佟琦
刚到兰州上大学的时候,有一段时间我频繁地往北京写信。我想那是因为不适应吧。
我给中学的哥们儿、女同学,甚至我们高中的班主任——一个大学毕业就教我们语文的女老师——都写过。信中多少表现出一点想回家、悔不当初之意。当然,所有人也都无一例外地好言抚慰我。
“要学会过日子,而不是‘熬日子。”一个高中的小妞煞有介事地回信道。
记得高考之前我曾向她表白过好几次,几乎神魂颠倒。此刻,她在北京的一所大学上学。
高中哥们儿情真意切,在信中某人还回忆了一番我们一起上学的日子,弄得我眼睛酸酸的。
在接到班主任来信的那一刻,我就像接到名人来信一样,竟有一些小小的激动……
然而,在所有这些通信里面,跟我联系最频繁的还要属我的初中同学杨雪了。
杨雪本身也爱写东西,动辄几大篇,因此我回信回得更是起劲。
每个星期,我们宿舍都有专人去班里的邮箱取信,然后把它交给我。我快速地看完,之后找一天坐在宿舍的长桌前,一写也是好几篇。
在信中,我们什么都聊,记得我还随信给她寄过一张在兰州拍的照片……
一般情况下,我和杨雪的通信一星期就能有一个回合。亦即,我把写好的信寄出,大约四五天,准能收到回信。
记得有一次,闲聊之中我提到了我们初中另一个女生,在后来的回信中,杨雪写道:“你能告诉我她哪里好吗?感觉咱们班女生你夸得最多的就是她。”
老实讲,这还让我有一丝小小的得意:哟!生气啦?是不是吃醋了呢?
不得不说,那一段时间杨雪成为我的一种寄托。她确实让我忘记了一些事,也让我远离了身边那些我与之格格不入的同学。杨雪……初中时我确实喜欢过她,小短发,肉肉的小脸,整天蹦蹦跳跳的。我好像还给她送过一个小布娃娃?
我想,如果初中时的我稍微成熟一点儿,杨雪早就是我女朋友了。而当时我只会跟她说一些调皮的话,其中夹杂着些许挑逗;这总能让她害羞地低下头,小嘴抿着笑。我想,如果我把害羞的她一把搂在怀里,她也不会有什么意见的吧?这也省得我上到大学之后才第一次接吻(动作就像一个溺水者在水中挣扎着呼吸一样),并被一个很有经验的女人嘴堵着嘴呜呜地呵斥:
“你把嘴张开……把牙张开!”
那可真是一段惨不忍睹的屈辱经历啊!
信中,杨雪的字迹秀气,这一点我了解她。她的签名也一如既往,看到后,仿佛使人回到了初中。
通过来信,我得知升入大学后的杨雪还没有男朋友,而当时我也没有女朋友。虽然开学没多久我确实看上了我们学院的一个女生——但也只是“看上”而已,归根结底,绝没有超越初中的那种幼稚水平。
在这方面,我是个白痴。
我的所谓“恋爱”,只是在宿舍里嗷嗷亂叫了半个多月,再打几个令人害臊的电话想约人家出去(出去干吗?),遇到拒绝就觉得脸上发热。别人鼓动我主动去拉手,或强吻,幸亏我没做,否则更是丢人现眼。所以,我也就在宿舍跟杨雪写写信吧,最起码我们还有老感情。
怎么说呢,当时一想到杨雪,我一点不紧张,甚至还有几分舒服呢……
我和杨雪之间最大的波动应该是在初中二年级。记得那一年,班上来了一个从外校转来的学生。他叫许天,看着贼机灵,两只眼睛滴流乱转。据说为了转到我们学校他特意留了一级,也就是说,此人比我们所有人都成熟。
许天一来,我和杨雪之间的某种平衡就被打破了。一开始我还觉得许天是条汉子,故跟他挺好,没想到,他很快就挑逗起我的爱——杨雪!
