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兵兵
(信阳学院 人事处,河南 信阳 464000)
1967年出生于金沙江畔的彝族诗人霁虹,实名祁开虹,1984年开始发表作品以来,出版过诗集《沿着一条河》《大地的影子》《霁虹诗选》。古老的彝族是一个诗歌的民族,出生于金沙江畔的彝族儿子霁虹从出生之日起在其记忆与血脉里,就遗传了歌唱的基因。霁虹曾说:“我们的父母,是用诗的语言,教我们学会说话,我们生存的环境里,充满了诗歌的气息。”[1]古老的民族文化传统记忆,萌发了诗人诗歌创作的欲望,而彝族民间的古老歌谣,丰富了诗人的想象。诗人以“一个孩子的纯真”,用朴素、自然的诗歌语言,强烈的个人情感,立足民族乡土,以赤子情怀书写着大凉山这片神奇的诗意家园。
霁虹诗歌中具有浓烈的乡土情结与彝族风味。彝族古老而神秘的传统文化给每个彝人的思维带来了神性与诗意的因子,而作为彝族诗人的霁虹更是将这种传统文化与族群记忆中的诗性融进了血液中。纵观霁虹的诗歌创作,诗人对故土的人情风俗给予了极大的关照,其诗歌具有极强的民族地域文化特征。例如,诗人以极大的热情对家乡的土地、树木、河流、女人、男人、老人等形象给予了温情的描述。诗人的一首诗集取名《大地的影子》,“大地”这一意象在诗人心目中早已成为一种地域文化与精神家园的代表。“自我懂事的那一天起/我知道这个大地上有无数的影子/那是人格幻化的又一种光亮/那是生命在生长和衰忘中的又一种辉煌。”[2]5彝人生命的生长与消亡都在这片大地上进行着,无言的大地见证着古老民族中的个体生命的辉煌与消逝。而如果想要获得“荞花的香味”就要“你必须把你的心/贴在这一片深厚的土地。”获得“一个民族的心跳”。[2]37-38“踏上这一片土地/就仿佛踩在羊皮大鼓上/不经意地 会有滚滚的雷声/自脚底滑落……/踏上这一片土地/就仿佛踏在祖先的脊梁上/不由你不激动得流泪/不由你不幸福得颤抖/有一种隐隐袭来的念头/使你不安。”[3]5诗人生于斯长于斯,土地带给诗人如母亲般关怀与包容,在这片神秘而极具文化内涵的地域,土地带给彝人生存的家园,更赋予了彝人希望与梦想,离开这片土地的人们,始终魂牵梦绕着家乡。
在这片土地上流淌的河流让诗人投入了强烈的情感。如果说土地是彝人的骨头与肉体的话,那么河流就是流淌在彝人身上的血液。诗人在《我们的河流》中写道:“我们的河流啊/从我们的土地上流过/我们是旺长的野草/每一条根系里都有奔流的冲动/我们是太阳下的荞麦地/在风中摇动着宽阔的流淌的梦想……/长长的那蔚蓝色的歌谣/从祖先的生命里发源/从祖辈迁徙的脚步间/延伸过去/如此悠远如此像天空一般/幽蓝地延伸过去/推动着我们的历史/像海一样地/染蓝了这一片古老的土地。”[2]27-28河流不仅哺育着彝人,带给彝人生命的源流,更是浸染着彝族整个历史的变迁,沟通着彝人先祖与子孙的情感。每个彝人的心中都有着一条属于自己的精神河流,灌溉着民族文化精神与自我的梦想。
霁虹透过家乡的“土地”与“河流”等诸多故乡风貌的描述,在流露出诗人的家园归属感与认同感的同时,带给我们一片清新、美丽的彝族风情与彝人精神面貌。无论是苦荞、火把节、蹢脚舞还是笛子、马布、猎枪,都能使人感受到浓浓的彝族乡土风味。如诗人在《火把节》中写道:“来吧,勇敢的小伙子/上马把你的威风抖出来/摔跤把你的技巧拿出来/你背负着温柔的目光/你背负着希望的目光/你还将背负骄傲的目光/来吧,多情的小伙子/走出别人的惊叹/走出别人的嫉妒/走进那片金竹林/让口弦把那颗多情的种子/插进你炽热的心田。”[3]49诗人将彝人传统节日火把中的比马、摔跤、吹响爱情的口弦等活动用诗歌描述得生动真切,凸显出极具画面感的彝族风味。
