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亚杰
连续四天夜里,无论张姐什么时候睡觉,总能听到凄厉的猫叫声。
张姐本名叫张丽,张姐是她做生意时别人对她的尊称。晚饭后,张姐端坐在镜前,蓬松盘起的秀发乌黑发亮,一双会说话的大眼睛。嘴唇上的淡粉唇彩轻薄生光。耳垂上挂着两个银白长叶状耳环,左手手腕上套着细细的红手镯。张姐最喜欢做的两件事之一就是拾掇自己,以及妆扮身边人。虽然她算不上大美人,但体态姣好。在她身上,地摊货也能穿出大牌的感觉。张姐认为把自己收拾得清新靓丽,内心方能生出雅致芬芳。
另一件让她开心的事就是“码长城”。这天晚上,张姐等四人又开始“码长城”了,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一天不码,上房揭瓦。
“眼镜。”张姐拿起振动的手机,看到是条服务消息,轻叹了口气。
“跳舞。”杨哥刚打出五条,屋外就传来断断续续的尖锐猫叫声。
杨哥是本地一位杂货店的老板,今年刚四十岁,中等个,身体结实,面色蜡黄,戴一副黑边眼镜,腮帮上的胡须扎煞着,像割过的韭菜。他摸着胡须,阴阳怪气地说:“张姐,您这搬来才几天,就招上猫了,叫声也忒大了吧。”
“我最讨厌那玩意儿了,才不会招它。”
几轮出牌后,杨哥眼前一亮。“嘿,开花了!全清杠开十六番。给钱,给钱。”杨哥两手用力一拍,在空中打出个响。
“花本来落不到你家。”张姐一把推倒麻将。“刚才有张碰牌我没听见。”
杨哥把赢钱如数收入囊中,打趣说:“得,都怪这该死的猫。”洗好牌后,新的一局开始。“蜘蛛。”“电视。”
“海底捞月。”杨哥得意地笑起来。
“杨哥好手气呀,要一吃三了。”
“谁让你不专心,况且你也没输多少呀。”听着外面断断续续的猫叫声,杨哥眉头一皱,说:“晦气,谁家新养猫了?”
“你家不是养过一只吗?”
“我爹死后我就没见过猫了,邪乎的。”
“猪妈妈。”“手枪。”“酒桶。”……
“终于轮到我了,花生地胡了!”张姐放下手中的三筒,又瞄了眼手机,没有动静。然后她把手机轻轻地压在零钱上。
“喵呜……喵呜……”杨哥拍了下大腿,烦躁地说:“这猫叫了一个小时了吧。”
“我搬来这四天,几天夜里有猫叫,晚上都睡不踏实。”张姐邊洗牌边抱怨。
哗啦啦的麻将声与断断续续的猫叫声不绝于耳。直到夜里一点半,麻将局散场。张姐送走其他三人时,注意到右隔壁的罗师傅家还亮着灯。
张姐临睡前,站在二楼阳台,侧身凝望。昏黄的灯光下,中间有一条宽约六米的马路,两边分布着十几家老字号店,十几家新店铺。茶楼、酒馆、旅店、理发店、便利店等格子门店铺一个挨着一个排成直线向前延伸。路的两边每隔三四米还种着一棵杨树。远处尖尖的屋顶,从这边望过去,细细密密的,像古老的琴。
张姐左隔壁家住着一对母女。住在二楼的小女孩叫王诗曼,今年读初二,脸盘白净,眉眼清亮。一笑起来,不露牙齿,嘴巴像恬静的弯月,说起话来,声音像清脆的黄莺。平日里比较腼腆,话极少,但善良直率,品学兼优。只是老杨头走后,她就一直蔫着,提不起半点精神。这次月考,她成绩下滑得有点厉害。连续几夜,王诗曼都呆呆地抱着一只黑猫公仔蜷缩在被子里,魂不守舍的样子,像只受惊的猫。
街道上你一言,我一语,半夜猫叫的事很快人尽皆知。众人添油加醋的传播已使事实完全扭曲,有的人说夜里头有十几只猫在俏小妞那里疯狂叫春,也有人说街道半夜笙歌不断颂唱人鬼情缘,甚至有人说张姐是猫妖变的。
半夜猫叫引起了社区的高度重视。为此,街道管理处的大妈专门来到张姐家展开调查。
戴着红袖章的大妈走进张姐家。张姐打着哈欠问:“大妈,有什么事吗?”
