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亮
许多年前,一个长辈给我讲了“南泉斩猫”的故事。当时我似懂非懂,只感到这个故事,有着某种残忍的魅力。后来,在《金阁寺》再三读到这个故事,方知道它的出处来自《碧岩录》,觉得极玄妙。一只猫所代表的欲望诱因,以不可思议的方式被斩绝。这本小说中,数次有关于此的思辨。猫的隐喻,已超越了自我的迷妄与欲念,而成为美的凝聚本身。“它可委身于人,又不属于任何人”,如赵州的智慧,参透对它的消灭,也只可流于形式。以一种武断的方式斩断了一切矛盾与对立,但这只是表象。物质的毁灭而留精神之永存。《金阁寺》的主人公沟口,终于得出结论:美是怨敌。
因对这部小说的念念不忘,在某个夏天,我到达了京都,以参访的心情来到了金阁。面前的它,太过堂皇与辉煌,与周遭的松柏与静水,形成了莫名的壁垒。同行的一位朋友在看单反相机拍下的照片。他说,照片上好很多。看实物,觉得美得很假啊。我忽然觉得,这个朴素的评价,其中的“假”字十分传神。或许正是金阁的意义。它的美,出自于某种虚幻的意念,一个被现实摹写的海市蜃楼。镰仓时代的金阁寺,被学僧林承贤烧毁。我们所看到的是1952年的重建。理论上比历史旧存的更为奢华,一改过往只有最高层“究竟顶”贴金箔的旧貌。而将二楼镰仓时期的“潮音洞”也贴满金箔。然而,十年后,这些金箔脱落露出了下面的黑漆。
“美是怨敌”,这或许构成了金阁与主人公沟口相爱相杀的主线。三岛由纪夫如此执着对小说原型人生的复写。家住舞鹤,偏远寺庙主持之子。口吃,丑陋,还有一个强硬浪荡而不知所措的母亲。他带着父亲给予他的幻象,入驻金阁寺。金阁的美如此顽固地对他造成压迫,高屋建瓴地俯视与提醒着他人生的不堪与丑陋。在现实中,我们不断面临着对美的悖论,亲近与抗拒几乎成为镜像的一体两面。
然而,二战战局的恶化,京都岌岌可危。战火迁延,将被波及的金阁面临毁灭,无形间拉近了与沟口命运的距离。“烧坏我的火,也定会烧毁金阁,这种想法几乎令我陶醉。”真实的金阁与虚幻叠合,以一种同归于尽的壮美连结了这个年少僧人的心象。
这建筑物的不朽压迫着我,阻隔着我,然而,不久将被燃烧弹的火烧却了它的命运,却向我们的命运贴了过来。也许金阁会先于我们毁灭。这样一想,金阁就仿佛是和我们经历着同样的生......
此后至战争结束的整整一年,是我同金阁最亲近,最关心它的安危和沉湎于它的美的时期。说起来,这个时期,是我能够将金阁拉低与我相同的高度,并在这一假定之下无所惧地爱金阁。
赴死成为沟口唯一与美无间的共性,而抹煞了他的自卑,考验与锤炼着他的心性。他似乎需要的只是耐心。然而此时,出现了至关重要的两个人,对他造成动摇。鹤川与柏木,是沟口的大学同学,事实上担任了他明暗两极的导师。二者在小说中形成写意性的对位关系。鹤川出身富裕,单纯明朗,对世界充满了善意和包容,将人性翻译为他所理解的真醇温柔。柏木则阴沉不定,在自身的缺陷中寻找存在因由,对现实还之以睚眦。书中,三岛以“炼金术”指代其二人对于沟口的影响。
我觉得鹤川是个精通炼金术的师傅,仿佛可以将铝炼成金。我是底片,他是正片。我的浑浊的阴暗感情,一旦经过他的心的过滤,就一无遗漏地变成透明的、放射光芒的感情……
柏木却第一次教我一条从内面走向人生的黑暗的近道。乍一看,仿佛奔向毁灭,实则富于意外的权术,能把卑劣就地变成勇气,把我们通称为缺德的东西再次还原为纯粹的热能,这也可以叫做一种炼金术吧。
