龟兹在唐朝西域经营中的地位
——唐诗中的 “安西”

2020-01-18 13:55石云涛
黑河学院学报 2020年12期
关键词:安西龟兹西域

石云涛

(北京外国语大学,北京 100089)

唐代诗人关心国事,关注西域形势,关注中外关系的变化和中外交流的发展。他们有的亲赴西北边塞,从事征战,效力国家。因此西域的自然风物、战争形势、边塞生活进入其诗歌吟咏。这些诗歌不仅是优秀的文学作品,也具有重要的史料价值。龟兹是唐朝安西都护府所在地,是唐朝统治西域的政治中心和军事中心,其政治局势的变动牵动着唐人的神经,唐诗中不少涉及其地的作品,唐诗中的 “安西” 大多指此地。这些诗蕴含着丰富的历史文化信息,对于唐朝西域研究,唐诗资料具有其他史料无可替代的价值。本文试结合唐诗的吟咏和描写,探讨龟兹在唐朝西域经营中的地位,求正于方家。

一、安西都护府与唐朝的西域经营

龟兹是古时西域大国。关于龟兹的记载,最早见于班固《汉书·西域传》:

龟兹国, 王治延城, 去长安七千四百八十里。户六千九百七十, 口八万一千三百一十七, 胜兵二万一千七十六人。……南与精绝、东南与且末、西南与于弥、北与乌孙、西与姑墨接。能铸冶、有铅。东至都护所乌垒城三百五十里[1]。

龟兹强盛时以今新疆库车为中心,东起轮台,西至巴楚,北靠天山,南临塔克拉玛干大沙漠,今新疆库车、拜城、新和、沙雅、轮台等县都曾是其属地。汉置西域都护,龟兹国属西域都护管辖国家。汉末和魏晋南北朝时龟兹脱离中原政权统治,公元5世纪后沦于嚈哒,后又被西突厥统治。隋时曾入贡中原。唐初,龟兹虽与唐朝有交往,但仍附属于西突厥。贞观八年(634年),龟兹曾遣使入唐朝贡。唐平高昌,置西州,在西州境内之交河城(今新疆吐鲁番西交河故城遗址)置安西都护府,管理西域地区军政事务。贞观十六年(642年)唐朝派遣昆丘道副大总管郭孝恪讨伐龟兹,破其都城,龟兹国相那利率众遁逃,郭孝恪自留守。那利等率众万余,与城内降胡表里为应攻城,郭孝恪中流矢死,将军曹继叔收复其都城。贞观二十二年(648年)移安西都护府至龟兹国都城,抚宁西域,统龟兹、焉耆、于阗、疏勒四国,于四国故地置军镇,史称安西四镇。此后,在唐与吐蕃反复争夺中四镇时置时罢,屡有变动。长寿元年(692年),王孝杰收复四镇,恢复安西都护府,安西都护府治所在龟兹稳固下来。开元六年(718年),朝廷任命汤嘉惠为四镇节度经略使,四镇由专设的节度使统领。四镇节度使有时称碛西节度使。节度使常驻安西府城龟兹,由安西都护兼任,又称安西节度使。

安西都护府和安西节度使治所在龟兹期间,唐代文献和唐诗中提到的 “安西” 往往指龟兹王城,此地成为唐朝经营西域广大地区的政治中心和军事中心:

安西大都护府,初治西州。显庆二年平贺鲁,析其地置蒙池、昆陵二都护府,分种落列置州县,西尽波斯国,皆隶安西,又徙治高昌故地。三年徙治龟兹都督府,而故府复为西州。咸亨元年,吐蕃陷都护府。长寿二年收复安西四镇。至德元载更名镇西。后复为安西[2]1047。

可知安西都护府曾一度改称 “镇西都护府”[3]。这一名称在唐诗里也得到印证。唐代佚名诗人《镇西》诗写西域形势:“天边物色更无春,只有羊群与马群。谁家营里吹羌笛,哀怨教人不忍闻。”[4]岑参《醉里送裴子赴镇西》云:“醉后未能别,待醒方送君。看君走马去,直上天山云。”[5]184这些诗应该是改名 “镇西” 时的作品。

安西都护府担负着安定西域和中亚地区安全和维护丝绸之路通畅的重任。当中亚地区发生事变时,安西大都护代表朝廷处理相关事务,而安西大都护维护西域和中亚局势的手段有两种,即安抚和征讨。在安西大都护率领下,唐军在西域的征战反映到唐诗中。著名的怛逻斯之战是唐朝与大食(阿拉伯)在中亚地区发生的军事冲突,这次战役在唐诗中也有反映。李明伟指出:“公元750年高仙芝攻石国,751年高仙芝与大食战于怛逻斯,有岑参《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送人赴安西》。”[6]岑参《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便呈高开府》诗写的 “安西行营” 当即赴中亚作战的高仙芝的部队,诗云:

热海亘铁门,火山赫西方。白草磨天涯,胡沙莽茫茫。……男儿感忠义,万里忘越乡。孟夏边候迟,胡国草木长。马疾过飞鸟,天穷超夕阳。都护新出师,五月发军装。甲兵二百万,错落黄金光。扬旗拂昆仑,伐鼓振蒲昌。太白引官军,天威临大荒。西望云似蛇,戎夷知丧亡。浑驱大宛马,系取楼兰王[5]91。