“哦,你也搬来五天了吧。我来看看你。顺便问问夜里猫叫的事。” 大妈笑道。
“大妈先坐下。”张姐拿起茶杯去倒茶。
大妈说:“不用太麻烦,你应该也听说了外面的风言风语吧。”
“嘴巴、耳朵都长在别人身上,煽风点火的,欺负我弱女子罢了。”张姐把沸水倒入装有玫瑰花茶的瓷杯,只见鲜艳的红在杯中慢慢舒展,枯干的花再次绽放。盖上杯盖,张姐把茶杯递给大妈。
“甭管怎么说,总是有猫在叫不是?”大妈把茶杯放桌子上。
“白天见不到猫,晚上却听到猫的惨叫,不会有什么冤情吧。这屋,我可不敢呆了……”
“嘘……”大妈打开茶盖,轻轻地吹着气。“说啥呢,啥冤啊,我们小区治安顶好,这季度还要申请市级文明社区称号呢,别听外面瞎议论。”大妈说罢喝了口茶。“这茶真不错。”大妈又猛喝了两大口,起身离开。
在张姐那询问一无所获,大妈又流星赶月地来到王诗曼母女家。王诗曼在专心地收听自己的录音机,她妈妈则有些埋怨:“除了猫叫,隔壁打麻将也挺晚的,你们也该管管了。”居委会大妈解释说:“是嘛,我会提醒他们的。”
说到这里,王诗曼妈妈就像打开了话匣子:“我就算了。就是孩子每天晚上睡不好,白天注意力就下降,上课听不好成绩就上不去,也就考不上学校,接着就找不到好工作,赚不到钱,给国家纳不了税……”
“打住,我清楚了,我还要去别家问问情况。”说完大妈出了门,来到住张姐右隔壁的罗聪家。罗聪今年三十出头,还没有结婚,靠给人理发养活自己,大家都叫他罗师傅。大妈跨进门,只见罗聪正翻看着报纸。
“罗师傅挺悠闲哈,我来打听点事儿。”大妈再次把笑容挂在脸上。
“您说。”罗师傅看着报纸眼也不眨。
“关于晚上猫叫的事,您知道吧。”大妈走到罗师傅跟前。
“听到了。”罗师傅面无表情地说。
“听说罗师傅口技了得,学猪啊狗啊的叫声,相当逼真。要是有谁说不像,罗师傅那可是非要练到让他满意为止。”
听到这,罗师傅抿紧嘴巴,额头的皱纹好像能拧出水来,拿着报纸的手也在轻轻颤动。“怎么?想让我给您叫两声儿。喵……喵喵……像吗?”罗师傅高声叫着。
“行了行了,哪儿是猫叫呀,忒有趣了你。”大妈摆摆手。
“你们信世上有鬼,也不信我这张嘴。”
“胡闹呢不是,好脸问你点事,没想到……”罗师傅知道街道处的大妈是个八面见光,处世圆滑的人,他就没再接话,自顾自地看起报纸来。大妈见状只好识趣地掉头出门了。
晚上张姐又开始和几个街坊码起了长城。
“老话说狗记千,猫记万,母猪能记二里半。你们说会不会是我家那只跑丢的猫晚上又回来了?”杨哥说。
“别往地上扔烟头了,它可不会自己跑到垃圾桶里。”张姐提着嗓子说。
“对了,今天街道处那大妈过来,咋说?”杨哥问。
“说了几句好听话,还说我从家里带的茶好喝。”说到茶,张姐神色凝重起来。那天,她新购的茶被男朋友的猫咬破了袋子,张姐一气之下,踢了那猫一下,结果激起战火。张姐嫌猫弄脏了自己的床单,还吵了她的午觉,男朋友怪她用扫帚赶猫,还忘了喂猫吃饭。两人吵得不可开交,张姐索性搬到另一条街道住几天。张姐低头看了眼手机,没有任何消息。
乌云在铅黑的夜里汹涌地翻滚,几道闪电如锯齿般龇出森森白牙。顷刻间豆大的雨點像断了线的珠子落下来。狂风大作,路灯下,依稀看到树枝被风拉扯着,像要挣脱。叶子四处流浪。
“小孩的脸,说变就变。”杨哥说。
“老杨头出事那天,也是下雨天。”有人对张姐轻声说。
“大晚上的,说这干啥?”张姐漫不经心地打出一张牌。
“说来,那天有点蹊跷呢,我爹发神经似的,跑到马路中间找猫,一不留神摔了,还把命给搭上了。”
说到这里,尖锐的“喵呜……喵呜……”又开始出现,极具穿透力的嗓音四处冲杀。
“有点怪。”张姐说,“这次猫叫声比昨天还大呢。”
