这种错误表达作斗争并深刻总结这方面的历史经验的过程中逐渐形成和发展起来的。
基于民间舞蹈的探索和创新是彝族达体舞的初始阶段。20世纪80年代,凉山彝族传统舞蹈的地区间不统一,动作凌乱,与当时社会文明的发展和文化生活需求的增多存在情感机制缺乏相对统一。正是在这一背景下,时任凉山州副州长巴莫尔哈及其创作团队提出关于舞蹈编创的建构思路,在编配与创作过程中,承继彝族喜好乐舞的传统,以彝族民间基础雄厚、艺术土壤肥沃为创造条件,广采博收彝族民间舞蹈,从中集中整理、提炼规范,最终形成圆圈形式的跺脚、对脚、滑步、拐腿、垫步等身体动作的达体舞。这种有动作规范、有艺术提炼、有亲民思想、有生存空间的编配与创作思想的达体舞,正确表达了凉山彝族社会发展的外部环境、历史文化背景,标志着彝族达体舞的成功诞生。
人们的行为反应是彝族达体舞的发展阶段。1989年7月,西昌举办了凉山彝族达体舞表演赛。1990年,凉山州群艺馆受四川省文化厅、民委、舞协的委托,举办了全省达体舞培训班。这期间,达体舞鲜明的彝族风格与时代精神的结合,简单易学、动律简炼明快、情感粗犷豪放,广场广播、单位教跳的传播路径,使人们逐渐接受并习惯这种有益身心的健身娱乐方式。与此同时,凉山州群艺馆对民族民间音乐、舞蹈及民族文化进行学术研究,不少论文在国家及省级刊物发表并获奖,如《试论彝族达体舞的虚幻》《灿烂的火文化》《从锅庄到达体》《民族地区群众文化的根本任务》都产生了一定的影响。[4]达体舞在创作上的新的概念认识,在凉山彝族现实生活中的体育观念和行为的支持,确立了达体舞在凉山彝族社会文化地位。
凉山彝族达体舞的广泛影响阶段。从编成后迅速在凉山各地传跳的达体舞,已经成为凉山民族广场自娱性集体舞。无论农村还是城市,人们每次围圈舞蹈时身体动作的娴熟自如、优美流畅和激情投入的样子,无不折射出达体舞是凉山彝族传统,透露出凉山彝族能歌善舞的浪漫生活情怀的文化风格。伴随达体舞圈的旋转,还在巴山蜀水间、云贵高原传跳。此时,达体舞也被确立为凉山彝族彼此认同的一个重要标志和符号。
自觉或习惯性地维护是彝族达体舞民俗传统确立阶段。彝族是火的民族,火把节是彝族集中反映“火文化”的标志性节庆,而达体舞在每届彝族火把节上的固定表演,表明其新的民俗和传统的确立。[5]民俗传统一旦确立,就具有强制性,因为民俗是在多数人遵从下才被确立的一种规则系统,达体舞的行为只能被看着并合理地理解为规则内的选择,否则,得不到认同、接受、流传。人们自觉遵守这一习俗,从传统节日到广场演出,再到婚礼、节庆场合,都有达体舞的展现。这种民俗传统地位的一旦确立,达体舞不仅仅是一项简单的体育产品,而是有了更多文化和民族性的含义,新的传统也由此产生了。
表达各种心理诉求和情感的彝族达体舞,具有极为深邃的文化内涵。
第一,彝族达体舞继承了文化发展的规律,发扬了文化创造的精神。众所周知,彝族达体舞是在广泛吸收民间乐舞的基本姿态、动作和律动,尤其是西方乐理思维和技术手法的前提下创作出来的。因此,彝族达体舞不仅直接地吸收了彝族乐舞的体育性质、游艺性质的传统,而且间接地从西方音乐技法中吸收了多方面的营养元素。传统艺术文化的情感酝润并非历史的追溯,它也将在新的时代整合再生。当然,由于经济土壤和政治生态的独特性,彝族达体舞对于彝族乐舞体系的继承,具有鲜明的时代特点,这体现为对彝族乐舞承继的明显的选择意向。彝族达体舞的诸多创造建树归纳为两大遵从:一是遵从了文化的发展规律(继承与创新的统一),二是遵从了社会发展和文化生活的需要。改革开放以来,新的观念形态的出现,历史地决定了凉山彝族及其文化选择机制将喜好目光更多地投向乐舞,尤其是民族精神和民族自豪感。同时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历史事实是,社会在发展,时代在进步,传承弘扬民族的优秀文化传统势在必行。凉山彝族接受达体舞,主要是通过传统背后的民族文化力量支撑。彝族达体舞从创作之始,就已经烙下民族的印记。因此,彝族达体舞是彝族认同的直接的粘接剂。在彝族乐舞的素材中,达体舞尤其偏爱彝族气质的动作与形式借鉴。因为达体舞要从彝族乐舞中寻找关于民族自尊心、民族情感进行新的传统的建构,从彝族乐舞中学习和汲取创作思维灵感。创新了带有规整性的现代化、城市化气息的彝族达体舞,结合凉山彝族地区实际,突出、强化并发展了彝族乐舞的某些方面。一是伴奏,就是歌伴舞方面选择了用自己民间音乐旋律的中西合璧形式发展了它,民族乐器月琴、马布、葫芦笙等突出特色,管弦乐、电声增加对比;二是家支观念、等级制的严密方面,特别是在不同等级、家支男女老少都能参与等问题上发展了它。显而易见,由于现代化的环境下的标准模式,现代生活的选择强烈地左右了凉山彝族文化机制的选择。达体舞的出现,无疑是准确的。突出民族特色和时代感,是彝族达体舞的显著特征,这一特征既体现在运用它带来民族欢乐、信心、团结,又体现在将彝族风情流行更广时空范围内。在凉山彝族看来,民族特色和时代感作为现实生活的描述,既是创造的依据,又是创造的手段和途径。于是在一段相当长的历史时期内,它就成为规范化的民间传统舞蹈的重新创造潮流。
