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靖子
(湖南省社会主义学院,湖南 长沙 410000)
民族文化是一个民族的灵魂,是民族生命力、凝聚力、创造力的源泉。习近平总书记在党的十九大报告中指出:“文化是一个国家、一个民族的灵魂。文化兴国运兴,文化强民族强。没有高度的文化自信,没有文化的繁荣兴盛,就没有中华民族伟大复兴。”[1]重视文化建设,就是要“坚守中华文化立场”,深刻地理解、传承和发扬中华优秀传统文化。而在中华传统文化中,“和合”思想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由“和合”理念产生的凝聚力和向心力不仅为中华民族几千年绵绵不绝提供了重要基础,也对现代国家的治理和精神文化的构建具有非常重要的启示和指导意义。
所谓“和”,指的就是和谐。三千多年前,中国的甲骨文和金文中就有了“和”字。《左传》曰:“和如羮焉,水、火、醯、醢、盐、梅以烹鱼肉”,即把“醯、醢、盐、梅”这些调料合在一起,非常融洽地形成了一种新的味道,既非醋也非酱。所以,“和”承认不同,协调分歧,并将“不同”联合起来,达成和睦一致,这构成了中国思想文化的核心。以儒家为例,《论语》中提出“礼之用,和为贵”“君子和而不同”;《孟子》中提出“天时不如地利,地利不如人和”;《中庸》写到:“喜怒哀乐之未发,谓之中;发而皆中节,谓之和。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2]而在道家思想中,老子提出“知和曰常”“万物负阴而抱阳,充气以为和”,道家的太极图就是一个典型的和合图,阴阳两条鱼紧密环绕成一个天衣无缝的圆,寓意两个矛盾的对立体可以共存于一个圆体之中,一方的存在决定了另一方的存在,一方的好坏可以影响另一方的好坏。同样,在佛教文化中也蕴含着丰富的“和合”智慧,认为外部世界的“和”来自人心内部的“和”。佛教有“六和敬”,即僧和同住、口和无诤、义和同悦、戒和同修、见和同解、利和同均。而结合儒释道思想的理论阐述与中国国家治理的历史实践,“和合”思想的内涵可以概括为这样几个方面,即“大一统”的家国理念、“天下为公”的“大同”国家治理目标、“求同存异”的国家治理策略与方法。
“和合”强调世界万物由不同要素构成统一整体,相互依存、相辅相成,这一观点构成了中国人传统家国理念的基础。对个人而言,追求的是“天人合一”,即个人和宇宙的合而为一;对家庭而言,追求的是“家和万事兴”;而对国家而言,这一目标则体现为“大一统”。
“大一统”的观念,早在上古时期便有萌芽。如《尚书·尧典》中记载“百姓昭苏、协和万邦”,说的就是民族之间、邦国之间要平等对待,和谐相处。这一概念的正式提出,始见于《春秋公羊传》:“何言乎王正月?大一统也。”[3]在此,“大一统”意指尊崇、归依于万物的本体,以获得一个超越的存在价值。而在春秋战国时期分裂动乱的政治实践中,“大一统”一词经由诸子百家的“争鸣”,逐渐引申出“天下一统”之意——不仅是国家在政治上的统一,还包括文化上的统一。如《孟子·梁惠王章句上》记载,梁惠王问:“天下恶乎定?”孟子回答说:“定于一”;《汉书》则写到:“《春秋》所以大一统者,六合同风,九州共贯也。”[4]由此可见,天下一统、四海一家、万邦和协是我国早在先秦时代就已形成的哲学理念、精神模式和政治抱负。此后,秦灭六国,首次实现了中国真正意义上的统一,并通过郡县制及“车同轨,书同文,行同伦”等一系列制度,将作为一种理想的政治与文化“大一统”变成了现实。秦虽二世而亡,但汉承秦制,经由文景之治、汉武盛世、昭宣中兴,汉朝成为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帝国”。为更好地维护帝国的稳定和统一,统治者加强了对文化思想的控制,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强化“大一统”理念,扩充了它的内涵,使天下一统和万民归心的观念从政治领域进一步延伸到经济、艺术、思想等各个方面。随后历朝历代都将“大一统”作为中华民族的共同政治理想,不管时局如何动荡变迁、社会如何分和无定,中国人的“大一统”观念却始终如一,并沉淀为中华民族共有的、不可动摇的民族认同与国家认同。