随着鹤川的自杀早逝,斩断了沟口与“白昼的光明世界”的连接。柏木在二者的较量中占据上风。“我所有的潜在的感情,所有邪恶的心理,都受到他语言的陶冶,变成一种新鲜的东西。”“美是怨敌”沟口的这一结论,正来自与柏木之间就“南泉之猫”的论辩。柏木说:“我对自身的存在条件感到羞耻。但和这个条件和解,与之和平共处,则是我的败北。”相对沟口,柏木一双“内翻足”,是个更有明显残疾的少年。然而,他却在所谓正常人的审视下,确定了自己独特的生存逻辑。“残疾人和美貌女子都是疲于被人观看的存在。他被穷追,就是存在回看观看者。”他夸张与自傲于自己的缺陷,进而以之为武器,反客为主,去疏离与玩弄世人于股掌。“内翻足是我的生存条件、理由、目的和理想,也就是生存本身。”沟口亲眼目睹了他以弱化与丑化自身,获得了异性的同情与青睐,又毫不犹豫地将后者抛弃。他的野心,也包括与“美”的角力,甚至是对沟口与金阁关联的某种离析。其一,他唤起沟口对性的渴求,希望以之取代与覆盖金阁的存在。然而,金阁以它固有的强大,“短暂地取消对我的疏远,而亲自化作这一瞬间来告诉我,我对人生的渴望是陡然的。”无论是面对房东女儿,抑或美艳的插花师傅,金阁横亘在沟口与其欲望之间,以美的永恒存在,“阻碍”与“隔绝”了沟口的人生。其二,柏木送给沟口的那支尺八,使其意识到:“美是娴熟”。而这美与短暂的瞬间相关,因音乐稍纵即逝。柏木的审美和永恒砥砺,他爱的只有音乐与数日枯萎的插花,而厌恶建筑与文学。“吹奏者造就這种短暂的美,宛如蜉蝣似的短命的生物,生命本身完全是抽象的,创造的......柏木奏罢《御所车》的瞬间,音乐这个架空的生命消逝了。”柏木在空气中造就了美,喜爱的是“美的无益,美通过自己体内却不留下任何痕迹,它绝不改变任何事物。”而当沟口同样熟稔及享受于音乐的演奏,他发现,金阁未有如常在他“企图化身为人生的幸福和快乐”时,阻止他的化身,而是容忍了他的“陶醉和忘我”。这令沟口对音乐这一“生的赝品”兴味索然。
在一次窥测了主持老师的情事,而被排挤驱逐后,沟口终于决心以一己之力改变金阁“不灭”的实体。在无望战乱之灾的殃及,他选择亲自烧毁金阁。如同猫之于僧众,于他仿佛异己的金阁,如执念绝妙而不合时宜。历史上金阁的毁灭,是对日本国人极大的触伤。据悉《金阁寺》付梓前,评论家中村光夫曾劝说三岛“不要写第十章烧金阁寺的场面”。三岛拒绝道:做爱到一半中断,对身体是有害的。
“是年夏天的金阁,以噩耗频传的战时黑暗为滋养,显得更为生动和辉煌。六月间,美军在塞班岛登陆,盟军在诺曼第田野上驰骋。参观者人数也明显减少了,金阁似乎愉悦于这种孤独,这种寂静。”论说《金阁寺》,总绕不过三岛处理历史的曼妙。二战的喧腾与战后颓圮,所有的壮烈隐现山水之间,聊作背景。又或者说,金阁的存在与否,便是有关历史的谶语。它冷眼于此,面对一切欲念与愚妄,“古来世居于此,将来亦永驻不动。”
在美国南部的城市,和一位当地的作家提起了奥康纳。当时只是为了找个话题,以使得气氛稍为热络一些。就像在南美和一个路人谈论阿言德一样,是入境随俗。他平淡地说,奥康纳,可惜死得早。