第二,彝族达体舞又与彝族传统文化保持着天然的亲合关系。改革开放以来的彝族达体舞创造,曾利用传统舞蹈的形体语言,并且援引了传统背后交织的民族文化力量,这使达体舞看起来像是承袭已久。正是从过去继承下来的思想和行动方式,达体舞创作十分重视对彝族传统文化的继承。早在达体舞编创时,创编者就把民间传统的艺术元素与现实的某种需要相结合,选择中西合璧的形式,用西方的配器法,整合彝族民间音乐的旋律,同时融合了大多民间的舞蹈动作,其核心不变,仍旧有浓郁彝族风情传统的意义。达体舞作为传统继承的典范,十分自觉地从彝族传统文化中汲取营养,因而无不具有“暗含力量的”、为彝族所喜闻乐见的彝族风格和彝族气派的基本形象。彝族的文化行为事象如音乐、舞蹈、酒文化、虎文化,以及彝族起源的民间故事、神话传说,如不尽的源头活水,给彝族达体舞的创作注入彝族文化的基因。彝族达体舞继承了远古先民朴素的辩证法思想,并创造性赋予其现代科学意义的内涵和外延。古彝文宇宙“○☉”的变化思想,“○”就是万物的空间,“☉”就是转动的磨盘,“○☉”可解释为天体万物是永远运动着的。达体舞圈的旋转,是彝族用劳动和热血推动着凉山地区社会主义建设不断前进。[6]从宏观意义上讲,我们要从凉山地区社会经济发展的实际出发,从达体舞中引出其摒弃了一些陈旧的意识和习惯,推动着新事物的不断涌现,即寻求自然界变化规律,作为彝族的创造性、进取性的行动之源。彝族达体舞形态对彝族民间舞蹈淋漓尽致的发挥,其舞圆圈造型对社会现象根源及变化规律的阐释,其形象对民族自尊心和民族情感的塑造,给规范化的彝族达体舞打上了深刻的舞族传统文化的烙印。这不仅仅是创造一种易于被彝族接受的外在形体形式的问题,其更重要的意义在于:从实质上为民族传统在凉山彝族地区扎根寻求文化本体论的依据,并以之促进凉山彝族对于来自新的民俗怀抱一种可感知、可理解、可接受的愉悦的文化认同心态。彝族达体舞在凉山的成功,是与思想变化在这方面所产生的创造分不开的。
第三,彝族达体舞还是改革开放以来凉山彝族为追求幸福生活、民族稳定团结不懈奋斗、不断求索的智慧结晶。彝族赞扬达体舞“扬我民族之威,壮我民族之志,美我民族之像”。1956年民主改革后,凉山彝族经历了社会结构变革与调整,才使得过去奴隶制下的彝族迅速接受了新的文化观念,取得了思想解放、文明传播。不经过那些思想观念转变,达体舞也是创作不出来。改革的大浪潮席卷了古老的凉山,改革开放以昂扬的精神风貌向凉山彝族展示着相对于凉山过去单调、陈旧生活的标志性。从彝族精英知识分子开始,凉山彝族向外延伸的张力和保持民族的特点逐渐升温,特别是族群成员能够从本民族自我的视角审视民族精神的内在特质,并通过艺术表象将其呈现出。[7]改革开放之初,民俗文化得以重放光彩,凉山彝族“能歌善舞”的形象塑造在达体舞创作、推广、接受中有了较大提升。但是,彝族达体舞的新创造在彝族心中扎根更需要地方性民众的文化自觉。社会的变迁,外来文化的冲击,都让凉山彝族陷入现代化、全球化的无奈之中。因此,凉山彝族需要在传统与现代间找寻一个民族认同的接力点,完善人们的精神结构,提升人们的精神层次,使民族认同成为一种自觉的行为习惯。在新的需求中建立关于民族身份的定位,关于传统与现代的融合、关于共同的历史记忆、关于民族的情感依附,被全球化、标准化改造的达体舞表达了出来。这一切构成了凉山彝族传统体育文化模式。达体舞是在广泛汲取凉山彝族从改革开放以来,对民族精神提振和文化复兴的经验教训的集体智慧产物,是凉山彝族在自我调适,重新定位,再造自我的一大成就,也是凉山彝族对于中华体育文化宝库的贡献。
彝族达体舞中关于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展现的一项重要内容,是关于表达各种心理诉求和感情的符号,是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载体。