诗写于天宝十载(751年)五月,反映了与怛逻斯之战有关的 “天威健儿赴碎叶” 的史实。“高开府” 即高仙芝,天宝十载正月,高仙芝被任命为开府仪同三司。诗写前往中亚地区参战的安西大军集结出征的情形。在新出吐鲁番文书中,天宝十载交河郡长行坊文书中提到 “天威健儿赴碎叶”,天威即西征之天威军。诗最后一句 “天威临大荒” 中的 “天威” 一语双关,字面上是唐朝官军之军威,又指赴中亚作战的 “天威军”。因为大军越葱岭至中亚作战,诗从刘判官将赴之地写起,热海即伊克塞湖,在今吉尔吉斯斯坦国境内。又用汉代贰师将军李广利伐大宛的典故,预祝战争胜利,大宛在今中亚费尔干纳盆地。诗用 “万里” 形容刘判官征程之遥,这些都暗示刘判官此行与高仙芝远征军有关。廖立指出:“高仙芝天宝九载伪与石国约和,虏其王,杀老弱,掠财宝。石国王子逃诣大食,引其兵欲攻四镇。仙芝再度出兵,大败而还。此诗作于再度出兵之时,在十载五月。”[7]25毕波在新出吐鲁番文书中发现两组文书涉及到了“天威健儿”,进一步坐实了岑参此诗内容与高仙芝远征有关,“一是天宝十载交河郡长行坊文书,提到 “天威健儿赴碎叶”;另一为天宝十载交河郡客使文书,其中记录了 “押天威健儿官宋武达”。这弥补了传统史籍记载之不足,证明了 “天威军” 的存在。天宝十载唐廷发 “天威健儿赴碎叶” 在传世史籍和出土文献中皆未得其踪,这件文书提供了关于唐朝用兵西域的重要信息,对于认识西域当时的政治军事形势具有非常重要的价值”。新出文书记载的唐朝发 “天威健儿赴碎叶”,反映的可能是高仙芝 “担心碎叶地区的突骑施掩袭背后,在发大军前往怛逻斯同时,也派遣一部分兵力赶往碎叶地区,以防止那里的黄姓突骑施夹击唐军”,其中便有天威军健儿[8]。

如果说岑参此诗反映高仙芝出兵中亚史实不误,那么《武威送刘判官赴碛西行军》乃同时之作,亦与此史实相关:“火山五月人行少,看君马去疾如鸟。都护行营太白西,角声一动胡天晓。”[5]94都护行营即高仙芝远征的部队,“胡天” 指唐军远征之地。廖立说:“刘判官当为刘单,《武威送刘单判官赴安西行营》有‘五月’字,时、地、姓氏全同,则此诗必同时之作,在天宝十载。”[7]786岑参另一首《送李副使赴碛西官军》诗也应是同时之作:“火山六月应更热,赤亭道口行人绝。知君惯渡祁连城,岂能愁见轮台月?脱鞍暂入酒家垆,送君万里西击胡。功名只应马上取,真是英雄一丈夫!”[5]95五月、六月时间相近,从河西赴安西参战,应是一段时间内陆续进行,非一日一时之事。“万里西击胡” 正是指高仙芝此次统军西征的行动,此“胡” 指中亚胡兵。至于《送人赴安西》一诗,写作年代不详,或以为作于天宝六载,其年有征小勃律之役[7]667;或以为作于天宝十三载(754年)[5]139。从行人 “翩翩度陇头” 的描写,时诗人在长安,当不与高仙芝此次军事行动有关。

高仙芝二度出兵中亚,与大食军在怛逻斯遭遇,大败而还。当时的诗人皆缄口不言,或有诗咏之而未流传。百年后在唐诗的咏叹中才听到一点儿历史的回声,晚唐诗人薛能有诗咏之,其《柘枝词三首》云:

其一

同营三十万,震鼓伐西羌。

战血粘秋草,征尘搅夕阳。

归来人不识,帝里独戎装。

其二

悬军征拓羯,内地隔萧关。

日色昆仑上,风声朔漠间。

何当千万骑,飒飒贰师还。

其三

意气成功日,春风起絮天。

楼台新邸第,歌舞小婵娟。

急破催摇曳,罗衫半脱肩[9]。

诗中 “西羌” 和 “拓(当作柘)羯” 皆指中亚石国,一是借代,一是实指。薛能的时代,陇右、河西和西域皆陷于吐蕃,唐军再无远征中亚之举,越过葱岭远征中亚只有高仙芝天宝十载伐石国事。因此,此组诗三首咏怛逻斯之战事无疑。前两首都写战事规模之大,战事之惨烈。与岑参几首诗都写于战前不同,岑诗送人从军时多从祝愿战争胜利将士立功异域着笔,薛能时则是在高仙芝败还百年左右之后,回顾这场对于唐人来说刻骨铭心的战事。“战血”“秋草”“征尘”“夕阳”“日色”“风声”“飒飒” 都在渲染一种悲凉的气氛,诗的主旨在于伤感于无数阵亡的将士,抨击因战争成名的将军。虽然战争失败,没有影响将军归来后的歌舞享乐。《柘枝》是唐朝教坊健舞曲,其曲有六,“首曰《阿辽》,次曰《柘枝》”[10]。则薛能《柘枝词三首》当时应该也是谱曲歌唱的。