“是啊,我爹小时候用鞭子抽我,都没这惨。”杨哥猛吸了一口凉气。
“好像就在门外,真的。”张姐说,“我去看看。”张姐没撑伞就走出去。她看到路边血迹斑斑,好像雨中凋零的红花瓣。
“真的有只猫躺在那里,好像受伤了。”张姐跑进屋急急说道。
“张姐,别管猫了。雨这么大,我要不躺张姐家住一晚得了。”一位男牌友扭捏着说。
“孤男寡女,也不怕人说闲话。”张姐面露赧颜地说。
“我看行。”杨哥凑热闹说。
“哈哈哈。”四人重新搓起了麻将。
“喵呜……喵呜……”声音凄厉极了。
“等雨停了,我替你收拾它!”杨哥说。
猫叫声愈来愈弱了,最后消失在雨声中。
“下着雨,还是能听见猫哭的声音。”诗曼对妈妈说。
“没有猫叫呀,女儿快睡吧。”
诗曼在房间里能清晰地听见雨敲打在玻璃上的声音,还有猫的惨叫声。她爬到床边,头探出窗外,眼前一片模糊。然后她又躺回床上。
黑夜中,有两个人失眠了。他觉得脑袋里有什么东西爆裂了。耳畔不停地响起学徒和群众们的轰笑声,他像瘦虾似的跳起来。她感到怀里像揣了个兔子,跳个不停。那天,她目睹了一场车祸,鲜血淋漓、面目全非的场景在她脑中不断闪现。她像被血腥围困,感到凄惨阴凉,心似乎掉到裤脚里。他埋头曲颈,被一群人围在中间,众人指着他,大声且放肆地嘲笑。他自责、颓废、堕落,很长时间心里头老是像挂着吊桶。她想起去年夏天午休时,电路老化的冰箱意外着火了,幸亏隔壁养的猫咪用尖利的叫声及时叫醒了全家人,火势才得以控制,没有酿成惨剧。想起那天他的表演被众人耻笑,他的心就像钟摆一样,在胸腔大幅度地摇来摇去。他不适合学口技,大部分人如是说。他耳朵里嗡地一声,惊慌得如寒蝉般,哑然失声。她把两肘缩紧在腰旁,脚跟缩紧在大腿边。她战战兢兢,抱紧黑猫公仔,回想着那天发生的一切,并反复告诉自己那只是一次意外,但是愈说愈感到虚假,像在欺骗自己。他起身,抽烟。记忆中的痛苦再次放大,二十多年了,他以为自己不会痛了。可是儿时记忆深处的阴暗,哪里那么容易消失。白天他可以毫无怨尤地从事工作,一到晚上就倍感孤独。
等雨停了,已是次日早上六点半。这时张姐已经出门去谈生意了。七点半,王诗曼出门上学时,撞到一群人围在路中央。只听见几个人像啦啦队一样有节奏地喊:“踢死它,踢死它……”老鼠过街也不会受此对待。
诗曼走近,惊讶地看到杨哥憋着气,咬着牙,正卯足劲地用鞋尖踢向躺在地上的一只猫,诗曼看到猫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大声说:“你们怎么忍心啊?它只是一只猫啊。”杨哥恨意难消,扯着嗓子说:“是啊,它只是一只猫而已。不弄死它,我这房子就租不出去了。”
“老杨头活着时,这丫头就常抱他家的猫。”
“是,老杨走了后,那只猫也不见了,现在又死在这儿。”
“真有趣。”大家七嘴八舌地小声嘀咕着。
“前面来车了,快散开。”有人喊道。
随后猫的尸体被车重重地碾过,人们似乎听到了骨骼被碾碎的声音,血水夹杂着地上的积水飞溅起来。诗曼惊得目瞪口呆,只觉得四周的风像无情的箭,扎进心窝里。她难过地抬起头,望着天上的流云,好像慢慢汇聚成了一只猫的模样。这只白猫向诗曼奔来,一身雪白的绒毛瞬间炸开,仿佛一个硕大的雪球,翻滚着撞向一块大石头。诗曼心里咯噔了一下,絮语道:“对不起,我没有看好你,对不起。”
上午,街道管理处的大妈听说乱叫的猫找到了,特来询问。大妈在垃圾桶的黑色塑料袋里看到一只血淋淋的白猫,周围苍蝇横飞。“哎呦喂,赶紧收拾了,小区还要申请文明称号呢。可不能出岔子。”大妈吩咐下面的人把垃圾运走,扔得远远的。
中午放学,诗曼没精打采地走在路上。罗师傅出门看到她,问:“诗曼,想听口技吗?”
