融资约束、政府补贴与企业全球价值链升级——基于出口技术复杂度的实证分析

杜 江，吴瑞兵

(四川大学 经济学院，四川 成都 610065)

一、问题的提出

改革开放以来，我国依靠低成本优势嵌入全球价值链，积极参与全球价值链各个环节，由于尚未掌握关键核心技术，我国企业在全球价值链分工体系中一直处于被动状态，主要承担着附加值较低的加工、组装、生产环节，面临着全球价值链“低端锁定”的风险。在当前全球经济、贸易增长放缓的背景下，更多发展中经济体凭借自身更为低廉的要素成本优势，嵌入全球价值链分工体系中以获取全球化红利。发达国家为应对由于制造业空心化引致的一系列经济和社会问题，也纷纷以推动国内经济复苏为目标重振制造业，如美国的“先进制造业伙伴计划”、德国“高新技术战略 2020”等。伴随“再工业化”战略的提出和实施，势必会让高端制造业加速回流至发达国家，这对中国而言又是一个重大挑战。其次，中美贸易冲突加剧，美国特朗普政府意图对华增加关税产品全部来自“中国制造2025”名录，企图通过限制高技术产品的出口压制中国高技术产业的发展。这些事实表明，当前中国制造企业面临着发达国家的“高端回流”和发展中国家的“中低端分流”的双重竞争，居于中间夹层的中国制造业如果还只是依附于发达国家主导的全球价值链，就将陷入“低端锁定”困境，必须从劳动密集型向资本密集型和技术密集型转变。在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新时代背景下，面对中国的进一步开放和高质量发展，有效提升企业全球价值链分工的地位，成为当前研究的重要命题。

二、文献综述

由于企业无论出口前还是出口中均需要大量的沉淀成本和固定成本来覆盖企业出口活动各个环节的运输成本、人力成本乃至国外销售网络构建等巨额出口成本。罗长远和陈琳认为，企业往往需要大量外部融资来覆盖这些成本投资支出，融资约束能够显著影响企业出口目的国、出口数量、出口产品种类等行为(1)罗长远，陈琳：《融资约束会导致劳动收入份额下降吗?——基于世界银行提供的中国企业数据的实证研究》，《金融研究》，2012年第3期。。赵伟等提出，出口技术复杂度升级多源自企业的创新和技术引进，由于融资约束的存在，企业很难从外部获得资金进行自主研发或技术引进，从而对一国出口技术复杂度产生一定影响(2)赵伟，韩媛媛，赵金亮：《融资约束、出口与中国本土企业创新:机理与实证》，《当代经济科学》，2012年第6期。。Gorodnichenko 和 Schnitzer对融资约束和企业创新进行理论推导后发现，融资约束会对企业创新决策产生一定的负效应，为此他推测融资约束会影响到一国出口技术复杂度的升级(3)Gorodnichenko Y. Schnitzer M．Financial constraints and innovation: Why poor countries don’t catch up.Journal of the European Economic Association，2013(5)，pp.1115-1152．。

综上所述，政府补贴对企业融资效率的提升具有激励作用，而融资约束抑制了企业融资效率。为了鼓励企业自主创新以增强其市场竞争力，中国政府不断提高对企业的补贴力度。据中国工业企业数据的最新统计，2013年我国获得政府补贴的企业数是1998年的5.3倍，而2013 年工业企业获得补贴的额度1998年的5.5倍。目前，我国正处于产业转型升级和全球竞争激烈的重要历史时刻，面对新形势，如何发挥政府补贴在提高中国制造业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作用，成为需要我们研究的重要课题。

三、理论分析与研究假设

出口技术复杂度反映了产品质量的优劣，质量越好，出口技术复杂度越高。质量的优劣靠创新，创新的要素之一是资本。融资约束会制约企业资本投入，抑制企业的创新，影响产品质量。基于此，本文提出假设1：