凉山彝族根据社会发展的需要,集体创造了作为观念形态的文化与社会政治、经济的关系。毛泽东指出:“一定的文化是一定社会的政治和经济在观念形态上的反映。”[8]20世纪80年代的凉山,社会经济的发展以及伴随的文化变迁,将最终表现为社会主义物质文明与精神文明的确立。[9]因此,凉山彝族高度重视达体舞文化对于改造社会的巨大能动作用,即在自己的文化传统和即将建立的现代化生活方式之间找出最佳的过渡途径,达体舞文化,对于凉山彝族,是民族情感的表达。在舞前,是达体舞的思想准备;在舞中,是达体舞发展中的一种必要且重要的精神动力,对于凉山彝族是民族情感的表达。
凉山彝族依据当时社会发展的基本任务,科学地判定了达体舞文化的性质,因为在现阶段达体舞的基本任务主要是提高人民群众素质和丰富社会主义文化,所以现在整个新的群众文化的内容是现代社会的,是以人的文化转型为核心的人的精神文明建设。[10]凉山彝族达体舞在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中有三大特点:
第一,这种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文化是群众性的。达体舞文化应为广大的彝族群众服务,并逐渐成为他们的文化(人都生活在传统中,当需要新的传统,人们就创造一个),而不能仅仅局限在凉山少数人的狭小圈子之内,因而要把文化的提高与普及结合起来。
第二,这种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文化是典型性的。达体舞文化并非摆脱全球化,并非消除差异性,并非以新的中心对抗新的中心,而是尊重和孕育多样性的生命力。达体舞文化能够而且应该与变迁的社会和变迁的文化建立共生共荣的关系。
第三,这种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文化是民族性的。达体舞文化坚决反对西方的文化压迫和文化渗透,尊重和维护民族的独立、自由、尊严。达体舞文化带有民族性特点的同时,又注意吸收国外一切优秀文化和社会主义文化的优良内容,相互促进,共同发展,形成新的文化传统。
不仅如此,凉山彝族还就达体舞文化的社会主义精神文明的发展提出了一系列具体方针,这主要表现在:
第一,关于正确处理传统文化与现代文化的关系。彝族达体舞这一新的传统文化也是从古代的乐舞文化发展而来,即彝族达体舞是以长期的以往的历史为前提。因此,必须尊重历史,绝不能割断历史。但是这种尊重,是给历史以一定的科学地位,是尊重历史的辩证法的发展,而不是原封不动,不是毫不走样地传承。对于彝族丰富的乐舞文化,要予以批判性地继承,不断创新,吸收其民族性的精华,既不能走绝对化,又不能否定地继承创新。
第二,关于正确处理外来文化与本土文化的关系。凉山彝族达体舞大量吸收外来的先进文化,作为自己精神文化食粮的元素。不仅要吸收外国的包括资本主义先进的体育科学文化,还要吸收外国先进的民族体育文化。但是,这种吸收必须经过科学的分析、批判、选择、改造,而不能机械照搬,更不能搞“拿来主义”。即便是对于达体舞音乐技术,也应该将其与凉山彝族的社会特点和变革的实践完全地、恰当地统一起来,绝不能主观地照搬应用。
第三,关于正确处理文化普及与文化提高的关系。社会主义文化首先必须面向广大群众。达体舞文化在广泛而卓有成效的普及的基础上,需要每个达体舞者去完成情感、知识、信息的交流,把共同的价值观转化为内在信念和价值取向,才是提高人民群众的文化素质。总之,达体舞文化在普及中提高,提高中普及。
第四,关于正确对待知识分子,充分发挥他们的积极作用。知识就是力量。文化创造一刻也离不开进步知识分子的努力工作。知识分子对技术掌握或政治上的眼光都远远超越一般民众,在工作环境中的自我意识引导而创造出的一些新的东西必定具有历史性力量。凉山彝族文化精英们集体创造了达体舞,以他们所认定的方式去重整本民族民间资源和材料,用来构建出一个与之前社会既相异又相承的全新文化景象。他们力图用民族音乐舞蹈的手段丰富民众单调、陈旧的精神文化生活,用与现实更紧密的文化事象改善这个民族的整体形象。凉山彝族的民族性通过这一事实潜移默化地得到证实,赋予达体舞现实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