安西都护府和安西大都护府存在约170年,其中贞观十四年(640年)至高宗显庆三年(658年)、高宗乾封二年(667年)至武则天垂拱元年(685年)、武则天永昌元年(689年)至武周天授二年(691年)为都护府,共约38年;显庆三年(658年)至乾封二年(667年)、垂拱二年(686年)至永昌元年(689年)、武周长寿二年(693年)至玄宗天宝十一载(752年)为大都护府,共约71年。盛唐时安西都护府管理范围至极西遥远之地,因此被视为 “绝域”。高适《送裴别将之安西》云:

绝域眇难跻,悠然信马蹄。风尘经跋涉,摇落怨睽携。地出流沙外,天长甲子西。少年无不可,行矣莫凄凄[11]207。

古时以十二地支配十二星次,以十二星次中的二十八宿对应古九州诸国天文分野。“甲子西” 意谓远在九州分野之外。“地出流沙外,天长甲子西” 是对 “绝域” 二字的具体描写。安西都护府的存在和唐军将士的安西四镇驻守,是唐朝国力强盛的具体表现。岑参《醉里送裴子赴镇西》云:“醉后未能别,待醒方送君。看君走马去,直上天山云。”[5]184《过碛》云:“黄沙碛里客行迷,四望云天直下低。为言地尽天还尽,行到安西更向西。”[5]83王维《送元二使安西》云:“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12]诗中提到安西都是作为极西之地来写。那里不仅路途遥远,而且环境艰苦,军情紧张。岑参《使交河郡郡在火山脚其地苦热无雨雪献封大夫》云:“昨者新破胡,安西兵马回。铁关控天涯,万里何辽哉。”[5]152诗写出了诗人投身西域的实际生活感受。在这些诗里,虽然表达了某种愁情,但却透露出唐朝疆域的辽阔、盛唐的强盛和繁荣,那是将士们为国家远征戍守中的个人苦恼,而且没有影响他们立功边塞的政治追求。

安史之乱后,代宗永泰元年(765年)至大历十三年(778年)为都护府,德宗建中二年(781年)后又名为大都护府。安史之乱发生,吐蕃北进,占据河陇,驻守西域的唐军仍以北庭、安西为基地抗击吐蕃。“吐蕃既侵河陇,惟李元忠守北庭,郭昕守安西,与沙陀、回纥相依,吐蕃攻之久不下。建中二年,元忠、昕遣使间道入奏,诏各以为大都护,并为节度。贞元三年,吐蕃攻沙陀、回纥、北庭、安西,无援,遂陷。”[2]1048置于龟兹之安西大都护陷落后,其地先后为吐蕃和回鹘所得。安史之乱中从安西调入中原参与平叛的军队,不能再回到西域,唐置安西行营在内地驻守,安西节度使并不能实际驻守龟兹。龟兹的陷落标志着唐朝在西域的长期统治最终瓦解。白居易《西凉伎》诗写盛唐时安西都护曾向朝廷进献西域狮子舞,安史之乱后西域沦陷,舞者因而不能归乡云:

须臾云得新消息,安西路绝归不得。泣向师子涕双垂,凉州陷没知不知?师子回头向西望,哀吼一声观者悲。……自从天宝兵戈起,犬戎日夜吞边鄙。凉州陷来四十年,河陇侵将七千里。平时安西万里疆,今日边防在凤翔[13]367。

诗中自注:“平时开远门外立堠,云去安西九千九百里,以示戍人不为万里行,其实就盈数也。今蕃汉使往来,悉在陇州交易也。” 诗人感叹大唐盛世的一去不复返。

二、从唐诗看龟兹在丝路交通中的地位

龟兹国地处塔克拉玛干沙漠北缘和天山南麓,自古为西域北道要道。《隋书·西域传》云:

龟兹国,都白山之南百七十里,汉时旧国也。……东去焉耆九百里,南去于阗千四百里,西去疏勒千五百里,西北去突厥牙六百余里,东南去瓜州三千一百里。大业中,遣使贡方物[14]。

在丝绸之路交通网络中,龟兹是沟通四方的枢纽之地。唐代龟兹是安西四镇之一,又是安西都护府所在地,地位更其重要。显庆三年(658年),安西都护府移至龟兹故城,升为安西大都护府,龟兹城成为西域政治中心和军事重镇。贾耽《入四夷之路》之 “安西入西域道” 中 “安西” 即指龟兹城,贾耽的著作记载此道以其为起点和中心坐标:

安西西出柘厥关,渡白马河,百八十里西入俱毘罗碛。经苦井,百二十里至俱毘罗城。又六十里至阿悉言城。又六十里至拨换城,一曰威戎城,曰姑墨州,南临思浑河。乃西北渡拨换河、中河,距思浑河百二十里,至小石城。又二十里至于阗境之胡芦河。又六十里至大石城,一曰于祝,曰温肃州。又西北三十里至粟楼烽。又四十里度拔达岭。又五十里至顿多城,乌孙所治赤山城也。又三十里渡真珠河,又西北渡乏驿岭,五十里渡雪海,又三十里至碎卜戍,傍碎卜水五十里至热海。又四十里至冻城,又百一十里至贺猎城,又三十里至叶支城,出谷至碎叶川口,八十里至裴罗将军城。又西二十里至碎叶城,城北有碎叶水,水北四十里有羯丹山,十姓可汗每立君长于此[2]1149。