“不了,今天作业太多了。”
诗曼进门,妈妈跟她打招呼,她把眼睛眯成一条缝,挤出一丝笑容。妈妈觉得闺女今天还是有点蔫,特意做了她喜欢的鱼。诗曼最近常常睡不好,有时候还做噩梦。妈妈关切地问她是不是晚上的猫叫声影响了她,诗曼摇摇头,保持沉默。沉默真是个坏习惯,完美地使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扑朔迷离,还显得沉默者有种落拓不羁的气质。
午饭后,诗曼拿来洗衣盆,灌了一盆清水,把脏掉的猫公仔泡进水里。涂上肥皂,诗曼魂不守舍地在洗衣板上搓着,望着窗台,脑海里浮现出一幕幕画面:白猫纵身一跃便可轻松地跳上窗台,在阳台上晒太阳,或者用脚爪子摩挲着阳台上的植物。天冷的时候,它就蜷缩成一团,捏捏它的耳朵或是用手捧一下它的脸,猫才会睁开眼。因为怕掉毛,爷爷会打喷嚏,猫咪也很乖巧地从不上床,只是呆在屋子后面的猫窝里,或是跑到诗曼家。诗曼经常照顾猫,喂它食物,还录下猫的各种叫声。诗曼带来了许多欢乐,老杨头很是感激,还给诗曼和猫用彩色铅笔作了两幅画。其中一幅送给了诗曼。
诗曼正回忆着,突然听到隔壁传来一段悲伤的情歌音乐。“落叶洒满地,代替了结局。这一刻谁的心在哭泣……”张姐今年二十五,但她总跟别人说自己一转眼就憔悴了。张姐的男朋友也是爱猫人士,但张姐不喜欢猫的叫声和气味。上次两人大吵之后,她搬到这里小住,没想到夜里有猫尖叫,让她睡不安稳。
张姐搖摇晃晃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从一间房到另一间房。她上身穿一件攒了好久的钱才买到的雪白色镀银外套,里面穿一件男朋友送的长款红绸裙,一双眸子恍恍惚惚,倒显得娇柔温美。她抚摸着雕花木柜,走到菱花镜前,又走到空荡荡的房屋中央,恨不得在天花板上也走一走。她穿着拖鞋在地板上旋转,边转边唱着:“苍茫大地一剑尽挽破,何处繁华笙歌落……多少红颜悴,多少相思碎……”
诗曼竖起耳朵隐隐听到歌声,心想:她唱得好悲伤,像一只病了的猫。
洗完猫公仔,诗曼用夹子把它挂在了二楼窗台上,然后拿起桌上的录音机准备去学校。刚出家门,诗曼看到地上有一件红绸裙,看上去干净素雅,不用猜也知道是张姐的。诗曼把它从地上捡起来,轻轻地拍掉上面的灰尘,把它挂在了张姐门前的铁门框上。
张姐上午刚谈成了一笔茶叶生意,决定添置些新衣服。下午出门,看到门框上挂着自己心爱的红绸裙,心存疑问和感激。当时着急出去,也没问是谁做的好事,放回衣服,便走了。等到张姐傍晚回来,洗漱一番后,脱下旧牛仔外套,急忙换上新买的淡蓝色网纱裙和橙白灰格子衬衫,她男朋友最喜欢蓝色了。然后给自己泡了一杯普洱茶。放着音乐,躺在沙发上休息。
九点左右,牌友们都过来了。麻将开局。
“张姐,今天你是没看见那只猫。”牌友说。
“可不是嘛,不然得你收拾遗体。”杨哥眼着补充道。
“啊,猫死了,咋死的?”张姐轻轻地打出一张牌。
“今早上它就一口气了,我一脚结束了它。以后再也听不到猫叫了!”杨哥笑着说。
张姐看了眼手机,有一条微信消息提示。她急忙打开,一看是男朋友发来的,她抿着嘴露出笑意。
“喵呜……喵呜……”
四人听到熟悉的叫声,惊讶不已,疑惑地互相张望。