那时我们中午去食堂吃饭,每个大圆桌十个人。杨雪是我们桌的桌长,领着同桌的两人去窗口领饭,剩下的人等着她回来分。先分饭,后分菜,杨雪一勺一勺地挨个盛给我们。
新来的许天和我们一桌。
“再来点儿嘛!”他嬉皮笑脸地和杨雪逗着。而杨雪并不是我所期待的那样一脸厌烦的样子,反而像她对我一样,含着笑害起羞来!
我站在桌子的另一侧,这一幕全看在了眼里。再看许天,他两个嘴角上翘,露出一排微微向前突的龅牙。在他的要求下,有时杨雪会给他再盛一点儿,有时又干脆地说:“没有了!”依然是含着笑的。
分完菜,大家落座吃饭,我也一直在偷偷地观察杨雪和许天。他们的每一次对话、小表情,我都不会放过。同时,我也尽力地让自己谈笑如常:不要显得那么小气啊!要知道,人家杨雪是你的人吗?不是啊!她也没有答应你任何事,不是吗?
这时,我身旁一个爱开玩笑的哥们儿说,“我靠”用英文怎么说?——“战争乳牛”,war cow。我乐得很开心。全桌人也都笑了。我那笑眯了的眼睛也没忘瞟杨雪和许天两眼。杨雪的笑还是那样含蓄,在我的记忆中,她的笑总是无声的。许天龇着龅牙,也“嘎嘎”乐了两声,他的眼睛四处看了看,然后就恢复了正常。
知道吗,我也告诉自己,不能继续这样坐以待毙了!我必须干点儿什么!比如,我可以去找杨雪直说,不要再搭理许天。我也可以告诉她我很伤心,我喜欢你。我还可以和经常与杨雪在一起的一个女生谈谈,让她给吹吹风,或出出主意。但是到头来,我却什么也没做。我不知道自己为何这样裹足不前。是真没动力吗?还是……我其实没那么喜欢杨雪?
直到有一天,杨雪带着许天一起去领饭。他们并排走去,一高一矮,就像两口子一样!
战争乳牛!
而我,只是想躲。
我感到脸上发热,想装作没看见。
我不想去争,那样很没意思的,是不是?
老实讲,我只是想和杨雪保持现状。但是现在,连现状也保持不了了……
每一天,许天都持续他一贯的伎俩。在中午的饭桌前开逗,有时在课间他还对杨雪动手动脚的。然而让我十分气愤的是,杨雪居然挺高兴!她小脸红红地回应着许天,十有八九还会还击他一下。
“讨厌!”她用小尖嗓叫道,脸上挂着兴奋的笑容。
喂!你知不知道,我还在这里呢!
终于,在某天下午的一节自习课上,我发作了。那天是我轮值班长,一个人坐在讲台前负责教室的纪律。
许天应该是说话了,我提醒了他一下。过了一会儿他又说起来,我就跟他骂起来了。声音很大,所有同学都睁大了眼睛。我高高地站在讲台上,许天站在下面。
“去你的!”我随手把自己坐的椅子(那也是老师坐的)横着扔了出去。
许天本能地往后一缩,他以为我要扔向他——我也希望自己能这样,结果椅子只是横着飞了出去,摔在了黑板下的一处角落里。
我怒目而视,心说你也知道躲啊。
一时间全班同学都有些混乱,我于这混乱中瞥向杨雪的座位。只见她趴在桌子上,头埋在手臂里,一副很痛苦的样子。我冷眼看着她,毫无怜悯。心里恶狠狠地说,这一切都是你惹的!你就痛苦吧!
后来我们就毕业了。
看样子杨雪和许天也并没有怎样。
我只记得,继我扔椅子那件事之后,许天很快又瞄上了我们班另一个女生——那女生小公主似的,白白弱弱,时常发几声娇喘。总之,和杨雪完全两个类型。
好像许天刚到我们班没多久就打过她的主意。在我们都还只知道学习、做题的时候,他就对我表示过:“那小妞不错啊!”