这里记载了盛唐时从龟兹直到中亚各地的道路和里程,其中于阗和碎叶都是安西四镇之一。从龟兹出发西行的官道称 “安西路”“安西道” 或 “安西入西域道”,文献中的“安西”“安西道” 常常指龟兹之地和从此出发的道路。例如,史载高僧悟空随张韬光使团赴罽宾 “自安西路去”[15]。

唐代西域北道利用频繁,龟兹地处西域北道要道。由于龟兹在西域政治地位的重要和北道的更多利用,唐诗对龟兹的记述和描写较多。“龟兹” 一名在唐诗中有的是实指,如岑参《北庭贻宗学士道别》云:“忽来轮台下,相见披心胸。饮酒对春草,弹棋闻夜钟。今且还龟兹,臂上悬角弓。平沙向旅馆,匹马随飞鸿。孤城倚大碛,海气迎边空。四月犹自寒,天山雪濛濛。”[5]157宗学士从北庭都护府返安西都护府,诗人作此诗送行。北庭都护府在天山北之吉木萨尔,安西都护府在天山南麓之龟兹,诗中写朋友翻越天山回到龟兹,是其真实的行程。这首诗反映了唐朝统治西域的两大都护府之间的人员往来和道路交通。梁陟《龟兹闻莺》诗云:“边树正参差,新莺复陆离。娇非胡俗变,啼是汉音移。绣羽花间覆,繁声风外吹。人言曾不辨,鸟语却相知。出谷情何寄,迁乔义取斯。今朝乡陌伴,几处坐高枝。”①[宋]李昉等编:《文苑英华》卷三二八[M],北京:中华书局,1966年版,第1707页。按:此诗《全唐诗》误作吕敞诗,见《全唐诗》卷七八二,第8836页。梁陟,童养年《全唐诗续补遗》列入 “无世次” 作者,见《全唐诗外编》,中华书局1982年版,第680页。陈尚君考证梁陟 “应作梁涉”,开元、天宝时人。见陈尚君辑校《全唐诗补编》,中华书局1992年版,第830页。此说可取。吕敞乃晚唐人,晚唐时诗人已难到龟兹,而且也不会称龟兹为 “边地”。从诗题看诗人似乎亲身到过该地。

通过西域的丝绸之路是文化交流之路,龟兹在东西方文化交流中地位重要。产生于印度的佛教和婆罗门教都曾传入中国,龟兹是重要通道。不仅盛唐时如此,即便在安史之乱发生后,由于吐蕃的阻碍,唐朝使节通过河西走廊和西域的道路中断,宗教的交流并不曾中断。刘言史《送婆罗门归本国》云:

刹利王孙字迦摄,竹锥横写叱萝叶。遥知汉地未有经,手牵白马绕天行。龟兹碛西胡雪黑,大师冻死来不得。地尽年深始到船,海里更行三十国。行多耳断金环落,冉冉悠悠不停脚。马死经留却去时,往来应尽一生期。出漠独行人绝处,碛西天漏雨丝丝[16]。

这位婆罗门僧欲入中国传教,由于途经龟兹的道路险恶未能成行,转而经过海路入华。但他回国时仍经 “碛西” 的道路,碛即莫贺延碛,出敦煌、玉门关或阳关进入西域北道经过此大碛。可知这位胡僧回天竺国是取道西域北道,在诗人想像中这里是东来西往的行人经行之地。

龟兹是乐舞之乡,龟兹乐舞和龟兹艺人进入中原地区,中亚、西亚艺术也经过龟兹传入中原地区,其新奇美妙的表演引起诗人极大的兴趣,因此唐诗中写到传入中原地区的龟兹乐舞艺术。白居易《西凉伎》云:

西凉伎,假面胡人假师子:刻木为头丝作尾,金镀眼睛银贴齿;奋迅毛衣摆双耳,如从流沙来万里。紫髯深目两胡儿,鼓舞跳梁前致辞:应似凉州未陷日,安西都护进来时[13]367。

据陈寅恪先生考证,白诗首节叙舞师戏情状,符合文献中关于龟兹乐的记载,《乐府杂录》记载龟兹部云:“戏有五方狮子,高丈余,各有五色,每一狮子,有十二人,戴红抹额,衣画衣,执红拂子,谓之狮子郎。舞太平乐曲。”[17]龟兹不产狮子,狮子产于西亚,狮子舞的起源应该追溯到更远的国家和地区。陈寅恪先生认为白诗中表演狮子舞的胡人就是凉州陷于吐蕃后安西路绝,“西胡之来中国不能归国者”。他们流落各地,其中必有流落散处于边镇者,当地人取以为戏,边将用来享宾客犒士卒[18]。龟兹乐在内地和宫廷都很流行。宫廷里打马球比赛时,宫人助兴有时奏《龟兹乐》。王建《宫词一百首》之十五云:“对御难争第一筹,殿前不打背身球。内人唱好龟兹急,天子鞘回过玉楼。”[19]反映了唐宫廷中龟兹乐的流行。刘商《胡笳十八拍·第七拍》云:

男儿妇人带弓箭,塞马蕃羊卧霜霰。寸步东西岂自由,偷生乞死非情愿。龟兹筚篥愁中听,碎叶琵琶夜深怨。竟夕无云月上天,故乡应得重相见[20]。

筚篥是来自西域的乐器,唐代诗人认为它来自龟兹。这首诗表面上咏汉末蔡文姬故事,实际反映的是沦落吐蕃的百姓的心情和生活,异域音乐时时勾起他们沦落异乡的悲伤。李颀《听安万善吹觱篥歌》云:“南山截竹为觱篥,此乐本自龟兹出。流传汉地曲转奇,凉州胡人为我吹。”[21]权德舆《朝回阅乐寄绝句》云:“子城风暖百花初,楼上龟兹引导车。曲罢卿卿理驺驭,细君相望意何如。”[22]从这首诗可知唐天子朝罢回銮,引导銮仗回宫的车上奏的是龟兹乐。龟兹乐还通过唐朝的赐赠传入南诏。开元年间唐与南诏关系和好,唐玄宗赐与南诏王东西不少,其中便有龟兹乐。德宗时袁滋出使南诏,南诏王异牟寻设宴招待,“出玄宗所赐银平脱马头盘二以示意。又指老笛工、歌女曰:‘皇帝所赐《龟兹乐》,惟二人在耳。’”[23]可见龟兹文化受到不同地域不同民族的喜爱,并在推动各族人民交往和文化传播方面发挥了重要作用。

三、唐朝西域征战的边塞意象

安西是将士们征战的地方,将士们思念家乡,家乡亲人思念远征的将士,唐诗描写了这种两地相思之情。“安西” 成为边地的象征和离别相思意象。李廓《鸡鸣曲》云:

星稀月没上五更,胶胶角角鸡初鸣。征人牵马出门立,辞妾欲向安西行。再鸣引颈檐头下,月中角声催上马。才分地色第三鸣,旌旗红尘已出城。妇人上城乱招手,夫婿不闻遥哭声。长恨鸡鸣别时苦,不遣鸡栖近窗户[24]。

丈夫离家赴安西,正是早晨鸡鸣时。自从丈夫离家后,夫人独守空房,鸡鸣常常惹起她对离别时的回忆,平添悲伤和痛苦。这里的 “安西” 未必是实写,只是代表边境地区。但在唐前期唐朝势力达到中亚地区时,中原地区赴安西的人士络绎不绝,唐诗中写赴安西不少是实写。李峤《和麹典设扈从东郊忆弟使往安西冬至日恨不得同申拜庆》云:“玉关方叱驭,桂苑正陪舆。桓岭嗟分翼,姜川限馈鱼。雪花含□晚,云叶带荆舒。重此西流咏,弥伤南至初。”[25]当冬至日奉陪皇上郊游之时,弟弟正在远使安西的途中,佳节不能同聚,令诗人遗憾之余,赋诗表达怀念和牵挂之情。王维《送元二使安西》,此元二赴安西应当也是实写。即便是实写,“安西” 这一特殊的地域也给人以特殊的感觉,让人想到遥远、艰苦和荒凉。岑参《安西馆中思长安》云:

家在日出处,朝来起东风。风从帝乡来,不异家信通。绝域地欲尽,孤城天遂穷。弥年但走马,终日随飘蓬。寂寞不得意,辛勤方在公。胡尘净古塞,兵气屯边空。乡路眇天外,归期如梦中。遥凭长房术,为缩天山东[5]84。

当春风从家乡的方向吹来,身在安西的诗人像获得了家书一样感到浓浓的暖意。在这遥远的西极之地,终日奔波,辛勤劳累,时时刻刻思念家乡,但道路遥远,归期如梦。诗人幻想有费长房的缩地术,把安西与家乡的道路缩短,让自己能一步跨回家中。这里的 “安西” 固然是诗人身处之地,但它是相对于家乡而言,代表了异乡、孤独和寂寞,渗透着诗人强烈的情感。

然而,在初盛唐时代送人赴安西的诗中却较少凄苦之情,往往多勉励之词。对于当时广大士人来说,赴西域是为了功名,效命边境战争可以获得立功扬名的机会,因此 “安西” 是将士们建功立业追逐梦想的地方。这首先突出表现在送赴安西担任高官的诗中。张九龄《送赵都护赴安西》诗云:

将相有更践,简心良独难。远图尝画地,超拜乃登坛。戎即昆山序,车同渤海单。义无中国费,情必远人安。他日文兼武,而今栗且宽。自然来月窟,何用刺楼兰。南至三冬晚,西驰万里寒。封侯自有处,征马去啴啴[26]。

赵都护当即赵颐贞。①《旧唐书》卷一九四《突厥传下》记载:“杜暹入知政事,赵颐贞代为安西都护。” 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191页;《新唐书》卷二百《赵冬曦传》记载:“颐贞,安西都护。” 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703页。赵氏入相出将,所任当为安西大都护,诗作于开元十四年(726年),其时安西大都护驻守龟兹。张说《送赵顺直郎中赴安西副大都督》云:

绝镇功难立,悬军命匪轻。复承迁相后,弥重任贤情。将起神仙地,才称礼乐英。长心堪系虏,短语足论兵。日授休门法,星教置阵名。龙泉恩已著,燕颔相终成。月窟穷天远,河源入塞清。老夫操别翰,承旨颂升平。②[清]彭定求等.全唐诗(卷八八)[M].北京:中华书局,1960:972.诗题中之 “直”,有本子作 “真” 或 “贞”。

题目中之 “顺直” 当作 “颐贞”[27],“郎中” 是其朝衔。诗题中一本无 “副大都督” 四字,与张九龄诗互相参照,此赵颐贞当即张九龄诗中的赵都护,可知赵氏担任安西副大都护,“都护” 是省称。“副大都督” 应为副大都护之误,此诗题注 “督,一作护”,应为 “护”。唐有安西大都护之职,无安西大都督。大都护一般由亲王虚衔遥领,而副大都护实际行使都护之职权。同时送赵氏赴西域的还有卢象,其《送赵都护赴安西》云:

下客候旌麾,元戎复在斯。门开都护府,兵动羽林儿。黠虏多翻覆,谋臣有别离。智同天所授,恩共日相随。汉使开宾幕,胡笳送酒卮。风霜迎马首,雨雪事鱼丽。上策应无战,深情属载驰。不应行万里,明主寄安危[28]。

又孙逖《送赵大夫护边(一作送赵都护赴安西)》亦当为同时之作,诗云:

外域分都护,中台命职方。欲传清庙略,先取剧曹郎。已佩登坛印,犹怀伏奏香。百壶开祖饯,驷牡戒戎装。青海连西掖,黄河带北凉。关山瞻汉月,戈剑宿胡霜。体国才先著,论兵策复长。果持文武术,还继杜当阳[29]。

此赵都护应与张九龄、张说诗中的赵某为同一人,“大夫” 即御史大夫,是赵氏的宪衔。朝廷重视安西大都护的人选,寄予厚望。当夫蒙灵詧赴任,玄宗亲自赋诗送行。王维《奉和圣制送不蒙都护兼鸿胪卿归安西应制》云:

上卿增命服,都护扬归旆。杂虏尽朝周,诸胡皆自郐。鸣笳瀚海曲,按节阳关外。落日下河源,寒山静秋塞。万方氛祲息,六合乾坤大。无战是天心,天心同覆载[30]200-201。

“圣制” 即玄宗制诗。诗题中的 “不蒙” 据考当为 “夫蒙” 之讹,蕃将之姓,“刘昫《唐书·高仙芝传》有安西节度使夫蒙灵詧,即其人也”[30]201。赵颐贞、夫蒙灵詧都是出将入相之高官,位当方面。诗人送行,都希望他们在安边卫国方面为天子分忧,战胜或威服敌人,维护边境的安定。

初盛唐时不少下层士人奔赴边塞,从事冒险事业,向往立功扬名,安西是他们寻求出路和进身的地方。他们从内地出发,入边塞幕府,诗人朋友写诗送行,往往多勉励之词。高适《送李侍御赴安西》云:“行子对飞蓬,金鞭指铁骢。功名万里外,心事一杯中。虏障燕支北,秦城太白东。离魂莫惆怅,看取宝刀雄。”[11]206王维《送刘司直赴安西》云:“绝域阳关道,胡沙与塞尘。三春时有雁,万里少行人。苜蓿随天马,蒲桃逐汉臣。当令外国惧,不敢觅和亲。”[31]李白《送程刘二侍御兼独孤判官赴安西幕府》云:“安西幕府多材雄,喧喧惟道三数公。绣衣貂裘明积雪,飞书走檄如飘风。朝辞明主出紫宫,银鞍送别金城空。天外飞霜下葱海,火旗云马生光彩。胡塞清尘几日归,汉家草绿遥相待。”[32]1007李白《送族弟绾从军安西》云:“汉家兵马乘北风,鼓行而西破犬戎。尔随汉将出门去,剪虏若草收奇功。君王按剑望边色,旄头已落胡天空。匈奴系颈数应尽,明年应入蒲萄宫。”[32]1023以上几首诗被送者有的已有官职,奉朝廷之命赴安西;有的尚无官职,希望通过边塞立功踏上仕途。在内容上往往包含如下内容,一是交代对方远赴安西,二是写安西之地环境恶劣,三是鼓励对方立功西域。送别朋友远赴艰苦的西域,却无悲伤惆怅之情。送行者都希望对方以功名为念,早日传来战胜敌人的消息。在诗人观念中,以公主和亲的行为是唐朝屈辱退让的表现,而从对方来说则是恃强凌弱的行为,所以说当军威强盛时敌人感到威慑,不敢提和亲。虽然远赴西域,条件艰苦,远行者和送行者皆无凄苦之感,无论是赴西域任都护,或入幕府为僚属,都以功业相期,预祝立功扬名于边塞。

诗写西域环境的恶劣,不是出于抱怨和同情,而是作为一种不畏艰险和困难的精神的衬托。又如刘长卿《赠别于群投笔赴安西》诗:

风流一才子,经史仍满腹。心镜万象生,文锋众人服。顷游灵台下,频弃荆山玉。蹭蹬空数年,裴回冀微禄。朅来投笔砚,长揖谢亲族。且欲图变通,安能守拘束。本持乡曲誉,肯料泥涂辱。谁谓命迍邅,还令计反覆。西戎今未弭,胡骑屯山谷。坐恃龙豹韬,全轻蜂虿毒。拂衣从此去,拥传一何速。元帅许提携,他人伫瞻瞩。出门寡俦侣,矧乃无僮仆。黠虏时相逢,黄沙暮愁宿。萧条远回首,万里如在目。汉境天西穷,胡山海边绿。想闻羌笛处,泪尽关山曲。地阔鸟飞迟,风寒马毛缩。边愁殊浩荡,离思空断续。塞上归限赊,尊前别期促。 知君志不小,一举凌鸿鹄。且愿乐从军,功名在殊俗[33]。

这位满腹学识才华过人的于群在家乡不得志,不甘心沉沦下僚流于凡俗,当安西战事吃紧时毅然投笔从戎,面对西域的艰苦环境全无畏惧。诗人知道他志向远大,不同凡俗,一定会立功异域,一举成名。岑参《送人赴安西》云:“上马带胡钩,翩翩度陇头。小来思报国,不是爱封侯。万里乡为梦,三边月作愁。早须清黠虏,无事莫经秋。”[5]139这位赴安西的朋友本不把个人功名放在心上,投身西域目的是报效国家。诗人希望唐军早日战胜敌人,他能尽快回到家乡。西域虽然艰险,远赴安西入幕,不仅不是令人同情之事,因为有立功之机会,反而是令人仰慕之举。诗人送别,不写离情别绪之悲,而是盼望对方早日凯旋。又如杜甫《送韦书记赴安西》诗云:

夫子欻通贵,云泥相望悬。白头无藉在,朱绂有哀怜。书记赴三捷,公车留二年。欲浮江海去,此别意苍然[34]134。

杜甫对比自己与韦氏的遭遇,韦氏入安西幕府为掌书记,自己却一官不名,有彼贵己贱之感,故兴云泥相望之叹。从以上这些作品可知,盛唐时确有不少士人满怀热情地奔赴安西投身边幕,希望在那里建立功名;而在他们远行时朋友们往往写诗送行,这些送行的诗中总是一改离别时凄然相向的情景,而代之以满腔热情。这是因为盛唐时确有不少人在西域的征战中获得了功名。

然而投身边塞者未必都能获得功名,由于各种原因失意沦落者则令诗人同情。赴西域任从事的人与将军的命运联系在一起,当将军政治失意时,其僚属也荣辱与共。高适《东平留赠狄司马(曾与田安西充判官)》便是这样一位从事:

古人无宿诺,兹道以为难。万里赴知己,一言诚可叹。马蹄经月窟,剑术指楼兰。地出北庭尽,城临西海寒。森然瞻武库,则是弄儒翰。入幕绾银绶,乘轺兼铁冠。练兵日精锐,杀敌无遗残。献捷见天子,论功俘可汗。激昂丹墀下,顾盼青云端。谁谓纵横策,翻为权势干。将军既坎壈,使者亦辛酸。耿介挹三事,羁离从一官。知君不得意,他日会鹏抟[11]140。

田安西即安西都护田仁琬,狄氏曾不远万里,投身边塞入其幕府,并建立了辉煌的功业。但田仁琬因罪被贬官,狄氏也沉沦下僚。安史之乱发生,封常清回朝,领兵抗击安史叛军,失利,伏诛。其安西四镇僚属失去依靠,从安西失意东归。岑参《送四镇薛侍御东归》诗云:“相送泪沾衣,天涯独未归。将军初得罪,门客复何依。梦去湖山阔,书停陇雁稀。园林幸接近,一为到柴扉。”[5]175岑参与薛侍御同为封常清僚属,与之有同病相怜树倒无依之感,因此生归乡隐居之念。

四、安西行营与安西的失陷

安史之乱发生后,安西四镇不复存在,龟兹之地先后陷于吐蕃、回鹘。安西行营兵马入援中原平叛,安史之乱后不能再回到西域征战,此后诗人提到的 “四镇” 指入援中原平叛的安西行营。安西兵马应召入中原平叛,杜甫在华州见到入援的安西兵马,高兴地写下《观安西兵过赴关中待命二首》,诗人对安西兵马寄予厚望:

其一

四镇富精锐,摧锋皆绝伦。还闻献士卒,足以静风尘。老马夜知道,苍鹰饥著人。临危经久战,用急始如神。

其二

奇兵不在众,万马救中原。谈笑无河北,心肝奉至尊。孤云随杀气,飞鸟避辕门。竟日留欢乐,城池未觉喧[35]。

诗人希望安西兵马在平息叛乱中做出贡献。钱起《送屈突司马充安西书记》云:“制胜三军劲,澄清万里馀。星飞庞统骥,箭发鲁连书。海月低云旆,江霞入锦车。遥知太阿剑,计日斩鲸鱼。”[36]屈突司马入安西幕为掌书记,也是指安西行营,“鲸鱼” 指安史叛军。唐人用 “鲸” 形容安史叛军首领,如李白诗《经乱离后天恩流夜郎忆旧游书怀赠江夏韦太守良宰》:“君王弃北海,扫地借长鲸。”[37]长鲸代指安禄山。安史之乱平息之后,安西行营兵马奉命驻守长安西北边,防御吐蕃进攻。李端《送古之奇赴安西幕》云:“畴昔十年兄,相逢五校营。今宵举杯酒,陇月见军城。堠火经阴绝,边人接晓行。殷勤送书记,强虏几时平。”[38]此安西幕即安西行营幕,安史之乱后唐朝与吐蕃在陇山一线对峙,古之奇所赴军幕在陇山附近,故云 “陇月见军城”。“强虏” 指吐蕃。姚合《穷边词二首》其一:“将军作镇古汧州,水腻山春节气柔。清夜满城丝管散,行人不信是边州。” 其二云:“箭利弓调四镇兵,蕃人不敢近东行。沿边千里浑无事,唯见平安火入城。”[39]这驻守汧州的四镇部队就是安西行营兵马,由于其战斗力特别强,威慑敌胆,而此边境安宁。

面对安西万里失地,诗人痛感国土的沦丧和盛世不再。当大唐盛时,安西都护府所在地龟兹是丝绸贸易的集散地,从内地赴西域贩贸的商队携丝绸到安西交易,来华的胡商在龟兹获丝绸后踏上归程。那时多少人怀揣着梦想,伴随着驼铃声经过大碛,前往龟兹,如今盛世不再。张籍《送安西将》云:

万里海西路,茫茫边草秋。计程沙塞口,望伴驿峰头。雪暗非时宿,沙深独去愁。塞乡人易老,莫住近蕃州[40]。

这应该是一位出身安西的将军年老归乡,诗人写诗送行,表达了安西失陷的哀伤和对老将的担忧。张籍《泾州塞》云:“行到泾州塞,唯闻羌戍鼙。道边古双堠,犹记向安西。”[41]诗人来到泾州,此地已成边塞,这里本来是通往安西都护府要经过的地方,如今成为唐与吐蕃对峙的前线。只有道边的两座矗立的烽堠,昭示着这里是昔日通向西域的道路。白居易《西凉伎》感叹:“平时安西万里疆,而今边防在凤翔。”[13]367王建《送阿史那将军安西迎旧使灵榇》云:“汉家都护边头没,旧将麻衣万里迎。阴地背行山下火,风天错到碛西城。单于送葬还垂泪,部曲招魂亦道名。却入杜陵秋巷里,路人来去读铭旌。”[42]这位被称为 “汉家都护” 的 “旧使” 战没安西,出身于突厥族的部下阿史那将军西行万里迎回其灵榇,诗充满哀怨之情调。

唐人决心收复西域的愿望在唐诗中也有反映。“安西” 是唐朝统治西域的象征,收复安西即收复西域。张籍《赠赵将军》云:

当年胆略已纵横,每见妖星气不平。身贵早登龙尾道,功高自破鹿头城。寻常得对论边事,委曲承恩掌内兵。会取安西将报国,凌烟阁上大书名[43]。

这位关心边事的赵将军曾有杀敌破城之功,如今却成为禁卫军将领,不能施展才能,故称其 “委曲”,诗人希望他能有领兵出征收复安西的机会,立功扬名,画像凌烟阁。李端《瘦马行》借咏马表达收复安西的愿望:

城傍牧马驱未过,一马徘徊起还卧。眼中有泪皮有疮,骨毛焦瘦令人伤。朝朝放在儿童手,谁觉举头看故乡。往时汉地相驰逐,如雨如风过平陆。岂意今朝驱不前,蚊蚋满身泥上腹。路人识是名马儿,畴昔三军不得骑。玉勒金鞍既已远,追奔获兽有谁知。终身枥上食君草,遂与驽骀一时老。倘借长鸣陇上风,犹期一战安西道[44]。

那匹病卧道旁的老马,已是垂暮之际,却还向往远征安西。诗借咏马寄托了驰骋西域收复失地的志向。李频《赠长城庾将军》云:“定拥节麾从此去,安西大破犬戎群。”[45]从这些诗里可知,虽然安西都护府已不存在,诗人们都有着深深的安西情结,向往着收复失地。

唐朝的西域经营是一部气势恢弘的史诗,唐人的西域诗歌是其华丽的乐章。由于 “安西” 在西域的特殊地位,其中咏 “安西” 的诗作更是了解唐朝西域经营的重要资料。这些资料不一定像史书文献那么系统和完整,但却具有独特的价值。其形象性是其他史料所不具备的,从唐诗中看到的是具体的生动的画面,这只有文学作品才能展示的生活图景。在反映唐人的心态、理想和情感方面,唐诗具有极大的丰富性,诗言志和诗缘情是中国古代诗歌的悠久传统,西域形势的变化反映着国力的盛衰、疆域的收缩和唐人自信心的增强和丧失。唐诗则为人们提供了唐人丰富多彩又复杂变化的心路历程。因此,研究唐朝西域的历史和丝绸之路的发展变化,应当重视唐诗这一批形象性、情感性和艺术性都很强的资料,以弥补其他历史文献之不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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