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砚秋
(温州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温州 325000)
《平蛮图》是现存的两本无名氏传奇的题目。两本同名传奇都是抄本。他们的主要内容有重合之处,即诸葛亮平定南蛮孟获。但是其中内容多的一本较之内容少的一本(下文用甲本和乙本指代),多出的内容为诸葛亮南征后进行的北伐。
可能由于两部传奇的作者待考的缘故,长久以来关于《平蛮图》的研究结果几乎没有。零星的一些涉及止于文献综述里的提及或者内容的简介。本文就要先论述两本同名传奇的关系,再论述其时代,最后定位到作家。
本篇论述所采用的文本出自《绥中吴氏藏抄本稿本戏曲丛刊》[1]这套影印资料和《三国戏曲集成》[2]。
乙本《平蛮图》有一段开场[2]463,对全文有一个情节概述。具体如下:
丞相心劳,酬恩在三顾,五月驱兵入不毛。《平蛮图》先识蛮人地势,群蛮枉自气咆哮。三江城朵思授首,直捣蛮巢。木鹿神兵,虎狼空助阵,藤甲军一火焚烧。
旋师回阙,遇诸邦献瑞天朝。揭榜文入朝面奏,怒贬良将英豪。诸葛忠正,上《出师》表章,志在中兴。兵到连收三郡,虎将归城。败羌搓朗武功照,威震咸京。觑中原长驱可待,失计陷街亭。迨至陈仓再出,喜王双授首,复振军声。更自出奇,命将夜劫曹营。资军割麦,八阵布司马魂惊。木门道箭射追将,振旋锦官城。
但是这个情节概述与后文情节不完全符合。该本《平蛮图》写到诸葛亮南征结束就剧终了。但是它的情节概述却介绍这部传奇在南征之后还有北伐的情节,而且从概要中的两者占比可以看出北伐在传奇中所占的比重不比南征要少。
然而甲本《平蛮图》在写完诸葛亮南征后又写了北伐故事,且始末和过程与乙本的开场完全吻合。这种吻合不是巧合,因为连《三国演义》改编过程中鲜有问津的诸葛亮大破羌兵情节都一致。甚至连《三国志通俗演义》中所无的南中周边的火洲国故事、缅甸国故事都是完全对应得上的。
另外甲本《平蛮图》内容虽多,但是南征和北伐故事中间缺了一段诸葛亮班师途中经过泸水,行师遇阻,诸葛亮祭泸江的情节。而乙本《平蛮图》正好有这一段祭泸江的情节,且插入甲本去并不生硬,可以使整个故事完整流畅。
最后,作为检验,可以发现在具体细节上两者也可以对应的上的。比如两本中诸葛亮一出征就带在身边的将领都是赵云、魏延、王平、关索和张翼;武侯南征率领的兵马是五十万等等。同时这并不是所有“南征戏”的一贯说法。比如《鼎峙春秋》中的关索就是诸葛亮在南征途中遇到的,武侯出征带在身边的还有关兴张苞。另外带领的兵马也不是五十万,而是十万[2]1176。
所以可以确定,这两本传奇实为一本,这也说明它们的创作时间和作者是一致的。
首先,可以发现传奇《平蛮图》的标题是值得思考的。第一,作品既写了南征故事,也写了北伐故事,而标题用一个“平蛮”来概括并不妥当。因为并没有把曹魏政权称为“蛮”的传统。
第二,哪怕就是其中的南征部分拟题,“平蛮”也不如明传奇《七胜记》清晰明朗。即使不加“七胜”,“七擒”“七纵”等字样也是长久以来为人们等同视为南征故事,可以一目了然的。毕竟该传奇中虽然有讲到吕凯献图,为平定孟获提供了技术指导,但是这个情节实在不是贯穿传奇的主线。全文既不是围绕吕凯展开,也不是围绕这本图,而是以诸葛亮和孟获为中心。可见“七擒”“七纵”等标题更合适。
第三,即使勉强从文中的一条副线——吕凯献图的角度说还是说不通。因为吕凯献图的时候说这是《征蛮指掌图》[2]618。并且该图在后文中多次被简称为《征蛮图》。