据说有几次周末他还约过她,但不知结果是怎么样的。
高中的第一个圣诞节,我们全体的初中同学又聚在了一起。
地点就在初中对面的一家饭馆。聚完餐,大家又一起去了附近的商场顶层聊天。那天我和杨雪、许天都去了,“小公主”也去了。
我和几个呆头呆脑的男生坐在一起,我知道,自己也显得呆头呆脑的。只有许天和“小公主”单独坐在了一起,他放肆地跷着二郎腿,脚上穿着一双新版的篮球鞋。他歪过身子,和“小公主”说着话;“小公主”则规规矩矩地坐着。
一两年时间,许天长得更高了,似乎也更帅了。真希望这不是真的。再看看我,只能和一群戴着眼镜、穿着土里土气的男生厮混,不时地偷瞄许天。
我可真没用。
那么,许天和“小公主”到底有没有事?谁知道呢。我只看到“小公主”有几分怯怯地坐在那里,任许天几乎把脑袋歪到她的脸前……
我忘记了那天杨雪在哪里,她可能在另一小堆女生群里吧。从刚才的聚餐到现在,我并没有单独找她说过一句话。按理说我应该去说的。“最近好吗?”或者“怎么样啊?”——这么简单的问候,都没有说。真不知道我是怎么想的。而我们也只是在刚见面的时候格外看了彼此一眼,仅此而已。
聚会结束,我们甚至都没有说再见。
现在想想,我本可以在初中结束之际和杨雪猛烈地发展一段。你想,那时中考结束,有着大把大把的时间。但是,一个暑假我们也沒联系。
那年的中考我和杨雪在同一个考场。她就坐在我附近,一斜眼就能看到。
当天我按照妈妈的嘱咐,还带了块湿毛巾,以便在考试时给自己降降温。但在拿出毛巾擦脸之前,我还有一丝顾虑——这样是不是太不爷们儿了?尤其还是当着杨雪的面。我扭头瞅了瞅她,此刻她安静地坐着,目视前方,像我们大家一样在等着老师拿着卷子进来。最终,我也没管那么多,把湿毛巾从透明的口袋里拿出来,不光擦了,还擦得挺细致,一下是一下的。
我想杨雪一定看到了。
她可能会对我有一些鄙夷吧?
话说到这儿,我就想,这么多年的相处下来,不知为什么,在杨雪面前我总觉得自己的表现糟糕透顶。这很奇怪,无论怎样表现,都是糟糕透顶!
比如,我们初三最后度过的那个圣诞节,大家要彼此送贺卡。我搜肠刮肚,也不知道该跟她说点儿什么。马上就要分别了,说什么似乎很重要。但是我想不出来。我不禁要问,我那轻松自如的态度哪去了?平常我不是挺能说的么?当我面对一个胖女生,或是一个自己不在乎的,我的自我感觉不是游刃有余的么!
结果,最后我只写了一句话:“如果以后有谁欺负你,告诉我。”
我是要扮演悲情英雄吗?也难为你了,杨雪。怪不得中考结束之后我一个暑假都不去找你,找你干吗?看自己丢人现眼吗?
不过现在是不是应该好一点了?上了大学,怎么着我都会更好地发挥才对。
可是,结果呢?
和杨雪通信大约两个月之后,我终于被那个很有经验的女人搞定了。她是我们学校外语学院的,我和她稀里糊涂地就跑到了一起,并献出了初吻。
虽然我的初吻一钱不值,但这多少让我激动了一阵子。
这件事的结果是,我犯了难:一边是我的新欢,另一边是杨雪——我很有发展前途的小妞。
最终,我做出了选择,又给杨雪去了一封信。信中,我有意无意地一直在暗示,找女朋友是一件特别没劲的事。
信就这样发出了。你想想,杨雪是吃素的吗?她的感觉敏锐并第一时间做出了反应:“唉,所以我决定大学四年都不找男朋友,看来还真是明智呢……”
我拿着她的回信,一时间觉得自己……真是蠢蛋。
从那儿以后,我和杨雪就再没有写过信。
我和我的新欢——那个外语学院的女生——过起了小日子,把杨雪抛在了脑后。
老实讲,这很不公平。
但其实说实在的,我对杨雪也是缺乏了解的。不是吗?我口口声声喜欢她,我又对她知道多少呢?我总是在强调自己怎么想怎么想,我何尝去问问自己,杨雪是怎么想的呢?在我们各自上了不同的高中以后,她又过着怎样的生活?有男孩喜欢吗?有喜欢的男孩吗?……所有这些,在我头脑里一片空白。难怪有一年我半真半假地责怪她,你怎么忘记我的生日了?