就国家治理的目标而言,“和合”思想又集中体现为“天下为公”的“大同”目标。“大同”思想出自《礼记·礼运》:“大道之行也,天下为公,选贤与能,讲信修睦。故人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矜寡孤独废疾者皆有所养,男有分,女有归。货恶其弃于地也,不必藏于己;力恶其不出于身也,不必为己。是故谋闭而不兴,盗窃乱贼而不作,故外户而不闭,是谓大同。”[5]在“大同”的理想社会中,“天下为公”作为基本的政治内核与出发点,必有“选贤与能”之公道,“讲信修睦”之公德,“人不独亲其亲”“不必为己”,恪守仁爱之道,社会安乐祥和。这种大同的理想社会,在中国历史的不同时期得到了反复重申:无论是陶渊明所描绘的“世外桃源”,还是太平天国提出的“有田同耕、有饭同食、有衣同穿、有钱同使”的目标,无论是维新派领导康有为的《大同书》,还是孙中山先生提出的“三民主义”等等,都是历代中华儿女、仁人志士所推崇的中华“大同梦”的现实写照。
这一天下为公的“大同”理想,不同于西方传统政治哲学传统中的城邦共同体意识。城邦共同体意识产生于古希腊时期,其最著名的实践表现,便是古代雅典的民主政治。雅典人认为,城邦是一个共同体,共同体的成员要想实现一种和谐的共同生活,就必须鼓励尽可能多的公民平等地参与公共活动,而不因贫富和地位的差距受到歧视。雅典公民大会便是这一理想的集中表现。在公民大会上,全体合法公民都能发言并参与投票表决。但与中国古代的“大同”理想相比,雅典民主显然是相当有限的。雅典法律对“公民”资格有着严格的限制:只有年满20岁的雅典男子才可能成为公民,成年妇女、男性的奴隶和外邦人都被排斥在外——雅典全盛时期总人口在48万左右,其中奴隶占了35万左右,充分享有权利的公民总数约4万人,仅占总人口的1/12。[6]这样的城邦共同体实际上只不过是极少数人的共同体。
“大同”理念同样不同于罗马万民法中的国家理性观念。万民法随罗马帝国的诞生而出现。由于罗马政治权势的扩张和社会经济的发展,越来越多的外来人口涌入其中,这些外籍居民与罗马人之间的生活交易紧密融合,由此产生了已有法律无法定义和认可的行为,社会上各种新的矛盾也日益凸显,原先只适用于罗马本国公民的《公民法》,已然不能满足对外来人口进行规制的需要。为了更加适应及维护罗马奴隶制和社会经济关系的要求,统治者将《公民法》进行了调整修改,范围扩展至罗马统治范围内一切自由民,这就是《万民法》。万民法的核心思想是国家理性观念和高级法理念,这一思想直接来源于斯多葛主义。斯多葛主义在承认古希腊城邦共同体衰败的基础上进行反思,它对公民的定义与界定,扩大到了所有人,认为人是上帝的子民,虽然他们各自的种族、地位和财富不同,但却是生来平等的,因此彼此之间是兄弟,于是便有了一种世界国家的观念,在世界之城中,公民的身份是向所有人开放的。在此理念基础上产生的《万民法》是为了缓和新的社会矛盾,解决的是对外来人口以及外来人口和罗马本地人口之间的规制问题。但“大同”社会强调的是,天下为全天下人所共有,“基于公心和仁爱之道,必货尽其用,人尽其力”,通过“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这样的方式,使“老有所终,壮有所用,幼有所长”,也就是说它的范围涵盖了社会各年龄段的人群,与此同时,对“矜、寡、孤、独、废、疾”这六种特殊的弱势群体,也做了充分的考虑安排与保障,这样一来,人人都能安居乐业,社会也可以保持和平与安宁。