假设H1：融资约束对制造业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提升产生负向影响。

从现有的相关研究来看，政府补贴可以对企业自主研发或自主创新过程中面临的融资约束起到有效的缓解作用，而从企业的角度来看，通过努力提升自身的创新能力和水平有利于其获取更多的政府补贴，政府提供的经费补贴则可以在一定程度上降低企业的融资成本，进一步改善企业的研发和创新投资结构，因此也有利于企业自身创新活动的开展和创新水平的提升。随着我国出口贸易的重点由“数量”向“质量”转变，越来越多的学者开始关注政府补贴对出口贸易结构或出口质量的影响，如李秀芳和施炳展在企业异质性框架下研究了政府补贴对企业出口产品质量的影响(4)李秀芳,施炳展：《出口企业竞争强度是中国出口低价格的主要因素吗?》，《世界经济研究》，2012年第2期。。周世民等基于中国制造业企业数据，运用配对倍差法测算政府补贴对异质性企业出口数量的影响(5)周世民,盛月,陈勇兵：《生产补贴、出口激励与资源错置:微观证据》，《世界经济》,2014年第12期。。基于此，本文提出假设2:

假设H2：政府补贴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融资约束对企业技术创新的负向影响。

目前，尚未有文献从微观层面关注政府补贴究竟是否会影响中国制造业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对于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决定因素，大部分学者关注的是贸易自由化的作用。目前关于出口技术复杂度的研究忽略了企业异质性。鉴于此，本文以企业微观数据为基础，构建企业层面的出口技术复杂度指标，在考虑融资约束的条件下研究政府补贴对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影响。但政府补贴对企业技术创新的作用效果表现为两重性：一方面，政府补贴弥补私人收益和社会收益的不平衡，增加私人部门利润，降低研发成本，促进企业研发投入，从而提升企业技术复杂度；另一方面，政府补贴扭曲市场资源配置，挤出私人资本，抑制研发投入，不利于企业技术创新水平的提升。基于此，本文提出假设3:

假设H3: 政府补贴与企业技术创新投入之间呈非线性关系。

四、模型、数据与变量

(一)模型设定

在进行实证分析之前，首先从理论上刻画出融资约束、政府补贴对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影响，以构建计量模型的微观基础，构建如下模型：

1nFETSit=α0+α11nfinconit+α2subsidyit+α3Xit+υindustry+υprovince+υyear+εit

(1)

在上式(1)中，i、t分别表示企业和年份；1nFETSit表示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1nfinconit表示企业收到的融资约束，1nsubsidyit为企业获得的政府补贴，υindustry等分别表示行业、省份、年份固定效应，εit表示随机扰动项。控制变量xit具体包括员工人数(1nemployment)、工资(1nwage)、企业年龄(age)、营业额(1nmaininc)、企业税负(tax)等。

(二)数据和变量

1.数据说明

本文所使用的基础数据来自中国国家统计局提供的最新2000-2013年的中国海关进出口贸易数据库高度细化的产品层面数据和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库企业层面的数据。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库的处理，本文依照“通用会计准则”对合并后的数据进行如下筛选：(1)删除工业总产值、工业增加值、中间投入、从业人员数、企业销售额、固定资产等数值为0、负值或缺失的样本；(2)去除企业营业利润、应付工资为负或缺失的；(3)对企业总资产小于固定资产、总资产小于流动资产、企业生存年龄小于0的、非国有企业主营业务收入小于500万元等异常值进行了删除；(4)以2000年为基期，对工业总产值、企业销售额、政府补贴等指标进行工业品出场价格指数(PPI)进行平减处理。经整理后，有效观测样本为1166478个，482654家企业。另外，企业所在省份的GDP等指标数据来源于各年度中国统计年鉴。

2.变量选取

其一，出口技术复杂度的测度。本文分两步测算我国制造业企业层面的出口技术复杂度。首先，计算出各类产品的技术复杂度指数：

(2)

第二步，计算企业的出口技术复杂度：

(3)

其二，融资约束的测度。本文使用企业运营资本投资敏感性指标变量(Working Capital-Investment Sensitivity,简称WKS)作为中国制造业企业融资约束的代理变量。WKS不仅包含了制造业企业运营资本的相关信息，同时也包含了企业销售增长率、负债率、现金流等信息，因此，使用WKS更适合做融资约束的代理变量。