杨雪回道,你又记得我的吗?
我无话可说……
高中之后,许天和我留在了本校,杨雪、“小公主”去了别的学校,她们仿佛都消失了。
然而,我却感到,这时的许天似乎愈加地猖狂起来。
他衣着入时,身材又瘦又高,头发吹成个小偏分。更可气的是,他的脑门在那偏分的起始位置还有个小“旋儿”,于是那一绺头发就很自然地支楞起来。
同时,他还能打篮球。我就多次在放学回家路过篮球场的时候看到许天在一本正经地训练。他深蹲着身子,一脚前一脚后,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篮球在他手里弹跳不止。
他还戴了个防止汗水流下的发带——真是要了我的命。
然而最关键的是,球场边已经有几个女生在看他了!
我骑着个破自行车,梦游般走过。我这车虽然号称“山地”,但也只是号称而已,真上了山地准能散架。再向下扫视一下自己,我的衣服很土,鞋也算不上名牌,我还有点胖……
是啊,虽然“小公主”去了外校,但你要知道,此时此刻,有更多的“小公主”进来了!
篮球场里,包括许天在内的许多小伙子都在练着。他们明亮又有活力。一个高大的教练在旁边走来走去,嘴里含着哨子。那篮球拍地的声音,咚咚咚地传来,几乎把我淹没……
高二的时候,我认为许天已经有了性经验。因为,当时我们年级有几个很“成熟”的妞,他们又漂亮又大胆,我甚至都不敢看她们。
有一次在车棚子,我碰到了那个叫朱丹丹的女生,而我也只是在和她擦身而过之际偷偷地瞄了一眼。那一眼就差点将我击倒。同时我也立刻坚信,她不属于我。
我们年级关于朱丹丹的传闻很多,有些传闻直接就能让我起反应。比如说,据说朱丹丹曾和我们年级足球队的一人有关系,他们课间操在男生宿舍干那事的时候舍管大妈突然赶到,猛烈地敲门。情急之下朱丹丹光着上身逃到了阳台上,她双手作拥抱状,蹲下了,以此逃过了检查。
还有一次,足球队的另一哥们儿突然走进隔壁宿舍,问有没有可乐,说他一哥们儿刚干完,特别渴。据说那个女的又是朱丹丹。
——这件事虽然是听说的,但也让我浮想联翩了好几天。干“那事”之后真的那么渴啊?
再后来,就得知朱丹丹和许天在一起了。
关于许天的这些事,我也只是想想。不能想太多,想太多又得失眠。
一天,我早晨骑着山地车进入校园,在路上正好碰见了许天。他穿着漂亮衣服,挎着单肩书包,往里走着,看到是我,几步窜了过来。
“带我一段,带我一段!”
他扶着我的腰,一下子坐到了后座上。
我画了阵龙,这才恢复了平衡。
“昨天晚上我一宿没睡。”许天叹了口气说。
“干嘛去了?”我问他。
“玩……后来喝酒两拨人还打起来了。”
听他的语气,确实很疲惫。我一时无言以对。当时已经高三了吧?