“和合”既是一种思想观念,也蕴含着一种国家治理的策略与方法。这种策略与方法的核心特征,可以用四个字来概括,那就是“求同存异”。《论语·子路》中指出:“君子和而不同,小人同而不和。”“和而不同”的观点,就包含有求同存异的思想:既有自己独立坚定的立场和见解,不盲从不跟风;同时又能兼容不同的意见,不强求苛求他人跟自己保持完全一样的看法。“和”是承认矛盾对立面存在的和,是坚持原则的和,在既顾全大局、强调群体共同利益的前提下,承认局部和个体的差异,实现一种多样性的统一。
正是由于中华传统文化中“兼容并蓄”“求同存异”的特点,使得它能快速地接纳外来文化,像宗教、哲学、科学技术等,并使之融入到其中,共同生根发芽。例如,在佛教的传播与发展过程中,中国传统文化便表现出极强的包容性和同化力。佛教自两汉之际传入中国,并在其后漫长的发展过程中逐渐本土化。[7]在魏晋南北朝时期,中国的佛教学者大多先受儒教学说洗礼,再经道家思想熏陶,然后接受佛教理论。儒释道三教相互融合,共同构成中国文化的有机组成部分。所以说五千多年来,正是由于各民族、各地区间文化的兼容并蓄、“多元一体”,才成就了辉煌灿烂的中华文明和日益发展壮大的中华民族。
从中国国家的治理历史实践来看,“求同存异”也构成了一种被广泛使用的国家治理策略与方法。纵观中华民族五千年的文明史,各种政治力量之间运用联合战略的事例数不胜数。古代许多有雄才大略的帝王将相,他们在夺取政权和巩固政权的斗争中,都懂得联合同盟军以壮大自己战胜敌人的道理。如东汉末年,蜀汉采用诸葛亮《隆中对》所讲的“东联孙权,北拒曹操,西和诸戎,南抚夷越”的战略,开始北伐,尤其是在夷陵之战失败后,调整了策略,放弃了与吴国争夺荆州,以寻求吴在东线的支持与配合,并一起建立起新的钳形攻击曹魏的态势。吴蜀联盟在与曹魏抗衡中不断发展,最终确立了魏蜀吴三足鼎立的格局。再如清朝统治者为了巩固统治、安抚民心、团结统一各民族,在承德建造了外八庙,象征着各少数民族对清中央政府的向心力,也象征着“康乾盛世”的强大和统一,取得了“修起一座庙,胜过十万兵”的效果。
正因为“和合”思想中兼容并蓄的特质,使得它能通过“求同存异、合纵连横”的方法策略来达到和谐大同的治理理想。共产党领导的统一战线也十分善于利用“求同存异”的原则,去处理同其他党派的关系。周恩就曾说过:“干革命,人越多越好,为了团结更多的人,思想上可以求同存异。”[8]
探讨“和合”思想对于现代国家治理和精神文化构建的意义,实际上也就是在探讨中国文化传统向当代转型的问题。美国政治学家亨廷顿认为,在现代化与资本主义全球化扩张的过程中,现代国家形态与“文明母体”之间的亲和性,是21世纪所有国家都面临的一个共同问题。而对于当代中国人来说,中华文明、中国传统文化才是我们自己的文化之根、民族之魂,是我们赖以生存的历史文化共同体,也是我们时代精神文化构建最重要的理论资源。在国家治理与文化认同的重构中,“和合”思想中蕴含的“大一统”的家国理念、“天下为公”的“大同”目标、“求同存异”的策略与方法,仍具有普遍的指导意义。
面对瞬息万变的世界局势,面对文明间的冲突与失衡时,我们倡导的以和为贵、追求和平、“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的理念等,皆与“和合”思想有着密不可分的渊源。这种兼容并包、和而不同的文化价值观,展现的是一种大道之行的大国情怀。就此而言,对“和合”思想进行梳理和研究,澄清其内在含义与基本特征,对于我们更深入地理解文化传承与自信、回应和解决我们这个时代的重大现实问题、复兴中华民族等有着不可替代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