在故土家园的滋养下,彝人的精神品质与民族性格亦在这片土地上产生并得到强化。霁虹看到这片神秘多情的家园带给了彝人丰富的精神内涵与生命活力。如彝人的纯朴、善良、宽厚、勤劳、勇敢的美好品格就是在这一地域文化的灌溉下形成的。“我们不需要战争 让死亡走远/我们总想用我们的泪水/去洗尽别人的悲伤”[2]30民族的善良品性,“有一样东西我不能给你/那是家乡的人给我的/我自一个小山村里把它带来/好多年了 一直揣在心上/那就是——真诚和朴实。”[2]40这种真诚与朴实的精神是诗人念念不忘的、深入彝人内心的民族传统文化优秀品质的烙印。而在《山之舞》《火把》《我要走向远方》《蹢脚舞》《田间的父亲》中霁虹对彝人生命的活力与激情透过诗歌释放了出来。对故乡的自然地理环境与民族文化传统所带给彝人性格与精神上的影响的揭示使得霁虹的诗歌展示出对于文化与家园的自觉认同,正是由于这种割舍不断的对故乡的眷恋之情使得其诗歌充满着一种文化根性与生命意识。
在现代文化语境下,霁虹对民族传统文化进行了理性审视与批判,同时对现代文明亦持有清醒的认识。诗人在回归文化家园,揭示出民族传统文化中闪光的一面的同时,也看到了传统文化中落后的一面。“那个月亮半圆的夜晚/那个我从铧犁上走过的夜晚/使我成为别人的儿子/我的命不会克父母了/属于我的灾难免掉了/可我痛恨那一夜/那夜的月亮、星星/那夜的一切/包裹着愚昧。”诗人看到这种愚昧迷信是阻碍民族发展的大敌,要想获得文化的更新,这个民族必须抛掉文化中的落后因素。“从那个月亮半圆的夜晚开始/我学会了沉思/我变得成熟。”[3]30-31诗人已经看到了这种文化的保守、落后不利于民族文化的变革与发展,故而对传统文化开始了审视与批判。“那一年我沿金沙江走了一月/直到现在/我夜夜梦着的/都是些坚硬的石头。”[2]55这些坚硬的石头说明了传统文化的固执、保守,改变的艰难。即使如此,诗人变革传统文化的决心也并未因之而有丝毫动摇。“给我这水/这浩浩的自天际而来的水/我用它在艳丽的阳光下/沐浴所有初生的婴儿/这黑色的沃土般的水/哺育着一个民族的未来。”[3]40这里的“水”代表着诗人对民族文化引入新鲜血液的努力,进而实现传统文化的现代重构。诗人带着强烈的情感期盼着文化的复兴。“善良的灵魂能够再一次复生/因为我相信/我的民族/我的整个中国/正在走向辉煌。”[2]20正是靠着这种文化的自信力,霁虹一直走在民族文化的现代性构建之路上。
虽然诗人接受了现代文明的融入,但是他依然保持着清醒的认识。诗人看到了现代文明给自然生态家园带来了一些危害。“不是有一些湖泊已干枯了吗/不是有一些河流已断流了吗/西边的沙漠 总在悄无声息之中/对土地/对一些文明的东西/进行死亡的掠夺。”[2]68面对自然家园的日益破坏,诗人的故土与家园意识更增添了一丝隐忧。“我的老祖父一般的村庄/他不断地繁衍着/他不断地成长着/他走过一条长远的路/可是啊/我的老祖父/我的村庄/他前脚才跨入现代的文明/却又不得不/面临一场迁徙的选择/我的村庄向哪里迁徙。”[2]71沙尘的肆虐和土地的流失使得刚刚步入现代文明的彝族家园面临着又一次迁徙的命运,这是诗人对人类生存家园的担忧,亦是对现代文明需要解决的诸多问题的清醒认识。“是谁点燃的大火/烧毁了一片/美好的生活。”[3]14,对于生态家园的失衡的关注,深化了霁虹诗歌的内涵与意义,诗人已经触及人类发展中共同面对的问题。
诗歌以其凝练、富有语言思辨的艺术形式对人们生活的场景和经验进行阐述。只依靠个体化、个人性的经验无法让诗歌内涵获得升华,诗歌只有关注人性、生命等永恒主题才能达到哲理性延展,诗与思的融合才能直击灵魂,给人生以慰藉。霁虹的诗歌由彝族社会生活出发,注入了对诗歌的哲性探究。