那么这么多不合理与其说是作者疏忽,却从作者有意为之的角度来说更说得过去。该传奇通篇只有在南征孟获时称对方为蛮,北伐时不称对方为蛮,而北伐的情节可是占据了全本戏曲一半篇幅的。很显然作者不至于创作一部整整一半篇幅都偏题的戏曲,那似乎解释为用南征的招牌来掩人耳目更合理。作者的隐衷应该是既想书写北伐,又不愿或不敢打着北伐的招牌。那么从时代上来讲,只有明清易代之际最为符合这种情况了。在明朝中后期,写北伐情节不用害怕招致祸害,作者完全可以写一本《平蛮图》,再写一本冠以诸如《北伐图》《六出图》等名字;而在清朝雍乾及之后,政权稳固,乾隆皇帝都带头写诗称颂武侯的南征北伐,那么戏曲中写北伐情节也不必忌讳了。但是易代之际就相当敏感了。前文论述过,之前并没有把曹魏政权称为“蛮”的传统。但是反之,把北方民族政权代入三国格局则是早有先例,所以辛弃疾不无愤慨地写下“生子当如孙仲谋”这样的句子。在这样的传统下,武侯的北伐自然被赋予了新的意味。为了避免触碰高压线,毛宗岗把董荼奴的名字改成了董荼那[3]168。所以可以看出,清初的文化压制对当时的文学创作是有非常深的影响的。一个字的取舍尚且如此小心,遑论大篇幅的北伐戏曲创作了。
这个推演是可以被佐证的。
第一是避讳。该传奇中“玄机”“玄鹤”等处的“玄”字都没有避玄烨的讳。可见这是创作于清代早期。
第二是情节内容上,《平蛮图》更多是受嘉靖本《三国志通俗演义》的影响,而不是受清初毛宗岗本的影响。说明该传奇创作的时候毛本还未问世或者还未流行。
第三是回目方面。《平蛮图》是四字回目。而传奇的回目字数基本是三类:两字、四字和七字。雍乾及以后基本只有两字回目和七字回目。七字回目的多为宫廷大戏和由宫廷大戏改编的传奇。其余的基本上固定为两字回目了。至于四字回目,明代有一些,到了清初之后就基本没有了。
第四是舞台方面。《平蛮图》里的舞台提示较为详细。随着时间的推移,舞台指示演变的一般规律是由简单到详细,如“(脚色)扮(人物)上”到“(脚色)扮(人物)(穿戴使用道具)上”。而明末之后,开始比较多地出现一些提示更详细妆容或动作的传奇。
第五是用语习惯方面。相比于在封建社会中处于正统地位的诗文,更加口语化通俗化的小说戏曲有更多讨论用语习惯的意义和空间。因为诗文中所使用的词汇短语等多为相对正规的官方用语,用语习惯差异较小。若要进行文本语言的甄别,除非是被比较的作品相隔的时代特别久远,其用词用语已经是两套内容;或者是被比较的作品风格差异实在很大;或者是其他一些比较特殊或少见的情况。小说戏曲则不同,其中好多口语化的语言使得用语习惯的分析有了更大发挥空间,从用语中的方言和口头禅等得出一些作者的位置、群体等信息。所以有学者通过《红楼梦》中的方言等口语风格,对其作者提出了新的思考。戏曲也是如此。比如传奇中的“相爷”一词,明代戏曲中都叫“丞相爷”,明末清初的戏曲中才开始叫“相爷”。
第六是敏感词方面。传奇中有“复剩水”“吾旧基”等带有鲜明特征的字眼。这些语句都反映出作者意图恢复疆土,光复故国的心态。
上面的几条内容都帮助佐证了《平蛮图》创作于明清易代之际的推演。或许现在或者将来存在着某个个案与上述某条推论相左。但是应该承认,这么多条规律结合在一起之后,那结论脱离范围的概率就会非常微小。
《平蛮图》传奇没有相关的序跋等辅助参考。同时作为一部抄本作品,也无法留下版刻印制方面的线索。另外,遗憾的是,这本传奇并没有著录信息。偶有提及的如庄一拂的《古典戏曲存目汇考》,也没有提供较为有用的资料,甚至存在一些疏漏。比如书中提及《平蛮图》“凡十六出,北京图书馆所藏”[4]1549。但是实际上北京图书馆所藏《平蛮图》并非十六出,而是三十二出。书里还提出另外还有一本同名传奇,“演七擒孟获事,吴晓铃亦有藏本”[4]1549。但是参看《绥中吴氏藏抄本稿本戏曲丛刊》,可以发现吴晓铃藏本《平蛮图》不仅仅演七擒孟获故事,还有很多篇幅演武侯北伐故事。