“等下,我没听错吧,还有猫叫?”张姐放下手机。
杨哥点点头,说:“没听错,越来越近了。”
“没完没了了是吧。”杨哥猛然起身,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打开房门。
“谁呀?!装神弄鬼,脑子有毛病啊!”杨哥气愤地说。张姐跟过来,看到罗师傅站在门前,手持着一根快掉光毛的掸子,他的面部线条冷硬,五官犹如刀削般,黑眸锐利,让人不敢和他对视太久。
“我只是路过。”罗师傅声音轻淡,带着冰冷的气息。
“猫叫声就是从门前传出来的。”张姐说。
“你们自己找吧。”罗师傅用冷厉的语气说完,窃喜地回到了自己家。
“今晚一定要搜出这只猫,我受不了了!”杨哥发下话。
几个人开始东查西找。张姐上楼梯时,听见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雕花木窗隐隐地发出轧碎花生壳的声音,依稀看到淡粉色的窗幔像个婴儿不听话地在床上摆动,月光趁机偷偷溜进来,明晃晃地照亮正对窗户的那面墙。张姐捂着胸口看过去,只见墙上挂着一幅画,画上猫的眼神直勾勾地钉入人心。
张姐打开灯,桌子下、沙发后、柜子里,能找的地方都找遍了,除了翻出一本鼓起来的旧笔记本,里面夹着几张彩铅画,别的一无所获。
杨哥在一楼窗口看到朦胧的夜色下有一个人的身影唰地闪过。他追出去,却什么也没发现。他在一楼房间里逛着,来到梳妆台的镜子前,原本是他们家留下的,望着镜中自己的模样,想起已死去的老杨。
二十分钟后,四人聚在麻将桌旁。
“会不会是那只的魂儿回来了?就是今天那只猫的魂儿。”一位牌友率先说道。
“跟我没关系了,我这两天就搬走了。”张姐收拾着散乱的麻将。
杨哥拍拍张姐的胳膊说:“多大事儿,不至于这样吧。”
“不是猫叫,”张姐撩了下头发继续说:“我男朋友催我回去了。”
“不能说来就来,说走说走的吧。等我这屋子有了下家,你再走!”杨哥严肃地说。
“笑话!关我啥事?”张姐不服气地说道。
“看看这满屋子的花红柳绿,一股熏味,再看看你整天花枝招展的样子,我不说这是租房,别人还以为是青楼呢。”杨哥心中早有不满,硬说是张姐招来了夜夜猫啼。
“太欺负人了吧。你不能自己尿裤子了,怪窗口的风太大吧。”张姐说着话,低头看了看自己穿的衣服,确实有几分艳丽。
“啊,都别说了,多大点事啊。”有牌友当起了和事佬。
“算了算了,你赶紧搬吧!我这地不愁没人租。”杨哥语气很冲。
“我也不是没地儿去!”张姐也较着劲。
众人不欢而散。阴沉沉的夜里,刮着凉凉的风。那弯钩月不知不觉地把自己藏进云层里,几颗星星无力地守侯在其身边。断断续续的凄厉尖叫弥漫在空中,织成了一个柔软的网,把这里的人都罩在里面,直至午夜。
一大早,张姐在手机铃声中醒来。接完男朋友的电话后,张姐站在二楼阳台伸了个懒腰,环顾四周,她瞥到王诗曼家阳台上放着三盆植物,不认识是什么品种,只觉得三盆植物都是一副残败模样,许多茎叶都断了,像是被小动物撕咬过一番。而右边罗聪家的阳台看起来像是许久没有打扫了,裸露在外面的风扇和压缩机,上面积着厚厚的一层灰。门窗从来都是紧闭着的。听说罗聪屋背后的院子里有个极隐秘的旧屋子,旁边种满了各种树,墙上爬满了藤蔓。
“一定有问题。”张姐在心里盘点着每天夜里在她家附近进出的人。