该代理变量的计算方法包括下步骤：首先，估计基本的营运资本投资方程，得到随机干扰项，该方程不包含现金流；然后，使用企业每年现金流占当年总现金流的比值加权随机误差项；最后，使用加权的随机误差项减去未加权的随机误差项得到融资约束的代理变量WKS。具体计算方法如下：

为了控制企业销售增长率、企业年龄、负债率、企业规模等因素对企业运营投资的影响，本文首先估计以下回归方程：

(4)

在公式(4)中，IWK表示企业营运资本投资，等于流动资产减去流动负债，K表示每年年初的固定资本净额，i和t分别表示企业和年份，εit表示随机干扰项。并在公式(4)的回归过程中，进一步加入了企业销售增长率、企业年龄、负债率、企业规模等相关控制因素，另外，本文也控制了省份(λprovince)、行业(λindustry)、年份(λyear)等变量，并使用异方差稳健标准误修正模型。

根据上式得到的随机扰动项，进而构建测度企业运营资本投资现金流的指标。一般而言，制造业企业的运营资本投资与现金流存在正向或者负向相关关系，从而导致经过现金流加权的随机干扰项均值应该高于或者低于未经现金流加权的随机误差项均值，进而构建企业运营资本投资现金流敏感性指标WKS：

(5)

在公式(5)中，CF表示制造业企业现金流，等于净利润加上本家折旧。另外，由于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库缺乏现金流数据，本文使用利息支出占固定资产的比值对融资约束的估计结果进行稳健性检验，保证估计结果的稳健与可靠。

其三，政府补贴的测度。政府补贴分为显性补贴和隐性补贴，公开的数据库(比如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库)提供的补贴数据通常是显性政府补贴，隐性补贴往往无法直接通过数据观察到。本文使用政府补贴强度来衡量政策效果，政府补贴强度进一步体现了各级政府支持企业研发创新的惯性行为。本文使用政府补贴与主营业务收入的比重测度政府补贴强度。

(三)描述性统计分析

本文共采集2000-2013年482654条中国工业企业数据，探究融资约束、政府补贴及对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影响，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结果如表1所示，可以看出:我国制造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均值是10.19，最大值是11.37，最小值是7.92，最大值与最小值之间存在较大差距，反映出不同企业的出口技术复杂度存在较大差异；融资约束的范围从0到3.36，表明企业普遍面临着融资约束问题，且不同企业之间差异很大；企业获得的政府补贴范围从0到14.40，反映出不同企业之间的获得的政府补贴也不同，差异性较大。

表1 主要变量的描述性统计分析结果

五、实证结果分析

(一)基准回归结果及分析

表2 基准回归结果

注：***、**和*分别表示在1%、5%和10%的水平下显著

表2显示了模型(1)的基本回归结果，由于主要变量存在潜在的序列相关和异方差问题，本文在实证分析过程中采用企业层面的聚类稳健标准误(cluster robust standard)进行相关分析。融资约束(lnwks)的估计系数为负并且在1%的水平上显著，表明我国企业普遍面临着较强的融资约束，从而不利于提升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政府补贴(lnsubsidy)的估计系数为正在1%的水平上显著，表明政府补贴可以显著提升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相关控制变量后的回归结果进一步验证了融资约束对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提升有负向影响，政府补贴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融资约束对企业技术创新的负向影响，政府补贴对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促进作用。

(二)不同技术复杂度的异质性检验

本文采用联合国工业发展组织的分类标准，将我国制造企业技术复杂度分为低技术(lowtech _sub)、中技术(medtech _sub)和高技术(hightech _sub)三类进行回归。表3的回归结果表明，融资约束与上文结果一致，融资约束对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提升产生负向影响。相对来看，政府补贴更能促进中技术和高技术产品的出口技术复杂度，其中可能的原因是：一方面，中高技术密集型企业提升产品出口技术复杂度一般面临较高成本和较大风险，且一般需要较长周期才能获得创新收益，这些不利因素会影响企业提升技术复杂度的积极性，而政府补贴能够有效消减这些不利因素的影响，因此政府补贴更能提升中高资本密集型企业的产品质量；另一方面，中国属于劳动力充裕型国家，在低技术密集型行业具有比较优势，而低价格仍然是我国企业在国际市场上的主要竞争优势，因而低技术密集型企业主动提升出口产品出口技术复杂度的积极性不高，这导致政府补贴对低技术密集型企业的促进效应较低。