一路上,许天一直扶着我的腰,而我只是觉得,被这么个潮男扶着,我的腰……有点儿粗。
高考结束以后,我也不知道许天去了哪里。据说考前他家里就通过关系把他弄到了外地,因为在那里参加高考分数线要低一些。
也不知真的假的。好了,还是让我继续说杨雪吧。
自从我和杨雪在大学中断通信之后,我们一连十年没有再联系。
在这十年中,我毕业、分手、工作、结婚,直到有一天,我得到了她的微信号码。
于是,联系得以继续。
十年的时间,发生了许多变化。除了以上那些,还有一个变化是,没有人再写信了。
有事微信吧,还可以视频,多方便。
老实说,一开始和杨雪联系上之后,我确实有些激动。有事没事总是给她发几条。闲扯呗,想跟她聊聊。
我得知,她已经结婚了,先生有钱,自己也不用去工作。总之,她过得不错。
我不知道杨雪还记不记得当初我们突然中断通信的那件事。希望她忘了吧,也希望她忘了我在她面前犯的傻。现在,我们都成年了,也算是过来人,应该可以自然地交往了吧?
我只是希望,我们能有一个新的开始,毕竟无论如何,她是我的好朋友。
然而,和杨雪度过了几天微信的热乎劲之后,她就很少回复我了。有时像“你干吗呢?”这样的疑问句她都不理,在微信里显出一副傲慢的样子。
我问她为什么?
她说:“有事打电话吧,打字多麻烦。”
我想好吧,你不理我我也不理你。我也犯不上。但是,我知道,杨雪就在那里。她就是微信上那个小小的图标。我可以随时把我的想法告诉她,瞬间她就能知道。相比于从前,那时我要告诉她想法得好几天,收到她的反馈得一星期。现在的杨雪,触手可及。
在她的微信朋友圈中,我也看到了杨雪现在的样子。她穿着时尚,再不是那个爱害羞的、总是低下头抿着嘴笑的初中女生了。她也留起了长发,成熟多了。
她戴着大大的墨镜,穿露着肩膀的清凉夏装,坐在一辆跑车里——那是她和先生在国外的某个海岛度蜜月的照片。
十年的时间,就这么一晃过来了,而我们彼此,全是空白……
某日,我正在家里看书,突然接到了初中班主任的電话。
我有种说不上的滋味,仿佛“过去”再次现身,提醒我它的存在,提醒我那不是一个梦。
班主任名叫老贾,当年以爱占学生便宜著称。她似乎也知道曾经我和杨雪、许天之间的那点儿事——我觉得她知道我们所有人的事。
电话里,她的声音依然健朗,好像还是当年给我们上数学课的样子。“点的轨迹——是轨迹,不是‘诡计……”她特意在黑板上把这两个词都写下了,让我觉得她好有趣。
闲扯几句之后,我问她,您有事吗?
她笑着,然后向我推销起她卖的车险。
她已经退休了。但肯定钱还没挣够,身上的劲儿也还没使完。
我说好吧,下次我就买您的车险。
挂断电话后,我几乎立刻就给杨雪打了个电话。这可以理解成“传闲话”,也可以理解成,面对当年共同的班主任老贾,我们又站在了一起。
“喂?”我带有几分兴奋地说。
然而让我没想到的是,那边的杨雪却充满了戒备。
“喂……”她好像在外面,背景音有点吵。
我就把老贾给我打电话推销车险这事跟她说了。她有些鄙夷:“她也给你打电话啦?”
“是啊!已经给你打过啦?”
“打了,不过我没搭理她。”
我本想再和她多聊聊——这不是一个很好的话题么?另外,她不是也叫我不发微信打电话吗?——但我觉得她全无聊下去的兴致,所以我们只说了几句就挂断了电话。怎么说呢……显得匆匆忙忙的。
挂断电话后,我有点儿失落。刚才那种“有件新鲜事要和人分享的兴奋”烟消云散……
几天后,老贾再次打来电话。我想她是要我去签合同的。
我任电话响去,一直响,直到她意识到什么为止。
老贾从此再没来过电话。
我和杨雪也一直没再联系。她的“朋友圈”?我当然不会看了。即使看了也不做任何表示。我知道,她现在生了个儿子,生活一如既往地得意。她也像所有那些女人一样,在“朋友圈”中展示旅行、美食、儿女,反正是自己的美好生活,就那样吧。
“我想吃火锅……”她撒娇般对自己那刚上小学的儿子说。
“走!”