奥康纳的一生,确实极其短暂。弗兰纳里.奥康纳生于美国乔治亚州,三十九岁时死于家族遗传性的红斑狼疮。长期生活在死亡的阴影下,宗教力量自然成为其精神支柱。某种意义上说,疾病或许限制了她的写作格局。传记作家布拉德·古奇称她的生活经验“围着房子和鸡窝”。她因此不可能如前辈福克纳,对美国南方呈现出史诗般的勾勒。她对福克纳爱恨交加,多半也出于衷心的欣赏,却难以望其项背。奥康纳曾数次在访谈中援引后者的作品,可见一斑。她接近对方的方式,也表现为将福克纳的某些经典长篇定义为短篇小说集,比如《在弥留之际》,显然也出于其本人对短篇的钟爱。事实上,美国南方的作家对彼此的评价极其微妙。奥康纳不喜欢麦卡勒斯,也是出自本能的事实。大约因两者齐名,同为女作家,写作风格相似。并且皆為免疫性的疾病所困扰,寿数简短。麦克勒斯罹患内风湿多年,在五十一岁撒手人寰。
然而,在奥康纳并不算传奇的生命历程中,有些重要意象,被放大并加以强调。像是一些定格的段落,成就了这位作家。当然,其中一些有关于她个人的癖好。如养病期间,她在乔治亚州的奶牛农场所饲养的孔雀,她所喜欢的乐队“罗伊叔叔与红溪牧童”(Uncle Roy and his Red Creek Wranglers),总会不失时机地让他们在小说中露个脸。当然更挥之不去的,是她自身的生命体认。其一是疾病带来的残缺感。奥康纳笔下的主人公,常常有着这样那样的病症或身体残疾,如《救人就是救自己》中的独臂人与智障少女,《善良的乡下人》中失去一条腿的女博士,甚而《圣灵所宿之处》中的阴阳人。从这些被称为南方哥特式小说的篇章中,你可以看到奥康纳面向世界的不安全感,如此集中与粗暴地展现出来。对这些身体残缺者,她的刻薄有如自戕。与此相关的,是她作品中死亡意象的叠现。这些死亡多半与暴力相关,甚至于横死。我首次读奥康纳时,震惊之余,曾联想到余华的《现实一种》,那种对死亡冰冷轻慢的毫不宽恕的态度。灭门、突如其来的枪杀、被拖拉机仓促辗过脊椎的尸身,纷至沓来。在出版了长篇《暴力夺取》后,《时代》周刊曾谈及狼疮对奥康纳写作的影响,导致了她本人的愤怒,亦无法否认此间的联系。当然与其经历相关的,还有她对家庭母题的重视。尽管她对于“家”的诠释,多半与温暖无关。比如母女关系,母亲的角色,往往是愚蠢、计算而自以为是的。
以上所谈的种种,都可回到这本叫做《好人难寻》的小说集。奥康纳曾因其暴得大名,甚而带来“南方文学先知”的声誉。对这本小说的评价,往往会聚焦在“邪恶”二字。就其行文而言,这是一种极易走火入魔的写法。冷冽、干脆,极少场景与人物的描写,却有着掷地有声的节奏。她也因此受到过简洁大师卡佛的称赞。虽这些文字背后,我总是看到一张阴郁冷笑的脸,但仍觉得“邪恶”这个词用得未免武断。或许,这多少体现了对其阅读感受无处安放的退而求其次。T.S.艾略特曾对友人谈及奥康纳,除了肯定其“奇异的天赋”外,也抱怨道“我的神经不够坚强,实在承受不了太多这样的搅扰。”不言而喻,奥康纳钟情于暴露人类的恶行,道德的沦丧与败坏。然而,我更感兴趣的,并非是所谓恶行本身,而是它得以释放的土壤,即是“日常”。《好人难寻》一篇,故事脉络颇为简单。一个生活在佐治亚州的老太太与家人出游,她在内心一直在闹别扭。家人计划去佛罗里达旅游,但是老太太更想去田纳西走亲戚。虽然她表面上妥协,但一路上都在和家人斗智斗勇。事实上,举家出游的温馨感是读者想象中的假象。她的四个家人,儿子与儿媳的冷漠成了她喋喋不休的背景;而孙子与孙女,则以熊孩子的面目出现。与她言语中的针锋相对,有种令人悚然的成熟感。老太太是个貌似笃信的基督徒,她表面上的虔诚与琐碎构成了这篇小说的主调。