听说老杨头患有癫痫,一直规律用药,但惊吓过大还是会引起抽搐。杨哥倒是没得这病,虽然平日里吊儿郎当没个正行,但为人还算正派,是个直性子,应该不会背地里搞事情。
这个罗师傅和王诗曼两家倒是各有嫌疑之处。一个有点魔怔的口技师,听闻之前老罗为了学猪临死前的叫声,天天都去杀猪场。而且昨天分明就看到他在门前。而隔壁小女孩,貌似那幅画上的就是她,她和猫有什么牵扯?女孩窗前挂着一只黑猫公仔,她肯定喜欢猫吧。究竟是猫在作妖,还是人在作祟?现下,这些对张姐都不重要了。明天,她就要搬走了。
这是张姐搬来的第七天,这天夜里没人在张姐家攒局打麻将了,也没听到凄厉的猫叫声。
罗聪提着新买的猫嘴套,绳子和鸡毛掸子走在路上,迎面遇到了去上学的诗曼。
罗师傅边走边学着各种动物的叫声“咩……咩、哞……哞、笃……笃、吱吱……吱吱、喵……”
诗曼心头一紧,“除了猫,其它的叫声都很逼真。”
“是啊,您也别急,我快学会了。”罗师傅强调了您这个字。
“是嘛。”诗曼心想,那天爷爷的猫会跑出去,可全拜你所赐,一定要揭穿你的面具。诗曼扭头离开。
此时,王诗曼妈妈正在打扫女儿的房间,不小心碰翻了书桌上的录音机,她俯身去捡,也好奇女儿每天听些什么东西,按下了开始键,惊讶地听到里面发出了清脆的猫叫声。
上午,王诗曼有堂生物课。生物老师讲到植物合成药物时提到了猫薄荷。老师介绍说猫薄荷闻上去很清凉,但猫薄荷容易使猫出现幻觉,也被称为“猫毒品”。猫食用一定量后会在短时间内引发多种行为,比如说打喷嚏、乱翻滚、怪叫、发谵语等。甚至还会追逐幻想中的老鼠。
诗曼听到这里,心里酸酸的。诗曼一直以为那天是因为罗师傅故意学耗子叫,挑衅了杨爷爷的猫,所以猫才会跑到马路上,导致杨爷爷发生了车祸。现在看来很可能是因为大量食用了自己养的猫薄荷,猫才会在雨中疯跑、翻滚。
诗曼今天回家时走得很慢很慢,慢到好像她停止了。身边的行人一个接一个从她两侧飞速前进,平日里只需要走五分钟的路,她今天居然走了四十五分钟才回到家。她刚进门,妈妈便放下手里的针线活,急忙跑过来问道:“这是咋了?小眼红红的。”
诗曼含着哭腔一个字一个字地从嘴里冒出来:“我——错——了。”
“什么错?”王妈妈不解地望着诗曼。
“是我害死了猫,害死了杨爷爷。”诗曼惆怅地说。
“傻孩子,你哪来的错呢?是老杨追猫时,癫痫症发作了,才出了意外。”
“是吃了猫薄荷,猫出现了幻觉,才跑到马路上的。”
“几片猫薄荷怎么会有事呢。那只猫明明是看到老杨倒下了,才跑过去的。”王妈妈边说边用纸巾擦去诗曼脸上的泪水。
“真的?”诗曼猛然抬起头,用怀疑的目光望着妈妈。
“那天下着雨,我看到老杨朝对面棋茶馆正走着,猫跟在他右边,货车来了,猫一下跑到前面去了,但老杨因受了惊,癫痫发作了,倒在了雨里,我看到的就是这样啊。”妈妈确有其事地说。
诗曼望着妈妈,她乌黑的眼睛里充满了慈祥的爱意。“猫呢?”诗曼仰头望着妈妈。
“不知道,慌乱中跑掉了吧。”
诗曼坚定地说:“妈,我想找到那只猫。”
王妈妈慈爱地摸摸诗曼的头说:“妈妈答应你,会找到的。”
张姐今天下午就要搬走了,出发前决定去王诗曼家串串门。
王诗曼一言不发地坐在窗前发呆,只有王妈妈和张姐寒暄了几句。临走前,张姐朝着诗曼的方向大声讲:“小姑娘,我在我家楼上一个抽屉里发现了一个旧本子,里面有你和猫的画。”