配合这段文字,一个热气腾腾的火锅出现在她的“朋友圈”里。升起的雾气背后,是她儿子那张隐约的小脸。下面是许多同学的“赞”,有的还在嘲笑她,“怎么还跟个小女生似的”。她逐一回复,喜悦地、甜甜地……
几年以后,杨雪突然发来微信:初中同学要聚会,问我来不来。
她主动联系我还是第一次。
我想我应该去吧,也赶紧给她回了信息(甚至还有点儿迫不及待地,我是怎么搞的!):在哪儿啊?都谁啊?
她告诉了我。
约定的那天,我去了。地点是北京老城的一家云南火锅店,我到的时候已经有很多同学都到了。许多人我已经有十几年没见了。
当然,许天没来。他似乎已经和我们大多数人走在了不同的道路上,或者说,干脆已经神秘地消失了。我只会在别人的只言片语中听到一些关于他的消息,都很遥远和高不可攀,就像我当年骑着个破车看他在篮球场训练一样遥远和高不可攀。
听说,他也结婚了,老婆就是当年的朱丹丹。他经常往返于北京和加拿大,好像还开了个公司。等等吧。
那一晚很热闹,算是有史以来我们初中同学聚得最全的一次。上一次……好像还是在我们中学门口的那家饭馆,之后大家又一起去了附近的商场顶层聊天吧?
这次久别重逢,男同学似乎都没什么变化,个别人谢了顶;女同学有的发福了,许多人化着妆。大家围坐在一张大长桌前,欢声笑语。
我到的时候第一时间就看到了杨雪。她坐在大长桌的最里面,和我有一段不短的距离。实际上,在来的一路上我都在设想我们的这次重逢。我会表现得自然一点吗?我该怎么跟她打招呼?打招呼时说点儿什么?总之,一定要心无杂念就像她是我的一个普通朋友那样啊!——不过,想来想去也是白想。还是别想了。
我来到桌前——没想到、却又是隐隐间预料之中的——十几年前的那一幕又发生了:我和杨雪彼此看到了对方,但也只是格外地看了一眼……仅此而已。
整个聚会,我们一句话没说。
我坐在了大长桌的最外头,时刻感受着最里面的巨大力量,以至于我都很少歪过头去看向那边。偶尔和杨雪的目光接触,让我感到她也有和我一样的感觉。不过,可能比我轻一些吧。
但其实大家都很放松,吃到一定程度不少人站了起来,走到旁边的一小块空地上聊着。这样一开始彼此坐得远的人就也能说上话了。那小块空地就在杨雪身后,她也很自然地参与了聊天。
她说笑着,显得挺兴奋。
只有我,那么格格不入。从始至终我的屁股也没离开过座位,它就像一个千斤坠一样牢牢地把我固定在椅面上。
有很多次我确实想站起来,也像别人一样自然地走动,然后来到杨雪身边,跟她打个招呼——“怎么样啊?”或者,“最近好吗?”这很难做到吗?!
可我始终没动。脸上的表情愚蠢不堪。这也再次让我感到了那在我和杨雪之间的类似魔咒一样的东西——在她面前我总觉得自己的表现糟糕透顶。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们依旧如此……
那晚离开的时候,我近乎失魂落魄,坐车赶夜路回到自家楼下,然后坐在马路牙子上久久不想上楼。
我想有些事情就是这样,任凭怎么努力也无法改变;有些人也是这样,任凭怎么努力结果还是一样。
我是不是应该放弃了?
我不知道杨雪的想法,就像以前一样。也许她根本没觉得什么,也许只感到一点点。也许她会想,这个人,怎么那么别扭啊!
是的,我就是这么别扭!
无法改变的那么别扭!