海德格尔曾提出一个人类共同的生存命题:“诗意的栖居”[4]188。现代工业文明、科技在给人类带来便捷高速的同时,随之而出现的环境破坏、精神空虚、信仰坍塌也给现代人的精神世界带来难以愈合的创伤。在社会经历大变革时期,诗歌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往往担当着重要的角色,当下诗歌的社会时代作用受到越来越多的关注。怀海特曾说:“伟大的艺术就是处理环境,使它为灵魂创造生动的、转瞬即逝的价值。”[5]193在远离地缘中心和经济中心的西南边陲,一群坚守民族文化传统的大凉山彝族诗人群,肩负着以诗歌实现民族文化的某些创造性转化的时代使命,发出属于彝人的声音,并以世界诗人的眼光关注社会痼疾,以世界公民的责任与担当,用诗歌的形式探讨着生存、信仰等哲学命题。霁虹作为其中的优秀代表,他的诗歌创作充满着主体与客体同一、物我不分、殊相共生的民族哲学意识。
如在诗歌《火葬地》中诗人写道:“我便回来/静静地躺入火葬地……把我的水分蒸腾到天空/把我油黑的骨灰留给土地”,诗人主体与对象进行着双向互动与互渗,介入式的关照,最终使其诗歌充满着动感与生命意识。霁虹的诗歌触碰到了现代哲学上的命题——对生死、时间、苦难和爱情的认识、思考。伟大的诗人不仅展示现实生活与经验的表层,而且能上升到对形而上问题的关注。通过对民族传统文化的精神内核进行深入体验,霁虹在对故土家园的土地、太阳、河流、火、老人等意象的描写中深入生存与生命状态的本真与宇宙本源的诗意探求,从而构建一种现代人的精神家园。一般认为,霁虹诗中的“夕阳”与“影子”代表着一种逝去或正在逝去的生命,而“河流和大山”则象征着生命的本源与生长的活力。“他或许是来自另一块土地的/流浪汉 也或许是/我突然的感觉中/一线飘移的夕阳。”[3]32“多少年后/你会想起/这条河/从所有人的脉管里流过。”[3]26“我分明看见那条河水干枯了又涨满。”[3]22霁虹的诗中虽然有种苍凉的感觉,那是他的深层次的思索。诗人正是将这些代表着生与死的意象的刻画升华为一种民族诗歌精神的人类与世界情怀,才能映照出一种生命的本真力量与状态,从而获得一种生命的感悟,也才能最终走向诗歌精神家园的重构。
而在《阿妈的耳环》中的“她是想重温一下美丽的少女时光/她是想找回那逝去的岁月。”[3]82诗人表现了一种对岁月流逝的感慨与无奈,“穿过深林的/这一匹马/眼中也含着闪闪的泪光/为着的是/它的主人/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看着爱情的大门/不经意地为他关上。”[2]46-47在这里,诗人以充满哲学思辨的视角表述着对爱情的深切感受。正如诗人李骞所说:“从大凉山而来的诗人,用质朴有力的语言,把故土大凉山的神秘、宁静、和谐的原生态美境展现在读者面前。在诗人的笔下,古老的彝族人民与森林、与动物、与一切生命和平共处。”[6]这是一种对诗歌哲学意蕴的深层探讨。正是“从身边的日常生活与自然中发现内在的哲理,真正成为刻骨铭心的生命体验,并自然上升到生命哲学的层次。”[7]447正是凭借着掌握的辩证法,彝人的儿子霁虹在理性的反思中,试图将本民族的诗歌提升到形而上的高度,导向广阔的宇宙意识、生命意识以及历史感、时代感。
纵观霁虹的诗歌创作,他的独特性就在于:通过对以故土家园的风土人情为代表的民族传统文化的诗意描述,让因浮躁所带来的精神空虚与压力下的人们体悟到一种生命的真实状态与感受,回归精神家园的救赎与现代文化家园的重构,从而达到一种诗意的栖居状态,而在其诗歌中将民族性与现代性、哲性思考的融合完美地演绎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