“真的吗?”王诗曼扭过头说。
“想要就来拿走吧。”张姐说完便出门了。诗曼跟着出了门。
拿到画,诗曼露出笑容,两片薄薄的嘴唇在笑,长长的眼睛在笑,腮上两个陷得很深的酒窝也在笑。
張姐看着诗曼,白皙的皮肤看上去如同鸡蛋膜一样吹弹可破,在光的照射下显得更加可爱,又长又密的睫毛像两把小刷子,随着呼吸轻轻地扫过肌肤,如樱花般怒放的双唇勾出半月形的弧度。纯真的诗曼,如同一块明净无瑕的白玉。
“你笑起来真好看。”
“是吗?”诗曼红着脸低下头。
“你家阳台摆的植物是?”张姐想问清楚。
“猫薄荷。”诗曼低着头回答。
“看上去长得不太好。”张姐继续说。
“猫吃了。”诗曼盯着手中的画。
“那件红绸裙,是你挂门上的吗?”张姐露出期待的眼神。
诗曼点点头。
“谢谢。你很喜欢猫吗?”张姐明知故问。
诗曼突然抬起头说:“嗯,只是夜里听到猫在哭。”
“以后应该不会听到了。”张姐不知道该怎么形容。
“嗯?”诗曼盯着张姐说。
“有一天,你会懂的。前天我男朋友发消息,说可以给猫单独做一个房间。”张姐心平气和地说。
“真好,猫也有家了。我该回去了。”诗曼有点认生,匆匆出门了。
张姐望着诗曼离去的背影,想起年轻时的自己。张姐和母亲相依为命,八年前母亲病重,她高中没毕业就在家照顾母亲,虽说一年之后母亲还是病逝了,但张姐并没有继续上学,而是靠一家小茶馆勉强维持生计,三年前认识了现在的男朋友。看着诗曼青春年少,张姐感叹时光荏苒。她翻开手机相册,前几张都是她和男朋友合照,偶尔有一只猫闯入他们的合影。张姐眼角露出微笑,起身收拾行李。
“听说了吗?这女的有问题啊。”
“我就说她是个妖怪,整天穿得花里胡哨的,勾搭人。”
“别这样说,谁不爱美呀,她只是喜欢打扮罢了。”
街上众说纷纭。街道处大妈出来辟谣。“大家听我说,小张搬走了,猫叫声也跟着消失了,这事就告一段落,都不要再谈论此事了,大伙散了吧。”
“那天死掉的猫真是老杨头的?”王诗曼妈妈低声问大妈。
“那是在路边草里捡的,我看是只快死的白猫,就想着,用它来了结猫叫的事,省得人心不安,影响文明街道评选。”大妈悄悄地讲。
“那老杨头家的猫呢?”王诗曼妈妈追问。
“丢了,或者死了,谁管它呢。”大妈用不屑的语气说。
一个星期后,诗曼家多了一只大白猫,一双大眼睛像两颗透明的绿玛瑙,脚掌软软的,脚底几点圆圆的肉垫。它长长的尾巴绕着身子,可以卷成一个圆雪球。诗曼上学时,它就眯着眼睛蹲在地上打盹,诗曼放学回来,它就精神起来,飞奔过去。诗曼好像释怀了,这几天变得开心了不少,像之前那样爱笑了,跟妈妈的话也多了起来。听妈妈说这是张姐特意送给诗曼的。
一天中午,王诗曼妈妈看到街道处的大妈,神色慌张地从自己门前快步走过,她好奇地问:“大妈,什么事这么急啊?”
“唉,前面街道又死了一只猫。听说是被折磨死的……”大妈语气急切,欲言又止。
诗曼在二楼跟猫玩,阳台摆放的植物换成了对猫咪无害的金银花。诗曼抱住猫,猫就用粉色的舌头舔起诗曼的手,还发出喵喵的嗲叫声。就在这时,楼下传来低沉的声音道:“诗曼,来听我学猫叫吧,我全都学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