与此同时,她是个内心戏很足的人。这些戏在日常的场景下,一点点释放出她内心的“小恶”。当然她自己未意识到,这些会成为蝴蝶效应的毫末,导致举家灭门的惨剧。小说开始不久,就谈及她的虚荣。她在出行前精心地装扮。“她穿一袭印着小白点的深蓝色连衫裙,领口和袖口都滚着带蕾丝的白色蝉翼纱,领口那儿还特意别一枝布做的紫罗兰,里头暗藏一只香囊。万一发生车祸意外,过往行人看见她死在公路上,谁都能一眼认出她是位高贵的夫人。”在路途中,谈及她对种植园的回忆,她可以引经据典,用了“随风而逝”来彰显自己的品味。说起昔日的追求者蒂加登先生,称他“是一位地道的绅士,‘可口可乐汽水一上市,就囤下它不少股票。”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始终在感叹“人心不古”,并以她肤浅的世故,称赞一个陌生人“你是个好人”。因为她想要探访少女时参观过的种植园,出于一瞬的自私而撒了谎,并利用孙子的好奇与顽劣逼迫行程改道;又因为记忆的偏差心虚失措,导致了车祸。在发现自己没有大碍,她立即告诉儿子自己受了内伤以逃避责任。你会发现,她的每一点微小的积恶,都来自于庸常。于无声处听惊雷。如同文中“每隔几分种就让自己的呼噜声扰醒一次”的细节,有种让读者难堪的感同身受。
车祸后,老太太偶遇命案在逃犯“格格不入”。她在一种荏弱而苍白的逻辑加持之下,似乎理直气壮面对这个普遍意义上的“恶人”。在“格格不入”依次枪杀了她的家人后,她仍絮絮叨叨地劝说其祷告,并且声称他“是个好人”“要是你祷告的话,耶稣会帮你的。”而“格格不入”则称“耶稣让这个世界不平衡了”,继而杀了她。布拉德·古奇这位曾经攻读中世纪和文艺复兴时期文学的专家觉得,奥康纳的小说也有“十三世纪”的特点:“粗俗的幽默,滴水怪兽似的脸孔和身躯,正面交锋,暴力的威胁,还有最重要的一点:在恩典和意义推动的黑暗宇宙中对于灵性追求的一种微妙拉扯。”不难理解,奥康纳的作品也因此受到指控,被某本天主教杂志认定是“对《圣经》的粗暴否定”。奥康纳自我辩护说,小说家 “不应该为了迎合抽象的真理而去改变或扭曲现实”因此她声称,“我的小说的主题就是:上帝的恩惠出现在魔鬼操纵的领地。”而与之相关的天惠时刻,在奥康纳笔下体现为“暴力具有一种奇异的功效,它能使我笔下的人物重新面对现实。”
小说之外,我感兴趣的是奥康纳的一桩轶事。2015年6月5日,美国邮政署发行了一枚奥康纳的纪念邮票。票面三盎司。邮票上是奥康纳求学时的照片,身后是四根孔雀翎。奥康纳对孔雀的钟爱一生未变,甚至写过一篇文章《百鸟之王》,讲述她饲养孔雀的经历。冥冥之间,这篇文章可寻见蛛丝马迹,有关她写作观以及宗教观的折射与譬喻。她在文章开头说道,“我的追求,无论它事实上是什么,都到孔雀为止。是本能,而不是知识,把我引向它们。”奥康纳繁殖了一百多只孔雀,但她的行为并未得到邻里周遭的认同。“我发现,许多人天生就不能欣赏孔雀开屏的美景。有一两次,他们问我,孔雀‘有什么用——我没有回答,这是个不值得回答的问题。”其间她也提到与一个卖篱笆桩的人的对话,后者说到因为家庭的厌恶,不得不杀掉了自己养的孔雀,并且存放在冰箱里备食。奥康纳问他味道如何。“也没比任何别的鸡强到哪里去,”他说,“但是我宁可把牠们堆着吃,也不愿意听牠们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