既然很多途径和线索受到限制,那就无法通过较为传统的方式得出论断。不过,通过用语习惯来判断也不失为一种方法。
前文论述过,戏曲里进行用语习惯的比对有其得天独厚的优势。同时,也如前文所说,选取的重点还是要放在更具可比性的口语化词句中。在大量词语、短语的查询对照之下,可以发现,苏州派成员的占比是最大的,且占大部分比重的。比如传奇中的短语“不消了”,查找对比其他戏曲作家的作品,就发现汤显祖、李玉、朱佐朝、朱素臣、张大复、蒋士铨有同样的用语;还有“打躬”,有汤显祖、李玉、朱佐朝、阮大铖使用;还比如“猩猩”一词,李玉有过几次应用;还有“取扰不当”,也是只有李玉有使用;另外像短语“一任俺”,只有孙钟龄、邱园和李玉用在传奇中;再比如“受颠连”,只有李玉在传奇中用过此语。
类似的词语和短语有很多。归纳起来,有些作家的用语一次或个别几次会与《平蛮图》中吻合,但是李玉、朱佐朝、朱素臣等苏州派作家在查询中几乎都能够吻合,出现其中一位或者几位。
作者为苏州派的推演也有其他方面能加以佐证和检验。
首先,《平蛮图》中有“断送头皮”[2]708之语。而这个俗语正好在《吴下谚联》中也有。这说明这个作者是吴地人氏。
再者,作家拟所写传奇的题目有一定的规律。多数情况下,一位作家所作的传奇,要么就都是以“某某记”来命名,要么就全都不以“某某记”命名。这大概是因为每个作者有自己的拟题习惯,这个习惯在自己的作品里会有长此以往的体现。
第三,苏州派有集体创作的习惯[5]354。所以进行词语和短语查询时,发现苏州派成员交错出现的情况就很正常了。但是查询结果放到其他作家身上就不能够合理地解释。
第四,非常重要的一点是,苏州派作家的身世和性格能够创作出这样的作品。首先是苏州派的身世。苏州派经历了明清易代,这样一个能写出《清忠谱》《党人碑》等波澜壮阔的作品,而非仅仅局限于儿女之私、科诨调笑的作家群体,那种亡天下的痛苦必定是非常强烈的。作者的亡国之痛、故国之思反映在作品中也是很正常的。同时,从性格角度来说,能创作出《清忠谱》等作品,也说明这个作家群体是有一种关注现实、结合现实的精神的。那么,一来有这样的动机,二来符合这样的性格,三来苏州派作家又非显贵,没必要瞻前顾后,苏州派结合时事创作出这部作品就很合理了。
同时还是如第二节创作时代的论述那般,或许论据中存在个例,但是在这些条件的共同作用下,结果产生偏差的概率是微乎其微的。至于为什么苏州派作家创作了该作品,但是现在该作品却以无名氏的面貌展现出来。这应该是如前文所分析的,在那样的时代环境下,作者写下这部很可能触碰统治者敏感高压线的作品,自然是不会去署名的。也恰恰是在这样的刻意隐藏下,出现了长久以来该传奇著录空白的情况。
最后做个引申,猜测《平蛮图》的题目为苏州派朱佐朝所拟。因为以“某某图”为标题的情况在传奇中虽然并非仅此一例,但是查阅了众多的传奇作家和其作品,其他作家的作品里最多有一部作品以“某某图”命名,然而朱佐朝有《牡丹图》《吉庆图》《建皇图》三部这样的作品。所以这确实是很有可能的。当然,这一点本文只做推测,不做论述。
通过推演,可以看出两本同名传奇实为一本。传奇《平蛮图》创作于明清易代之际,作者为苏州派作家。《平蛮图》的题目很可能为苏州派作家朱佐朝所拟。可惜现今可见的有关《平蛮图》的资料太少,否则一定可以推演出更多的信息,为戏曲史提供更多的史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