表3 不同技术复杂度的回归结果

注：***、**和*分别表示在1%、5%和10%的水平下显著。

(三)内生性检验

在上文的实证分析中已经控制了部分影响中国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因素，包括企业年龄、工资、营业收入、企业税负等，但还必须考虑政府补贴与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之间可能存在的内生性问题。一方面，企业获得的政府补贴与企业生产率密切相关，另一方面，企业生产率越高，可变成本越低，从而有利于提升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因此，政府补贴与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之间可能存在反向因果关系，导致内生性问题。本文选用分地区财政收入与分地区财政支出指标作为工具变量作为政府补贴的工具，分析考察融资约束、政府补贴对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影响。

表4呈现了以分地区财政收入与分地区财政支出指标作为工具变量IV的估计结果，同时在回归过程中控制了年份、地区以及行业的固定效应，回归结果表明，融资约束回归系数显著为负，抑制了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提升，而政府补贴进一步促进了我国制造业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提升，工具变量的估计结果也进一步验证了融资约束、政府补贴与出口技术复杂度之间存在显著关系。

表4 内生性检验回归结果

注：***、**和*分别表示在1%、5%和10%的水平下显著。

(四) 基于PSM稳健性检验

上述内生性检验的回归结果是通过简单线性回归得到，其方法未必具有针对性，结果也可能并不稳健，因此，通过倾向得分匹配方法(PSM)来构建对政府补贴的对照组，以便更好地说明政府补贴对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提升作用。PSM方法的基本原理是将代表个体特征的多维因素构造成综合倾向得分，并根据综合倾向得分寻找与处理组得分相近的控制组进行匹配，从而可以克服维度灾难问题。基于此，本文选择与接受政府补贴企业特征相似的企业作为对照组进行匹配，分析政府补贴对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影响。

本文通过倾向得分匹配方法检验了政府补贴对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提升作用，同时也计算了以接受政府补贴的企业为实验组的平均处理效应。根据表5中最邻近匹配与半径匹配的回归结果可知，政府补贴每增加1个百分点可使企业的出口技术复杂度大约提升1～2个百分点，且估计系数均在10%或5%的水平上显著为正。

表5 稳健性检验结果

注：标准差的计算是通过1000次的拔靴(Bootstrap)。

六、结论与政策建议

本文利用2000-2013年中国进出口海关数据库与中国工业企业数据合并后的数据，基于出口技术复杂度的视角，深入研究了融资约束、政府补贴对企业全球价值链升级的影响效果及作用机制。主要结论如下：(1)融资约束抑制了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提升；(2)政府补贴显著提升了企业的出口技术复杂度，这一结论在纠正样本选择偏误、处理内生性问题以及使用了不同衡量指标对样本进行回归后仍然稳健；(3)从分类检验的回归结果显示，政府补贴对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提升效果会因技术复杂度不同而有所差异。

实证结果均表明，融资约束并不利于中国本土制造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提升。结合本文研究结论，提出如下政策建议：其一，由于政府补贴能够在一定程度上缓解制造企业的融资约束问题，所以政府的扶持政策对出口技术复杂度的提高是必要和有成效的，因而我国政府应该继续提升政府补贴的力度，以激励更多的企业进行技术创新，提升出口技术复杂度，这在微观上可以促进企业全球价值链攀升，在宏观上则可以推动我国在全球价值链分工地位的提升；其二，政府补贴对不同类型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影响存在差异，因此政府应根据企业自身特征合理选择补贴对象，优先补贴民营企业、资本密集型及一般贸易型企业，充分发挥政府补贴对企业出口技术复杂度的积极效应；其三，政府应充分认识到产业扶持政策对于中国企业在全球价值链中的地位攀升具有积极的促进作用，致力于制定合理的企业补贴政策，建立完善的研发补贴制度，制定公开、透明的申请资格评审机制，并建立科学、合理的评估监督体系，对研发补贴资金使用情况进行监督和管理，以充分发挥政府补贴的激励作用。