继那次聚会之后,很快,杨雪再次给我发来微信,要再聚。
“这一次,我们的前后两任班長都会参加哟!”只是文字,也能感受到她的兴奋。
可是我肯定不会参加的。
有杨雪在,我不可能参加。
我沉默了好久,最终也没回复她……
我们初中有一个微信群,大部分同学都在里面。能看出来,杨雪很活跃。她爱和大家聊成一片,也同样爱组织聚会。她一副充满自信的样子,仿佛始终站在聚光灯底下。
“等你从国外回来,咱们再聚一次啊!”她对一个男同学说。
似乎,他们的关系很好。可是以前我怎么没看出来?以前那哥们儿只是个瘦小枯干的小豆子,除了学习好简直一无是处。也就是说,跟我简直不能相提并论。
但是现在,人家和杨雪的关系看上去却那么自然、融洽……这一点真是令我望尘莫及。
是啊,这一切到底是怎么搞的啊!为何我当初觉得自己和杨雪距离那么近,可到头来我们却像陌生人……
随后,在那一年春节那哥们儿从国外回来的时候,杨雪只简单提了一句在哪里聚会,大家就纷纷表示要来参加。一时间,群里一个一个的“收到”连成了一大串,看上去还挺壮观。我本以为像杨雪这样的爱出风头她的人缘应该不怎么样才对,没想到真是我错了。
我僵在了那里:参加,还是不参加?
是一直沉默下去,忍受一种被众人抛弃的感觉,还是也虚伪地表示一下愿意去?也就是要看似无意地给杨雪传递出个信息:其实我没有发生任何事,这一切对我来说都是自然的。
不得不承认,我真是太复杂了。
最终,一番纠结之后,我只给个初中哥们儿发了条微信:“咱们去吗?”
请注意,这一动作很重要。你想啊,微信虽然没发到群里,但最终还是发了——这样我就自认为没有被抛弃,而且,还能让最起码一个人看出我那“自然”的心态,一个人……也够了。
“去啊!”哥们儿回答得很自然。
“好,到时候一起。”
我决定了,还是去吧。放轻松一些,一切其实都没什么的。
可结果呢?到了聚会当天,我依然死活鼓不起任何动力。一想到又要见到杨雪,以及自己的那种蠢样子,还是别去了吧……算了,不去了!
“走啊!我来接你?”哥们儿发来信息道。
“突然发烧,不去了……”我编了个瞎话。
哥们儿信以为真,表示了一番惋惜后,独自去了聚会。
很容易预料的是,当晚群里传来了大量的照片。这让我每次拿起手机都有一点紧张。照片终于传来了,我想一准还伴有大家热烈地聊天。可是我什么也不想看,手机拿在手里,伸得远远的,以防看到是谁发的照片或是聊天的只言片语。然后,把群的对话框直接删了。
如此这般,大约删了三次……
之后的一年,我开始回忆一些初中往事,并以此为题材写小说。
当然,杨雪肯定是重点回忆对象。
我把小说发表之后的电子版传给她,她看后很兴奋——不知为什么,这么多年过去了,能让她高兴,我也会高兴。我问她,能不能发到群里?她说,可以啊!于是我就发了。那天所有同学的反应都很热烈,杨雪也再次像个主角一样。我和她,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觉得这么多年我們第一次有了些自然相处的意思……
我其实每天都在写作,新作不断完成。有时还会发到初中的微信群里,有时则不。经过一开始的热烈之后,我感到同学的热情都下降了。有的时候,我发一篇小说,下面竟毫无动静。这让我很没面子。
我悄悄地私信杨雪:“我在群里发了小说,速去添柴加火,别让我丢人。”
结果,杨雪那边一直安静如常,她根本就不理我。我不知道她是忙还是什么,可能是忙吧。
但不管怎样,我和她,依然是我和她。我也知道了,我们的关系从没有改变过。
我可能真的不了解杨雪。一点儿也不了解。似乎从初中到现在,从来就没有了解过。
她怎么想我的呢?当然更不知道。我只是活在一厢情愿的世界里罢了。
就在不久前,一位初中的女同学跟我吃饭,她告诉我,当年杨雪跟许天确实有过一段,两人还接过吻。
我听后笑了,但内心还是一阵震动。
“真的啊?不会吧?”
我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